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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眉》刚刚下场,台下突然一片喧闹,不知哪里来的一队骑马满兵包围了戏场,衙役们则冲进人群,冲上戏台大叫着:“拿贼匪!拿贼匪!"他们挥着棍子、戒刀和捕绳,见戴白帽子的就抓,还不时掀下男人的帽子。一时间人群大乱,小孩哭大人叫,拚命四下逃窜。衙役打伤了许多人,又挤伤了许多人,乱了半天,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同春和同秋他们见势不好,连忙卸装换衣,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想衙役们已经冲进后台,见到他俩,一声冷笑,上来就拿铁链当胸锁祝同秋吓得一个劲儿地哆嗦,同春气得眉眼都歪扭了,喊道:“你们干什么?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乱抓良民?”“哼,好一个良民!"衙役冷笑一声,拉了他们要走。班主一群人围上来跪下哀告道:“大老爷,大老爷!他们实在是良民,放了吧!我们从京师来,回去没法交代啊!……”“别拿京师吓唬人!"衙役恶狠狠地说:“这是叛逆大案,十恶不赦!”“啊!"同秋一声惊呼,晕了过去。同春竖起眉毛还要争辩,班主连忙抢着说:“大老爷,这两位实在是我们打京师有名的媚香堂请来的名角儿,在京师多年,相与的都是大人老爷,决无叛逆情事,求您……”他悄悄塞给衙役一个红纸包。

“哈,原来是一对兔子!"衙役鄙夷地笑骂一句,说:“老板,实话告诉你,这里出了一桩谋反大案,案中人以身带大明通宝、永历通宝、隆武通宝、弘光通宝各种铜钱为凭证,戴白帽或不薙发为记号。这两个人昨儿戴白帽,这一个还留长发,被人首告了,没个跑!"老板和同班伙伴万分着急,老板连忙解释说:“实在冤枉啊!这位媚香堂主,一向唱旦角,头发稍长原是朝廷准许的呀;他俩昨天遥祭师父,是戴了半天白帽,今天并没戴啊……”“不管那些!见了官再说!"同春和同秋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押进镇上的巡检所。

因为抓的人太多了,巡检所监房早就填满,不得不腾出公堂大厅两侧的公务房。同春、同秋和三十多个人都被塞进一间公务房,准备下午解送到县。

同春抱歉地看着同秋娇弱的体态、苦痛不堪的表情,叹道:“都怪我!不该把你拉到这里来,让你受这苦楚……”同秋疲惫地垂头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我自己要来,不怪你……”他说着,娇怯怯的就要哭,同春连忙脱下外衣弄成坐垫,搀他靠墙坐下。他立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嘤嘤地哭了起来。

同屋的人,尽管都是被抓进来的,都有一肚皮怨愤,但在两个戏子面前,却觉得自家身份很高,一个个都摆出不屑置理的样子。见同秋啼哭,反而轻薄地互相使眼色,几个浪荡子竟不怀好意地讪笑着去逗他。同春老实不客气地瞪他们一眼,说:“不要旗人太甚!"一个满脸邪气的中年汉子眯着眼打量同春,猥亵地笑着说:“小可怜样儿!生气了也别有味道,来,让我瞧瞧……”他伸手就来摸同春的脸。同春怒火中烧,左手一挡,右手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哇"的一声惊叫,一下就摔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墙上,随后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话都说不成声了。众人都吓住了。门外巡丁听见喊叫,吆喝道:“乱喊什么?再喊就加铁链铁镣!"人们真的不作声了,被巡盯也被同春镇住了。同春正眼儿也不瞧他们,独个儿走到窗前,抱着肩膀,透过破窗户纸,呆呆地向外望着。突然,他大喊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玛法!苏尔登玛法!"他一面喊一面用力捶打窗户,高叫冤枉。

原来,他看见巡检官正客气地点头哈腰,陪苏尔登走上巡检所的正厅。同春这一喊,苏尔登果然停步朝这边看了看,对巡检说了两句,巡检立刻命巡丁把同春押过去。

苏尔登一见是同春,很是惊讶,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同春便把自己和同秋搭班来永平唱戏,不久要回马兰村给师父上坟,在这里无故被逮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巡检在一旁听着,一面看看苏尔登的脸色,一面很有几分不安地把同春的话用满语讲给苏尔登听。他知道苏尔登听汉话十懂八九,只是不会说,所以不敢胡言乱语。

苏尔登从毛茸茸的灰白眉毛下威严地看了巡检一眼,说:“这两个唱戏的娃娃我认识,他们的师父我也认识,不是贼匪!

快放他们回乡给老师父上坟!”

“是,是!"巡检哪敢不听从。可是苏尔登非要亲眼看着同春、同秋哥儿俩获释不可。这样,同秋也被提出了临时牢房,和同春一道向苏尔登玛法叩头致谢。

苏尔登连忙把他俩搀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慨地说:“明明还是小娃娃,怎么转眼就成小伙儿啦?还是这么漂亮的小伙子!唉,我怎么会不老!"他又用蹩脚的汉话连连说:“老了,我可真老啦!"同春问:“苏尔登玛法,费耀色也在这里?”“不。这里,马兰村,很乱。他,送京师去了。”“马兰村很乱?"同秋惊惧地小声问。

苏尔登的灰色浓眉皱起来了,沉默片刻,说:“那个白衣道人,那个袁道姑,那个乔家的人,叛逆!谋反!你们不要去找他们!懂吗?"同春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响,咬牙把一声惊呼硬憋回去。这时候,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什么话都不要问。

同春哥儿俩被一个多嘴的巡丁进出巡检所。此人因为是戏迷,又看了他俩的戏,态度相当客气,他悄悄说:“你俩真走运,认识那个老满人。这桩谋反大案就是他告发的,所以巡检不敢不听他的话。要不然,才不肯放你们呢,多抓一个反叛多一份功!”

“他告发的?"同春又吃了一惊。

“犯案的人挺多,是吗?都抓住了?"同秋也问。

“可不是!都槛送进京了,年前就押走了!抄查出好些金银财宝、好些伪永历的印信、札付,真了不得!……哦,只有那个叫乔柏年的,那会儿没在家,没抓祝没事儿!过了年就会来个天下通缉!谋反大案哪,跑得了?……”槛送进京了……梦姑呢?容姑呢?她们也被拖进这场弥天大祸了吗?同春的心象坠上了沉重的铅块,往下沉,往下沉……三天后,同春送走了因惊吓而病倒的娇弱的同秋,独自回到了马兰村。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棵独立山坡的老杏。它象一个年迈的老人,张开枯枝,迎接归来的游子。它,能唤起同春多少美好的回忆啊!抚摸着那黝黑如铁的树干,同春心里热辣辣的。他没有心思慨叹,攀着老杏的枝桠,举目北望,村边的环秀观,观后不远的乔家院落看得一清二楚。古旧的观门贴着交叉封条,崭新的乔家红旗门上,也贴着交叉封条。没有人声,没有人影,甚至也没有过路的行人。同春很快就明白了,因为乔家院边的小巷中,不时露出巡丁的红缨帽顶,他们是在监视、等候,要撒网捉鱼啊!……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乔家母女看来都……同春没有力气再往村里走了。他扶着树干坐下,坐在老杏树那从地土中突出的坚硬的老根上。原野、山川、村落,历历在目,依然和过去一样,但是,它们怎么看上去那么苍白、那么凄凉?

就和同春的心一样,空落落,白茫茫……三车轮儿"吱吱吜吜"响个不停。两头黄牛也许是太老了吧,走得这样慢。新年刚过,天气便转暖,太阳当空,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躺在粮车上的柳同春,随着车身摇晃着,舒服得仿佛睡着了。

同春在马兰村的老邻居家住了几天,乡亲们东一句西一句的,他慢慢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用说了,那老道师徒谋反蓄意已久,乔家也着了他们的道儿。腊月里到村里来的那许多骑马带刀的人,想必是他们的同伙。又是那个王用修,几次去偷听,不得要领,又不敢得罪乔柏年,便去搬动老鞑子苏尔登。别瞧苏尔登平日不管闲事,也不欺负人,可一听说有人谋反,登时炸了,上府里一告,县里也知道了。府里县里两下里一起动手,老道师徒和同伙们一个也没跑掉!

环秀观、乔家院都被抄个净光。谁知道那小道士还娶了那么多房妻妾?这回一网打尽,连袁道姑都抓去了。后来那伙子里有好些人自首,把凭证、记号和新正日要抢县里粮仓银库的事都说出来了。这才在各处布下罗网,捉拿不薙头的、戴白帽的人。说起戴白帽,还有个讲究。那伙人有句口号,叫做"红花开败黑花生,黑花单等白花青",说是清朝戴的是红帽,他们戴的是白帽,就如秋霜一般,专打红花……那么梦姑的下落呢?谁也无法回答。所幸梦姑生为女子,不至于”立斩",但是"入官发卖",或"给付功臣家为奴",则是此案中所有女子逃脱不了的命运。在京师这么多年,同春见的还少吗?

常有这样的事: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显得宝贵;常有这样的人:命运的打击越是沉重,他越是不肯屈服!在离开马兰村,离开养育了同春一生最可珍爱的情感的山山水水的那一刻,同春对天发誓:他非要救出梦姑不可!

如今,他躺在嘎嘎作响的牛车上,正在筹划如何探寻梦姑的下落。他丝毫没有睡意,头脑极为活跃。他仿佛一下子变得聪明了,而且精神百倍:他要去救人!他这样一个低贱的、为许多人所不齿的下等人,要去打救更苦的、落入火坑的人!有了这么一个明确的、引以自豪的高尚目的,纵然前途未卜、困难重重,他也觉得活着有了希望,有了味道。

这辆装满粮袋的牛车,是他老邻居的。这老汉最善种黄米和黏高粱。京师一家点心铺专要他这两样,给价比别处高一倍,只是要他每年送两趟。本当秋后就送,因故拖到立春,同春正好跟他搭伴,一路做了他的帮手。车又重,牛又慢,两人轮流赶车,昼行夜宿,到京师已经是第三天过午了。

一进永定门,同春就觉着异样,街上人马车辆比往常拥挤。老汉心里发怯,把鞭子交给了同春。同春赶车可不生疏,不管在戏班还是当书童仆役,这是少不了的差使。他"叭"地甩出响鞭,指挥辕牛沿着深深的车辙稳稳当当地往北走去。那家点心铺在前门粮食店。

“啊哈!小同春儿!好大一车粮食!打哪儿发财儿回来啦?"一个难听的公鸭嗓大声嚷着,吓了同春一跳。原来是他跟张汉当书童时认识的一个京师长随,有名的无赖。同春不愿意搭理他,冷冷地回一句:“人家的货,我给赶车!"那人跟在车边走着,哈哈一笑:“别哄我啦,就你这身打扮,赶车的?连毛孩子也不信哪!“同春皱皱眉头。这倒是真的,他还穿着年节穿的那件皮褂子呢,是打同秋那儿借来的,他自己也忘了。

“瞧瞧,圆不了谎啦!"那人很讨厌地格格直笑:“哎,我说你倒停停啊,我有话跟你说,别太不给面子啦!……”同春无奈,喝牛停车,那人立刻亲热地拉住同春胳膊:“好兄弟,这些日子没见,怪想你的,走,上兴盛居喝两盅,我请客!"同春忍气,应付着说:“大哥好意,小弟心领了。改日吧,我眼下要赶车送粮,天不早了!”“唉,唉,你听我说呀,"他的眼睛骨碌碌地直往车上转溜:“哥哥我这些日子运气不好,混得穷透了,几家的活儿都辞了,眼前就揭不开锅啦。这么着吧,好兄弟,你借给我一石粮食怎么样,过两个月准还,成不成?”“你说什么呀!"同春责怪地说:“这粮食真不是我的!人家辛辛苦苦打永平府赶来京师送给粮主,误了事不是玩的!"老汉赶紧下车过来,陪笑道:“这一车又不是大米白面,尽些个黄米黏高粱,桂兰斋早订下的,实在不能动。"那人哪里肯听,死皮赖脸地缠住同春:“是你的也罢,不是你的也罢,这点面子还不给?就一石,就一石!一个月就还!"同春懒得再费口舌,脱开他的手,跳上车帮,口里"哦吁"一声,鞭子一甩,两头牛迈开步子,大车慢慢起动前进。

那无赖大怒,往前跑了十来步,拦在车前,挥胳膊甩掉大褂,"噗"的一声仰天躺在车辙中。他跷起二郎腿,抱着双臂,洋洋得意地喊道:“你们这两个老悭!敢压我吗?要敢,今儿老子等着!要不敢,老老实实给我十石粮!"同春又气又急:“你给我起来,耍什么无赖!"他跳下车去拉那无赖,那无赖叫喊起来:“打死人啦!把胳膊拉折啦!"他倒真有力气,象长在地上似的,同春不但拉他不动,而且他又喊又叫地招来许多人围着看热闹,众目睽睽,同春反而无计可施。谁不怕这个不讲理的混混呀!

老汉上前哀告,那无赖把头一扭,听都不听。老汉无奈,说:“算我倒霉,送你一石黄米,总行了吧?”“嘿嘿!晚啦!早给我一石不就没事了?这会儿,不行!““唉呀,好爷哩!"老汉急得满头大汗:“十石实在太多,小老儿一年也打不下多少,求你减些个,我给你老叩头……”那无赖躺在那儿傲慢地笑道:“叩头顶个屁用!就是十石,一颗也不能少!"太阳平西了,聚观的人越来越多,象几堵墙似地围着看热闹,有的说笑,有的叫骂,同春手足无措,老汉急得直掉泪,可就是没办法对付这个无赖。后面压了一长溜牛车骡车,都动弹不了,急得乱吼乱骂。

一阵马嘶,几匹高头大马跑近,一个头戴貂帽、身着绣花战袍、披一领黑绒披风的伟岸丈夫下了马。人群立刻给他让出一条道,表示对他寄予劝解的希望。他看了看情势,皱着又粗又黑的海参眉问:“怎么回事?"老汉连忙指着无赖道:“他说要不敢压死他,就得给他十石粮!"那人两大步就跨到无赖身边,冷笑一声,喝叱道:“这话是你说的?"无赖大怒,一拍胸脯:“就是老子说的!关你什么事?“戴貂帽的人一言不发,猛一回身,夺过同春手里的鞭子,"啪”的一声狠抽牛背,两头牛一惊,猛地向前蹿去,轰隆隆大车一阵响,竟从那无赖身上压了过去!车过后,一片血迹,那无赖腹裂而死,脸上是一副极度惊惧的表情。

围观的人大惊失色,胆小的吓得抖成一团,附近的司坊官和乡约闻讯赶来,车主老汉和同春都觉得大祸临头了。可是戴貂帽的人竟毫不在意,静静她说:“他自己求死,何必让他活着!"他又回头催促老汉说:“你们走吧,是我杀他的,没你们的事!"可是司坊官和乡约见出了人命,哪里肯放车走,还叫来些巡检、捕役,要绑这戴貂帽的人去见官。这里正在闹闹嚷嚷地不可开交,忽然有人喊:“南城御史来了!"果然,开道锣一声又一声,主管京师南城治安事项的巡城御史闻讯赶到了。

南城御史走近现场时,巡检和捕役正拿出绳索要绑那肇事人。御史一看大惊,喝退众人,赶紧冲上去几步,跪到戴貂皮帽人的脚前,叩头道:“小官来迟,特地请罪!"围观的人们哪能想到这个局面,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直嘘气。戴貂帽的人声音有些沙哑,但气势很充沛,有一股镇人的威严:“这是皇城御道,奸民横行如此,要巡城御史干什么用?"御史连连叩头,面色如土,听他继续大声说:“再有学这无赖的,今天就是样子,压死勿论!"说罢,他转身上马,那一小队刚才站在人圈外窃笑的骑兵跟在他身后,向北驰去。

巡城御史站起来,对着司坊官大发雷霆:“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为什么不早早差人来报?饶不了你们!鞭三十!"御史身边的役吏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司坊官挥鞭就打,打得他们不住地叫喊求饶。人们都吓呆了。这戴貂帽的到底是什么官?这么大的威风!

同春身边那个胥役悄悄对同春说,"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我也刚知道那是简亲王!"人们咋舌不已。谁不知道,简亲王济度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儿子,是眼下朝中最尊贵、最威严的亲王啊!

简亲王济度回到他巍峨富丽、仅亚于皇宫的亲王府,早有侍从家仆等在门前迎接。他觉得有些累,但又非常兴奋以至于根本坐不下来。刚才在前门处置那个无赖,以及由此引来的一场戏剧性的情节,使他很觉痛快,但更使他振奋的是,皇上任命的安南靖寇大将军、信郡王多尼,今天出师了!

他坐在舒服的软塌上,喝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一碟碟黄黄的酥油点心引人食欲。可是他还在体味着今天浸透他全身每根经络的那种激情。

……五色旌旗飒爽飞扬;无数的龙纹散扇、旛、幢、麾、氅、节耀眼辉煌;金钺、卧瓜、吾杖金光闪闪;仪象、玉辂富丽雄壮盛大的法驾卤薄直排到午门!出征大将军率出征诸将身着采服,从午门开始,在两排卤薄的迎候和致敬中,由鸿胪官导引着,庄重而肃穆地踏着汉白玉御道,穿过王公百官的侍班队伍,一步一步升上太和殿玉阶,在雄伟无比、神圣无比的太和大殿,跪受大将军印,奉天子敕书,这是什么样的荣耀啊!……随后,大将军跟从天子往堂子行礼,祭大纛,那又是何等的庄严!祖先的嘱望、满洲的命运,此刻仿佛一下子交给了大将军!……长安左门外的天子黄幄中,皇帝亲自赚大将军酒,大将军跪受,饮毕上马,更有文武大臣代皇上送大将军至郊外饯行,礼、兵二部堂官亲自为大将军奉茶把盏。大将军率从征将士望阙谢恩,便率大军代天子去巡狩、平定天下了!……在这无比隆重和雄伟的大典中,最突出的人物,就是大将军。大将军是谁?今天是信郡王多尼。但济度不时有一种幻觉,仿佛他又受命为大将军,又做了一次盛大的命将出征典礼的主角!象三年前他受命为定远大将军去征剿郑成功时一样!这无与伦比的庄严仪式,是由祖上流传下来的,体现着祖先的尚武精神。济度的血管里,流淌有努尔哈赤的血、皇太极的雄心和济尔哈朗的忠诚,合成了马上得天下、马上治天下的伟大抱负!

正是这种激情,促使他越礼郊送信郡王。因为按礼节,身为亲王的他,是不必同文武大臣一样去郊外饯行的。他不但去了,还带动好几位亲王、郡王也去了。临分别时,济度执着多尼的手,虎目炯炯地说:“多尼!杀出咱们八旗的威风!”也正是这种激情,使他当场约请同去的子侄弟兄们,那些王公贵族中的小辈,下午到自己府中练射。

三碗奶茶喝过,他沸腾的心绪略略平静了些,正想着要不要召福晋、侧福晋来说会子话,门上报进:巽亲王常阿岱、显亲王富绶与七弟温良郡王猛峨、康郡王杰书、顺承郡王勒尔锦五王联翩在府前下马,求见王爷。济度很高兴,立刻出迎。在正殿行了宾主礼,再行家人礼,济度便立刻领诸王到射圃去了。

射圃,在王府东侧,长宽都在百丈以外,高大的墙垣下一圈槐树,围着平坦开阔的场地,能跑马、能射箭、能习武。

树下有几排小平房,平房的那一边是菜圃和花圃,管理菜、花和武器的奴婢就住在那些平房里。紧靠王府主要建筑这边,建了一座观射楼,那是雕梁画栋、绿琉璃瓦顶、飞檐上蹲着七只压角兽的华美建筑,完全符合亲王府的制度。观射楼是专供王爷和王府子弟练武时观射、休息用的。济度把客人们带到了这里,楼下正厅已摆好茶酒菜肴,地上也铺好了毡垫座位。

在世的皇族亲王、郡王中,和顺治皇帝同辈的,只有简亲王、安亲王和信郡王三人了。信郡王多尼今天已受命领大将军印出征;安亲王岳乐,和济度一直不那么亲近,而且论威望、论尊贵,也不能和他这位郑亲王世子相比。常阿岱、富绶、猛峨,是子侄辈里有威望的王爷。康郡王杰书虽说不完全与济度合拍,但终究是常阿岱的堂弟。孙辈的两个郡王,克勤郡王罗科铎已随多尼南征,只有这位年轻的顺承郡王勒尔锦在京。他不免有些娇弱,但正因为此,非要他来不可!……济度打量着诸王,心里很觉安慰:朝中有名气的王爷,都在这里了。他脸上泛出长辈的和蔼笑容,这和他威风凛凛的浓眉虎目极不相称。他说:“今日送大将军出征,贤侄们有何观感?"诸王显然都有许多感受,但在济度面前不敢放肆。常阿岱为人和他外相相似,比较粗莽,首先扬着头大声说:“真正叫人痛快!一肚子闷气全扫光啦!打天下、平四海,还得靠咱们八旗将士!"显亲王富绶是肃亲王豪格的儿子,顺治皇帝的亲侄。他承继了父亲的勇武体格,也承继了父亲的豪迈气概,他说:“叔王,八旗男儿百战一生,不到这等地步,枉为人了!"济度听着他们振奋的言谈,正合心意,非常高兴地说:“今日真大长了八旗的威风!贤侄们胸怀大志,自有拜将受印的一天!他年都当大将军,老叔我死也瞑目!……祖宗创业以弧矢威天下,所以八旗必须以骑射为本务。今日老夫心绪振奋,特邀贤侄们来此较射,准备了小小采头,为贤侄们助兴。来,端上来!"侍从们顺次走上,捧上几样珍品放在正中间的桌上:一只洁白无瑕的羊脂玉雕荷叶片,两只嵌宝石金杯,三只点翠镶红白玛瑙银盌。一个个光彩夺目,很是诱人。济度又指着射场正面的三个支架,笑道:“贤侄们请看:右边是鹄子,中间是花篮,左边是绸巾。各射三箭,射鹄子中最上层羊眼者为胜,射得篮开者为胜,射绸巾穿透者为胜。九射九中者得玉器,九射六中者得金杯,九射三中者得银盌。怎么样?"诸王这时都来了精神,不象刚才那么拘谨了。猛峨温顺地笑笑,说:“叔王,要是我们五个都九射九中呢?玉器可只有一只呀!"济度捋着不长的硬胡子笑道:“要能这样,老叔补给你们四只玉器,就怕你们没有拿玉器的能耐!"这五位亲王、郡王,是开国诸王的第三代、第四代子孙,虽说没有先辈那般神勇,一个个也还年轻力壮、武艺不凡,被济度一激,都坐不住了,磨拳擦掌地要显显本领,纷纷到厅侧的武器架上选取弓箭。勒尔锦辈分最低,年纪最轻,心也最虚。他不敢说自己骑射低劣,只能硬着头皮跟叔辈们一起去选弓箭。

要射百步之外的目标,又用的是镞长五寸、箭长三尺的祖上传下来的透甲锥,不选硬弓根本不行。勒尔锦愁眉苦脸地选了一张弓、九支箭,回到正厅,对远远的鹄子、花篮看了看。郑亲王家传的鹄子是四层箭靶,最下一层大小确和黄鹄差不多,上一层就如飞鸽,再上一层小如麻雀,最上层被称作羊眼,因为那只假鸟做得只有羊眼那么校至于花篮就更奇巧了:那是由许多铁圈相衔合组成的葫芦形的东西,葫芦的腰间有一个红色的小木环,飞箭只有正好穿过木环,所有铁圈才能全部张开,使那葫芦变成一只漂亮的花篮。老天!

别说射了,那羊眼和红环看都看它不清!……“勒尔锦,你平日也用这箭练射吗?"济度站在勒尔锦面前问他。勒尔锦心里发慌,说:“没,没有。额娘说我还小……”“还小?"亲缘上和勒尔锦关系最近的常阿岱不客气地说:“我八岁练骑射,十三岁就能开硬弓。你今年多大啦?"勒尔锦不语。济度和气地笑笑,从勒尔锦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从箭镞头捋到箭羽尾,深情地说:“看看这箭,不愧透甲锥的英名!射中了必定洞穿,能够连贯二人还有余力。你父亲勒克德浑当年为平南大将军,攻进南京,就用这透甲锥,开硬弓射太和门,深至没羽,惊得南明弘光朝上下百官股颤而降。八旗所以威镇天下呀!”“是,我日后一定发愤练武……”勒尔锦低头小声说。

常阿岱不满地瞅着他:“你怎么就拿不出咱们八旗男子汉的气概?看看阿里玛,就是死,也不倒咱满洲巴图鲁的架子!"猛峨小声问:“阿里玛,是不是老顺承王爷手下那员偏将,能举千斤石狮子的那个?怎么死了?"常阿岱说:“可不是他!骄横过了点,不法的事做得太多,竟闹到宗室头上,皇上赐死了,他还不当回事儿。直到坐了行刑车往菜市口斩首那节骨眼,他才明白过来。车到宣武门,他大吼大叫:'死就死,咱不在乎!可咱是满洲人,不能叫蛮子看我的笑话!把我杀在门里吧!'他拿两脚一分,挂住了城门甕洞,那车竟走不动了。行刑官也是满洲人,禀了皇上,依了他,果然死在宣武门内。”“真是个奇男子!"猛峨和富绶称赞着。几位叔辈王爷的眼睛都望着勒尔锦,勒尔锦羞红了脸,再不敢抬头。

“对呀,"济度拍拍勒尔锦的肩膀:“咱们满洲人,可不能让汉儿看笑话!"他说着,从勒尔锦箭囊中抽走三支透甲锥,放进三支扑通的小镞头箭,说:“射红环必须用小箭。好了,你们开射吧!"他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张铺了虎皮的大扶手圈椅上,眯着眼观看那五位王爷较射。

第一项射鹄,用透甲锥,居然个个三箭俱中,射中羊眼自然不包括勒尔锦。勒尔锦的弓太软,透甲锥甚至射不出一百步,常阿岱和富绶哈哈大笑,勒尔锦不敢在长辈面前发脾气,羞得几乎要哭出来。济度命他用小箭射那麻雀大的中鹄,总算不错,箭箭到位,其中一箭中的,多少挽回点儿面子。

第二项射花篮,勒尔锦自知无能,收了弓,站在济度身边看他们四个人射。这回常阿岱和富绶各中两箭,常阿岱的堂弟杰书、富绶的亲弟猛峨却又三射三中,远远望见那六个小葫芦顺次翻变成六只花篮,煞是好看。济度很快活,忙命斟酒上来,射中两箭的喝两盏,射中三箭的喝三盏。他笑道:“痛快!痛快!今天都遇上痛快事儿!"他一高兴,又把在前门处罚无赖的事说了一遍。

常阿岱因射飞了一箭,心里正在懊丧,听济度这么一讲,来了情绪,说:“叔王,为你这件痛快事,再赐侄儿一杯酒吧!"富绶也附和着,猛峨、杰书、勒尔锦自然凑趣,一同敬了济度一盏酒。常阿岱还粗声大气地说:“叔王,咱们满洲人治国理政,就该这么干脆利落!快刀切豆腐!快刀斩乱麻!普天下但凡是个人,谁不怕死?凭了快刀,没个办不成的事!干吗偏去听那蛮子文人的什么仁政啦、什么民心啦,鬼话!……”

“你喝多了?别胡扯!习武练射就习武练射,这不是谈政事的地方!"济度瞪了常阿岱一眼,他不敢作声了。

射绸方巾,是最难的一项。因为绸子很软,又悬在空中,射出的角度必须丝毫不差才能洞穿。常阿岱和富绶大力射出的箭,带着响亮的啸声,都从绸巾下滑走了,全都不中,气得常阿岱拍着脑袋唉声叹气。猛峨心细,射起来很慢,瞄准好半天才放箭,可是只有第三箭洞穿了绸巾。

没想到不爱说话的杰书,稳稳当当站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舒张,开弓如满月,一箭出去,绸巾穿透,二箭长啸着刚离弦,第三支箭紧跟着追出去,"嗖”“嗖"的两声响,另两块悬在空中的绸巾都被穿透了!

济度鼓掌叫好,笑着站起来:“啊,玉器有主啦!早听说康郡王内秀,话不多本领不小,果然不错!"他把装了玉器的精致的檀木匣子给了杰书,盛着金杯的红木匣子给了九箭七中的猛峨,常阿岱和富绶两个大力士,都是九箭五中,各得一只银盌。勒尔锦呢?济度总归是简亲王,不会使这位顺承郡王太难堪,送给他一个质地很好的翡翠扳指。这东西原本是射箭的人戴在拉弦的手指上保护皮肉的,后来又成了一种装饰品。济度送他扳指也有两个含义,既是一个纪念,又鼓励他练好骑射。所以常阿岱开玩笑地说:“叔王,我还不如也只中一箭呢!我宁肯要那个翡翠扳指!"说得勒尔锦头都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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