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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一块去找他!我正想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哩!"晓霞说着便把车子推在一边,锁了起来。

少安只好和她一块到那座楼里去找少平。

从外面矗起的脚手架看,这是一座五层楼,现在正盖第四层。

少安和晓霞绊绊磕磕从一堆一摞的建筑材料中穿过,进了那座楼的门洞。

整个楼内象炸弹炸过一般零乱。到处是固定和拆卸下的木模和钢模。楼道的水泥还没有干,勉强能下脚。里面没有电灯,两个人只能借助外面投进来的模糊灯光,模索着爬上了二楼。

二楼的楼道也和下面一样乱。所有的房间只有四堵墙的框架,没门没窗,没水没电。两个人在楼道里愣住了:这地方怎么可能住人呢?是不是那些工匠在捉弄他们?

正在纳闷之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楼道尽头的一间"房子"里,似乎透出一线光亮。

他们很快摸索着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淀,伤痕累累!

大概完全凭第六感觉,孙少平猛地回过头来。他在惊讶之中,下意识地两把将线衣扯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脊背。他跳起来,喊了一声"哥",就赶忙迎到门口。"你怎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没等他哥回答,

他又不自在地扭头对晓霞笑了笑,似乎为了解脱一种尴尬,说:"欢迎来寒舍作客,可惜我无法招待你。你看,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晓霞看来还没有从一种震惊中清醒。她面对此情此景,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原来就猜想少平的日子过得艰难,但她无法想象居然能到这样的地步!

少安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没想到你......"

少平看出了这两个人各自的心思。他知道,他们都在为他的处境而难过。

他自己心里也有点难过。他难过的倒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自己的处境被这两个人看见了。他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觉得也没有什么;但这两个人显然为他的窘况而难过——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亲近的人悲悯你而更使你自己难过呢?他只好掩饰着这种心境,说:"我都好着哩!本来下面有住处,我为了找个安静地方看书,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咱家里没什么事吧?"他再一次问哥哥。

"没什么事......"少安说着,又向麦草中弟弟的那堆烂被褥瞥了一眼。这使他想起了歇息在破庙中的叫化子。"

你住下了没?"少平问少安。

"住下了,在黄原宾馆。"

"黄原宾馆?"少平冲晓霞一笑,"我哥成了'冒尖'户,耍上阔了!"

"走,你跟我到宾馆去,咱们好好拉拉话!"少安说。"那当然啦!"少平过去拿自己的挎包。

晓霞对这兄弟俩说:"你们把我的自行车骑上!""那你呢?"少平问她。

"我就不回学校去。这儿离地委很近,我回家去住一晚上。"于是,少平带路,三个人一块从这个乱糟糟的楼里摸索着走出来。

三个人在柴油机厂大门口分了手;晓霞步行回了地委;少平用她的自行车带着哥哥去了北关。

到半路上的时候,少安看见一个卖吃喝的夜市,就让少平停住车。

两个走过去,少安一下子买了八碗荞面合烙,兄弟俩一个四碗,不一会便吃得一干二净。店主就象遇见了梁山好汉,陪着笑脸送他们出来。

现在他们进了黄原宾馆少安包下的房间。弟兄俩都是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地方,不免又感叹地议论了一番。

两个人商量着先洗澡——晚上掏十八块房费,不洗个澡简直对不起这钱!

少安先躺进澡盆的热水里,舒服得嘴里呻吟着。少平光身子穿个裤头,为哥哥搓背。

他们一边洗澡,一边先拉谈家里和村里的各种事。主要是少平询问,少安给叙述。对于他们来说,亲爱的双水村一切都永远那么令人感兴趣,有说不完的话题。

通过少安的描述,少平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时间里,村子里又有了许多新变化。哥哥说到村里某个人或某件事,少平完全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他们在一片蒸气笼罩之中边说边笑,心情格外愉快。当然,他们更兴奋的是,想不到生活使他们在这样一个地方相会!

当说到他们的老祖母的时候,少安对少平叙述了刘麻子为奶奶捉"白狗精"的故事——这是母亲告诉了秀莲,秀莲又告诉了他的。弟兄俩同时为这出有趣的闹剧大笑了一番。少安从澡盆里出来后,那一盆水竟变得象墨汁一般黑,上面还漂浮着一层污垢,如同发洪水时的河柴沫子。少平拿蛇一般柔软的金属管喷头给哥哥冲洗净身子,又把盆中的黑汤换成了清水,自己随即泡了进去。就在他身子入热水的一刹那间,象被刀子捅了似的喊叫了一声。那是水刺激了他脊背上的创伤。

少安心一沉。那种愉快的情绪顿时消失了,他记起了他此次来黄原的使命——等弟弟洗完澡再说吧!

少平洗完澡后,弟兄俩象抽了筋似的,软绵绵地分别坐在了沙发上。

少安心想:现在应该谈那件事了。

他想了一下,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来是寻你回家的。"

少平脸色陡然变了,惊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家里确实没事。"少安说。

"那为什么你亲自跑来找我?"少平有点纳闷。"回去咱们一块办砖厂!"

噢,原来是这!

少平卷起一支烟,寻思着说:"我的户口已经迁到了黄原。再说......"

"户口好办!迁回去不就行了?"

少安说着,也卷了一支旱烟卷。

"我已经习惯外面的这种生活......"少平说。

"这外面有个什么好处?受死受活,你能赚几个钱?回去咱们合伙办砖厂,用不了几年,要什么有什么!""钱当然很重要,这我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何尝不为钱而受熬苦!可是,我又觉得,人活这一辈子,还应该有些另外的什么才对......"

"另外的什么?"

"我也一时说不清楚......"

"唉,都是因为书念得太多了!"

"也许是......"

"我不愿意看着你在外面过这种流浪汉日子......""不知为什么,我又情愿这样......"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弟兄俩鼻子口里喷云吐雾,各想各的心事;也想对方的心事。生活使他们相聚在一块,但他们又说不到一块。两个人现在挨得这么近,想法却又相距十万八千里......

"那这样说,我这趟黄原算是白跑了?"少安问。"哥,你的一片好心我全能理解哩!可是我求你,让我闯荡一段时间再......"

"那又会有什么结果?"

"说不定能找到个什么出路......"

"出路?"少安不由淡然一笑,"咱们农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们的土地上。公家那碗饭咱们不好吃!""我倒不是梦想入公家门。"

"那又是为什么?"

"唉,我还是给你说不清楚呀!"

少安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他又问少平:"你月月给兰香寄钱吗?""不多。一月寄十块。"

"可我给她钱,她却不要。这叫我心里难过......""你不要难过,哥。兰香现在有我哩。咱们分了家,不要叫我

嫂子不高兴......"

"兰香这么说!你也这么说!"

"你要理解我们的心情哩!"

"我......"

孙少安突然用一只手捂住两只眼睛,当着弟弟的面哭了。少平慌忙起来给他冲了一杯茶水,端到他面前,劝慰说:"哥,不要哭。男子汉,哭什么哩!咱们一家人现在不都好好的?"

少安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可我就是难过!日子过不下去难过,日子过好了还难过!你想想,我为一家人操心了十几年,现在却把老人和你们撇在一边管不上......""不要这样说!无论是父母,还是我和兰香,都会永远感激你的!你已经尽到了你的责任。分家前,在东拉河边,我就对你说过这些话。哥,你对我们问心无愧。真正有愧的是我们,现在应该是我们为你着想的时候了。爸爸姐姐也是这个意思。我们都希望你能过几天畅快日子!

"至于我和兰香,我们都大了,不应该再连累你。我们怎能常让哥哥关照呢?哥,你更不要担心我!咱们是一根蔓上的瓜,尽管各走各的路,但心是连在一起的。不过,还是我过去的想法,咱们为什么一定要一辈子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呢?"

"那说来说去,你是不准备回去了?"

"我真的不想回去。我不想就此罢休......"

"唉......"

孙少安看来很难再说服孙少平了。

兄弟俩于是又沉默起来。

后来,他们只好转了话题,开始讨论了许多家庭实际问题。

一直快到天明的时候,两个人的情绪才又激昂起来。虽然少安没能说服弟弟回家和他一块办砖厂,但他们兄弟俩兴奋地议论了这两年家底发生的变化,互相还鼓了好多劲,这使他十分高兴。通过实际观察,少安感觉弟弟的确成了大人,看来完全可以独立在外面闯荡——他现在对这点倒可以放心了。归根结底,孙少安还不是那种纯粹的老农民意识;他多少还有点文化,本质上又不属那种安于现状的人,因此他也朦胧地思索,弟弟的这种生活态度或许也有他的道理?

天大明以后,弟兄俩又到自由市场上一人吃了四碗荞面合烙。

既然话已说到这种程度,少安就不准备再在黄原停留了。他决定一会就坐班车回家去——家里有多少事在等着他做啊......

临走前,他硬给少平留下一百元钱。他让弟弟给原西城的妹妹寄上五十元,让她买身换季的夏衣;另外的五十元,让少平把他的被褥换一下。

"一定把被褥换了!你尽管揽工,可终究是出门人啊!"他嘱咐弟弟说。

少平怀着无限温暖的感情,把哥哥给他的钱装在贴胸的衣袋里。

他一直把哥哥送上了开往米家镇的长途公共汽车。

当汽车走远了的时候,他眼里忍不住涌上了两团热乎乎的泪水......

孙少平送走哥哥后,怅怅然回到黄原宾馆的停车场,骑上田晓霞的自行车,去了师专——他要把自行车还给晓霞。晓霞碰巧不在宿舍。他要赶回去上工,顾不得再去找她,就把车子安咐给她同宿舍的人。

少平怀着一种踏实的心情,一路步行着从北关回到了南关的柴油机厂。他准备把挎包送回他住的地方,然后就去上工——起码还能赚半天工钱!

当他进了自己那个门窗洞开的房间后,吃惊地站住了。

他看见,麦秸草上的铺盖焕然一新。一块新褥子压在他的旧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块淡雅的花格子床单;那块原来的破被子上摞着一床绿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象童话一般不可思议!

孙少平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忘情地扑倒在地铺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流着泪久久地吸吮着那股芬芳的香味......很长时间,他才从被子上爬起来;同时在枕头边发现了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不要见怪,不要见外。田。

孙少平用手指头轻轻抹去了脸上的泪珠,迅速换上了那身脏衣服,便象孩子一般蹦跳着下了楼,大踏步向工地走去......

端阳节前后,石圪节搞了个物资交流大会——农民俗称"骡马大会"。

哈呀,在这个小街镇的历史上还没有过如此的红火热闹!几天以来,肩挑手提的庄稼人源源不断地涌到了这地方;石圪节的那条土街从早到晚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土街下面的东拉河沟道里,到处拴着牛、羊、猪、骡、马、驴等等的牲畜。生意人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带着一脸的诡秘,在袖简里,在草帽下,捏码子搞交易。东拉河小桥的两头,蔬菜、粮食和各种农副产品一直摆到了两边的井坡上;甚至都挤上了河对面的公路......赶会的庄稼人已经远远超出了石圪节公社的范围,许多人都是从外公社和外县跑来的。至于本公社的庄稼人,就是什么买卖也不做,至少要腾出一天时间来赶一赶这多年不遇的红火热闹。

最吸引人的地方当然是在戏场里。这种物资交流会没有不请剧团来演戏的。可怜的石圪节连块平坦的戏场也找不到,就在街东头一个小山湾的土坡上,用帆布搭了个临时戏台。另一面土坡说是观众席。这倒也好!人们在斜坡上看戏,象城里那些讲究的剧院一样,座位依次升高,谁也挡不住谁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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