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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全社会的改革与开放,国家迅速地转入了大规模的建设时期。从农村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各类建筑如雨

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有些属于计划之内,有些是盲目上马。整个中国似乎变成了一个大建筑工地。在这样的形

势下,各种建筑材料都成了热门货。木材在涨价,钢材在涨价,而砖瓦一直供不应求!尤其是宝贵的钢材,就象

困难时期的营养品一样,受到了严格的控制。越是控制,越是紧缺,漏洞也就越多;各种后门洞开,许多环节上

都有不法之徒大发横财——报纸上不时报道有贪财的官员锒铛入狱!

孙少安开办砖厂,的确赶上了当口——他不愁他的砖没有销路。

但是,要把每一块砖变成人民币,还得要费一番周折喽!如果按当时通行的价格,那倒很省心——起先他就

是这样把砖卖掉的。可是有一次,他碰见"夸富"会上和他住同屋的"冒尖户"胡永合,把他这种便当的买卖大大嘲

笑了一番。

胡永合告诉他,现在的买卖人没他这号瓷脑!他教导孙少安说:脑筋放活些!你把买方的人请到食堂里吃上

一顿,每块砖就能多卖一二厘钱!

孙少安大为惊讶。他先把这位"传教士"请到原西县国营食堂吃了一顿。这顿饭使两个买卖人成了朋友。三杯

酒下肚,生意油子胡永合又给他传授了不少窍道。

打这以后,孙少安就"灵醒"多了。按胡永合的教导试了一回,果真灵验——原来一块砖最多卖三分八厘钱,

这次卖了三分九厘。一块砖多卖一厘钱,那就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请一两个人吃顿饭能花几个钱!

当然,作为一个本份农民,起先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总有点七上八下,很不踏实。后来他才知道,你不这

样做也不行!有些公家人不仅不在乎这种请客送礼,而且还主动暗示或直截了当要你"出血"。这是一种"互惠"生

意,既然公家人不怕,一个农民为什么有便宜不占呢?

一个可悲的事实是,许多土头土脑的农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职部门的不正之风和某些干部的枉法行为,才使

他们成为"熟练的"生意人。他们提着黑人造革皮包,带着好烟名酒,从乡下来到城里,看起来动作迟笨,一脸忠

厚,但精明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开的"缺口"。

但和胡永合这样的生意人相比,孙少安在这方面仍然没有开什么大窍。他只会请人家在食堂里吃一顿饭——

这是一个得了好处的乡下人通常感谢别人的方式。

说起来,孙少安的身上也还有一些明显的变化。比如说他现在身上的衣着装束,就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只要

外出办事,就会换上那套"礼服";贴身一套红线衣,外面是一身廉价混纺毛料制服;足登"力士"牌球鞋;头上戴

一顶深蓝的卡单帽,手里象其他生意人一样提着黑人造革皮包(也可斜着大背在身上)。当然,这身打扮在城里

人看来仍然是个土包子,但在农村,就算得"洋"了。秀莲坚持要让他这样改头换面。少安自己也感觉到,到城里

办事,一身老百姓衣服实在蹬打不开。穿着这身新衣服,开始时还怪有点别扭,以后慢慢也就习惯了......

现在,孙少安就是这么一副装束,坐在原西县国营食堂的小餐厅里。

他正在这里请客吃饭——当然是为了销售他的砖。

客人是原西县百货公司的正副经理和这个单位管基建的干部。副经理我们已经熟悉了——跛女子侯玉英的父

亲侯生才。正是因为少平当年曾经在洪水中救过侯生才的女儿,这笔生意使孙少安多赚了不少钱。百货公司要新

盖一座三层楼的门市部,需要大量的砖。有许多砖厂在竞争这个大买主。当主管基建的副经理侯生才知道少安就

是少平的哥哥后,毫不犹豫把好处先给了他;并且每块砖出价四分——这比当时通行的价格高出二厘。侯生才的"

理由"是,少安的砖好。当然,少安的砖确实也好,压力系数都在一百号以上(七十五号以上就是国家标准)。

为了感激慷慨的侯经理,少安就在县国营食堂的小餐厅里搞了这桌饭。从原西水平来说,这桌饭菜已经属最

高层次了。桌上有山珍海味,还上了各种酒。少安殷勤地为那三个人夹菜劝酒,尽量使自己的风度象那么一回事

;生活已迫使一个封闭的乡下人向外部世界开放。

吃菜唱酒的时候,孙少安无限感慨地想起,当年就是在这地方,他和润叶曾经一块吃过一顿饭。那顿饭是润

叶请他的。那时,他是何等的窘迫与牺惶啊!谁能想到,今天他能在这同一个地方,铺张地请别人吃宴席呢?

他由不得想起了润叶——这几年,他很少再想起这个曾经爱过他的人。对于一个在实际生活中陷入千头万绪

矛盾中的农民来说,没有那么多闲暇勾起自己的浪漫情思。不过一旦想起这个人,他就会想起自己整整一段生活

历史;不仅是当年他和润叶的关系,还有他自己和一家人曾经度过的那无比艰难的岁月......

他在饭桌上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此则,他痛苦地想到,他们家其他人的情况眼下仍不景气。分家以后,父

亲的负担加重了,那么大年纪,还得象小伙子一般出山劳动。弟弟一个人流落门外,谁知成了一种什么样子。姐

姐家的状况更是一如既往;就连上高中的妹妹,也是很艰难的。

孙少安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内心里刹那间升起一股羞愧之情:分家之后,他只顾他自己的事,对家

里其他人几乎没尽什么责任。他太混帐了!一天忙着为自己赚钱,连弟弟和妹妹都没顾上去关照一下——他们严

格地说还没有长大呢!

孙少安勉强陪着笑脸吃完了这顿饭,把三位客人送出了国营食堂。

他决定立刻到中学去找妹妹——他要给她留下五十元钱。

是呀,亲爱的妹妹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她已经长成大姑娘,尤其在穿着方面应该象个样子了。本来,他想自

己到商店给兰香去买几件衣服,又怕不合身,就决定到中学去把钱送给妹妹,让她自己去挑拣着买一身好衣裳。

孙少安提着那个黑人造革皮包,急匆匆地往中学赶去。在此之前,他已经打问好去石圪节的一辆顺车;给兰

香把钱送下,就得赶紧搭车回去——他已经出门几天,心里惦记着家里那一摊场。秀莲一个人顾不来啊!

兰香正在上自习。他把她从教室里叫到外面的大操场上。他先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妹妹的情况。

兰香说她什么都好着哩。

他于是就掏出那五十块钱来给妹妹。

可兰香却不接这钱。她不知为什么眼里突然涌上泪水,说:"我有钱哩......"

"你哪来的钱!"少安见妹妹不接钱,有点生气。"我二哥每月给我寄十块......"

孙少安一下子呆了。

呀,他没想到弟弟一直给妹妹寄钱!

他的喉咙顿时象堵塞了一团什么东西。

他有些声软地说:"你二哥给的是你二哥的,这是大哥的,你拿上给你买一身时新衣裳,你看你这身衣裳都旧

了......"兰香抠着手指头,突然扬起脸用泪蒙蒙的眼睛望着大哥,说:"哥,我知道你的心哩。现在分了家,你们

那面有我大嫂哩。我不愿叫你作难。你不要给我钱。我不愿意大嫂和你闹架,我手头宽裕着哩......"

孙少安的眼窝发热了。

他接着又硬把钱往妹妹手里塞。兰香却调转身,手抹了一把眼泪,跑回教室里去了......孙少安手里捏着五十

块钱,呆呆地立在空荡荡的中学操场上,一颗伤痛的心象是泡在了苦涩的碱水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原西县中学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原西县回到石圪节公社的......孙少安

在石圪节下车后,便神情恍惚地向双水村走去。

一路上,那无声的哽咽不时涌上他的喉咙。他的胸口象压了一块石头。多么痛苦啊!他记起,那年因为扩大

自留地在公社批判完后,他就是怀着这样痛苦的心情,从这条路上往村子里走。那时的痛苦一切都是因为贫困而

引起的。可现在,他怀里揣着一卷子人民币,却又一次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

生活啊,这是为什么?贫穷让人痛苦,可有了钱还为什么让人这么痛苦?

过了罐子村,在快要进双水村的时候,孙少安实在忍不住了。他突然从公路上转入一块庄稼地,找了一个四

处看不见人的土圪崂,一下子扑倒在土地上,抱住头痛哭起来!山野悄无声息地倾听他的哭泣。

落日将要沉入西边的万山丛中,圆圆的山包顶上,均匀地涂抹了一层温暖的桔红。有一群灰白的野鸽从蔚蓝

色的天空掠过,翅膀扇起一片嗡嗡的声响。不远处的东拉河边,传来黄牛的一声低沉的哞叫......好久,孙少安才

从地上爬起来。他拍掉衣服上的灰土,又抹下头上的布帽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无精打采地卷起一支旱烟棒,

蹲在地上静静地抽起来。他脸色灰暗,看上去象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拐过一个山峁后,他猛地立在了公路边上。

他看见了他的砖厂!那里,制砖机在隆隆响着,六七个烧砖窑的炉口闪耀着红光;滚滚的浓烟象巨龙一般升

起,笼罩了一大片天空。

一股汹涌的激流刹那间漫上了孙少安的心头。他疲惫的身体顿时象被人狠狠抽打了一鞭,立刻振作起来了。

是的!不论怎样,他还得在这条新闯出的道路上顽强地走下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他的心不能乱!这么大

的事业,如果集中不起精力,搞倒塌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决不能松劲!他还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

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孙少安迅速地卷起了一支旱烟卷。

他鼻子口里喷着烟雾,扯开脚步匆匆地向他的砖厂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头上拢着白羊肚子毛巾的妻子,已

经立在一堵蓝色的砖墙旁等待他了。

一大早,太阳还没有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升起的时候,睡梦中的双水村人听见后沟道里传来一阵机器轰隆

隆的响声。

这是少安的砖厂又开始了一天的繁忙。

自双水村的新强人孙少安用机器制砖那天开始,这声音就天天震动着这个古老的村庄。

开始的几天,全村不论大人还是娃硅,都先后新奇地跑到孙家开办的"工厂"来参观。人们围着那台神秘的制

砖机,看着土砖坯象流水似的从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运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惊讶得嘴巴张了老大。哈呀,这玩

艺儿神了!什么能人造出这么好的东西呢?如果每家都有这么一件机器,那人人都可以发大财!

当打听到这家伙的价钱时,庄稼人才又惊得舌头在嘴里弹得嘣响。

后来,人们对少安的"工厂"习已为常了,也就不再来参观。他妈的,看一回叫人眼红一回!眼红人家又顶屁

用哩?没能耐的人还得用双手在土地上刨挖着吃。

双水村搞了责任制以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我们知道,这个往日有名的嘈杂村庄,过去经常人喊马叫的,

好象天天都在唱大戏。可是现在,人们单家独户种庄稼,各谋各的光景,谁还有心思去管那些闲淡事?再说,也

没什么相聚的机会。主动去串门?没功夫!真是不可思议呀,一个村的人,如今甚至几个月都不见一面!村中各

处的"闲话中心"早都自动关闭了;只留下几个不能出山的老汉聚在公窑外面的官路旁,观看来往的车辆行人,说

他们那些老掉牙的话题。好安静的双水村!

可是,外人并不知晓,实际上村里每个人的心中从来没象现在这样骚乱和喧哗。

是呀,新的生活带来了新的问题、新的矛盾和新的欲望。大多数人肚皮撑圆以后,必然要谋算新的出路和新

的发展。由此而产生了许多新的难念的经。至于少数光景日月还不如集体时的家户,那愁肠和熬煎更是与日俱增

——过去有大锅饭时,谁碗里的一份也少不了。现在可没人管罗!你穷?你自己想办法吧!你不想办法?那你穷

着吧!

双水村许多有苦恼的人并不知晓,他们羡慕的能人孙少安,如今也有他自己的苦恼。正象俗话所说:一家不

知一家难哪!

想想也是,孙少安摆开这么大的战场,而且想弄出点名堂,那也就少不了他后生的苦恼。是的,他的确为他

的事业苦恼——但更苦恼的倒还不仅仅是这些事!

前几天从县城返回村子后,尽管他一如既往紧张地投入到砖厂的忙乱之中,但心情一直感到很沉重。妹妹那

双泪蒙蒙的眼睛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在砖厂一边干活,一边难受地咽着吐沫。他明白妹妹为什么不要他的钱。

懂事的兰香心疼他,体谅他,怕秀莲和他闹架。唉,几年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出现这样的情况。光景好转了,可

家庭却四分五裂!但话说回来,他又怎能全部埋怨他的秀莲呢?

自进这个家门来,她没少吃过苦哇!现在,她又熬死累活帮扶他支撑这个大摊场,家里和砖厂两头忙,手上

经常裂着血口子......虽然她坚持分了家,但按乡俗说,对待老人也无可挑剔。平时,这面家里做点好吃喝,她总

想着给那面的三个老人端过去一些。天冷的时候,母亲眼睛不好了,她就熬夜把老人们的棉衣棉裤都拆洗的干干

净净。就是他给老人量盐买油,她也从不说什么。只是他要把一笔大点数目的钱拿出来给家里的人,她就有些不

高兴了——钱是她管着的,分分厘厘的花费都瞒不了她......少安思来想去,觉得分家以后,是他自己对家里的人

没尽到责任。办法总应该是有的;但他忙于自己的事,没有对亲人们的处境经心关照过。

怎么办呢?偷着给他们一点零碎钱,也起不了大作用,反而还得和老婆磨牙拌嘴......少安在他的砖厂一边起

劲地干活,一边焦虑地思谋着。

后来,他突然想:最好还是说服少平回来和他一块办砖厂!是呀,他掏大钱雇用两旁世人哩,为什么让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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