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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安听根民说完,先怔住了。随后他问:"工钱怎样?""拉多少赚多少!一块砖赚一分钱运费。如果架子车拉,一回估摸拉四百块吧,一天拉十来回,能赚一笔大钱呢!"少安叹了一口气,说:"人一天能拉多少呢?这得要牲畜拉才行!架子车好搞,现在有包产到户的队,当年搞农田基建队的架子车有折价卖给个人的,大概不到一百元就能买辆好的。问题是要买头好牲畜可就不容易了!要是骡子的话,没一千来块钱是买不到手的......这事恐怕我做不成,你还是另打问别人去......"

根民立刻说:"我考虑了你揽这活的困难。主要是牲畜问题。这样行不行?你干脆在公社信用社贷点款,个人再转借上一点钱,买个骡子!这活干完了,牲畜也使用不坏,到时保准卖个原价,这样你不是就把钱赚了吗?你这家伙是个有心计的人怎么连这个帐都算不开!"

孙少安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吸烟卷。他开始被刘根民的"论证"吸引了。他问根民:"信用社能给我贷一千块钱吗?""不行啊!公社已做了决定,即是特殊情况,一次最多也只能贷七百元,还要公社副主任以上的领导批准哩。一般人一次只能贷一二百块,当然我会按特殊情况对待你。这也不算走后门,我是在规定范围内办事。另外的几百元就得你自己想办法。

几百块钱我私人也拿不出来,要不我就借给你了......"少安一个人想了半天,然后对老同学说:"让我再思谋几天,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罢了给你回话!"根民说:"那也好。不过,时间不要太长,中学那面催得很紧......"

当孙少安出了公社院子的时候,街上的集市已经快要散了。他只糊里糊涂给儿子买了几毛钱的水果糖,就折转身往回走。一路上,他不断考虑猛然出现的这个新的生活契机,心在咚咚地跳着。直到快要进双水村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把装南瓜的羊毛口袋丢在根民的办公窑里了......

       

孙少安回家后,天还没有黑。家里人已经吃完了晚饭——给他留下的饭在锅里热着。父亲碗一放就到院子的旱烟地忙去了。秀莲正给虎子洗脸——她等他吃完饭,就准备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的饲养院。

少安把衣袋里的水果糖给儿子掏在炕上,然后抱歉地对家里的其他大人笑笑,说:"我有些事,回来得忙,没顾上给你们买个什么......"

大人们都没言传,甚至也没认真听他说这话——他们压根儿就不会想赶一回集还要买个什么。

少安接着匆忙地扒拉了两碗饭,对妻子说:"你先回去,我和爸爸有个事要商量一下。过会就回来了。"

秀莲把虎子亲了亲,就起身走了。虎子一直是跟爷爷奶奶在这面睡的。

少安放下碗把嘴一抹,走到院子里,对忙活的父亲说:"爸,我有个事想和你拉谈一下......"

孙玉厚老汉拍打着一双沾泥带土的手,从旱烟地里转出来,和儿子面对面蹲在院子的空场地上。

少安卷好一支旱烟卷,等父亲把烟锅装起后,一根火柴点着了两个人的烟。

接着,他就把公社刘根民给他说的事,一五一十给父亲转述了一遍。

孙玉厚听儿子说完,迷瞪了半天;然后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头在地上划开了道道——这是进行计算活动。他划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些象古星像图似的点点杠杠;除了他,谁也看不懂其中的奥妙。平时简单的帐玉厚老汉都用心算;一遇较复杂的数字,他就手指头在地上划开了这种"星像图"。孙玉厚在地上划了一会,抬起头,说:"除去了沓杂,一天能赚不少钱。"

这笔帐孙少安早就算过了,他说:"就是的。""可是牲口买不起啊!"孙玉厚看着儿子说。"这活苦重,驴不行,得用个骡子;可这得千儿八百才能买来!咱们借百二八十手都抖得哩。这么多钱怎敢借?要是公家都贷了款还好说。可人家只给七百块,剩下的就要向私人错。私人谁有那么多钱?就是别人有,咱能借来吗?总不能再向金俊海家开口吧?你结婚时借下的钱,要不是少平教书有两个补贴,恐怕现在都还不了人家......话又说回来,就是公家的贷款,也是限时间还,而且要扛利息......"

"不管怎样,只要能买了牲畜,干一两个月活,这些帐债开过,还能赚不少钱呢!"少安看出父亲借债借怕了,把他刚算过的那笔有利的帐忘记了。

孙玉厚才又反应过来,这次借债和少安结婚借债不一样——这是借本赚利呢!

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这可是一笔大钱!我借钱借怕了,谁知道这事里有没有凶险?另外,几百块钱你向谁借?"

少安再不言语了。他能向谁借这几百块钱呢?他长叹了一口气,把烟屁股一丢,双臂抱住膝盖,深深地埋下了头,他只听见父亲在他旁边"叭、叭"地使劲吸烟。在一片沉寂中,远处东拉河的河道里,传来一声牛的哞叫。

天色暗下来了。

过了一会,少安抬起头,对父亲说:"那我明天给根民捎个话,让他另找别人揽这活去。"

父亲无可奈何地说:"就叫人家干吧。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磁器活......"

孙少安回到饲养院那边的家里后,秀莲已经躺在被窝里,但还没有入睡,灯一直点着。

少安一边脱衣服,一边对她说:"你怎睡下还点灯熬油呢?"

"我一个人怕......"妻子说。

和秀莲躺在一块的时候,少安仍然为丢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而忍不住叹息起来。

秀莲警觉地瞪起一对大花眼睛,问丈夫:"你怎么啦?"少安于是又把拉砖的事给妻子说了一遍。

秀莲听他说完,在被窝里抬起半个光身子,高兴地说:"如果能赚这么大一笔钱,那咱们不光能打土窑,就是硬箍几孔石窑洞也够了!"

她一下又想到她的"主题"上了。

少安亲昵地把妻子扳倒在被窝里,说:"你看你!小心凉了......这都是空说哩!什么地方去借那几百块钱买牲畜?"

兴奋的秀莲又一次爬起来,两只手托在丈夫结实的胸脯上,说:"这事你别熬煎!咱们给山西我爸写个信,让他想办法给咱转借这钱!我知道哩,我姐夫手头有点积攒哩!"

少安听秀莲这么一说,也一闪身从被窝里坐起来,说:"这门路倒能试一下!"

夫妻两个于是光身子坐在被窝里,商量开了从秀莲娘家那里借钱的事。

"干脆!咱现在就给家里写信,明天就邮出去!"性急的秀莲说着,便身上一条线不挂跳下炕,从对面的土台子上找出少安上学时的那支烂杆钢笔,又把兰香作业本后面写剩的几张白纸撕下来。她回到炕上,把煤油灯往被窝旁边挪了挪。

这样,两个小学毕业生就趴在被窝里,把纸压在枕头上给山西的贺耀宗写起了信。秀莲知道怎样才能打动她爸的心,因此由她口授内容,少安执笔书写。夫妻俩折腾了好一阵才把信写完。

这下两个人都睡不着了,乘着兴致干完了恩爱之事,又搂着拉了半晚上的话。两个人兴奋地回忆了他们过去的相识,谈了他们眼下的生活,设计了他们未来的光景......第二天吃早饭时,少安把他给丈人写信借钱的事告诉了父亲。

孙玉厚说:"你丈人家也不是银行!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吗?如果他能给你借这笔钱,那你按你的想法去做,爸爸不管你。""如果我包工外出,马上就是秋收大忙,你得受累。另外,还不知组里其他几家人愿不愿意让我走......"

"他们怎不愿意?你给组里交包工钱,年底众人还能分一点现金。一眼看见,今天下来吃的问题不大,但钱和以住一样缺,众人巴不得有个来钱处呢!至于秋收,这和过去生产队不一样,都经心着哩!用不了几天,大头就过去了。咱家里我一个劳力满能行。只要你能买得起牲畜。你走你的!再说,你又不是常年包工,那活一两个月不就干完了吗?"少安说:"按现时包工行情,一个月交队五十元,我多交上十元......"

父亲的态度使少安另外一些担心消除了。他现在只是等着山西那里的回信。

但是,他和秀莲对家里给他们借钱是不是过于自信?丈人家有没有这笔钱?就是有这笔钱,会不会给他们借?常有林是上门女婿,就是丈人有心帮扶他们,"挑提"会不会从中作梗?自秀莲和他结婚后,他们还一直没回过山西,那里的情况他们现在两眼墨黑......几天以后,山西的信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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