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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叶看着,一直忍不住笑。这不是为他的窘态失笑,而是她真的感到高兴。那双长期转方向盘而磨练出来的手,是那样充满活力和机巧!他现在就可以说是个出色的钉鞋匠了!还不到十分钟,那只鞋就钉好了。
向前把鞋递给她,舌头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地说:"你试试,看什么地方不合适?"
润叶把脚上的泥鞋脱掉,穿上了那双被"钉好"的灰布鞋,站起走了几步,高兴地说:"和原来一样合脚!"有什么能比得上妻子的夸奖更令他兴奋呢?
几天以后,润叶就把向前要去钉鞋的打算,给公公和婆婆说了。
李登云和刘志英都惊得张大嘴巴。他们当然表示了反对的态度。
"家里又不是没钱花嘛!我和你爸除过你们,这辈子还有什么牵挂!只要你们需要,你们就尽量花,何必......"刘志英着急地对儿媳妇说。
"不是钱的问题......"润叶说。
"那是?"李登云瞪大了眼睛。
润叶接着就给两个老人讲了许多道理。虽然局长书记都是一辈子"说道理"的人,但有些道理他们原先未必就懂。经儿媳妇一番开导,才使他们接受了一些有关生活的"新思维"。
既然儿媳妇这样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支持儿子去当钉鞋匠,李登云夫妇尽管心里仍然有些"那个",最后也都勉强同意了。唉,是呀,对他们来说,仍然还存在个"面子"问题,但只要儿媳妇乐意,他们还再能说什么呢?
润叶立刻亲自出马,为丈夫办好了营业执照。按市工商局管理规定,鞋匠一律要在二道街熟食摊对面营业。向前在家做各种准备,润叶又跑着为他"买"了个干活的地皮和一个按市容要求而特制的铁框图;铁框图挂上一些醒目的红布条以及写着"李记钉鞋铺"的招牌......这其间,武惠良曾匆匆到他们家来过一次。地委已决定调他去润叶和向前家乡原西县去任县委书记。前团地委书记是来向他们夫妻告别的。惠良已和丽丽办了离婚手续。这对当年的恩爱夫妻终干在时代的大潮中分手了。他们的分手是友好的;因为迄今为止,他们实际上仍然存着相爱的感情。关于他们各自未来的个人生活安排,现在还很难预测,杜丽丽声称,她一辈子准备过独身生活。她举列说,当代中国许多著名女作家都离了婚过独身生活,这有利于创作事业。她和省上"第五代人"诗人古风铃的关系依然照旧;尽管见面不多,但两地书信不断。
武惠良正是因为家庭关系破裂,才主动要求到下面去工作的——他要离开这伤心之地。他将是黄原地区最年轻的县委书记。最近,据说他读了许多书。他肯定还是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青年,青年!无论怎样的挫折和打击,都要咬着牙关挺住,因为你们完全有机会重建生活;只要不灰心丧气,每一次挫折就只不过是通往新境界的一块普通的绊脚石,而绝不会致人于死命。人啊,忍、韧、仁......润叶最近几天抽不出时间去看望与丈夫离异的丽丽,因为她要忙着让自己的丈夫"出山"。
一切手续就绪以后,李向前就在二道街重新"就业"了。他旁边是其他十几位钉鞋匠——这将是他以后生活中主要的竞争对手。他斜对面就是诗人贾冰的老婆卖羊杂碎的小饭铺。由于妻子和贾冰是熟人,向前和贾冰的老婆也很快熟悉了;在客不多的时候,这两个个体户生意人还隔街拉呱家常话哩!
早晨,向前是自己坐着轮椅去"上班"的;他的钉鞋工具通常都寄存在贾冰老婆的饭铺里。
傍晚,每当下班的贾冰来到对面帮老婆卖羊杂碎的时候,他的润叶也会准时来到这里——她是来接他回家的。
她把他的钉鞋工具通常都寄存在对面的饭铺,然后就扶他坐上轮椅。她推着他,走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了夕阳辉映的桔红的大街......
近一年里,是孙少安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时期。他的砖场越办越红火,利润象不断线的水一样流进了他的腰包,村里人的估计保守了,他的纯收入实际上已经有了四万块钱!
那位河南烧砖师傅一改初衷,没有回老家去,一直在他的砖场充任"总工程师"的角色。他把他的工资提到了比外面高出一倍的数额。同时,另外从本乡招收的两名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也被这位师傅培养成了出色的技术人才。
入夏以来,在那次大失败中为他干过活的本村人,也看清了他的大好形势,又纷纷要求来他的砖场当临时工。
这事首先遭到了秀莲的强烈反对。她忘不他们落难的时候,其中的某些人怎样嘲弄和逼迫他们开工资的情景。如今看他们闹好了,这些人便又想来沾光,秀莲在感情上转不过弯,坚决不同意再让本村这些人来干活。她宁愿多掏点钱雇用外乡的村民,也不愿再用本村这些廉价劳动力了。但少安是个软心肠的人,他知道这些要来干活的村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又求他,他不能见死不救。他反复给秀莲做工作,甚至说好话,让这些穷困的乡亲再来他这里干活,也让他人赚几个买化肥的钱。
秀莲说到底也不是个糊涂人,最终还是同意了丈夫的意见。
于是,象田四田五这样的人,再一次来到他的砖场。这些人拿了钱,得了好处,开始唾沫星子乱溅,一哇声说了少安的好话,孙少安"好财主"的名声扬遍了双水村和东拉河一带的许多地方。他成了全石圪节乡最有声望的"农民企业家"。
孙少安这阵势几乎把他父亲也弄成了石圪节集市上的"明星"。要是玉厚老汉上集走过这条灰尘飞扬的土街,庄稼人就会互相指划着说:"看,这就是孙少安他爸!"他到小摊上买肉,卖肉的人也把最肥的刀口肉切割了给他。
每当孙玉厚老汉提着一条子肥肉,在乡民们的羡慕的议论声中走过石圪节街头时,他脸上平静如常,但内心却常常不由得感慨万端。
啊!他一辈子已经不知多少次从这条土街上走过,什么时候受到这么多人的抬举呢?旧社会,他冬闲时给这里的掌柜吆牲灵到山西柳林驮瓷,每次都是天不明就从这街上起身,双手筒在破棉袄袖里,清鼻涕都冻在了嘴唇上。
以后,他又不知多少次到过这里,出售几个南瓜和一把旱烟叶,以便买点盐和点灯的煤油。那时间,谁能想得起他这个穿破衣裳的穷老百姓?更忘不了的是,那年公社开广播大会批判少安扩大猪饲料地,他和可怜的小女儿立在这土街上,怎样为儿子的命运担心骇怕呀......做梦也想不到,他孙玉厚老汉能有今天这等荣耀!
玉厚老汉骄傲的是,除过大女儿的光景叫人熬煎外,他含辛茹苦抚养的几个孩子,都成了好样的,大儿子现在不用说,一道川都是好名声。当然,少安以后免不了还会有些跌跌绊绊,但最叫人担心的时期也许已经过去了。
二小子当了煤矿工人,是说那营生又苦又不安全,但他对这孩子放心着哩!少平人虽年轻,但处事老成,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眼下,他唯一关心的是这孩子的婚姻问题。听说煤矿女的少,找个对象难,他已提醒少安给少平瞅个女娃娃。可少安说这一家里谁也替少平作不了主......那就等孩子探亲回家时再和他商量这事。
至于小女儿兰香,已经上了"大学堂"。据识字人说,这是中国的什么"重要学堂";有人还推断说,他的兰香将来会"留洋"哩!
唉,唯一使他晚上熬煎得睡不着觉的仍然是大女儿兰花。该死的女婿一年逛得不归家门,丢下那母子三人受了多少牺惶!可怜两个小外孙,从小到大等于没有父亲。眼下两个娃娃总算被不幸的女儿拉扯大了。娃娃也都是些好娃娃。外孙女猫蛋十三岁,在石圪节上了初中,听说象她姨兰香一样,回回考试都是头名。外孙子狗蛋再有一年也要上初中了。可是,那个挨刀子的王满银却还在门外当逛鬼!少安曾建议让他姐离婚。兰花不同意,他也不同意。
人常说好女不嫁二男嘛!女婿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走离婚这条路;离婚女人名声不好听啊!再说,两个娃娃都大了,怎能离婚?这少安,出得啥混帐主意!
孙玉厚尽管有大女儿不幸所带来的痛苦,其它方面我们能看到,如今没一点遗撼。就是他本人的光景,也发达多了。钱不用说,有两个小子给哩;至于粮食,村里除过金家湾那面的俊武,也许就数上他了。许多粮食都吃不了,又舍不得卖,只好用泥巴糊着封在石仓子里。麻烦的是,过一段时间又要把这些存粮倒腾到外面晾晒一下,院子里所有粗点的树木上,一年四季都挂着未划粒的玉米棒;灿黄如金,显出了殷实人家的一派大好风光。今年夏天麦子又大丰收,他支起合烙床子,叫了村中十个后生用两天时间才打完......这一段日子,孙玉厚老汉动不动就到石圪节街上来买猪肉,这倒不是嘴馋或故意给公众能他的光景而是他最近正在箍新窑。
本来,二小子早给他攒够了钱,让他去年就整修一院新地方。但大儿子当时正在难处,他便征得少平的同意,把一千多块准备整修地方的钱,先垫给了少安。
今年,不用他说,大小子主动地张罗着为他雇人打窑洞,接石窑口。当然,按少安的铺排,少平的那一千多元根本不够。短缺的钱都是少安出的,并且还不让他给少平说:因为个性强的二小子早就说过,这院新地方要他一个人出钱修建。
按他们老两口的想法,他们这个院落不必这么排场,别说少安他老了,就是他们老两口,也都是快入土的人,而家里再没有其它拖累,何必修建那么好的地方!
但大小子二小子都坚持要把这院地方修建成村里最好的。他后来也没坚持反对。他理解孩子们的心情。孙家穷困潦倒几辈子,孩子们现在为他们修建这院地方,多半是给村里人证明:孙家再不是过去的孙家了!这些日子里,全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他的少安,真是八下里忙啊!又要为他箍窑,还要照料砖场的事。最近几天,听说他还要谈什么"判",准备承包乡上的砖瓦厂,另外,儿媳妇马上就要生娃娃,行动不方便,因此,一些具体事,他和老伴能做到的,尽量不麻烦少安和秀莲......入夏以来,孙少安也的确是太忙了。砖场正走上坡路,他得特别经心,以免再导致一次意外的灾难。同时,他还要招呼着为父亲营造新地方。
为老人建新家,这是孙少安多年的心愿。他决心要把父亲住的地方修建得比他自己现在住的那院地方更好。他要瞒着好强的弟弟,再添进双倍的钱,把这院地方搞漂亮,正如少平说的,某种意义上,这是为孙家立一块"纪念碑"。他不仅要用细錾出窑面石料,还要戴砖帽!另外,除过围墙,再用一色青砖砌个有气派的门楼——他有得是砖!
卫红的女婿金强给他站场任总指挥,金强在村里年轻一代匠人中,石活水平是最高的。另外,又是为妻子的大爹干活,因此特别经心。
尽管有金强在现场总料理,但少安在大的方面还得分出好多精力来管这件事。
他里里外外忙得一塌糊涂,一天跑下来,腿都疼得瘸了。糟糕的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秀莲马上就要临产,不能象过去那样给他强有力的帮扶。尽管如此,妻子腆着大肚子,仍然一阵儿也不闲着。
自父亲那边开始新建地方,老祖母和父母亲都暂时搬到他这边来住了。另外一孔窑洞腾出来给两面的工匠做饭。母亲和妻子一块上手都忙不过来,没办法只好又把妹妹卫红叫过来帮忙。
一年多来命运的升降沉浮,使秀莲和老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特别亲密。只是因为父母亲坚决不愿再连累他们,才使秀莲放弃了这打算。不过,实际上他们现在又象一家人了。
如今秀莲除不干涉他给老人使用钱,还常提醒他应该给老人们买个什么东西或添置衣物铺盖。在为父母建新家垫钱的问题上,他们的认识高度一致;而且筑院门楼的建议就是秀莲提出来的。
生活如此叫人感慨万端!贫困时,这家人风雨同舟;日子稍有好转,便产生了矛盾,导致了分家的局面。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生活风暴的冲刷,这个家又变得这样亲密无间了。是的,所有人的心情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和顺和畅快!当然罗,老祖母基本上还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祖母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几乎已处于失明状态。一身老病依然照旧,只不过看起来还没有恶化的迹象。尽管她骂儿孙们浪费,但她的衣服和被褥还是都换成了新的。吃喝更不用说,从去年开始,少安在金俊山那里为祖母每天订了一斤牛奶。当然,若要叫她到医院去看病,那是怎样都搬不动她老人家的。她拒绝吃药打针,理由还是怕费钱。贫穷已经成了她一生主要的恐怖。现在,她仍然围坐在炕上的被褥里,眨巴着一双几乎看不见什么的红眼,竭力还想弄明白家里发生的某些事,母亲和妻子都忙得要命。有时还不得不大声地费上半天口舌,解释她一再询问的许多"问题"。
当老人平静的时候,通常都是摸索着数一瓶止痛片——倒出来,又数着一粒粒装进去,我们不知是否还记得,这瓶止痛片是少平上高中时用润叶姐给他的钱买的。已经近十年了,尽管老祖母每次数时都有短缺或长余,但实际上这瓶已经象羊粪蛋一样又黑又脏的药片一粒也没少——我们的老祖母舍不得吃啊......正在孙少安忙里忙出的时候,他突然听说石圪节那个快要倒塌的乡办砖瓦厂,要承包给个人去经营了。
这消息不由使他心一动。他知道,石圪节的乡办砖场比他现在的砖场大几倍,设备和条件都不错,只是管理不行,根本赚不了多少钱。后来虽然内部实行承包制,看来也没有解决大问题,因此乡上才下决心干脆往出总承包呀!
他敢不敢去冒这个险呢?少安开始周密地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他想,如果放开胆量把这个大型砖场承包了,往后的发展肯定要大得多!
说实话,随着现在这个砖场的盈利,他的野心也逐步大起来——他已很不满足这个小摊场,而早想谋算件更大的事。手头赚下的几万块钱,也使他的这种谋算有了一种踏实的心里保障。人就是这样,得一步,就想另一步!如果将来那个大砖厂盈了利,那说不定还能干更大一点的事!他有一种虽然朦胧、但却十分强烈的冲动:他一辈子真正要在石圪节或者说原西县闹腾它一番世事哩!
孙少安进而又想,如果他承包了乡上的砖厂,就把他现在这个砖场也承包出去。对,干脆来个"双承包"!他承包乡上的,让别人承包他的!的确,若是他承包乡上的砖厂,他实际上无法具体管理现在这个砖场;他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到乡上那个砖厂去。再说,妻子要生孩子,一两年内又给他帮不了多少忙,把现在的砖场包给别人,他在双水村一身轻快,也不必连累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