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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责任制开始到现在的几年里,双水村尽管仍然还是个主要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村庄,但农业以外地其它经营活动和商品性生产却也在缓慢地发展起来。当然,最早和规模最大的还是首推孙少安砖场。这个砖场经过一次破产的风险之后,现在成了全石圪节乡最引人注目的农民个体企业。去年年底,少安就还完了所有公家的贷款和私人手里借的钱,并且开始盈利了。
这半年来,村里人谁也算不清这小子倒究赚下了多少钱。有人估计肯定超过了两万,甚至还要更多。
除少安之外,在金家湾那面,金俊武既养奶羊,还喂了两头大奶牛。金光亮养了"意大利蜂",光亮的弟媳妇马来花天天在公路上卖茶饭,而全村的"粮食大王"金俊武也和县林业站签订了合同,开始育树苗。
金家户族里还有一些木匠石匠常年在外做活——有的人还跑到原西和黄原搞了营业执照,卖起了有利可图的风味小吃。
田家圪崂这面还是种庄稼的人居多。从群体上看,田家圪崂这面"闹革命"很有些人才,但做生意搞买卖就比不上金家湾那面的人了。
田姓人家中,眼下只有田海民夫妻办了个养鱼场。当然,说起来,田家圪崂还有一个从事非农业生产的人。这人就是神汉刘玉升,刘玉升那一套装神弄鬼的把戏越来越吃香,全家人不愁吃不愁穿,光景过得绿格茵茵。去年冬天,这位神汉竟然买回来了台黑白电视机——这是全村第一架电视机,当时引起了东拉河两岸人家的哄动。
只是电视买回来后,有人指出,本村没有电。刘玉升这才不得不又把这台电视转卖了。前不久,他还带了一个徒弟。这徒弟是原一队会计田平娃。田平娃小学毕业,有点文化,因此"学"起来相当快,已经跟着师傅出马"治病"了,在看"麻衣相"方面,平娃比他的教父"都要高出一筹......除这孙少安的砖场,双水村眼下最瞩目的赚钱生意就是田海民夫妻的养鱼场了。精明的小两口按"书上说的"养鱼,事业发展极快,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大量向原西县城卖鱼,一斤鱼两块钱,那收入也够它妈叫人眼红了!
今年,他们又按"书上说的",在的所有鱼池里搞了增氧机,每亩水平均增加了一千多尾鱼。
入夏以来,这家人进入了黄金季节。每过几天,海民就把大量的鲜鱼运到了原西县城。有时候,县上甚至黄原的一些单位,都亲自开着车来村里买鱼。
海民夫妻除过捞鱼临时雇几个人外,平时就他们俩自己经管。他们给鱼池撒麦夫,撒草叶,撒大粪,撒煮熟的玉米瓣,活路相当紧张。
再紧张他们也不雇人。即是捞鱼临时雇几个人,也尽量不用本村的。因为他们连父亲和四爸都拒绝入伙,也就不可能再让村里其他人沾他们的光。正因为如此,双水村的人虽然眼红他们的收入,也佩服他们的本事,但在他们的人缘方面却颇有微词。村民们认为他们夫妻既自私,又缺乏同情心。
是呀,两旁世人的死活可以睁眼装个看个见,怎能连自己的老人都不管呢?看田五田四硒惶成啥了!一个冬天老弟兄俩都穿着开花破棉袄!
虽说都是年轻人,村里人普遍认为海民夫妻和少安两口子差远了。这两家现在都发了财,但村里有些穷家薄业的人想借几个急用钱,谁也不会找海民,而都跑到少安家里去借;只要少安手头有,就不会让任何一个求他的人失望。
实际上,海民和银花也知道村里人对他们有看法,银花根本不管这些外人的指责。她生性就是如此。在她看来,谁有本事,吃香的喝辣的和外人屁不相干!谁没本事,谁受穷受硒惶,也和他们屁不相干!连她的公公也不例外!她甚至对村民们的攻击很不理解:我们有钱,是我们自己用劳动和本事赚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外人有什么权利说三道四?为什么有些人自己不为自己想办法,光想沾别人的光呢?
她这思想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甚至可以说,这是农村新萌发的"现代意识"。只不过,这种意识和中国农村传统的道德观念向来都是悖逆的。
海民倒不全象他妻子这样看事情。他也知道自己活得确实有些自私;同时也为父亲和四爸的穷光景而难受和痛苦——他终究是那条根上长出来的根芽。
但他畏惧银花。他不敢公开帮助老人,只是偷着给他们塞几个零用钱——这点钱还是精明的妻子因偶然的疏忽漏算了的收入。
不过,海民越来越难以忍受村民们对他吝啬的攻击了,归根结底,他要在双水村这个世界里生活啊!如果这里环境中的人都对他有了看法,就是赚了钱也活得不畅快!
于是,他一直在盘算着想做点什么事,以改变一下众人对他夫妻俩的不良印象。
当然,重新改变对老人们的态度,让他们入伙养鱼,这根本不可能;银花会和他闹个头破血流。
因为海民急迫地想尽快改变旁人对他们的指责,急中生智,突然灵机一动想:能不能给村里每家人白送一两条鱼,让大家尝尝新鲜呢?
得,这也许是个好主意!村里人大都没有吃过鱼,他田海民白送着让大伙吃个稀罕,也许多少能堵一些众人的嘴巴。虽然扣失一二百斤鱼怪心疼的,但这牵扯他们的名声问题,还是值得的。
晚上睡觉,当他和妻子亲热得正到好处时,便把这主意提出来和她商量。
银花一听心里就很不痛快,但也总不能因此将趴在她肚子上的丈夫掀下去。
趁精明女人这个难得的糊涂机会,田海民又立刻加添了许多甜言蜜语说服她;那话句句听起来十分中耳,使得银花觉得损失了鱼不知能换回来多少好处。
银花"恢复"精明以后,才认定丈夫给村里人献这殷勤实在是愚蠢透顶。
不过,这是一个硬正女人,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再反目不认帐。因为丈夫那里也有限度。她从来不冲破这个限度,她满心炽烈地爱海民,绝不至于厉害到蓄意破坏丈夫生活中那点突发"诗情"。
银花自有银花的可爱!
当双水村的人听说海民夫妻要白让他们吃一顿"海味"的时候,不免造成了全村性的哄动。一来海民夫妻突然变得如此大方,让众人觉得就象驴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二是双水村绝大部分人的确没吃过这东西,因此都有点莫名的激动。"哈呀,俗话说山珍海味,这就是海味!过去皇上吃的就是这东西!"有人在加深这件事的神秘性。
和海民夫妇关系较好的几家人,手里提着送饭罐,先到了他们的鱼池边。海民和银花就把刚捞出来的鲜鱼,分别给他们的饭罐里放了几条。这些人就兴致勃勃地回去了。
紧接着,许多人家也都涌到了鱼池边,手里提着各种盛鱼的家具;盆、罐、桶、坛,应有尽有;有的还端个黑老碗。今天海民夫妇对人特别仁义友好,满脸堆着笑,不论谁家来,都一视同仁,分别赠送鲤鱼几条。当然,也有些人家没来,没来要鱼的人大都是因为不敢吃这面目狰狞的怪物。
田四田五不用说,他们无意吃不孝之子施舍的这点"稀罕"!
这一天中午,双水村大部分人家都吃鱼。
完全可以把那条歇后语改成这样:双水村人吃鱼——头一回。的确,这个村的大部分人谁也没吃过这玩艺了;但又听说这是"皇上吃的东西",因此每个人都想享享口福。怎个往熟做哩?
这实在难倒了许多婆姨!有的女人对这"怪东西"吓得不敢动刀,只好让胆大的男人上手;而男人们又几乎用了杀牛的勇气来对付这些只会摇摇尾巴的可怜动物。
但不管怎样,总不会象神汉刘玉升说的那样,让鱼把人给吃了。至于每家人的吃法,却大不相同。那真是五花八门:有蒸的,有煮的,有炸的,有红绕的,还有象粗人田福高那样外面糊上泥巴放在炉灶里用火灰烧的(受小时候烧着吃麻雀的启发);有的竟然不知去鱼鳞和挖内脏,里里外外一点不剩都吃了......
午饭过后不久,双水村突然惊慌地骚动起来。
发生了甚事?
呀,不知有多少人的喉咙上扎了鱼刺!
听吧,到处都传来了娃娃的哭声和大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一时三刻,喉咙上扎刺的人纷纷涌到了田海民的院子里,让他们夫妻看怎么办?许多人面带怒色,对海民大为不满,似乎他是存心整治大家哩。婆姨和娃娃们因不知这鱼刺的深浅,连哭带叫,一片惊慌,似乎到了世界的末日。
田海民的院子刹那间乱得象捅了一棍的马蜂窝。
和海民一墙之隔的邻居刘玉升,穿着那件麻绳子纳的破棉袄也闻讯赶来。他立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只是神秘地微笑着,似乎证实他那可怕的预言终于应验了——哼,我早就说过,那池子里会养出鱼精的!
海民夫妇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打算用来笼络人心的鱼,现在却为他们招致了一片怨骂声。银花气得对颓丧的丈夫痛心疾首地喊叫:"大大呀!谁叫你给众人骚这杨柳情嘛......"
正在这混乱之时,孙玉亭出现在了大家面前。玉亭看来也刚吃过鱼,嘴上都沾着一圈油晕。但玉亭同志的喉咙没扎上鱼刺,甭奇怪,他是双水村少数几个吃过鱼的人。他年轻时在太原钢厂当过几年工人,多少吃过几次鱼,因此有"经验"。
玉亭到来之后,立刻对慌乱的人群说:"大家不要怕!回去喝些老陈醋,喉咙上的刺就化了!"
啊啊,醋能治这病?
人们就象得了灵丹妙药,纷纷张着嘴巴跑回家里喝醋去了。
全村的老陈醋一个中午被喝得一干二净。
尽管醋又把人喝得胃疼肚子疼,但这是"常见病";重要的是,喉咙上的鱼刺总算被"化"掉了。见多识广的玉亭同志解救了一村人的危难。
在整个"鱼刺事件"过程中,金家湾的金光亮掼烂鞋子跑遍了东拉河两岸的家户。除过刘玉升,对这事最幸灾乐祸的就数光亮了。
金光亮对田海民白送鱼让村里人吃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知道,这小子是要抬高自己的声望哩!除过孙少安,眼下双水村就是他和田海民世事闹腾得最红火,同时也都具有小气吝啬的坏名声。现在,这小子如此破费财产抬高自己,就等于是贬低他金光亮!另外,这不是逼着让他也把自己的蜂蜜白送给村里人去开一次洋荤?因此,当他听说海民得不偿失,弄巧成拙,让许多人喉咙扎上鱼刺的时候,便端着一缸子蜂蜜水,巴咂着嘴一边喝,一边窜着,兴奋地看海民闹出的大笑话。直等到众人用"玉亭疗法"化掉喉咙上的鱼刺后,他才心情舒展地回去抚哺他的"意大利"蜂去了......不久,双水村就传开了田五为儿子编排的第二个"链子嘴"——
鲤鱼好吃难消化,鱼刺倒把个喉咙扎,大人娃娃嘴张开,哭爹叫妈害了怕。海民本想落好人,引得全村一片骂!幸亏咱玉亭有办法,陈醋才把鱼刺化......
吃鱼事件平息没几天,另一件事又使双水村热闹了一阵子。不过,这件事倒霉的却是金光亮!
这几乎是造化的安排:正在金光亮为田海民弄巧成拙而幸灾乐祸时,厄运突然降临到了他头上。
这一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金光亮正在自己家里往那只黑瓷瓮里摇蜜。象往常一样,每摇净一片巢脾,惜东西如命的金光亮还忍不住要伸出舌头,贪婪地想把上面的最后一滴蜜舔掉,结果老是忘了戴着面罩,常常把自己的舌头捉弄得空欢喜一场。
当他正摇最后一片巢脾时,猛然感觉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一阵刮大风似的嗡嗡声。
金光亮跑出来一看,顿时傻了眼:只见所有蜂箱里的蜜蜂都象流水一般在往出涌!院子上空黄漠漠一片——顷刻间,这一片黄云"嗡"一声,又刮风似地消失了......妈呀,这看来不是分群,而是他的蜂要跑了!
金光亮在危急之中,赶忙在院子里拉起发洪水时捞河柴的芦根笊篱,也不管上面糊满泥巴,就在黑瓷瓮的蜂蜜里蘸了一下,大撒腿冲出了院子。
这时候,金俊武的老婆李玉玲正在隔壁院子时推磨,亲眼目睹了金光亮这灾难性的一幕。李玉玲早对金光亮的蜂恨之入骨——她认为这些蜂把她院里院外果树庄稼上的"养料"都采光了;如果不是丈夫拦挡,她早给庄稼果树都喷了"六六六"。现在,她突然看见金光亮的蜂跑得一干二净,激动得浑身发抖,赶忙叫住了磨道里的驴,也不管一群鸡跳到磨盘顶上哄抢着吃麦了,大撒腿跑到了另一个仇视金光亮的人——光亮弟媳妇马来花的院子里。李玉玲强压住兴奋,但仍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对来花说:"老天爷作怪哩,三锤家的蜂猛然价都跑了......"
正在洗茶饭碗的马来花一听她大哥家的蜂都跑了,双手在腿膝盖上一拍,高兴得大声喊叫说:"老天爷咋睁眼了啊!"
两个妇女丢下各自正在干的活,到金家湾上下院子里传播这消息。不一会,连田家圪崂那面的人也都知道了。这时候,金光亮悲壮地举着那个蘸了蜂蜜的芦根笊篱,正连喊带哭在东拉河湾里晕头转向地寻找弃家而逃的宝贝蜂。有几个小孩子立刻跑来告诉他:蜂已经在庙坪的一棵老枣树上挽成了一个大疙瘩!
金光亮一听蜂有了着落,竟咧大嘴巴哭开了——这蜂是他财神爷啊!
光亮象揭竿而起的义勇军挺举着捞河柴的笊篱,一路哭着赶到庙坪。东拉河左右两岸闻讯而来的大人娃娃,也纷纷奔跑着从四面八方赶去看这稀奇事。
光亮跑到那棵老枣树下,果真见那蜜蜂团成几颗大疙瘩吊在粗壮的树干上。他在一群人的围观下,不顾体面地继续哭叫,同时把那笊篱举在蜂团下面,呜咽着反复念那几句招蜂的口歌——
蜂,蜂,上笊篱,家里给你盖庙哩......尽管他虔诚地拉着哭调念这口歌,但没有一只蜂上笊篱。几分钟之后,又听见"嗡"一声,蜂团解体,刹那间就飞得一个不剩,再也找不见了踪影。有人看见,蜂群过了哭咽河,一直飞到神仙山后面去了。
绝望的金光亮一屁股坐在老枣树下,双拳捶地,放开声嚎了起来......
当天,村里又传开了田五的另一段"链子嘴"——
如今世事不一般,怪事接二又连三。
海民的鱼刺扎喉咙,光亮的蜜蜂又跑完!
但是,对于金光亮来说,他的灾难还没有完。两天以后,趁他倒霉之机,弟媳妇马来花又把他在支书田福堂那里告下了!
田福堂的状况,还象我们上次看到的那样,没有什么改观。咳嗽气喘成了"家常便饭";身板干瘦,脸色灰暗,络腮胡子黑森森围了一圈。
满年四季,只要有阳光,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照旧卷曲在院墙外那个破碾盘上。我们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叱咤风云、咄咄逼人的田福堂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被命运打倒在地的老人,如果我们在某个地方遇见这样一个老头,我们肯定会产生侧隐之心,同情和怜悯这不幸的人。
唉,身体垮了,儿女的婚事又是那么叫人不顺心,他田福堂在这世界上活得还有什么乐趣?
想不通啊!过去毛主席讲的革命道理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但他现在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自己儿女的所作所为。
女儿润叶先前不和女婿一块生活,他理解不了;后来女婿断了双腿,成了终身残废,她偏偏又和他生活在一块,他也理解不了。更叫他难以理解的是,死小子润生丢下他老两口,竟然撵到外县农村,和那个拉扯着前夫孩子的寡妇结婚了......
他理解不了归他理解不了,现在生米都做成了熟饭,他这个为老人的又有什么办法!
不过,外人并不了解,最近一些日子,田福堂在无限的酸楚之中,心头似乎多少产生了一点温热之情,女儿和儿子先后给他们来了信,说身边都有了孩子。女儿生了个男孩,儿子添了女孩。噢,不论怎说,一丝欣慰之感油然而生。他田福堂有了孙子?这可终究是田家的骨血啊!
为此,他老两口不由心热地哭了一鼻子。老伴提出,让他到儿子和女儿那里走一趟,看看他们的小孙孙。同时,她还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他:能不能把润生一家人接回双水村来?他当时尽管没言传,心也不由一动。当然,所有这些也许还得要过段时间,让他把自己的别扭情绪理一理再说。去女儿那里问题不大。虽说向前成了残废,可他和女婿在感情上一直好着哩。腿砸断不由人啊,正如他的肺气肿一样。现在,他只不过为女儿一辈子的不幸命运感到难过罢了。但他无法原谅润生。啊,不孝之子!哪里找不下个媳妇,为什么偏偏和一个寡妇结婚呢?再说,这女人还带着前夫的娃娃,成份也不好!
可是,想来想去,儿子还是自己的,并且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亲他。而今,他和老伴都老了,身边没个人照料,日子也难过。唉,也许润生他妈说得对,不论他们怎样反对这门亲事。可现在既然豆蔓子缠在玉米杆上,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不愿承认的事实......田福堂一整天卷曲在那个破碾盘上,一边合住眼晒太阳,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儿女好的事,至于村中大大小小的"工作",一般他都推给金俊山去处理了。现在这村里还有什么正经工作可做?都是些民事纠纷!让不嫌麻烦的金俊山和爱管闲事的孙玉亭这些人调解去吧!
当然,既是这样,一把手的职位他可绝不会让给别人。某种程度上,他现在就靠这个徒有其名的职务和"止咳片"来维持生存的。有两件东西从不离他身;药瓶子和拴在羊毛裤带上的原大队部门上的钥匙。另外,本村权力的象征——大队党支部的章子,也锁在他家放钱的小木匣里。
田福堂虽然常不出去,一整天躺在自家院墙外的破碾盘上,但实际上仍然严密地关注着村中发生的每一件事。他的消息也特别灵通。只要村中有个什么事,总会有人及时到这个破碾盘前向他通报或传播。双水村这盘棋他是熟悉的;他推演这盘棋的智慧足可以和诡诈的古拜占庭人相比!是呀,村里哪个人他不知底?有些事的内涵和外延,他睡在这里也能品见哩;甚至某个时间里谁心中想些什么,他也可以猜个十之八九!
这几天海民两口子引起的"吃鱼事件"和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得一个不剩,他都在事发的当天就知道了。这些事只能让他窃笑。他尤其对金光亮的蜂跑得干干净净而感到一种特别的快意。这几年,仗着新政策,前地主的大儿子就好象"翻了身"似的,气焰十分张狂,据说经常在村中的"闲话中心"骂他田福堂。哼,在阶级斗争那些年里,他装得象一只鳖!因此,当他听田福高说金光亮因蜂跑掉而急得坐在庙坪的枣树下嚎哭时,忍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嘿嘿"地笑了......
就在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掉的第二天,他弟媳妇马来花来到这个破碾盘前,高喉咙大嗓门告状说,金光亮在庙坪自家的一棵枣树边上又栽了许多泡桐树;这些泡桐树的根都扎在了他们的枣树下,使他们的枣树失掉了养料,今年树上的枣子结的稀稀拉拉,比别人家至少要少收三分之一。她强烈要求田福堂处理这事;说如果他不处理,她天天到这个碾盘前来让他不得安生!
以前所有来告状的人,田福堂都推说他有病,让他们找金俊山或孙玉亭去。但今天是马来花告金光亮,田福堂不免心中一动。这也许是给金光亮一点颜色的好机会!他早就想对这个搞"阶级报复"的人反报复一下了,只是找不到个合适茬口。现在好!这是他弟媳妇告他,拾掇他个哑巴吃黄莲!
这不是他田福堂反报复!这是他们自家人告他哩!田福堂这样想的时候,就对辣女人马来花和颜悦色地说:"你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这要会议上处理,我田福堂一个人处理不了。你先回去。要是会议处理不了,你再闹也不迟嘛!村里解决不了,你不会到石圪节乡上去?好,就这样。你路过给玉亭捎个话,叫他到我这里来一下......"
马来花走后不久,得到口讯的孙玉亭就一路小跑着来了。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得到过福堂的召唤,因此情绪异常地激动,直跑得人还未到,一只烂鞋就飞到了田福堂的面前。玉亭来到破碾盘前,把那只先到的鞋重新拖拉到光脚上,问:"什么事?"
田福堂等一阵咳嗽过后,才说了马来花告金光亮的事。"嗨,村里这种事太多了!如今吃是吃好了,但问题也越来越多了。许多纠纷一直搁着没解决......"孙玉亭跹蹴在田福堂对面,大为感叹地说。
"我想咱们开个支部会,对有些事总得做个处理。咱们大概一两年都没开个支部会了......"
孙玉亭一听说要开会,兴奋地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啊啊,他已经不开会很久了,甚至对开会都有点想念哩!
孙玉亭兴奋之余,也有点惊讶:超脱了几年的支书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对工作积极起来?是不是他有了"内部消息",政策要转变呀?可能哩!他弟弟已经成了省上的大官,说不定写信给他透露了些什么!
田福堂当即从裤带上解下大队部公窑门上的钥匙,交给孙玉亭,说:"你把会议室收拾一下,再给俊山、俊武和海民通知到,叫他们晚上来开支部会。"
"要不要扩大一下?"
"不了!这是我们党的会议嘛!"田福堂断然否定了玉亭的意见。
福堂知道,扩大一下,就把孙少安也"扩大"进来了,在这些"政治问题"上,他依然透彻的精明,说实话,在双水村只有孙少安才使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威胁。尤其是眼下,这小子已经成了双水村头号财主,而且乡上县上都有了名气。他田福堂虽然再折不断这小子的翅膀,但在他的权力范围内,能排斥他的地方,他绝不会放过;哪怕给他制造一点小小的不满足哟!哼,你小子有钱有名,可村子里的事你连毛也沾不上根!我们开党支部会议,你小子社员(他习惯这个称呼)一样,站到圈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