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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马车还在外面等着,赶车的人却已不见了。

丁喜跳上前座,抽出了插在旁边的马鞭,邓定侯也只有陪他坐在前面了。

他知道丁喜一定会赶马车,却想不到丁喜赶起车来,就好像孩子急着撒尿一样。

马车飞驰,直奔城外。

“我们现在要到哪里去?”

“找个地方睡觉去。”

“城外有地方睡觉?”

“这辆马车里,就可以睡得下两个人。”

邓定侯叹了口气,就不再说话了,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本事叫别人跟着他走,丁喜就是这种人。

假如你遇见了这种人,你也只有陪他睡在马车上。

出城之后,马车走得更快。丁喜板着脸,邓定侯也只有闭着嘴,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谁知丁喜反而先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邓定侯笑了笑,道:“我在想……”

丁喜道:“想什么?”

邓定侯道:“据说黑道上也有很多人组织成一个联盟,为的就是要对付开花五犬旗。”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自从岳麟死了后,他们当然更要加紧行动了。”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这个黑道联盟,若是真的跟我们火并起来,一定天下大乱。”

丁喜道:“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有渔翁。”

邓定侯道:“可是要做渔翁,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你认为谁够资格做这个渔翁?”

丁喜道:“青龙会。”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只有青龙会。”

丁喜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想说,也只有百里长青够资格点起这场大火?”

邓定侯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叹息着道:“看来这的确是场大火,每个人都要被烧得焦头烂额,除非……”

丁喜插嘴道:“除非我们能先查出那个天才的凶手是谁?”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总认为杀死王老头的凶手,也就是杀死万通和岳麟的凶手。”

丁喜道:“所以出卖你们的奸细也一定是他。”

邓定侯道:“王老头的死,一定跟这件事有密切的关系,他坚决不肯参加我们的联营镖局,也一定有很特别的原因。”

丁喜道:“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邓定侯道:“你怎么想?”

丁喜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随便怎么样想都没有关系的。”

邓定侯道:“有关系。”

丁喜道:“哦。”

邓定侯盯着他,道:“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一定是隐藏着很多秘密,你若不肯说出来,这件事只怕就永远不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的眼睛好像也变成了两把锥子。

丁喜笑了。

不是那种锥子般的笑,是那种亲切而讨人欢喜的笑。

——锥子碰锥子,就难免会碰出火花来。

——但是像他这种讨人欢喜的微笑,就连锥子也刺不下去。

邓定侯也笑了,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最可爱的是什么地方?”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是你的眼睛。”

丁喜在揉眼睛。

邓定侯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最可爱的?”

丁喜道:“你说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你的眼睛不会说谎,只要你一说谎,你的眼神就会变得很特别,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我至少看见过三四次。”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只要你一提起王大小姐,你的眼睛就会变成那样子。”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看见她画的那片青色山冈时,眼神也是那样子的。”

丁喜道:“因为我心里虽然喜欢她,嘴里却故意说讨厌;因为我明明知道那片青色山冈是个什么地方,却故意说不知道。”

邓定侯道:“一点也不错。”

丁喜又笑了。

邓定侯道:“还有,你发现别人在骗你时,眼睛也会变得很奇怪。”

丁喜道:“你也看见过?”

邓定侯道:“看见过两次。”

丁喜道:“哪两次?”

邓定侯道:“苏小波走的时候,你就是用那种眼色看着他的。”

丁喜道:“你认为我是在怀疑他?”

邓定侯道:“也许他才真正是饿虎岗的奸细,万通只不过是受了他的利用而已,所以后来才会被杀了灭口,岳麟发现了他的秘密,才会把他关在地窖里,你虽然救了他,可是当他回到饿虎岗之后,还是不会说老实话的。”

丁喜终于叹了口气,道:“他说起谎来,的确可以把死人骗活,活人骗死。”

邓定侯道:“所以我不懂。”

丁喜道:“什么事你不懂?”

邓定侯道:“你明明已经在怀疑他,为什么还把他放走?”

丁喜道:“你说呢?”

邓定侯道:“是不是因为你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天才凶手来,因为他本身就是条活线索。”

丁喜又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想的事,你好像比我自己还清楚。”

邓定侯笑了笑,道:“还有一次我看见你那种眼色,是在杏花村,在小马养伤的屋子里。”

丁喜道:“难道我当时也是用那种眼色看他的?”

邓定侯点点头,道:“那时候你一定就已看出他有点不对了。”

丁喜道:“因为他忽然变得太老实,居然肯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

邓定侯笑道:“而且他跟我们聊了半天,居然连一句‘他妈的’都没有说。”

丁喜叹息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若是忽然变了性,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毛病的。”

邓定侯道:“你发现他已经跟杜若琳私奔了,虽然生气,却一点也不着急。”

丁喜板起脸,冷冷道:“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这样的,我为什么要着急?”

邓定侯道:“你看见王大小姐时,居然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丁喜道:“她既然不提,我为什么要提?”

邓定侯道:“她的确应该问问你的,你也应该问问她,可是你们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这是为什么呢?”

丁喜忽然冷笑道:“也许她没有时间,也许只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因为小马就在她那里。”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因为他脾气虽然大,心肠却很软,王大小姐若要杜若琳去找他帮忙,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丁喜道:“既然他自己愿意做傻瓜,我又何必管闲事。”

邓定侯笑了笑,道:“总要有几个人去做傻瓜,假如天下全是聪明人,这世界岂非更无趣?”

丁喜笑道:“只可惜这年头真正的傻瓜已愈来愈少了。”

邓定侯笑道:“至少我就不能说我自己傻。”

丁喜道:“你不傻,那位王大小姐也不傻。”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当然知道那片青色山冈是什么地方,你看得出我是在说谎,她又何尝看不出?”

邓定侯道:“但是她并没有再追问。”

丁喜道:“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她早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

邓定侯微笑道:“因为你虽然不告诉她,小马也一定会告诉她。”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就算小马真的是个傻瓜,也应该看得出那地方就是饿虎岗。”

丁喜忽然扬起手,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他实在想重重地打小马一顿屁股,竟将这匹拉车的马,当作了小马。

拉车的马也愤怒起来了,长嘶一声,蹿入了道旁的疏林,再也不肯往前走。

丁喜居然就让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

他慢吞吞地下了车,将马鞭打了个活结,挂在树枝上,喃喃道:“一个人若是已决心要去做傻瓜,你只有让他去做;一匹马若是已决心不肯往前走了,你也只有让它停下来。”

邓定侯看着他,忽又笑了笑。

邓定侯道:“也许你本来就准备在这里停下来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有些人做事总喜欢兜圈子,明明是他要做的事,他却宁愿多花好几倍的力气,让别人去替他做。”

丁喜道:“这人有毛病。”

邓定侯道:“一点也没有。”

丁喜道:“那么他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只因为他做的很多事都只有傻瓜才肯做,他不愿别人认为他也是个好心的傻瓜,却宁愿让别人把他当作个冷酷的人。”

丁喜道:“你认为我就是这一种人?”

邓定侯道:“一点也不错。”

丁喜道:“我怕你把我当傻瓜?”

邓定侯道:“你也怕我问你,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至少有七八十间,你为什么不去住,却偏偏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受罪。”

丁喜道:“你好像并没有问。”

邓定侯道:“我根本不必问。”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因为我也知道,要到饿虎岗去,就一定得经过这里。”

丁喜道:“你还知道什么?”

邓定侯道:“我还知道你算准了小马一定会陪王大小姐到饿虎岗去,他们都是性急的人,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动身。”

丁喜道:“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

邓定侯笑道:“若是别人要去做傻瓜,你也许会让他去做的,但小马却不是别人,他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兄弟。”

他微笑着,拿起了挂在树枝上的马鞭,又道:“等他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准备用这马鞭套住他的颈子?”

丁喜看着他,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邓定侯道:“你问。”

丁喜道:“你认为你自己是什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邓定侯要笑,却没有笑出来。

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车轮马蹄声,声音很轻,马车还在很远。

丁喜却已蹿出了疏林,伏在道旁,把一只耳朵贴在地上。

邓定侯也跟过来,压低声音道:“是不是他们来了?”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丁喜道:“马车是空的,车上没有人。”

邓定侯道:“你听得出。”

丁喜道:“嗯。”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原来你的耳朵比王大小姐还灵。”

车声忽然已近了,已隐约可以听见鞭梢打马的声音。

既然只不过是辆空车,为什么如此急着赶路?

丁喜忽然又道:“车上虽然没有人,却载着样很重的东西。”

邓定侯道:“有多重?”

丁喜道:“总有七八十斤。”

邓定侯道:“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人?”

丁喜道:“因为人不会用脑袋去撞车顶。”

他的耳朵还没有离开地面,听得出有样东西把车厢撞得不停地发响。

一样七八十斤重的东西,能够撞到车顶。

邓定侯眼睛亮了:“莫非是霸王枪?”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赶车的莫非就是王大小姐?”

丁喜没有开口。

他已看见了一辆黑漆大车,在夜色中飞驰而来,赶车的一身黑衣,头上还戴着顶马连坡大草帽。

假如这个人真的就是王大小姐,她这么样做,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行动一定要秘密,绝不能让对方发现她的行踪,所以她虽然急着赶路,却还是没有骑马,马走得虽然比车快,却没有地方可以收藏她的霸王枪。

——小马为什么不在?

——是不是他们已约好了在前面会合?

邓定侯声音压得更低,问道:“我们跟去看看怎么样?”

丁喜冷冷道:“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道:“你不去我去。”

这时马车已从他们面前急驰而过,赶车的急着赶路,根本没有注意到别的事。

邓定侯一伏身,突然箭一般蹿了出来。

邓定侯凌空翻了个身,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马车后的横架,就像是片树叶般挂了上去。

马车已冲出十丈外,转眼间又没入黑暗中,邓定侯好像还向丁喜挥了挥手。

丁喜目送着马车远去,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假如前面也有人在听着这辆马车的动静,一定会觉得奇怪,明明是一辆空车的,为什么会忽然多出一个人来?”

他翻了个身,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光。

星光照在他眼睛里,他眼睛里的确像是隐藏着很多秘密。


前面的黑暗中,的确也有个人像他一样,用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凝神倾听。

他的脸灰白平板,仔细看着,就能看出他脸上戴着个人皮面具。

另外还有个人动也不动地伏在他身边,除了远处的马车声外,四下只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其中有个人的呼吸很急促。

“奇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忽然道,“明明是辆空车的,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来?”

“是不是有个人在半路上了车?”

“可是马车并没有停。”

“也许他是偷偷上车的,也许连赶车的都不知道车上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看着他的同伴时,神色显得畏惧而恭敬,一双灵活狡黠的眼睛,总是在不停地东张西望着,赫然竟是苏小波。

他的同伴是谁呢?苏小波道:“假如这人真的能在别人不知不觉中上了车,轻功一定不弱,说不定就是丁喜。”

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两个人都该死。”

苏小波怔了怔,脸色大变道:“我……我们两个人?”

黑衣人冷冷道:“你太多嘴,他太多事。”

苏小波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黑衣人的呼吸更急促,忽然从身上拿出个玉瓶,倒出颗黑色的丸药,吞了下去。

一拔开瓶塞,立刻传出种奇异的药香。

——难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百里长青?

——难道百里长青真的就是那杀人的凶手?

马车已近了。

黑衣人刚闭上眼睛,又张开,眼睛里精光四射,忽然道:“你带着暗器没有?”

苏小波点点头。

黑衣人道:“用你的暗器打马,我对付车上的两个人。”

苏小波又点点头。

他还是不敢开口,这黑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似比沙场上的军令还有效。

黑衣人目光闪动,冷笑道:“不管来的是什么人,只要来,就得死。”

——来的若不是他要找的人呢?

他不管。

就算杀错了人,他也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从来不放在心上。


02

车马急行,冷风扑面。

邓定侯轻飘飘地挂在马车后,对自己的身手觉得很满意。

他成家已多年,他的妻子细腰长腿,是个需要很强烈的女人,经过多年的恩爱生活后,更能和他配合无间,他也一直对她很满意。

可是一个女人生过了孩子后,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近年来他很少睡在家里,外面的女人,总是比妻子更体贴更年轻的。

在这方面,他一向很有名。

老天也好像对他特别照顾,过了七八年的荒唐生活,他的体力居然还很好,反应依旧灵敏,身手依旧矫健,看来还是个年轻人。

他的妻子腰脚却已粗得多了,一个女人的性生活若是不能满足,往往就会用“吃”来发泄。

她的脾气也愈来愈暴躁,因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代替她的丈夫。她虽然吃得好,穿得好,心里还是有很多苦闷无法发泄。

想到初婚时的缠绵恩爱,他忽然对自己的妻子有了种歉疚之意。

他决定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在家里多待几天,也许还可以多生一个儿子。

车子一阵颠动,他忽然从玄想中惊醒,忍不住笑了:“这种时候,我怎么会想起这种事的?”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情况中,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

是什么事让他联想到他的妻子的?是不是因为他的妻子也来自闽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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