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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实的庄稼人金俊武两腿发软了。他索性把肩头上的这捆柴草扔到地下,自己也跟着一扑踏坐下来,两只钢铃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他把忧伤的眼睛投照到对面的祖坟地上。第六棵柏树左边的第二座坟,就是他父亲的长眠地。他父亲下面的那座新坟,埋着去年去世的俊斌。阴间和阳界一样,俊斌旁边给俊文和他留出了一块地方;死后他弟兄三个还并排住在一起。金俊武难受地想:他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弟弟......泪水忍不住从这个四十出头,强壮得象头犍牛一样的庄稼人眼里涌出来了。

坐了一会,金俊武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揩了揩脸,准备扛着柴草回家,忽然看见正在井子上担水的俊文搁下桶担,烟锅挖着烟袋,从土坡的小路上向他这里走来。俊文显然是找他来的,他就只好等着他哥上来。

金俊文上了土台子,在弟弟旁边坐下来,也没说话,把自己的烟锅点着,然后把烟布袋给俊武递过来。金俊武在他哥烟布装里挖了一锅烟,两兄弟就吧、吧地抽起来。过了一刻,俊文望了弟弟一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俊武看着他哥,等待他开口。

俊文知道弟弟看出他有话要说又没说出来,就只好开口说:"孙玉亭那龟子孙又跑到俊斌家去了......"

血一下子涌上了金俊武的脑袋。他知道他哥的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

实际上,俊斌死后不久,金俊武就隐约地感觉到,他的弟媳妇和孙玉亭之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事。作为一个精明人,他知道事态将会怎样发展;作为一个当哥的,他又对这事态的发展无能为力。

到后来,彩娥和孙玉亭的关系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他知道全村人早已背着他家的人,议论成了一窝蜂。但他除过气得肚子疼外,没有任何办法。

没办法!彩娥是个风骚女人。俊斌活着的时候,仗着他在村里的悍性,没人敢来骚情;彩娥自己也不敢胡来。俊斌一死,这女人就胆大了。

话说回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没个男人也的确是个问题。金俊武知道,彩娥迟早总得寻个出路;但在没寻出路之前,不能败坏金家的门风啊!他希望彩娥要么出金家的门,另嫁他人;要么光明正大招个男人进门。不论其中的什么方式,这都合乎农村的规范。反正俊斌已经殁了,也没留下个后代,这些都不会使他们过分难肠。但是,这女人放下正道不走,专走见不得人的歪路。如果是旧社会,他弟兄俩说不定把这个下贱货拿杀猪刀子捅了。可这是新社会,他们没办法惩罚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金俊武本来想,彩娥既然在俊斌入土不久就无耻地失节,那么还不如赶快去另嫁男人。但是,这女人硬要把骚气留在金家的门上,迟迟没有改嫁的迹象。更叫他们弟兄气愤的是,她竟然和他们最痛恨的孙玉亭勾搭在了一起,并且背叛性地表态同意搬迁家庭......金俊武听他哥说了那句话后,半天没言传,不由朝河对面俊斌家的院子瞥了一眼。那院子此刻空荡荡,静悄悄。从前,勤劳的俊斌就是中午也不休息,在院子里营务蔬菜。现在,那块当年叫村里人羡慕的菜地,已经一片荒芜。好吃懒做的王彩娥连院子也不打扫,到处扔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此刻,她正封门闭户,和那位死狗队干部一块厮混......弟兄俩各怀着恼怒沉默了一会以后,金俊文又开口说:"咱这门风被糟塌成这个样子,再不能忍受了。干脆把孙玉亭那小子扣在窑里捶一顿,把他的腿打折一条再说!"金俊武继续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说:"我和你一样气愤。只是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

"早扬到外面了!"金俊文气得头一拐。

"别人议论那是另外一回事。自己闹腾,等于是把这顶骚帽子自己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那你说就这样白白叫人家糟践?"

"你能不能叫我桂兰嫂去探问一下这下贱货,看她有没有什么正经打算?如果能尽快寻个出路最好。唉......"金俊武丧气地叹息了一声。

"这就是你的办法?亏你还在村里落了个强人名!这就是你的悍性!"

金俊文向来都是尊重弟弟的;现在由于气愤,竟忍不住挖苦起了俊武。

"哥!"金俊武眼里含着泪水,一时竟然不知对他哥说什么。

金俊文显然对弟弟这种甘愿忍受屈辱的表现很不满意。他一下子站起来,说:"这事你不管我管!我不能叫外人看咱家的笑话!哼,金家死了一个人,但没死光!有的是汉子!"

金俊文丢下他弟弟,脸色阴沉地一拧身就走了。

金俊武一个人呆坐在土台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他看见兴致勃勃的孙玉亭,正从王彩娥住的窑洞里出来了;彩娥一直撵着把他送到大门口。两个人招手晃脚地告了别,孙玉亭就象个窃贼似的一溜烟出了哭咽河,向庙坪的小桥那边走去了。

怒火即刻在金俊武的胸膛里狂暴地燃烧起来。加上刚才他哥的那些刺激话,使得这个人牙齿都快把嘴唇咬破了。他扛起柴捆子,一路疯疯魔魔地下了沟道。

回到家里,金俊武连午饭也没吃,扛了把镢头又上了自留地。他空着肚子在地里没命地干了一下午活,一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人影的时候才又返回家里。

晚饭他仍然没有吃,一个人和衣躺在前炕边上蒙头大睡。小儿子象往常那样亲热地来到他身边和他磨蹭,被他一巴掌打在了炕中间,孩子便尖叫着哭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他的这个宝贝蛋。

金俊武不管孩子和老婆的哭叫,只顾蒙头睡他的觉。

其实他怎么能睡得着呢?干了一天重活,又没吃饭,但肚子也不饿。他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痛苦地从俊斌的死开始,追溯他家一年来遭受的种种灾难。生活象磨盘一样沉重地压在这个壮汉的胸口上,使他连气也喘不过来......午夜时分,仍然失眠的金俊武,突然听见窗户外面他哥神秘的声音:"俊武,你起来一下......"

金俊武一挺身从土炕上爬起来,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也哏哏地跳着——他预感出事了!

他没有惊动熟睡的家人,悄悄溜下炕,来到了院子里。

他看见他哥站在朦胧的月光下,神色很不对头。他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金富和金强把孙玉亭那小子扣在俊斌家里了。"金俊文平静而有些高兴地说。

一刹那间,金俊武就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在心里抱怨他哥做事太鲁莽——但嘴里又说不出来。

"把人打了没?"金俊武先问最主要的事。他怕遭下人命,就得要去吃官司了。

"没。把外面的门关子挂住了。那小子就在窑里面。俗话说,捉贼捉脏,捉奸捉双。这下看他小子怎么办!"金俊文对他弟说。

一听还没遭人命,金俊武先松了一口气。但他意识到事态仍然包含着一时都说不清楚的危险性——这种事弄不好很容易出人命!

他先顾不得说什么,和他哥赶快向俊斌家的院子走去。

金俊武和他哥进了俊斌家的院子,见中间彩娥住的那孔窑洞,窗户上已经亮起了灯光,里面不断传来彩娥恶毒的叫骂声。两个侄子金富和金强在门外立着,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事。

俊武进了院子,用手势示意两个侄子不要出声。他放轻脚步来到彩娥的窗户下,听见弟媳妇在窑里叫骂声不断。不是骂孙玉亭,而是骂他们家的人;甚至把他家祖宗三代翻出来臭骂。他还听见孙玉亭在窑里嘟囔说:"总有个组织哩......"

金俊武一看这情况,就知道事情复杂了。这类事,只要女的不承认,天王老子也没办法。他的心不由"咚咚"地狂跳起来。依他的想法,最好赶快把人放出来再说。可他又知道,他哥和两个侄子肯定不让,说不定先要和他遭一回人命哩!但就这样下去,万一出个什么事,王彩娥或孙玉亭还会反过来咬一口,就象田五的"链子嘴"说的;拿起个狗,打石头,石头反过来咬了个手......金俊武对金富招了招手,示意让大侄子跟他到院子外面去。

金俊武把金富和俊文一起引出院子,来到院墙外的硷畔上。他对这父子俩说:"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要经组织处理!金富,你先去叫田海民;海民是村里的民兵队长,这事先要报告他。你就对田海民说,孙玉亭深更半夜强奸良家妇女,被你和金强捉住了,让他来处理!"

金富立即遵照二爸的指示,跑到田家圪崂那边叫田海民去了。

金俊武对他哥说:"咱两个得赶快各回各的家去,假装这事是金富和金强捉住的,咱们不知道。等田海民来了,处理事情的中间,咱两个才能露面。这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不会把一家人都扯进去!"

在这种时候,金俊文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无条件地服从精明的弟弟。

金俊武又示意金强出来,给他如此这般安咐了一番,老弟兄俩就赶紧各回了各家,金强重新返回到三妈的门下,看守着现场。

与此同时,金富已经气喘嘘地淌过东拉河,赶到田家圪崂,即刻进了田海民家的院子。

这小子来到海民的门前,一边用拳头捣门板,一边嘴里反复大声嚷着他二爸教他的那些话。

海民一家人被惊醒了。旁边姓刘的一家人也被惊醒了。

这院子的两家大人都先后跑了出来;他们的孩子们在窑里没命地哭着。什么地方"扑棱棱"地惊起了一群飞鸟;接着,传来了一阵狗的惊恐的吠声。

金富站住黑暗的院子里,气喘嘘嘘地给民兵队长报了案。没等田海民说话,他媳妇银花就对丈夫说:"这么大的事不找田福堂和金俊山,你能处理了?"

其实田海民一听这事,就知道自己的脑子处理不了。他对金富说:"你去叫田福堂,我处理不了这事!"

这下金富可不知道该怎办了。但他记起二爸让他找的是田海民,没说让他去找田福堂,因此他不敢贸然自作主怅。他对田海民说:"反正你是民兵队长!我给你说了,你不管,遭下人命要你负责!"

金富说完就转身走了。

金富走了以后,田海民两口子和邻居刘玉升两口子在院子里议论了老半天。三个人都给田海民出主意说,这是大事,人命事,海民应该马上给田福堂报告,自己千万不敢一个人去金家湾处理。

田海民立刻动身去找田福堂。

当海民把田福堂叫到院子里,向他说明事态以后,田福堂问他:"玉亭和王彩娥两个人承认了没?"

田海民说:"这我不知道。"

田福堂披着件衫子,在自家的院子里沉吟了半天。他突然微笑着对田海民说:"你回去睡你的觉去!谁也别管!看他金俊武弟兄们怎处理!玉亭要是承认了,那他屙下的由他自己拾掇去!如果玉亭和王彩娥一口咬定不承认,那他金俊武就有好戏看了!不要管!你睡你的觉去!"

田海民一看书记是这个态度,就一溜烟回去了——他巴不得不管这事哩!反正我给你田福堂报告了,将来出了事,你去承担责任吧!

田海民走了以后,田福堂仍然站在院子里没回家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还能睡得着觉呢?他意识到情况非常严重。但想来想去,他现在决不准备插手!他要等到天明以后,看事态如何发展,再决定他应该怎么办。他在院子里转圈圈走着,脑子象一团乱麻。

在金家湾这面,金俊文和金俊武也在自各的院子里转圈圈走着,焦急地等待田海民的到来。他们并不知道,海民已经脱光了衣服,搂着银花蒙头大睡了。

这时候,一条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双水村......

       

天明以后,事态仍然保持着夜间的状态。但整个双水村被惊动了。在农村,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这种事所具有的刺激性。人们都不由自主地面带着微笑,然后纷纷向哭咽河金俊武弟兄们住的地方跑去;不多时分,金俊武家的大门外和窑顶上面就挤满了黑鸦鸦的村民。孩子们也都不去学校,跑到这里来看红火热闹。只是不见孙家的人——他们已经无脸在村中露面了。田福堂、金俊山和田海民这些队干部也不见踪影,大概生怕把自己直接扯进这种麻糊事件中去。

现在最羞的也许是金俊武了!田海民和田福堂不出面处理这事,精明的俊武就意识到,现在被动的不是王彩娥和孙玉亭,而是他们自己了。事到如今,继续扣人不行,马上放人也不行;更为糟糕的是,全村人都涌到了这里,眼看就要酿成一个大事件。

能人金俊武感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控制这个局面了。他在自己的窑洞里,眉头子挽结着一颗疙瘩,来回在脚地上走着,心里在抱怨他哥和两个侄子愚蠢透顶。他感到事态越来越险恶,但又不知道险恶倒究在哪里。他已经失去了任何判断,只能被动地任事态继续发展。

此刻,被关在窑里的王彩蛾和孙玉亭,反而倒不那么恐慌。刚开始的时候,孙玉亭吓得浑身象筛糠一样,但王彩娥立即制止了他的慌乱。彩娥骨子里有她母亲的那种吃钢咬铁劲。她吼着让玉亭不要害怕,先把衣服穿好再说。孙玉亭这才象死人缓过了一口气,赶忙手脚慌乱地穿衣服,结果把裤子前后都穿反了,又被彩娥骂着调了过来。

王彩娥把灯点着,不慌不忙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又把被子拾掇得齐齐正正;然后便一屁股坐在窗前,开始破口臭骂金俊武一家人。孙玉亭哆嗦着坐在脚地的板凳上,浑身汗水淋漓,嘴里只会嘟嚷说:"总有个组织哩......"

天明以后,两个人听见外面人声沸腾,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赶到这里看热闹来了。孙玉亭马上又吓得面色灰白,头垂到裤裆里,浑身再一次筛起了糠。王彩娥吼着对他说:"你这个没骨头的家伙!怕什么?屁的事也没!看他金家这群王八羔子怎放人!你光明正大来串门子,谁家的龟儿子看见你和我睡觉了?"

孙玉亭这才又些许定下了心。他感激地望着这位相好。他根本想不到,女人平时象水一样绵软,紧要关头就象生铁一样坚硬。在一生之中,孙玉亭除过和贺凤英,还没和旁的女人相好过。他一心一意闹革命,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自从俊斌死后,他给彩娥安排了照枣这个全村人眼红的好营生,彩娥就渐渐把他的魂勾住了。起先他还没意识到彩娥勾扯他;直到去年打枣那天她偷偷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以后,他才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当然一下子就招架不住了,很快着了魔似的,不顾一切到这个窑洞来寻找温暖和抚爱,终于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此刻,玉亭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田福堂身上。他相信福堂哥一定会想办法解救他的——他忠心耿耿追随书记闹革命二十来年了......在田家圪崂这面,田福堂象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先泡了一壶浓茶,有滋有味地喝着,他们让一队副队长田福高到金家湾那面看情况去了。

不一会,五大三粗的福高就回来了。

田福堂问他:"情况怎样?"

"人还关着。"田福高说。

"玉亭和彩娥在窑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我没到窑跟前去,就听说两个都不承认。彩娥还在窑里破口大骂金俊武一家人哩......"

田福堂"嘿嘿"地笑出了声,说:"这就好了。俊武精明得都憨了!他现在就象从火堆里拿出颗烧土豆。拿,又拿不住,丢,又丢不得......玉亭哩?"

"玉亭听说就在窑里嘟囔一句话。"

"什么话?"

"说总有个组织哩......"

"哈呀!这玉亭!这号事还什么组织哩!怎?组织还给他嘉奖呀?他最好是在窑里闹着寻死上吊遭人命,那金俊武恐怕马上就得把门打开!"

"玉亭怕早吓得屙到裤子里了,还顾上要计谋哩!"田福高笑着说。

"现在这样闹也不迟!不知有没有办法把这话给玉亭传进去?"福堂问福高。

"恐怕没办法。金富和金强两个守在门上,不让人走近前去。"

"那就等着看他金俊武怎结束这场戏呀!"

田福堂随即给福高递上一根纸烟,他自己端起茶杯子,不慌不忙喝了起来......

孙玉亭自己没想到在彩娥的窑里闹腾着遭人命,他老婆贺凤英却在他家的院子里哭喊着要寻死上吊了。闻讯赶来的少安妈和秀莲,死活拉扯着她,不让凤英出自己的院子。玉亭的三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祸,杀猪一般在黑窑洞里嚎叫着。

孙玉厚父子三人在自己家里沉着脸,谁也不说话。他们也没出山,等待看事态如何发展。不管怎样,孙玉亭总是自家人,他们不能不关心这件事。

沉默很久以后,少安对父亲说:"看来福堂不会出面解决问题,让我到石圪节去找公社领导。要不,眼看出人命呀!""不要去!"孙玉厚对儿子大声吼叫,老汉不愿意他家的人再扯进这是非坑里。他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不要出门!谁要出去,我就打折你们的腿!他们愿意死哩,和咱没相干!"

这种时候,孙玉厚的家长地位是神圣的,少安和少平谁都不敢有丝毫的反抗,他们只好都呆在自己家里。

早饭时分,事态终于扩大了,王彩娥娘家户族里的几十条后生,手里拿着碾棍磨棍,从金家湾后山里转小路赶过来,给金家遭人命来了。双水村谁也不知道,消息是刘玉升摸黑赶到王家庄报告的。刘玉升是双水村不多几家杂姓之一,属于"少数民族",在村中不参与三个主要家族的矛盾。但玉升和王彩娥的娘家有亲戚关系,因此昨晚上听金富在他们院子里给田海民报案,就在后半夜偷偷溜出村,赶到王家庄报了讯;报完讯后赶天明他又返回双水村家里,一切遮盖得人不知鬼不觉。

王彩娥的几个兄弟听到消息,一打早就动员了本族几十条好汉,操起家具向双水村赶来了......在农村,从古代到现代,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法规":此类"桃色事件"可以不经官方,由户族与户族之间解决。这就意味着暴力与战争。在历史上,这种事件往往酿成了惨痛的流血和屠杀。户族、种族之间的冲突,也许是人类最大的悲剧。这种战争往往是由一些鸡毛蒜皮引起的,而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非,结果就让许多人毫无意义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氏家族的武士们首先冲进了金俊斌家的院子。金富和金强尽管是打架老手,但寡不敌众,没几个回合就被乱棍打得抱头鼠窜了。

彩娥家被关住的门很快打开。孙玉亭乘混乱之机,赶紧冲出了人群,向哭咽河后沟道里落荒而逃,一霎时就不见了踪影;王彩娥两把抖乱了自己的头发,哭骂着爬上了金俊文家的窑顶,要往他家的院子里跳,给金家遭人命,被她的一个弟弟硬拉住了。

与此同时,一些王姓后生开始砸金俊文和金俊武家的窑檐石;另外一些人分别冲进这两家人的院子,见什么砸什么。有的人已经开始往家里冲。金俊武、金俊文和金富弟兄分别拿着切菜刀和杀猪刀子把在自家的门口,准备决一死战。村中所有看热闹的人立即四散而逃了。大人拉着娃娃,哭叫声响成一片,那情景真是混乱得如同战争一般。

约摸十分钟以后,金家户族里的二十来条后生,也操起家具,向金俊武家赶来了。作为同宗同族的人,他们自觉地负起了传统的责任;当这类事发生后,本族有人遭外族大规模进攻的时候,有义务用同样的方式聚合起来与之对抗。这种关头,作为同族人,就是历史上或现实中相互之间有嫌隙,也暂时被放在一边,要庄严地为神圣的传统原则而战了!

金家户族的人很快冲进了两个院子,和外村的王姓展开了一场混战。金俊武父子弟兄们看见本族人赶来支援他们,都感动得眼里涌满了泪水。

在这混战的人群中,只有一个毫无缘由的两旁世人也在参战——田二的憨儿子田牛。田牛在混战开始、外姓人纷纷撤退的时候,他觉得更有意思了,竟然笑嘻嘻地顺手拉了一根柴棍子,也搀和到里面打开了。他不分敌我,见谁打谁。王姓户族的人以为他是金家的人,就和这个憨汉也打了起来。田牛身上挨了几棍,顿时勃然大怒,混乱中,他拿棍子追着把金俊武的一只猪娃子腿打折还不罢休,又把一只老母鸡也打死了!

正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之时,金家户族里一个对田福堂极端不满的人,突然对王家庄的人喊叫说:"门是大队书记田福堂让关起来的,你们不找他算帐,在这里遭什么殃呢!"

这不怀好意的谣言一下子扭转了这场战争的局势。王家庄的人根本不知道双水村的情况,立刻对这话信以为真了。

这群盲目的暴徒先后停止了在金家院子的攻击,在为首的人带领下,直奔田家圪崂去了——这真是一个戏剧性的变化!

现在,金俊武和金俊文家的院子,遍地狼藉。外村王家族里被打伤的人,被同族人扶到了王彩娥家的院子。金家族里受伤的人,分别被抬回了自己家里。金俊文衣服被扯得稀巴烂,手上流着血;他的小儿子已经被打得睡在土炕上直喊爹妈。金俊武大眼睛里充满了红丝,两只手分别拿着切菜刀和杀猪刀子,仍然僵立在自家的门口——他终于使王家庄的凶徒没有能进入家门。而他哥的家门却没能守住,攻进去了几个人;尽管俊文父子三人拼力作战,但家里还是被砸得一塌糊涂;水瓮,盆碗,没有一只是完好无缺的......现在,王家庄的二十来条后生已经淌过了东拉河,到田家圪崂寻田福堂的麻烦来了。田福堂做梦也不会想到,这股祸水会被引到他家!

这些打红了眼的人刚过了哭咽河的小桥,有人就跑到前面给田福堂传了话。福堂由于没任何精神准备,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先吼叫着让老婆和儿子赶快去邻居家避难;老婆和儿子走后,他又把窑洞的门都锁了起来。然后他飞快地跑到院墙外,吼叫田福高和田姓人家的后生们,赶快来保卫他的家庭!

以田福高为首的田姓人家的几十条后生,几乎和王家庄狂暴的后生们同时赶到了田福堂的院子里。

一场混战立刻又在这里展开了。王家几个捷足先登的人,已经爬上了田福堂家的窑顶,把窑檐石挨个地往下砸;碎石头顿时劈劈啪啪落在了院子里!

田福堂身弱体瘦,根本无力参与这种暴力事件。他急得大声向王家庄的人解释,这件事与他田福堂一点关系也没!王家庄的人已经打红了眼,根本不听田福堂说什么。幸亏田福高几个蛮汉抵挡,要不田福堂早已被乱棍打倒在地上了......当早晨王家庄的人刚刚进村以后,大队副书记金俊山就知道事情不妙。他本来指望田福堂赶紧出面制止事态恶化——如果福堂自己解决不了,就应该赶快给公社报告。

但是,群架已经打起来了,俊山还没见田福堂有什么动静。他对福堂的这种态度非常生气:尽管你对俊武有意见,但这种事上怎能坐山观虎斗呢?你这个大队领导太没水平了!

金俊山想,田福堂不管这事,他金俊山不能象田福堂一样袖手旁观!别说他还是大队副书记,就是个普通社员,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出人命!

他立刻跑到田家圪崂去找田海民,让他开上拖拉机,赶快去石圪节找公社领导。海民不敢怠慢,马上就去发动拖拉机。

拖拉机临开动时,金俊山还不放心,索性自己也坐拖拉机到公社去了。

他两个人来到公社,碰巧白明川下乡不在机关。他们就马上向副主任徐治功紧急汇报了情况。

徐治功说:"这种说不清楚的事,公社怎个管法?再说,明川也不在......"

金俊山着急地警告徐治功说:"公社要是不赶快去人,恐怕马上就会有许多人被打死了!"

徐治功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去,将来出了人命,恐怕他也的确担当不起。于是,他很快把公社武装专干杨高虎找来,让他赶快出去在公社企事业单位找十几个基干民兵,全副武装,立即跟他赶到双水村去。

一时三刻,徐治功和杨高虎带着十几个武装民兵,坐着田海民的拖拉机,火速向双水村赶来了。

公社的人马开进双水村时,正赶上王家庄的人和田家的人在福堂院子里的大混战。徐治功一下拖拉机,就命令一个民兵对空鸣了三枪。

枪声一下子把双水村惊呆了。

打架的人和看打架的人都被震慑住了,立在原地方,不敢再动弹。

治功和高虎领着民兵冲进了田福堂的院子,立刻把斗阵双方手中的器械都缴了。徐治功同时命令,把金家湾那面参与过斗殴的金姓村民都带到田福堂的院子来。

处理这种事,治功还是有魄力的。他命令民兵把外村的王家和双水村田家、金家三姓所有参与打架的人都捆起来。由于人太多,急忙找不下这么多的绳子,高虎立即派人四处去寻;甚至把牛缰绳都用上了。一霎时,田福堂的院子里横七竖八捆倒了一大片人;连憨牛也被捆在了磨盘上。全双水村的男女老少都赶到了这里,观看了这幕悲剧或者是闹剧的最后一个场面......

午饭前,王家庄大队的领导也被徐治功派人叫来了。

在田福堂的中窑里,徐治功主持召开了两个大队领导人的紧急联席会议。会议决定:一、谁砸烂的东西,由砸东西者原价赔给物主。二、谁被打伤,由打人者负责医药费;并负责赔偿伤者养伤期间的工分(也可按两队平均工分值折成人民币)。三、孙玉亭和王彩娥的男女关系问题,因两个人都不承认,不予追究......在开会之前,惊魂未定的田福堂还没忘了安排让人杀了队里的两只羊,又搞了十几斤白面,给公社来的同志们准备了午饭。

下午,徐治功、杨高虎和十几个公社各单位抽来的民兵,在双水村吃完羊肉烩白面片,喝了茶水,田海民又用拖拉机把这些人送回了石圪节。在此之前,王家庄打架的人也被他们村的领导人带上走了。

于是,双水村才结束了一天的大动乱,把许多有趣的话题留给村民们以后慢慢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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