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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条路都有尽头,这条路的尽头,已在山巅。

云雾已到了足底,仰面就是青天。旭日正在东方升起,彩霞满天。

小马的心一跳:“今天是十几?”

郝生意道:“十四。”

小马仰起脸:“前面是什么地方?”

郝生意道:“前面就是狼山之王的王宫。”

小马已完全信任这个人,可是他看见的却绝不像是座王宫。


山巅居然还有花,一丛丛不知名的小花,掩映着一道竹篱,篱后仿佛有间木屋。

一个白发苍苍的跛足老人,正弯着腰,在慢慢地扫着石径上的落花。

现在已到了花落时节,斜斜的石径上落花缤纷。他们踏着落花走上去,郝生意远远就停下脚,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小马道:“到了这里,我就一定可以见到他?”

郝生意道:“不一定。”

他勉强笑了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一定可以做得到的事。我已尽了力,你是不是可以见得到他,就全得看你自己了。”

小马也勉强笑了笑,道:“我明白。如果我见不到他,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风中充满了干燥枯叶和百花的芬芳,青天下远山如翠。

一个人能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可是小琳呢?

郝生意看着他的笑,忽然压低声音,道:“我还可以泄漏一点秘密给你。”

小马在听。

郝生意道:“要想见朱五太爷,对那扫花的老人,就得特别尊敬。”

小马没有再说什么,却伸出了手。

那只长着七根手指的手,指尖发冷。

郝生意道:“祝你顺利。”

小马道:“祝你好生意。”


扫花的老人弯着腰扫花,始终没有抬起头。

小马大步走过去,抱拳躬身:“我姓马,我特地来求见朱五太爷。”

扫花的老人听不见。

小马道:“我此来并无恶意,我是来送礼的。”

扫花的老人还是没有抬头,却忽然道:“跪下来说话,再爬着进去。”

小马并没有忘记郝生意的叮咛,他已经对这老人特别尊敬。

现在他居然还能忍住气,道:“你叫谁跪下来?”

老人道:“叫你。”

小马忽然大吼:“放你妈的屁。”

他已经准备不顾一切冲出去,他的拳头已握紧。

谁知道这扫花的老人反而笑了,抬头看着他,一双衰老疲倦的眼睛里也充满笑意。

小马的拳头无法再打出去。

老人喃喃道:“有意思,有意思。”

小马不懂:“什么事有意思?”

老人道:“我已有五十一年没听过‘放你妈的屁’这五个字,现在忽然听见,实在很有意思。”

小马的脸有点红了。不管怎么样,这老人的年纪已经大得可以做他爷爷,他实在不应该太无礼。

老人又道:“走进去再向左,就可以看见一扇门。敲三次门,就推门进去。”

他又弯下腰去扫地,扫那永远扫不尽的落花。

小马很想说几句有礼貌的话,却连一句都说不出。

等他走入竹篱,再回头时,却已看不见竹篱外弯着腰扫花的人影。


门也在花丛中。

小马敲门三次,就推开门走进去。

木屋不大,窗明几净。一个人坐在窗下,背对着他,仿佛在看一卷画。

小马躬身问:“朱五太爷?”

这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却反问道:“你来干什么?”

小马道:“来送礼。”

这人道:“什么礼?”

小马道:“一双拳头。”

这人道:“你的拳头?”

小马道:“是。”

这人道:“你这双拳头有什么用?”

小马道:“这双拳头会打人,打你要打的人。”

这人道:“人人的拳头都会打人,我为什么偏偏要你的?”

小马道:“因为我打得比别人快,也比别人准。”

这人道:“你先打两拳试试。”

小马道:“好。”

他居然毫不考虑就答应,而且说打就打,先冲过去,再转身打这人的鼻子。

这并不是因为他特别喜欢打人的鼻子,只不过因为他从不愿在别人背后出手。

先冲到这人面前再转身,出手当然要慢一步。

这一拳打空了。

这个人凌空跃起,再飘飘落下。

小马失声道:“是你。”

他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不是朱五太爷,是卜战,“老狼”卜战。

卜战看着他,眼睛居然也有笑意,道:“你从不在背后打人?”

小马道:“嗯。”

卜战道:“好,好汉子。”

他忽然指着后面一扇门,道:“敲门五次,推门进去。”


这扇门后的屋子比较长,也比较宽。

屋角有张短榻,短榻上斜卧着一个人,也是背对着门的,却不知是睡是醒。

小马再躬身问:“朱五太爷?”

这人道:“不是。”

小马道:“你是谁?”

这人道:“是个想挨揍的人。”

小马道:“我若想见朱五太爷,就得先揍你一顿?”

这人道:“不错。”

他还是斜卧在短榻上,背对着小马:“随便你揍我什么地方都行。”

小马道:“好。”

他又握紧拳头冲过去。

他可以打这人的后颈和背脊,也可以打这人的屁股和腰。

这都是人身上的关节要害。

现在全都是空门,只要挨上一拳,就再也站不起来。

但是小马打的并不是这些地方。他打的是墙,这人对面的墙。

一拳头打过去,木板墙立刻被打穿个大洞,碎裂的木板反激出来,弹向这人的脸。

这人当然没法子再躺在那里,身子一挺,已凌空跃起。

小马也一跃而起,凌空挥拳,痛击这人的脸。

这一次他打的不是鼻子。

仓促间他没把握能打准这人的鼻子,脸的目标总比较大些。

这人再想闪避,怎奈力已将尽而身子悬在半空中,也没法子再使新力。

只听“轰”的一声,他的人已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木板墙上。

本来已被打穿个大洞的木板墙,破的洞更大了。这人穿洞飞出,小马也跟着穿过去,里面的一间屋子更大。

一个人远远地坐在几边喝茶,满头苍苍白发,赫然竟是那扫花的老人。


刚才被一拳打进来的人,现在又已从墙上的破洞中穿出去。

扫花的老人道:“他不好意思见你。”

小马道:“为什么?”

扫花的老人道:“刚才他还在吹牛,只要你不在背后出手,绝对过不了他这一关。”

他眼睛里又有了笑意:“你果然没有失信,果然没有在他背后出手。”

小马道:“他也没有失信。”

扫花的老人不懂。

小马道:“他想挨揍,现在已挨了揍。”

扫花的老人大笑:“好小子,不但有种,而且还有趣。”

小马道:“我是个好小子,你呢?”

扫花的老人道:“我只不过是个老头子。”

小马盯着他,道:“是老头子?还是老太爷?”

扫花的老人微笑道:“老头子通常就是老太爷。”

小马眼睛里闪着光:“是朱五太爷?”

扫花的老人不说话了,只笑。

小马也不再问。他忽然跳起来,一拳打出去,打这老人的鼻子。

他并没有失约,并没有在背后出手。可是他出手的时候,也没有打声招呼。

他要让这老人一点防备都没有。这种打法,非但不能算英雄,简直有点赖皮。

可是他一定要试试这老人的武功。

像这么样一拳打出去,无论谁要闪避招架都不容易。

何况这老人背后就是墙,根本已没有退路。

他对自己这一拳本来很有信心,可是这一拳却偏偏又打空了。

他一拳击出,扫花的老人已到了墙上,就像是一张纸一样,轻飘飘地飞了上去,轻飘飘地贴在墙上,看着小马微笑。

小马没有再打第二拳。

他向后退,退出去好几步,找了张椅子坐下。

扫花的老人道:“怎么样?”

小马道:“很好。”

扫花的老人道:“谁很好?”

小马道:“你很好,我不好。”

扫花的老人道:“你哪点不好?”

小马道:“我那么样出手很不好,比起在背后出手已差不了多少。”

扫花的老人道:“可是你出手了。”

小马道:“因为我想试试你。”

扫花的老人道:“你试出了什么?”

小马道:“我的拳头一向很少打空,今天却已打空了三次。”

扫花的老人道:“哦?”

小马道:“第一次是温良玉,第二次是个见鬼的太阳神使者。”

扫花的老人道:“那两个人本就是狼山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小马道:“但是他们比你还差得多。”

扫花的老人道:“哦?”

小马道:“自从我上了狼山,你是我遇见的第一高手。”

扫花的老人道:“哦?”

小马道:“可是我的拳头也不错。”

扫花的老人承认:“很不错。”

小马道:“而且我拼命。”

扫花的老人道:“我看得出。”

小马道:“所以你若肯收下我这双拳头,对你还是很有用。”

扫花的老人道:“当然很有用。”

小马道:“你肯收?”

扫花的老人道:“我也很想收下来,只可惜你这双拳头并不是送给我的。”

小马道:“我是送给朱五太爷的。”

扫花的老人道:“不错。”

小马道:“你就是朱五太爷,朱五太爷就是你。”

扫花的老人笑了,就在这时,后面忽然响起了一声金锣。

扫花的老人微笑道:“这一次你虽然又看错了人,可是朱五太爷已准备见你。”

小马怔住。

扫花的老人道:“还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小马只有听。

扫花的老人道:“我绝不是狼山上的第一高手。在朱五太爷面前,我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小马几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武功比他高出那么多的人,却又不能不信。

扫花的老人道:“所以你在他面前,千万不能放肆,更不能出手,否则必死无疑。”

他说得很郑重,忽又笑了笑:“普天之下,能见到他真面目的人并不多,所以你进去无论是死是活,也都可以算不虚此行了。”


屋后还有一扇门,锣声又一响,门大开。

小马在门外怔住,此刻他面对着的,竟是间七丈宽、二十七丈长的大厅。

他走入竹篱时,实在想不到那几间木屋后竟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大厅里空无一物,四壁洁白如雪,二十七丈外却又有扇门。

门上挂着珠帘,一个人坐在珠帘后。

小马看不见他的脸,甚至连他的衣冠都看不清楚,却已觉得有种慑人的气势,如杀人的剑气般直逼眉睫而来。

后面的门已关起,扫花的老人留在门外。

小马正想往前走,四壁后突然传出一声鸣雷般的暴喝:“站住。”

小马只有停住。

他是来求人的,不是来打架的。至少有九个人的性命都被捏在珠帘后这个人的手里,他怎么能轻举妄动。

一声暴喝后,大厅里立刻又变得死寂如坟墓,过了很久,珠帘后才有声音传出。

声音苍老而有威。

“你已知道我是谁?”

“是的。”

小马当然已知道,除了朱五太爷外,谁有这样的威风?这样的气势?

朱五太爷道:“你要见我?”

小马道:“是。”

朱五太爷道:“你姓马?”

小马道:“是。”

朱五太爷道:“愤怒的小马?”

小马道:“是。”

朱五太爷道:“昔年镖局连营,五犬开花,就是被你和丁喜破了的?”

小马道:“是。”

朱五太爷道:“好,看座。”


雪白的墙壁间,忽然出现了一扇门。

两条巨人般的彪形大汉,秃顶光头,耳戴金环,抬着张虎皮交椅进来。

朱五太爷道:“坐下。”

小马坐下,两条大汉还留在他身后没有走,墙上的门却已消失了。

朱五太爷道:“五犬开花,气焰不可一世,天下豪杰共厌之,你能击破他们的连营,弱了他们的气势,所以你今日才有座。”

小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爷道:“可是有座未必就有命!”

小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爷道:“我也知道你并不珍惜你自己这条命。”

小马沉默。

朱五太爷道:“你已中了太阳化骨散的毒,最多也只能活到明日午时。”

小马沉默。

朱五太爷道:“你的朋友都已陷入绝境,你的情人已落入太阳神使者手里,这次你们同上狼山的人,要想活着下山,已难如登天。”

小马只有沉默,因为他已无话可说。对这位狼山之王,他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本来以为这个人只不过是个孤僻古怪、妄自尊大的垂死老人,隐士般独居在山巅,任凭他的属下欺瞒摆布。

现在他才明白,只有这个人,才是狼山真正的主宰。狼山上发生的每件事,没有任何一件能瞒过他的。

朱五太爷道:“现在你自知已无路可走,所以你才来找我,想用你的一双拳头,换回你们的十条命。”

他忽然冷笑,接着又道:“你有没有见过只凭在神前烧一炷香,就能换得终生幸运的人?”

小马道:“没有见过。”

朱五太爷道:“我就是这里的神。”

小马道:“我的拳头却不是一炷香。”

朱五太爷道:“你的拳头是什么?”

小马道:“是个忠心的伙伴,也是件杀人的利器。”

朱五太爷道:“哦?”

小马道:“你并不是真的神,你的力量毕竟有限。能够多一个忠心的伙伴,多一件杀人的利器,迟早总是有用的。”

他一定要说服这个人,所以又接着道:“死人却没有用,十个死人也比不上一把快刀,我的拳头远比刀更快。”

朱五太爷道:“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没有比你更快的拳头?”

小马道:“至少我还未见过。”

朱五太爷道:“你想见?”

小马道:“很想。”

朱五太爷道:“你回头看看。”

小马回过头,就看见那两条大汉,神话中巨人般的大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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