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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普尔小姐走出牧师住宅的大门,沿着通向大街的小巷前行。

她拄着朱利安·哈蒙牧师结实的树木拐杖,走得相当快。

她经过红牛商店和肉铺,在艾略特的古董店前稍事停留,往橱窗里看了看。这个商店巧妙地开在“蓝鸟”茶馆兼咖啡屋的隔壁,因此,当富人们停下车来品一杯好茶,并尝过一点美其名曰“家庭烘焙蛋糕”之后,便可能抵挡不住艾略特先生装饰得颇有格调的橱窗的诱惑。

在这个圆形突出的古董橱窗里,艾略特先生展示出了可以满足各种品位的商品。两只沃特弗德出产的玻璃酒杯放在一个完美无缺的冷酒器上。一张用各种形状的核桃木拼起来的书案一望而知货真价实。橱窗里的一张桌子上则摆着各色各样的廉价门环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包括几件德累斯顿雕花陶瓷、两串样子难看的珠链、一个刻有“坦布里奇赠”字样的马克杯,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维多利亚风格的银器。

马普尔小姐全神贯注地望着橱窗里的东西。艾略特先生如同一只年迈的肥蜘蛛,从他那撒开的蜘蛛网里向外窥视,盘算着有没有可能捕捉到这只刚刚飞来的“苍蝇”。

但就在他断定“坦布里奇赠”的那件迷人礼物对住在牧师家的这位女士太过昂贵(自然啦,艾略特先生跟别人一样很清楚她是什么人)的时候,马普尔小姐通过眼角的余光,看见多拉·邦纳小姐走进了“蓝鸟”咖啡屋。于是,她当即决定,自己得喝一杯可口的早晨咖啡,才能抵御寒风。

已有四五位女士在咖啡屋里面小憩,算是为上午的购物活动增添一点情趣。马普尔小姐朝“蓝鸟”昏暗的装潢眨巴着眼睛,巧妙地装出闲逛的样子。忽然,邦纳小姐打招呼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啊,早安,马普尔小姐。请到这儿来坐吧。我是一个人呢。”

“谢谢。”

马普尔小姐感激地在“蓝鸟”屋提供的硬邦邦的蓝漆小扶手椅上坐下了。

“这寒风真是刺骨啊,”她抱怨道,“我的腿又有风湿,所以走不快。”

“啊,我明白。我有一年得过坐骨神经痛——那一阵子大部分时间都很痛苦。”

两位女士津津有味地谈了一会儿风湿病、坐骨神经痛和神经炎。一个绷着脸的姑娘身穿粉色罩衫,上面印有飞翔的蓝鸟。她摆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哈欠连天地在茶点单上写下她们点的咖啡和蛋糕。

“这儿的蛋糕,”邦纳小姐用密谋般的声音低语道,“可相当好呢。”

“我对那天从布莱克洛克小姐家出来时碰见的那个相当漂亮的姑娘很感兴趣,”马普尔小姐开口了,“我想她说她是做园丁的。她是本地人吗?海默斯——是叫这名字吗?”

“啊,是的,菲莉帕·海默斯。我们的‘房客’。”邦纳小姐因为自己的幽默而笑了起来,“真是个文静的好姑娘,一名淑女,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有些纳闷。我认识一个海默斯上校——是在印度的骑兵团。也许是她的父亲?”

“她是海默斯太太,是个寡妇。她丈夫在西西里岛还是意大利本土被杀了。当然,死掉的也有可能是她父亲。”

“我猜,她会不会是有一点儿罗曼史呀?”马普尔小姐调皮地暗示道,“跟那个高个儿的年轻人?”

“您是说帕特里克?哦,我不知道——”

“不,我指的是戴眼镜的那个年轻人。我看见他们在一块儿来着。”

“啊,当然,埃德蒙·斯韦特纳姆。嘘!坐在角落里的是他母亲,斯韦特纳姆太太。说实话,我不知道。您认为他仰慕她吗?他可是个奇怪的年轻人呢——老是说些非常讨人嫌的话。他应该很聪明的,您知道。”邦纳小姐明显不以为然地说道。

“聪明并不等于一切,”马普尔小姐摇头,“啊,咱们的咖啡来了。”

绷着脸的姑娘砰地放下咖啡杯。马普尔小姐和邦纳小姐相互推让着蛋糕,“听说您和布莱克洛克小姐在一块儿上学,我很感兴趣。你们的友谊真是深厚呢。”

“是的,的确如此。”邦纳小姐叹息道,“很少有人能像布莱克洛克小姐这样对老朋友保持忠诚。哦,老天爷,那些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么一个漂亮的姑娘,过得那么快活。这一切似乎那么悲哀。”

马普尔小姐尽管不知道什么叫“那么悲哀”,却依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生活真是艰难啊。”她小声说。

“‘勇敢地承受起痛苦的折磨’。”邦纳小姐呢喃着,眼中涌现出泪水,“我总是想起这句诗。真正的忍耐,真心的顺服。这样的勇气和忍耐应该受到嘉奖,我一直这么说。我对布莱克洛克小姐的感情再怎么深厚都不过分,无论她得到什么好的报答,她都当之无愧。”

“钱,”马普尔小姐说,“可以让人的生活道路变得非常平坦。”

她觉得这样说很安全,因为她断定邦纳小姐所指的正是布莱克洛克小姐梦寐以求的富裕生活。

然而这句话却引发了邦纳小姐的不同看法。

“钱!”她尖刻地说道,“除非一个人有了切身的经历,您知道,我不相信谁能真正体会有钱或者没钱的意义。”

马普尔小姐同情地点了点满是银发的头。

邦纳小姐很快继续说下去,她越说越起劲,脸也变得绯红。“我常常听到人们说:‘我宁愿桌上只有鲜花,也不要在进餐时没有鲜花陪伴。’可这些人饿过几顿呢?他们不知道真正挨饿的滋味——没有挨过饿就不可能知道。面包,您知道,一罐肉汤,一丁点儿植物黄油。天天一个样,多么渴望有一两盘堆得满满的肉和蔬菜啊。然后说说衣服——破破烂烂,补了又补,就怕露出肉来。还有申请工作,他们总是说你年纪太大了。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毕竟你没那么营养充足,于是你就会晕倒。结果你又重蹈覆辙了。可房租——总是有房租——非付不可呀,不然你就得滚到街上去。那些日子,剩不了几个子儿。养老金又维持不了多久——真的根本用不了多久。”

“我明白。”马普尔小姐温柔地说。她满怀怜悯地望着邦纳小姐颤抖的脸。

“后来我给莱蒂写了封信。我碰巧在报上看到她的名字。那是为资助米尔切斯特医院而举行的一次午餐会。白纸黑字,莱蒂希亚·布莱克洛克小姐。这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我很多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您知道,她给一个非常有钱的人——戈德勒——做过秘书。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姑娘——是那种在世上勇往直前的人。人不可貌相,可她就是这种性格。我当时想——对,我是这样想的——兴许她还记得我——正是我可以去求助的人。我的意思是,我们认识的时候大家都还是姑娘——在一起上学——她们是真正了解我的——她们清楚我不是一个会写信求人的人——”

多拉·邦纳的眼里涌起了眼泪。

“后来洛蒂来把我领走了——还说她需要有个人帮她。当然,我非常吃惊——吃惊得很——可报纸确实也会把事情弄错呀。她可真好心——真是富于同情心啊,对以前的事儿又记得那么清楚……我什么都会为她干——的确会的。我也很努力,但恐怕有时候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的脑子不如以前了。我丢三落四,净说傻话。可她非常有耐心。她最好的地方就在于她总是假装我对她有用。这是发自内心的仁爱,难道不是吗?”

“对,这是发自内心的仁爱。”马普尔小姐温柔地说。

“即便来到小围场后,您知道,我经常感到担忧,因为万一——万一布莱克洛克小姐有什么不测,我今后的生活会怎么样?毕竟出事的机会是很多的——汽车呼啸而过——这谁也无法预料,对吧?不过我自然没有说出来,可她肯定是猜出了什么。有一天,她忽然告诉我说,她会在遗嘱里为我留下一笔小数目的年金——还有我所珍视的东西——她的全部漂亮的家具。我简直是喜出望外……而且她还说,没有谁像我这么爱惜家具——这倒是千真万确——我无法忍受看见别人打碎漂亮的瓷器,或是把湿乎乎的杯子放在桌上,在上面留下印子。我确实在为她打理东西。有些人——特别是有些人——是那么的粗心大意——有时候比粗心大意还要糟呢!

“我其实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笨,”邦纳小姐继续懵懂地说,“我看得出,您知道,如果布莱克洛克小姐遭到暗算,有人——我不愿指名道姓——可他们会从中渔利。亲爱的布莱克洛克小姐也许太过于相信别人了。”

马普尔小姐摇摇头。

“这可是个错误。”

“是呀。我和您,马普尔小姐,都了解这个世界。但亲爱的布莱克洛克小姐——”她摇了摇头。

马普尔小姐觉得,作为一个大金融家的秘书,布莱克洛克小姐按理也应该是深谙世事的。不过,多拉·邦纳的意思可能是说莱蒂·布莱克洛克一贯养尊处优,因此不了解人性的深不可测。

“那个帕特里克!”邦纳小姐说,其话头之突然,口气之严厉,着实把马普尔小姐吓了一跳。“据我所知,至少有两次朝她要钱。还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说是欠了债,诸如此类的。她太过慷慨了。我劝她的时候,她只对我说:‘那孩子还年轻,多拉。年轻的时候就要肆意行乐。’”

“唔,这倒是句实话。”马普尔小姐说,“再说又是这么一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

“仪表堂堂就得有仪表堂堂的风度,”多拉·邦纳说,“可他太喜欢拿别人取乐了。我估摸他跟不少女孩子都有牵扯。我只是他取乐的一个对象——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好像没有意识到别人也有感情。”

“年轻人就是这样不顾别人。”马普尔小姐说。

邦纳小姐忽然神秘兮兮地把身子凑了过来。

“您不会泄漏一个字儿吧,亲爱的?”她请求道,“可我不禁觉得他肯定搅和到了这件可怕的事儿里去了。我想他认识那个年轻人——还有朱莉娅也认识。我不敢向亲爱的布莱克洛克小姐暗示这种事儿——可至少我还是做了,而她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然,这种事儿尴尬极了,因为他是她的侄儿嘛——或者至少是她的表弟。如果说那个瑞士年轻人是开枪自杀的,那帕特里克可能在道义上有亏欠,难道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他让那家伙干的话。我实在被整件事弄得糊里糊涂的。好几个人都对进客厅的另一道门小题大做。这是又一件让我心烦的事儿——警督说门给上过油。因为您瞧,我看见——”她突然打住话头。

马普尔小姐字斟句酌着。

“对您来说真是太难做了,”她同情地说道,“您自然不愿让这些事儿传到警察局去。”

“一点儿不错,”多拉·邦纳大声说道,“我夜里躺在床上都没法儿合眼,忧心忡忡——因为您看,有一天,我在灌木林里撞见帕特里克。当时我在找鸡蛋——一只母鸡下的——他就在那儿,手里拿着—片羽毛和一个杯子——是个油腻腻的杯子。一看见我,他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吓了一大跳,还跟我说:‘我正在纳闷这玩意儿放在这里是干什么用的。’当然啦,他脑子转得很快。我敢说他是在被我惊到的瞬间就编出那个借口的。如果他不是来找那东西的,如果他不是完全清楚那东西就在那儿,他怎么会跑到灌木林里找那种东西呢?当然了,我那时什么也没说。”

“对,没错,当然不能说。”

“可我给了他点脸色,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多拉·邦纳伸出手来,拿起鲑鱼色的蛋糕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又有一天,我偷听到他跟朱莉娅的一次奇怪的谈话。他们似乎在吵架。他说:‘要是我知道你扯上这种事儿!’朱莉娅(她从来都很镇静,您知道的)就说:‘哦,小哥哥,那你要怎么样?’这时,非常不幸的是,我踩到了那块一踏上就吱嘎吱嘎作响的木板,他们看见我了。于是我乐呵呵地问:‘你们在吵架?’帕特里克说:‘我在警告朱莉娅不要继续参与这种黑市的买卖。’哦,真是油嘴滑舌,可我相信他们谈的压根儿就不是那回事儿!要是您问我,我相信,是帕特里克给客厅的那盏台灯做了手脚,好把别的灯弄熄,因为我记得清清楚楚,放在那儿的是牧羊少女——而不是牧羊少年的那一盏。然而到了第二天——”

她忽然打住,脸上涌起粉红色。马普尔小姐转过头,看见布莱克洛克小姐站在她们的身后——她一定是才进来的。

“咖啡和八卦,邦妮?”布莱克洛克小姐说道,话音里颇有责怪之意。“上午好,马普尔小姐。天可真冷,对不对?”

“我们就是在讲,”邦纳小姐急忙忙地说,“眼下有这么多规矩啊条款啊,搞得人都分不清南北了。”

门砰的一声打开,圆圆跑进了“蓝鸟”。

“你们好哇,”她招呼道,“我是不是没赶上喝咖啡?”

“不,亲爱的,”马普尔小姐说,“坐下来喝一杯。”

“我们得回家了,”布莱克洛克小姐说,“商店逛完了没,邦妮?”

她的声音里再次充满了迁就之意,但眼神里依然略带责怪。

“是的,是的,谢谢你,莱蒂。我得顺道去药店买一点儿阿司匹林和鸡眼膏。”

“蓝鸟”的店门在她们身后关上之后,圆圆问道:“你们在谈些什么?”

马普尔小姐没有马上回答。等圆圆点完茶点,她才说:“家庭团结是一件非常强大的东西。非常强大。你还记得那个有名的案子吗?我真想不起是哪一个了。他们说丈夫毒死了妻子,毒药是放进一杯酒里的。后来审判的时候,女儿说她自己喝了母亲的半杯——这便否定了对父亲的指控。他们确实说过——不过也许只是谣言——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同父亲说过一句话,也没再跟他住在一起。当然,父亲是一码事,侄儿或表弟又是另一码事。不过情形还是一样——谁也不愿让自己的家人被吊死,对吧?”

“对,”圆圆想了想说道,“我想他们不会愿意的。”

马普尔小姐向后靠在椅子上,低声地喃喃自语:“人们实在非常相像,走到哪里都一样。”

“我像谁呢?”

“你嘛,亲爱的,说实话,你就像你自己。我不知道你能使我想起什么人,也许除了——”

“您又来了。”圆圆道。

“我只是想起自己的一个客厅女仆了,亲爱的。”

“客厅女仆?我可会是个很糟的女仆。”

“没错儿,亲爱的,她也一样。站在桌旁伺候别人这件事,她可一点儿也不擅长。桌上堆得乱七八糟,厨房的刀跟餐厅的刀搅和在一块儿,还有她的帽子——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从来没有戴正过。”

圆圆不由自主地矫正自己的帽子。

“后来呢?”她急不可待地追问道。

“我留她下来,是因为家里有她实在很愉快,她总是逗我笑。我喜欢她讲话直来直去的方式。有一天她跟我说:当然,我是不知道啦,夫人,’她说,‘可弗萝莉的坐姿就跟结了婚的女人一样。’果然,可怜的弗萝莉就有了麻烦——跟在发廊里当助手的温文尔雅的小伙子好上了。我同他谈了谈,他们举行了一场十分不错的婚礼,幸福地安顿下来。弗萝莉是个好姑娘,可就是容易对温文尔雅的外貌倾心。”

“她没干谋杀的勾当吧?”圆圆问道,“我是说,那个客厅女仆。”

“没有,真的。”马普尔小姐说,“她嫁给了一个浸礼会的牧师,他们养了三个孩子。”

“就像我一样,”圆圆说,“尽管到目前为止,我只有爱德华和苏珊。”

过了片刻,她补了一句:“您这会儿在想谁呢,简姨?”

“很多人,亲爱的,很多人呢。”马普尔小姐含糊其辞地答道。

“是在圣玛丽米德的?”

“主要是吧……我想起了艾勒顿护士——真是个杰出、善良的女人。她照看过一位老太太,似乎真的喜欢她。后来那老太太死了。然后她又照看一位,又死了。最后发现她是用了吗啡。用最仁慈的方式干的,令人发指的是,那个女人却真的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她们反正活不长。’她说,其中一个患了癌症,相当痛苦。”

“您是说——那是出于仁慈的谋杀?”

“不,不。她们立了遗嘱,把钱留给她。她为的是钱,你知道吗……

“然后就是邮轮上的那个年轻人——纸店的普塞太太的侄子。他把偷的东西拿回家来让她处理,说那是他在国外买的,她就相信了。后来警察上门,开始提问题,他全推到她头上,这样她就摆脱不了他……他不是个好人——但长得挺英俊,让两个女人爱上了他。他在其中一个身上花了不少钱。”

“我想是最肮脏的一个。”圆圆说。

“是的,亲爱的。还有一位羊毛店的克雷太太,对儿子全心全意,当然也惯坏了他。结果他被一帮不三不四的人缠上了。还记得琼·克罗夫特吗,圆圆?”

“不,我不记得了。”

“我想你跟我去串门的时候见过她,她经常叼着香烟或烟斗,昂首阔步。一家银行遭到一次抢劫,而琼·克罗夫特当时正好在这家银行里。她把那个男的打翻在地,夺过左轮枪。法官还表彰了她的英勇。”

圆圆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要把这一切都铭记在心。

“还有呢——”她追问。

“那年夏天,圣让·德·科林斯的那个姑娘,那么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倒不是说文静得沉默寡言——人人都喜欢她,可谁都不是很了解她……后来我们听说她丈夫是个伪造犯,这使她觉得自己被人们孤立了。最后那事儿使她变得有点古怪,你知道,抑郁确实能让人改变。”

“在您的记忆里有没有在印度服过役的英国上校,亲爱的?”

“当然有,亲爱的。拉杰斯那里有位沃恩少校,还有一位赖特上校住在西姆拉洛奇。他们倒没什么问题。可我的确记得霍奇森先生,他去远航了一次,便娶了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年轻女子。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当然除了她告诉他的。”

“而她说的不是实话?”

“对。亲爱的,肯定不是。”

“还不错。”圆圆点头道,一面扳着手指数人,“我们有全心全意的多拉、仪表堂堂的帕特里克、斯韦特纳姆太太、埃德蒙、菲莉帕·海默斯、伊斯特布鲁克上校和太太——要是您问我的意见,应该说,您对多拉的看法完全正确。可她没有什么理由谋杀莱蒂希亚·布莱克洛克。”

“有些事儿布莱克洛克小姐可能心里有数,但又不愿让别人知道。”

“哦,亲爱的,就是那些老掉牙的事儿?那肯定是陈年往事了呀。”

“也可能不。你瞧,圆圆,你不是那种特别在乎别人怎么看你的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圆圆忽然说道,“一个人要是一直过得很艰难,就好比一只迷了路的猫,浑身哆嗦,一旦你找到一个家,找到一只温暖的抚摩的手,人们都叫你漂亮的小猫咪,有人全心全意为你着想……为了保住这些,你一定会奋不顾身的……好吧,我得说,您为我展示了形形色色的人。”

“可你对他们看得并不清楚。”马普尔小姐温和地说。

“是吗?我漏掉了什么?朱莉娅?朱莉娅,漂亮的朱莉娅很古怪。”

“三先令六便士。”沉着脸的女招待从阴暗里走过来,说道。

“另外,”她又开口了,胸脯在制服上的“蓝鸟”下剧烈起伏着,“我想知道,哈蒙太太,您为什么说我古怪。我有个姑姑算是‘古怪者’中的一员,可我本人从来都是圣公会的教徒,关于这一点,退了休的霍普金斯牧师可以告诉您。”

“实在抱歉,”圆圆说,“我只是在引用一首歌,我根本不是指你,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叫朱莉娅。”

“倒相当巧合啊。”沉着脸的女招待的态度缓和了,“我相信您不是有意冒犯,可听到叫我的名字,我就在想——哎——自然啦,如果您觉得别人在谈论您,那么竖起耳朵听就是人的本性。谢谢您。”

她拿了小费离开了。

“简姨,”圆圆说道,“别那么焦虑啊。怎么了?”

“但一定,”马普尔小姐喃喃自语,“不可能是这样。这说不通——”“简姨!”

马普尔小姐叹了一口气,露出明亮的笑容。

“没什么,亲爱的。”她说。

“您是不是认为您知道谁是凶手了?”圆圆问道,“是谁呢?”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马普尔小姐回答,“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可又消失了。但愿我知道。时间那么短,简直太短了。”

“您说短是什么意思?”

“苏格兰的那个老太太随时都可能死。”

圆圆瞪大眼睛说道:“这么说,您真的相信皮普和艾玛确有其人了?您认为是他们干的——而且他们还会再次下手?”

“他们当然还会下手,”马普尔小姐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道,“尝试过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如果你一旦下决心杀掉什么人,你绝不会因为第一次失手而放弃。特别是在你确信没有被怀疑的时候。”

“可如果是皮普和艾玛的话,”圆圆说,“那就只有两个人有可能。那肯定就是帕特里克和朱莉娅。他们是兄妹,而且年龄恰好符合。”

“我亲爱的,根本没有这么简单,有各种各样的结果和组合。有皮普的妻子——如果他结了婚的话,或者是艾玛的丈夫。还有他们的母亲——即使她不可能直接继承遗产,她也是感兴趣的那一方。如果布莱克洛克小姐三十年都没有见过她的话,可能现在已认不出她了。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很相像。你还记得吧,沃瑟斯彭太太除了领自己的那份养老金,又领了巴特勒太太的那一份,尽管巴特勒太太已经死了好多年。再说,布莱克洛克小姐是个近视眼。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是怎么看别人的?然后还有他们的父亲,他显然是个坏家伙。”

“对,但他是个外国人。”

“从出生地上看是这样。但没有理由相信他说的英语就一定有口音,或者说话的时候就一定手舞足蹈。我敢说他可能扮演的是——在印度服役的英国上校的角色,而且跟别人演得一样棒。”

“这就是您的想法吗?”

“不,不是,真的不是,亲爱的。我只是想,有一大笔钱处在危险之中,一大笔钱呢。恐怕我太了解,为了获得一大笔钱,人会干出多么可怕的事儿了。”

“我想他们会的,”圆圆说,“可这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对吧?会有报应的?”

“对——可他们通常不这样想。”

“我可以理解。”圆圆忽然笑了,笑得相当甜蜜,而且笑歪了嘴,“每个人对钱的感觉都不一样……甚至我都感觉到了。”她寻思:“你自我催眠说会得到那笔钱,之后会用来干很多好事儿。制订一些计划……为被人遗弃的孩子提供一个家。劳累的母亲……送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的老年妇女到国外去好好休养休养……”

她的神情变得阴郁起来,眼神突然变得黯然、悲凉。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她对马普尔小姐说,“您在想,我会是最坏的那种人,因为我自己有孩子。如果只是出于自私的理由想要那笔钱,你就会自惭形秽。可一旦假装是用钱去做善事,你就能够说服自己,也许杀人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然后,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可我做不到,”她说,“我根本下不了手。即使是老年人、病人、或者是在世上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的人,我也下不了手。即便是讹诈别人的人,或者——或者是地地道道的禽兽,都不行。”她从咖啡渣里拈出一只苍蝇,把它放在桌上晾干,“因为人总是喜欢活着的,不是吗?苍蝇也一样。即使你老了,病魔缠身,只能从屋里爬到阳光下。朱利安说过,这些人比年轻力壮的人更喜欢活着。他还说,死对于他们更难,所以抗争得也就更顽强。我自己就喜欢活着——不仅是因为幸福、享受和痛快。我说的是活着——一觉醒来,浑身上下有感觉,觉得自己还在那儿——像钟一样嘀嘀嗒嗒走个不停。”

她朝那只苍蝇轻轻吹了口气。它动了动腿,然后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振作起来,亲爱的简姨,”圆圆说,“我是绝对不会去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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