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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和我一样喜欢漫游世界的西比尔·伯内特太太[西比尔·伯内特(Sybil Burnett)和她的丈夫查尔斯·伯内特爵士(Sir Charles Burnett)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乘坐游轮从意大利的里雅斯特至黎巴嫩的贝鲁斯特时在船上结识的好友。]


1

“琳内特·里奇卫!”

“就是她!”三皇冠旅馆的老板伯纳比说。

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同伴一下。两个人圆睁着双眼,嘴巴微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一辆鲜红的劳斯莱斯汽车停在了地方邮局门口。一个女孩从车里跳出来,没戴帽子,穿着一件看上去(只是看上去)简单轻便的连衣裙,一头金发,流露出坦率而我行我素的神情,这种身材窈窕的女孩在莫尔顿——下沃德一带可不多见。她很有气势地快速走进邮局。

“就是她!”伯纳比先生又说了一遍,敬畏地低声说道,“身家几百万,准备花费数万英镑在这个地方修建游泳池和意式花园、舞厅,将近一半的房屋都要推倒重建……”

“她会给这个镇子带来财富的。”他的朋友说。这人是个神色疲倦的瘦子,声音中满是嫉妒和不情愿。

伯纳比先生表示同意。

“没错,对莫尔顿——下沃德来说是件大事,确实是件大事。”伯纳比先生对此相当得意。

“会让我们所有人都活跃起来的。”他补充道。

“乔治爵士除外。”对方说。

“啊,是赛马让他变成这样的,”伯纳比先生宽厚地说,“他的运气从来没好过。”

“他那块地卖了多少钱?”

“听说整整六万。”

瘦子吹了声口哨。

伯纳比先生得意扬扬地接着说道:“而且,他们说竣工前她还要花上六万英镑。”

“太牛了!”瘦子说,“她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的?”

“听说是美国。她妈妈是个百万富翁的独生女,很像电影里的情节吧?”

女孩走出邮局,钻进车子开走了。瘦子的目光尾随她的背影,嘴里嘟囔着:“我看这不对劲——看她的样子,财富与美貌并存——好过头了!要是一个女孩有钱,那就没权利拥有美丽的相貌,可她却这么漂亮。她什么都有,这太不公平了!”

2

摘自《恶作剧日报》社会专栏:

在“姑妈们”餐厅吃饭的人当中,我注意到了美丽的琳内特·里奇卫,她正跟尊敬的乔安娜·索思伍德小姐、温德尔沙姆勋爵以及托比·布莱斯先生在一起。人人都知道,里奇卫小姐是梅尔休伊什·里奇卫和安娜·哈尔茨的女儿,她从外祖父利奥波德·哈尔茨那里继承了可观的遗产。美丽的琳内特如今名声大噪,而且据传不久她将宣布订婚。当然,温德尔沙姆勋爵看起来非常爱她。

3

乔安娜·索思伍德小姐说:“亲爱的,肯定会美妙绝伦的!”

她正坐在沃德庄园中,琳内特·里奇卫的卧室里。透过窗户望出去,越过花园,是一片林木葱郁的广阔田地。

“这地方很美,是吧?”琳内特说。

她的两只手臂靠在窗台上,一脸的渴望、活跃、热情洋溢。她身旁的乔安娜·索思伍德看起来则有些黯然失色了——身材修长的二十七岁女孩,一张聪明的鹅蛋脸,可眉毛修剪得有些怪。

“这段时间你还做了这么多事!你请了很多建筑师吗?”

“三个。”

“是什么样的人?我一个建筑师都没见过。”

“大都还可以,只是我觉得他们有时候很不切实际。”

“亲爱的,你很快就能把他们给纠正过来的。你可是最讲究实际的人了!”

乔安娜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串珍珠项链。

“这些珍珠都是真的,对吧,琳内特?”

“当然。”

“我知道对你来说‘当然’是真的了,亲爱的,可对大多数人来说却不尽然。有大量的人工养殖产品,甚至是冒牌货。亲爱的,这些珍珠太惊艳了,颗颗都很匀称一致,肯定非常值钱!”

“你不觉得很俗吗?”

“不,一点不俗——真的很美。这串值多少钱?”

“差不多五万镑。”

“这么多钱!你不怕被偷了?”

“不怕,我经常戴,而且也上过保险了。”

“让我戴戴吧,吃晚饭之前还你,好吗亲爱的?能让我激动好一阵子呢。”

琳内特大笑。

“当然可以。”

“你知道,琳内特,我真的很羡慕你。你什么都有了。才二十岁就能自己做主,有财有貌,身体健康,还有个聪明的脑袋!你什么时候满二十一?”

“明年六月。我会在伦敦办一个盛大的成年庆祝会。”

“之后你就要跟查尔斯·温德尔沙姆结婚了吧?那些可怕的八卦记者早就按捺不住了。不过他真的为你付出了很多。”

琳内特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我现在谁都不想嫁。”

“亲爱的,你说得对极了!结了婚就完全不一样了,对吧?”

电话响起,琳内特走过去接了起来。

“喂?喂?”

是男管家的声音。

“是德·贝尔福特小姐打来的,需要我接过来吗?”

“贝尔福特?哦,当然,好的,你接过来吧。”

咔嗒一声响,话筒里传来一个热切、温柔而又略带急促的声音:“嘿,是里奇卫小姐吗?琳内特!”

“亲爱的杰姬!我很久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了!”

“我知道。真可怕。琳内特,我很想见你。”

“亲爱的,你能过来吗?我想让你看看我的新玩意儿。”

“正合我意呢。”

“那你快点开车或者坐火车过来吧。”

“好的,我会开着一辆可怕的残破的双座汽车过来,它是我花十五英镑买来的,有时候开得还算顺利,可它会闹情绪。要是喝下午茶的时候我还没到,那就是它又在闹情绪了。再见,亲爱的。”

琳内特放下电话,走回乔安娜旁边。

“那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在巴黎的时候我们一块儿住在修道院里。她的运气真是糟透了。她父亲是个法国伯爵,母亲是美国人——是个南方人。父亲跟某个女人跑了,母亲在那次华尔街金融危机中破产了,杰姬因此被弄得身无分文,我都不知道这两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乔安娜正在用她朋友鲜红如血的指甲油给自己涂指甲。她向后一靠,头偏向一侧,仔细查看着新涂的指甲。

“亲爱的,”她慢声慢气地说,“这不是很烦吗?要是我的朋友倒霉了,我立马跟她们断交!这话听着很绝情,可是省了很多后续的麻烦!她们总想跟你借钱,或者去做服装生意,那样一来你就得从她们店里买那些可怕的衣服。或者去画灯罩、做蜡染什么的。”

“那么,如果我现在没钱了,你明天就会跟我断交吗?”

“没错,亲爱的,我会这么干的。你可别说我不诚恳,我只喜欢成功人士。而且你会发现几乎人人都是这样——只是大多数人不会承认罢了。他们只是说自己再也受不了玛丽或艾米丽或帕米拉了。‘不幸的遭遇让她变得充满敌意、性情古怪。可怜的人!’”

“你太残忍了,乔安娜!”

“我只是追逐名利,像其他人那样。”

“我不追逐名利!”

“原因是明摆着的。你大可远离这种肮脏的行为,因为那个中年美国托管人每个季度都给你寄一大笔钱来。”

“杰奎琳不是你想的那样,”琳内特说,“她不是那种靠朋友生活的人。我想帮她,可她拒绝了。她像魔鬼那样骄傲。”

“那她为什么急着见你?我打赌她肯定有事求你。你就等着瞧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琳内特承认说,“杰姬总是很容易冲动,有一次她还用铅笔刀刺过人。”

“亲爱的,太可怕了!”

“一个男孩在欺负一条小狗,杰姬想让他住手,他不听。她拉住他、摇晃他,可没他力气大,最后她拿出一把小刀刺进他身体里。于是所有人都乱作一团。”

“我能想象。听着太让人不舒服了!”

琳内特的女仆走进房间,轻声说了句道歉的话,从衣橱中拿出一件衣服,又走了出去。

“玛丽怎么了?”乔安娜问道,“她在哭呢。”

“可怜的人。我跟你说过她要嫁给一个在埃及工作的人吧?她不怎么了解那人,所以我认为最好调查一下这人是否可靠,结果发现他已经有老婆了——还有三个孩子。”

“你树立了很多敌人啊,琳内特。”

“敌人?”琳内特一脸吃惊。

乔安娜点点头,点上一支烟。

“敌人,我亲爱的。你太高效了,而且总是善于做正确的事。”

琳内特笑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一个敌人也没有。”

4

温德尔沙姆勋爵坐在一棵雪松下,目光停在沃德庄园某处优雅的角落。这座庄园有着无可比拟的古典美,新式建筑和附加的房屋都隐没在拐角后面。在秋日阳光的沐浴下,一切都那么美好而宁静。然而,查尔斯·温德尔沙姆所凝视的似乎不再是沃德庄园了,而是一幢更为壮丽的伊丽莎白式建筑:一大片长长的花园,背景更为荒凉。那是他自己的家园,查尔敦伯利。在画面的前景上站着一个人——一个女孩,一头金发,脸上带着热切和自信的表情……查尔敦伯利的女主人琳内特!

他满怀信心。她并非断然拒绝了他,只是需要再多一点时间而已。嗯,他还能再等一等。

这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娶个有钱的女人当然是明智之举,可他没有因为这个问题而对自己的感情置之不理。他爱琳内特,就算她身无分文,不再是英国最有钱的姑娘之一,他也会娶她的。只不过,幸运的是,她就是英国最有钱的姑娘之一……

他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各种憧憬。也许他可以掌管洛克斯戴尔,修一修西面的房屋,也不需要出租苏格兰狩猎场……

查尔斯·温德尔沙姆做着白日梦。

5

下午四点,那辆破旧的双座小汽车嘎吱嘎吱地碾过碎石路,停了下来。一个女孩从里面跳出来——小巧玲珑,一头黑发。她跑上台阶,猛按门铃。几分钟后,她被领进一个富丽堂皇的长形客厅里,拥有牧师气质的男管家用哀伤的语调喊道:“贝尔福特小姐到了!”

“琳内特!”

“杰姬!”

温德尔沙姆站在一侧,深有感触地看着这个热情的小姑娘张开双臂投进琳内特的怀抱。

“这是温德尔沙姆勋爵,这是贝尔福特小姐,我最好的朋友。”

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他想——并不惊艳,但是很有吸引力。又黑又亮的鬈发和大大的眼睛。他轻声寒暄了几句,便谦虚有礼地离开了,好让这两个朋友单独在一起。

杰奎琳扑了过来——在琳内特的记忆中这是她特有的动作。

“温德尔沙姆?温德尔沙姆?就是报纸上老说你要嫁的那个男人?是吗,琳内特,是吗?”

琳内特嘟囔道:“也许吧。”

“亲爱的,我真开心!他看起来不错啊。”

“哦,先别下结论,我还没想好呢。”

“当然了!女王选择丈夫总是要深思熟虑的!”

“别闹了,杰姬。”

“可你就是女王啊,琳内特!一直都是。琳内特女王,金发的琳内特。[原文为法语]而我,我是女王的知己!忠心的女仆。”

“别胡说了,亲爱的杰姬!这么长时间你都在哪儿呢?你就那么消失了,也不写信来。”

“我讨厌写信。我在哪儿?哦,我快要被淹没了,亲爱的。各种工作,你知道。可怕的工作和可怕的女人。”

“亲爱的,我希望你能——”

“接受女王的赏赐?好啦,坦白说,亲爱的,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不,不是借钱,还不到这一步!不过,我是来请你帮我一个大忙的!”

“接着说。”

“要是你打算嫁给这个温德尔沙姆,也许就会明白的。”

琳内特迷惑了片刻,接着,脸上的疑云消失了。

“杰姬,你是说——”

“是的,亲爱的,我订婚了!”

“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有活力。当然,你向来是这样,可今天更加兴奋。”

“我就是这个感觉。”

“告诉我他所有的事。”

“他叫西蒙·多伊尔,高大魁梧,非常单纯,孩子气,但绝对很可爱!他很穷,没钱。是那种所谓的‘郡中世家’的小儿子——只是非常穷困潦倒。他们家是德文郡人,他喜爱乡村里的事物和生活,但五年来一直在市里一家沉闷的公司工作。而现在他们正在裁员,他失业了。琳内特,要是不能嫁给他,我就会死的!我会死!我会死!我会死的。”

“别傻了,杰姬。”

“我告诉你,我会死的!我爱他爱得发疯,他也疯狂地爱着我。如果没有对方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亲爱的,太糟了。”

“我知道这很糟糕,不是吗?一旦被爱情找上门,你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她顿了顿,睁大眼睛,忽然露出悲伤的表情,身体微微一颤。

“爱情有时候甚至让人恐惧。西蒙和我都为彼此而生,我不可能爱上别人了。你得帮帮我们,琳内特。听说你买下了这片地,于是我有了个想法。听我说,你需要有一个地产经纪人——也许是两个。我想让你把这份工作给西蒙。”

“哦!”琳内特吃了一惊。

杰奎琳急忙接着说道:“他对这种事情了如指掌,和土地有关的事,他完全在行——他就是在同样的地方长大的,而且还接受过职业培训。哦,琳内特,为了我,你会给他个工作的,对吗?要是他做不好,你就解雇他。可他会做好的。这样我们就能住在一所小房子里,我就能经常见到你,庄园也会变得非常非常美妙。”

她站起身。

“说你同意了,琳内特。说你答应了,美丽的琳内特!金发的琳内特!我的与众不同的琳内特!说你同意了!”

“杰姬——”

“你同意了?”

琳内特放声大笑。

“傻杰姬!把你的小伙子带过来让我看看,我们谈一谈。”

杰姬扑向她,热情洋溢地亲吻她。

“亲爱的琳内特——你是真正的朋友!我早就知道你是。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永远不会。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再见!”

“但是,杰姬,你留下来吧。”

“我?不,我不待了,我要回伦敦,明天把西蒙带过来,解决所有的问题。你会喜欢他的,他真的非常可爱。”

“可你不能多待一会儿,喝杯茶吗?”

“不啦,琳内特,我等不及了,我太兴奋了。我必须回去告诉西蒙。我知道我疯了,亲爱的,可我情不自禁。真希望婚姻能治愈我,似乎它能对人们起到一种醒脑的作用。”

走到门口,她转过身,站了片刻,然后像只张开翅膀的小鸟一样拥抱了琳内特。

“亲爱的琳内特,没人能像你这样。”

6

加斯顿·布隆丁先生——“姑妈们”这家时髦小饭馆的老板——并不是一个喜欢取悦顾客的人。富人、美女、名人或者贵人,想让他对他们有所表示或者大加款待,简直是白费心机。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布隆丁先生才会屈尊去礼貌地欢迎一位客人,陪他到特别的座位上去,跟他说上几句得体的话。

在这个特别的夜晚,布隆丁先生行了三次隆重的大礼——一次是接待一位公爵夫人,一次是一位有名的赛马迷贵族,一次是一个样子滑稽、留着一大把黑胡子的小个子。旁人要是不细心,肯定会认为此人这副尊容不会在“姑妈们”餐厅受到什么好招待。

然而布隆丁先生却殷勤得过头了。虽然半个小时之前顾客们就被告知已经没有空位子了,可现在却神秘地出现了一张空桌子,而且位置极佳。

布隆丁先生热情周到地把客人带到桌前。

“那是当然,永远为您留着空位子,波洛先生!希望您能经常光临本店。”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回想起一件往事:一具尸体、一名侍者、布隆丁先生,还有一位很可爱的女士。

“您太客气了,布隆丁先生。”他说。

“就您一个人吗,波洛先生?”

“是的,就我自己。”

“哦,好的,朱尔斯会为您准备一桌诗一般的饭菜——优美的诗歌!再迷人的女人也会有个缺点:分散你对食物的注意力!但我向您保证,这顿饭一定包您满意。至于酒——”

随后就是酒水和烹饪层面的谈话,领班朱尔斯也帮忙提建议。

离开之前,布隆丁先生逗留了片刻,秘密地压低声音说道:“您手头有大案子吗?”

波洛摇了摇头。“唉,我是个闲人,”他遗憾地说,“在工作中赚了一些钱,现在总算可以过几天悠闲的日子了。”

“真羡慕您。”

“不不,你要是这么想就不明智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可没听起来那么开心。”他叹了一口气,“为了避免思考,人类不得不发明了工作这件事。这话说得真对啊。”

布隆丁先生两手一举。

“但是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以去旅行!”

“对,去旅行。这方面我做得还不错。今年冬天我想去埃及,都说那里的气候很棒,可以远离灰蒙蒙的大雾,以及下个没完的无聊的雨。”

“啊,埃及!”布隆丁先生深吸一口气。

“我认为现在搭乘火车就可以去,除了海峡这一段,其他路程都不用经过大海。”

“哦,大海。你不习惯海上旅行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微微一颤。

“我也是,”布隆丁先生感同身受地说,“让胃不舒服。”

“但只是针对特定的胃!有些人完全不在意船只的摇晃,实际上还很享受!”

“这就是上帝不公平的一个地方。”布隆丁先生说。

他伤心地摇摇头,思忖着刚才那些不敬的想法,走开了。

脚步轻盈、动作娴熟的侍者把饭菜摆上桌:梅尔巴吐司、黄油、放香槟的冰桶,都是一顿一流晚餐的附属品。

黑人乐队突然奏出奇怪而不和谐的音乐,伦敦城也随之翩翩起舞。

赫尔克里·波洛静静地看着,把这些景象深深印进他那整洁而有序的脑袋里。

这些脸孔可真是乏味无聊啊!有几个胖男人,自己倒是乐在其中……可他们的舞伴却流露出不得不忍受的表情。那个穿紫色衣服的胖女人看上去容光焕发……不用说,胖子在生活中也会得到某种补偿,那种热情与兴致是时髦的苗条人士所难以拥有的。

零零散散的几个年轻人,有的茫然,有的无聊,还有的不开心。青春是人生最欢乐的时光,这种说法真可笑。青春,是生命中最脆弱的阶段啊!

一对特别的年轻人映入眼帘,波洛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很般配的一对儿:高大宽肩的男子,纤细曼妙的女子。两人的身体伴随着美妙的节奏幸福地移动着,享受着此时此刻,以及彼此的陪伴。

舞曲骤停。响起一阵掌声,然后音乐再起。跳完第二支舞,这对年轻人回到他们的座位,就在波洛邻座。女孩脸色绯红,开心地笑着,然后坐下来,仰面对着同伴,因此波洛得以仔细观察她的面孔。在她的眼中,除了笑意,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赫尔克里·波洛疑惑地摇了摇头。

“她爱得太深了,这个小姑娘,”他自言自语道,“这不安全,不,这可不安全。”

接着,他听见一个词:埃及。

他们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女孩的声音年轻、清脆、高傲、温柔,略微带些外国卷舌口音;男孩则操着一口悦耳、低沉、有教养的英国腔。

“我没有高兴过头,西蒙,我跟你说过,琳内特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我可能会让她失望的。”

“胡说——这份工作正适合你。”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而且我也准备努力工作——为了你!”

女孩温柔地笑了,笑声中幸福满满。

“我们等三个月——确保你不会被解雇——然后——”

“然后我会把一切财产都给你,这就是要领,对吧?”

“然后,就像我说的,我们去埃及度蜜月,管他贵不贵呢!我一生中就想去埃及,尼罗河、金字塔、沙滩……”

他的声音中有些不确定。“我们会一起去参观,杰姬……我们一起。是不是很棒?”

“我不知道。你会像我一样感兴趣吗?你真的在乎——像我这样在乎吗?”

忽然,她的声音尖锐起来,双眼圆睁,表情近乎恐惧。

男人立即快速有力地说道:“别乱想了,杰姬。”

可女孩嘴里重复着:“我不知道……”

接着,她耸了耸肩。

“我们跳舞去吧。”

赫尔克里·波洛对自己咕哝着说:“‘总有一个在爱,而另一个被爱。’[原文为法语]是啊,我也不知道。”

7

乔安娜·索思伍德说:“那如果他是一个可怕的恶棍呢?”

琳内特摇了摇头。“哦,不会的。我相信杰奎琳的眼光。”

乔安娜嘀咕着:“啊,可人一旦恋爱了就会改变的。”

琳内特不耐烦地摇着头,换了个话题。“我得去跟皮尔斯先生研究一下那些计划了。”

“计划?”

“是啊,几座脏得要命的老房子。我要拆掉它们,把住在那儿的人迁走。”

“亲爱的,你可真是既爱整洁又热爱公益啊!”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搬走。从那些房子里往下看,能看到我的新游泳池!”

“住在那儿的人愿意搬吗?”

“大部分都还挺高兴的,只有一两个脑筋不开化——太烦人了。他们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居住环境会有多大的改善!”

“不过我猜在这件事上你的态度会很强硬的。”

“亲爱的乔安娜,这对他们真的有好处。”

“是的,亲爱的,我相信这一点。强制受益。”

琳内特皱了皱眉。乔安娜大笑起来。

“得了,承认了吧,你就是个暴君。仁慈的暴君,如果你喜欢这个说法。”

“我一点都不像暴君。”

“但你喜欢我行我素。”

“这没什么。”

“琳内特·里奇卫,你能当面告诉我,有哪一次是你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

“很多次。”

“哦,没错,‘很多次’——就像这样——可没有具体的实例。你一个都想不出来,亲爱的,不管你怎么使劲去想。琳内特·里奇卫一直坐在她金色的汽车里胜利前行。”

琳内特尖厉地说:“你觉得我自私?”

“不——只是无法抗拒。有了金钱和魅力的共同影响,一切事物都会臣服在你脚下。金钱买不到的,你用微笑就可以买到。我们已经看到了结果:琳内特·里奇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别乱说了,乔安娜!”

“那么,你是不是一切都得偿所愿呢?”

“我想是的……不知怎么,这听起来很讨厌。”

“当然让人讨厌了,亲爱的!渐渐地,你会觉得很无聊,很厌烦,尽管与此同时,你也很享受坐在金色汽车里品尝胜利的滋味。不过我想知道——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你想上街,路上却有一块‘此处禁行’的牌子,那会发生什么。”

“别傻了,乔安娜。”这时,温德尔沙姆勋爵向她们走了过来,琳内特转向他说,“乔安娜正数落我呢。”

“算了吧,亲爱的,算啦。”乔安娜闪烁其词地说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没有说再见就走了。她看到温德尔沙姆眼中微光一闪。

他沉默片刻,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你决定了吗,琳内特?”

琳内特缓缓说道:“我很残忍吗?我在想,如果我不确定,应该说‘不’——”

他打断了她的话。

“别这么说,你有的是时间——你想多久就多久。但是我认为,你知道,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

“你知道,”琳内特抱歉地说道,甚至带有一点孩子气,“我过得很好——特别是有了这一切。”她挥了挥手,“我要把沃德庄园打造成我心中理想的乡间住宅,而且我确实认为自己做得不错,你觉得呢?”

“非常好。你计划得很棒。一切都尽善尽美。你很聪明,琳内特。”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也喜欢查尔敦伯利庄园,对吗?当然,它需要更加现代化一些,做些改造什么的——你很擅长做这种事,你会喜欢的。”

“哦,当然,查尔敦伯利很美。”

表面上说得很热情,可是内心深处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一个异样的声音响起,破坏了她对生活的心满意足。当时她并未详加分析这种感觉,然而温德尔沙姆离开房间之后,她开始努力探寻内心深处的想法。查尔敦伯利——对,就是这个原因——她憎恨别人提起查尔敦伯利。可是为什么呢?查尔敦伯利太有名气了。从伊丽莎白时代起,温德尔沙姆的祖先就拥有这座庄园。查尔敦伯利的历代女主人在社会上都享有崇高的地位。温德尔沙姆是英国最理想的夫婿人选之一。

自然,他不会看重沃德庄园的——无论如何它都无法跟查尔敦伯利媲美。

啊,可是沃德是属于她的!她看中了它,买了下来,重建、改造,投入了大笔金钱。这是她自己的财产——她的王国。

但是,如果她嫁给了温德尔沙姆,它就没有意义了。他们为什么要两座乡村别墅?在两者之中,沃德庄园肯定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她,琳内特·里奇卫,也将不复存在。她会成为温德尔沙姆勋爵夫人,给查尔敦伯利和它的男主人带去丰盛的嫁妆。她将会成为一个皇后,而不再是女王。

“我真是可笑。”琳内特自言自语道。

奇怪的是,她居然如此厌恶这种遗弃沃德庄园的念头……

还有别的什么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杰姬那种令人费解的模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要是不能嫁给他,我就会死的!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如此确定,如此恳切。她,琳内特,对温德尔沙姆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无疑,没有。也许她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肯定……非常美妙……

汽车引擎的声音从敞着的窗户里传了进来。

琳内特不耐烦地抖了抖身子。肯定是杰姬和她的男朋友。她得出去见他们。

她站在大门口,杰奎琳和西蒙·多伊尔从车上下来。

“琳内特!”杰姬跑向她,“这是西蒙。西蒙,这是琳内特。她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

琳内特看到一个肩膀宽阔的高个子年轻人,深蓝色的眼睛,卷曲的棕色头发,方下巴,以及单纯而孩子气的微笑……

她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那只手有力而温暖……她喜欢他看她的样子,那是一种纯粹而真诚的钦慕。

杰姬跟他说过她很美,现在他真切地觉得她确实很美……

一种温暖、甜蜜,令人陶醉的感觉流遍她全身。

“这不是很好吗?”她说,“进来吧,西蒙,欢迎我的新地产经纪人。”

她转过身在前面带路,心想:“我真是太……太开心了。我喜欢杰姬的男朋友——我真的很喜欢他……”

接着,她忽然感到一阵痛苦。“幸运的杰姬。”

8

蒂姆·阿勒顿靠在柳条椅子上,眺望大海,打着哈欠,飞快地瞥了母亲一眼。

阿勒顿夫人五十岁了,一头白发,但风韵犹存。每当注视儿子的时候,她都会装出严肃的表情,紧抿双唇,以此来掩饰自己对儿子深沉的爱。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不会被骗到,蒂姆更是心如明镜。

他说:“妈,你真的喜欢马略卡岛吗?”

“呃,”阿勒顿夫人想了想,“比较便宜。”

“而且还比较寒冷。”蒂姆说着,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是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黑头发,窄胸,嘴唇长得很讨巧,眼神忧伤,下巴则显得优柔寡断,双手修长而秀美。

几年前他患了一场肺病,身体耗损比较大。人们认为他在“写作”,但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出版了什么文学作品。

“你在想什么,蒂姆?”阿勒顿夫人警觉了起来,明亮的深棕色眼睛现出怀疑的神情。蒂姆·阿勒顿冲她咧嘴一笑。

“我正在想埃及。”

“埃及?”

阿勒顿夫人疑惑地问道。

“温暖的气候,亲爱的妈妈,让人感觉慵懒的金色沙漠,尼罗河。我想去看看尼罗河,你呢?”

“哦,我也想。”她干巴巴地说道,“可是去埃及很贵,亲爱的,对那些不得不精打细算的人来说真是去不起。”

蒂姆笑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忽然变得活跃而热切,语气中透着一股激动。

“我来负担费用。是的,亲爱的妈妈。证券交易所的一个小波动,产生了绝对令人满意的结果。今天早上我听到了一些消息。”

“今天早上?”阿勒顿夫人尖声说道,“你只收到了一封信,而那封信——”她忽然打住了,咬住嘴唇。

一时之间蒂姆不知道应该感到好笑还是生气。最后好笑占了上风。

“是乔安娜写来的。”他冷静地接过话茬,“你猜得对极了,妈妈。你已经成了侦探女王了!有你在,著名的赫尔克里·波洛可得看紧他的桂冠啊。”

阿勒顿夫人一脸愠怒。

“我只是碰巧看到了笔迹——”

“所以知道不是股票经纪人写来的?非常正确。实际上我是昨天从他们那里听到消息的。可怜的乔安娜的字迹太容易辨认了——就像是一只烂醉如泥的蜘蛛在信纸上到处乱爬。”

“乔安娜说什么了?有什么新闻吗?”

阿勒顿夫人尽量说得漫不经心、平平淡淡。儿子和他的远房表妹乔安娜·索思伍德的关系一直让她大为恼火。没有,她对自己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她很确定这一点。蒂姆从未对乔安娜表白过,乔安娜也是。他们之间的相互关注不过是建立在八卦新闻和共同的朋友熟人的基础上。两人都喜欢交际,以及谈论别人。乔安娜嘴巴尖刻,倒也能引人发笑。

阿勒顿夫人并不担心蒂姆会爱上乔安娜。然而当乔安娜在场,或者听到她的来信时,阿勒顿夫人的态度就会变得僵硬起来,这是出于其他某些很难说清楚的感觉——也许是嫉妒蒂姆和乔安娜在一起时那种由衷的喜悦。她不愿承认这种妒忌。蒂姆和母亲相处得很好,一看见他被别的女人吸引或对其产生兴趣,阿勒顿夫人总是有些吃惊。她也想过,自己在那些场合出现会不会对两个年轻人造成障碍。有好多次,他们原本在热烈地聊着某个话题,一看到她,他们的谈话就变得犹豫起来,仿佛是出于某种责任,不得不请她加入似的。显然,阿勒顿夫人不喜欢乔安娜·索思伍德,觉得她虚伪、做作、肤浅。她发现提到乔安娜时,自己很难不用那些过分的言辞。

为了回答她的问题,蒂姆从口袋里掏出信,浏览了一下。他母亲注意到那是一封很长的信。

“没说太多。德凡尼夫妇离婚了。老蒙蒂被指控酒后驾车。温德尔沙姆去了加拿大,似乎是因为被琳内特·里奇卫拒绝了而万分伤心。她明确表示要跟她的地产经纪人结婚了。”

“太不正常了!他很厉害吗?”

“不,不,一点也不厉害。他是德文郡多伊尔家的人。当然,没钱——而且实际上他和琳内特一个最好的朋友订过婚。这就很过分了。”

“我觉得这太不好了。”阿勒顿夫人说道,脸色绯红。

蒂姆迅速瞥了她一眼,目光深沉。

“我明白,亲爱的妈妈,你不赞成抢别人的丈夫这种事。”

“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有自己的标准。”阿勒顿夫人说,“这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现如今年轻人好像觉得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

蒂姆笑了笑。

“他们不光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看看琳内特·里奇卫!”

“哦,我觉得真恐怖。”

蒂姆冲她眨眨眼。

“别不高兴了,你这个老顽固!也许我赞同你的看法。不管怎样,我还没去抢过别人的太太或者未婚妻呢!”

“我确信你永远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阿勒顿夫人说,又得意地补充了一句,“我把你教得很好。”

“所以功劳是你的,不是我的。”他打趣般地朝她笑笑,又把信折好放进口袋里。

阿勒顿夫人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大部分信他都让我看,乔安娜写的信他却只给我念些零星的话。

但是她驱走了这些没有意义的想法,决定像平时那样做个有教养的女人。

“乔安娜过得还好吗?”她问。

“还可以吧。她说她想在伦敦的上流住宅区开一家熟食店。”

“她总说自己手头紧,”阿勒顿夫人略带恶意地说,“可她又到处旅游,花很多钱在衣服上,总是打扮得很漂亮。”

“啊,是啊,”蒂姆说,“她可能没花钱去买衣服。不,妈妈,我的意思不是你那个时代的老脑筋想的那样。我说的是,她没有去支付她的账单。”

阿勒顿夫人叹了口气。

“我永远都搞不懂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一种特殊的本领,”蒂姆说,“只要你的品位足够奢侈,而且完全不具备金钱观念,人们就会让你大量地赊欠。”

“是的,可是最终你还得进入破产法庭,就像可怜的乔治·伍德爵士那样。”

“你倒是偏爱那个老马贩子——可能是因为在一八七九年的舞会上,他夸赞你是‘玫瑰花骨朵’吧。”

“一八七九年我还没生出来呢。”阿勒顿夫人毫不客气地反诘道,“乔治爵士风度翩翩,我不允许你叫他老马贩子。”

“我从知情人士那里听到了他不少好玩的事。”

“你和乔安娜谈论起别人来都口无遮拦的,什么都聊,只要够八卦。”

蒂姆抬了抬眉毛。

“亲爱的妈妈,你太激动了。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老伍德。”

“你不知道卖掉伍德庄园对他来说有多么痛心。他非常在意那个地方。”

蒂姆可以很容易地反驳她,但他还是忍住了。毕竟,他有什么权利评判别人呢?于是,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你说得没错。琳内特请他去看看她将那个地方改建得如何,可他粗鲁地拒绝了。”

“当然了。她本来就应该明白,邀请他是不合适的。”

“而且我知道他对她肯定不怀好意。每次见到她,他嘴里都要小声嘟囔几句。他不会原谅她,因为她用最高的价钱买了他那些过时陈旧的家族产业。”

“难道你不明白吗?”阿勒顿夫人尖声问道。

“坦白说,”蒂姆平静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活在过去?为什么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

“那你要用什么事情来代替?”

他耸耸肩。“刺激的事吧,也许。新事物。享受未知的每一天。不去继承一块毫无用处的土地,而是享受自己赚钱的乐趣——通过自己的脑力和体力。”

“在证券交易所赚上一大笔钱!”

他大笑。“为什么不呢?”

“同样地,要是在交易所失败了怎么办?”

“这个,亲爱的妈妈,这话说得不怎么得体,尤其是在今天。你觉得去埃及这个计划如何?”

“这个嘛——”

他打断了她的话,微笑地看着她。“就这么决定了。咱们一直想去看看埃及的。”

“你觉得什么时候去好?”

“哦,下个月。那里一月的风光最好。我们还可以在这家旅馆里跟别人愉快地相处几个星期。”

“蒂姆,”阿勒顿夫人语带责备,然后又内疚地补充道,“我答应了利奇太太让你陪她去警察局。她不会说西班牙语。”

蒂姆做了个鬼脸。

“关于她的戒指的事?那只母蚂蟥的红宝石戒指?她还坚持认为是被人偷走的?你想让我去的话,我会去的,但这就是在浪费时间,只会让可怜的房间女服务员惹上麻烦。那天她去海里游泳的时候我明明看见她戴在手上的。戒指掉进水里了,可她没注意。”

“她说她确定自己是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了。”

“哼,她没有。我亲眼看见了。这女人是个傻瓜。在十二月的天气中,活蹦乱跳地跑进海里,假装海水很温暖的女人都是傻瓜,因为只不过是那时候的阳光比较强烈而已。应该禁止胖女人游泳,她们穿泳衣的样子真叫人恶心。”

阿勒顿夫人咕哝着说:“我真觉得我应该放弃游泳了。”

蒂姆放声大笑起来。

“你?你的身材胜过大多数年轻女孩。”

阿勒顿夫人叹口气,说道:“我希望你在这儿能多跟年轻女孩接触一下。”

蒂姆·阿勒顿断然地摇摇头。

“我不会。没有别人打扰,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要是乔安娜在这儿,你就开心了。”

他的语气出奇的坚决。“你完全搞错了。乔安娜会把我逗乐,可我并不喜欢她,要是她整天在我身边,我会受不了的。谢天谢地,她不在这儿。就算永远见不到她,我也无所谓。”

他压低了声音,又补充说:“世界上让我真正尊重和赞赏的女人只有一个,而且,我认为,阿勒顿夫人,你肯定知道是谁。”

他母亲的脸红了,神色慌乱。

蒂姆一本正经地说:“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好女人不多,你刚好是其中之一。”

9

纽约,一间可以俯瞰中央公园的公寓里,罗布森夫人大声说道:“太棒了!你真的是最幸运的姑娘,科妮丽亚!”

科妮丽亚·罗布森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是个身材粗壮、外表有些木讷的女孩,长着一双诚实的棕色眼睛。

“哦,肯定很好!”她喘了口气说。

看到穷亲戚对此事的反应,老小姐范·斯凯勒满意地歪着头。

“我一直梦想着去欧洲旅游,”科妮丽亚叹了口气,“但又总觉得自己不可能去。”

“当然,鲍尔斯小姐照例跟我一起去,”范·斯凯勒小姐说,“但是,作为一个社交伙伴,我发现她缺乏见识——非常缺乏。有许多琐事科妮丽亚可以帮我做。”

“我很愿意,玛丽表姐。”科妮丽亚连忙说道。

“好啦,好啦,那就这么定了。”范·斯凯勒小姐说,“去把鲍尔斯小姐找过来吧,亲爱的,该喝蛋酒了。”

科妮丽亚离开了。她母亲说道:“亲爱的玛丽,我真的非常感激你!我想你也知道,科妮丽亚因为自己不会交际而苦恼,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如果我有钱让她去旅游——但是你也知道,奈德去世之后这是不可能的。”

“我很愿意带着她,”范·斯凯勒小姐说,“科妮丽亚是个手巧的好女孩,愿意跑腿,不像如今有些年轻人那样自私。”

罗布森夫人站起来,亲吻富亲戚的那张皱巴巴的、有点泛黄的脸。

“太感激你了。”她说。

在楼梯上,她遇见了一个外表干练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带泡沫的黄色液体。

“哦,鲍尔斯小姐,你也要去欧洲吗?”

“是啊,罗布森夫人。”

“多美好的旅行啊!”

“是啊,我觉得肯定会很有趣的。”

“你以前出过国吗?”

“哦,是的,罗布森夫人。去年秋天我跟范·斯凯勒小姐去了一次巴黎,不过我从来没去过埃及。”

罗布森夫人迟疑着。

“我真的希望——别出什么事情。”

她压低了声音。然而鲍尔斯小姐依然用她一贯的腔调回答道:“哦,不会的,罗布森太太,我会照顾妥当的。我一向都很警惕。”

但是,罗布森夫人慢步走下楼梯时,脸上似乎仍然笼罩着一片阴云。

10

在市中心的办公室里,安德鲁·彭宁顿先生正在拆阅私人信件,忽然,他握紧拳头,砰的一声砸在办公桌上。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突起两根青筋。他按了按桌上的蜂鸣器,一个漂亮的速记员应声而到。

“请罗克福德先生来一下。”

“好的,彭宁顿先生。”

没多久,斯坦达尔——彭宁顿的合伙人——走进了办公室。这两个人长得有点像——都是又高又瘦、头发开始变白,胡子刮得很干净,一脸的精明。

“怎么了,彭宁顿?”

彭宁顿正在读第二遍信,这时他抬起头来,说:“琳内特结婚了。”

“什么?”

“你没听见我说吗!琳内特·里奇卫结婚了!”

“怎么会?什么时候?我们怎么没听说?”

彭宁顿扫了一眼桌上的日历。

“写这封信的时候她还没结婚,但是现在她结婚了。四号上午,就是今天。”

罗克福德跌倒在一张椅子里。

“啊!没有通知?什么都没说?那个男的是谁?”

彭宁顿又看了看那封信。

“多伊尔。西蒙·多伊尔。”

“这是个什么人?你听说过吗?”

“没有。她没说太多……”他瞥了一眼信上清晰工整的笔迹,“我觉得这有点偷偷摸摸的……不过不重要了,问题在于,她结婚了。”

两人对视了一下。罗克福德点点头。

“要好好琢磨一下这件事。”他轻轻地说。

“我们该怎么办?”

“我正要问你呢。”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着。接着,罗克福德问道:“想出办法了吗?”

彭宁顿缓缓说道:“诺曼底号今天开船,我们中的一个还能赶得上。”

“你疯了!这算哪门子的好办法!”

彭宁顿开始说道:“那些英国律师——”他打住了。

“他们怎么了?你该不是要去对付他们吧?你疯了吧!”

“我并不是在建议你或者我去英国。”

“那你有什么妙计?”

彭宁顿把桌上的信摊平。

“琳内特要去埃及度蜜月,计划待一个多月……”

“埃及——嗯?”

罗克福德思量着,之后他抬起头,遇上了对方的目光。

“埃及,”他说,“这就是你的主意!”

“是的,旅途中的一次偶然相遇。琳内特和她丈夫——蜜月的气氛。也许能办成。”

罗克福德迟疑地说:“她很敏锐,琳内特是……可是——”

彭宁顿温和地接着说道:“我想这是可行的。”

他们又对视了一下。罗克福德点点头。

“好吧,老大。”

彭宁顿看了看钟。

“我们得快点儿了——不管谁去。”

“你去吧,”罗克福德赶紧说,“你跟她一向相处得不错。‘安德鲁叔叔’,就是这样!”

彭宁顿表情严峻起来,说道:“希望我能搞定。”

“你能办成的,”他的合伙人说道,“事态紧急……”

11

威廉·卡迈克尔对开门询问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说道:“去请吉姆先生过来。”

吉姆·范索普走进房间,不解地看着他的叔叔。老人抬头看了看他,点点头,嘟囔了一句:“嗯,你来了。”

“您找我?”

“来看看这个。”

年轻人坐了下来,打开老人递来的一沓文件。年长者看着他。

“怎么样?”

对方很快就回答:“我觉得很可疑,先生。”

格兰特与卡迈克尔公司的资深合伙人又发出了他特有的嘟囔声。吉姆·范索普又读了一遍这封从埃及寄来的航空邮件:

在这样的日子里写商业信件似乎不太好。我们在米纳度假屋住了一个星期,还去了法尤姆[埃及城市,法尤姆省首府。东北距开罗八十八公里]探险。后天,我们会坐船经尼罗河去卢克索[埃及古城,位于南部尼罗河东岸]和阿斯旺[埃及南部古城,位于尼罗河东岸],也许还会去喀土穆[苏丹共和国首都]。你猜我们今天早上去库克订票的时候碰见的第一个人是谁?我的美国财产托管人,安德鲁·彭宁顿。我记得两年前他来的时候你见过他。没想到他也在埃及,而他也不知道我要来这儿!更加不知道我结婚了!他肯定没收到我写给他说我结婚了的信。他会跟我们同坐一条船去尼罗河,是不是很巧?感谢你在这么繁忙的日子里为我所做的一切。我……

年轻人正要翻页,卡迈克尔先生把信拿了过去。

“就这些,”他说,“下面的无关紧要。那么,你怎么想?”

他的侄子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呃,我认为,不是巧合。”

对方赞同地点点头。“想去埃及旅行吗?”他大声问。

“你认为这样合适吗?”

“我认为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可为何让我去?”

“动动脑子,孩子,动一动你的脑子。琳内特·里奇卫从来没见过你,彭宁顿也没见过你。如果坐飞机,你能及时赶到。”

“我……我不喜欢这个工作,先生。我要做什么?”

“用你的眼睛,用你的耳朵,用你的脑子——如果你有的话。而且,如果有必要,就行动。”

“我……我不喜欢。”

“也许你不喜欢,但你必须去做。”

“有这个必要吗?”

“我认为,”卡迈克尔先生说,“绝对必要。”

12

奥特本夫人整理了一下头上本地产的头巾,焦躁地说:“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去埃及,我讨厌耶路撒冷。”

见女儿没有回答,她又说:“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怎么也得回应一声啊。”

罗莎莉·奥特本正在看着报纸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下面印着:

西蒙·多伊尔夫人,婚前是社交名媛琳内特·里奇卫小姐。多伊尔夫妇正在埃及度假。

罗莎莉说:“你想转去埃及吗,妈妈?”

“没错,我想去,”奥特本夫人飞快地尖声说道,“我认为他们对我们太傲慢了。我们住在这里就是给他们做广告——他们应该在住宿费上给我们特别的折扣。我暗示他们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太——太没礼貌了。我把我的想法明确地告诉了他们。”

女孩叹了口气,说:“哪里都一样,希望我们马上就能走。”

“而且,今天早上,”奥特本夫人继续说着,“那个经理居然告诉我所有的房间都预订一空,让我们两天之内退房。”

“所以我们得到别处去。”

“没门儿。我要为我的权利而战斗。”

罗莎莉喃喃地说:“我认为我们可以去埃及,都一样的。”

“当然了,这不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奥特本夫人同意了。

但这次她可是全错了——因为,这正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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