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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济度那铁钵大的拳头猛砸在乌木茶几上,碗托、茶碗、碗盖跳起来好高,又跌下去摔得粉碎,浅棕色的奶茶溅得到处都是,也溅了济度一身。可是,他毫无所感,瞪着虎目,额头和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什么?撤议政?见鬼!"他双手一背,大步在中厅很快地走来走去,分明是一只关在铁笼里的焦躁的猛虎!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黧黑的脸涨成猪肝色。他骤然停步,愤怒地又添了一句:“敢动祖宗的大法?……皇上这是喝了蛮子的迷魂汤啦!"鳌拜站在左侧,象他一贯表现的那样,满脸严毅刚正,不露声色,也不轻易说话。站在右侧的苏克萨哈却是从容和蔼,嘴角挂笑,永远给人以亲切的印象。他微笑着劝道:“王爷,你不要发火。皇上也只是有这么个念头,随意说了两句,并没有立即就办的意思……”“不!"济度大巴掌一伸,粗声说:“皇上我可知道,一旦定了主意,八旗马也拉不回来!……撤议政、改内阁,这不明明是扔掉祖制,改习汉俗明制吗?你俩也是议政大臣,撤了议政,把我们这些人都搁到哪里去?"苏克萨哈想一想,说:“听皇上的意思,王爷们劳苦功高,用尊位厚禄奉养,世代相承;大臣可以入阁为大学士,仍不失当朝一品之位……”“汉俗!汉俗!汉俗!"济度连吼三声,一声比一声愤怒,震得堂上的屋檐似乎都在轻轻颤抖:“我们满洲八旗,英雄盖世,蛮子本是我们脚下贱奴,如今……罢!不等他撤议政,我明日便上朝辞去议政!谁受这腌臜气!"苏克萨哈轻轻一笑,小声说:“王爷,要是辞议政的人多了,皇上兴许倒不撤议政了……”“什么?你说什么?”济度一愣,连忙问。

“我想,如今天下未平,哪能没有百战百胜的八旗呢?"济度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苏克萨哈,你真是咱满洲的智囊!……唉,没想到皇上耽于汉俗,连兄弟至戚之情都不顾了!"鳌拜半天不作声,这时才缓缓地、庄重地说:“王爷,这也难怪皇上。若不是当年多尔衮专擅,几乎危及帝位,皇上怎会有如此戒心呢?要说亲情,皇上还是很厚重的。皇上不日就要选几位郡主进宫抚养,加公主衔食公主俸禄。皇上亲口对我说,王爷父子对国家功劳最大,要选王爷名下两位格格进宫呢!"哦?"济度的气果然消了一些,沉默片刻,决然道:“我知道了,你们走吧,我自有我的办法!"临走,苏克萨哈又嘱咐几句:“王爷,辞议政不是小事。

万一皇上犯了脾气,真的准了你的辞本,反倒骑虎难下。但只微微放风,使皇上耳有所闻,也就足够了。"济度半笑不笑地说:“怪不得人们说你善辨气色、善观风向呢,果然果然。"苏克萨哈的脸略微红了红,哈哈一笑,鳌拜沉着脸瞥他一眼。济度这样的直肠子,一向瞧不起苏克萨哈。可是在眼下情势中,他又不能不佩服他审时度势的能力,几句不酸不凉、又酸又凉的话,正表达了济度的复杂心理。

送走两位内大臣兼议政大臣,济度闷闷不乐地走回后殿,一片笑语声从福晋的住处传来。

“姐姐,他们家那八宝鸭也不知怎么做的,实在好吃!"这是一位侧福晋的声音,显然是在对福晋说话。

“不只八宝鸭,那烧鸭也很好。难得烧那么烂,我这不中用的牙也吃得动、吃得香。"这是福晋带笑的声音。

另一位侧福晋兴致勃勃地悦:“我问过了,那叫南味烧鸭,还有酒焖肉,还有叫什么、什么东坡肉的,从来没见过!是人家打江南找来的厨子烧的……姐姐,咱们家不好也买几个蛮子厨师吗?烤羊肉哇,白煮肉哇,真吃够了!"是啊,安王府的宴席实在不同一般,连济度也吃了个嘴光肚胀,啧啧称赞,女眷们叹赏,他不也有同感?

“不只吃的呢,瞧瞧人家用的那扇子,啧啧,怎么就那么好看?那团团绢扇,香喷喷的檀香扇,哎哟哟,只要这么斜斜地往下巴颏一遮,坠着玉珮的缨子这么一晃悠,再这么抿嘴一笑……”侧福晋必定正在摆姿势作表情,引得女人们一阵笑声,"别笑哇,我学不好。可就这么一下子,再丑的女人也能把男人迷住,对不对?"女人们嘻嘻哈哈地一阵乱笑。"额娘,额娘!"笑声中三格格尽力压过众人的声音:“人家的袍子都跟咱家的不一样!

又薄又软,说是没绣花儿,可上面闪着一朵一朵的亮花儿,一走路,风再一吹,飘飘的可好看呢!可咱家这衣裳,绣这么厚,硬板得象铁皮!……”“格格,跟你阿玛说说好话,"第一位侧福晋鼓动着:“人家的衣料都是从杭州、苏州特地买来的。只要你阿玛点头,咱们府差个人去江南,还不易如反掌!”“额娘,你去跟阿玛说呀!"三格格向母亲求告,福晋笑着连连答应。

“姐姐们请看,"刚才论扇的侧福晋笑道:“这是安王侧福晋教我的,也打江南传来。这样敷粉,这样拍胭脂……拍成这样,叫桃花粧。再拍成这样……叫酒晕粧。要是这样……最后再薄薄地扑一层粉,就叫飞霞粧了。”“哦!"女人们出自肺腑地惊叹着。不知谁轻声说:“到底蛮子历国久远,连名字都这么好听:桃花粧、酒晕粧、飞霞粧……”“还不止这个呢,人家生了病都会收拾打扮。瞧,就这样……剪三块鲜红的红绫,沾上药膏,贴在两鬓和眉心……姐姐们请看,多俏!这叫病西施粧,别是一种娇态,更招人爱啊,是不是?”“哎呀,这些南蛮子!……”女人们惊诧不已。这句话里一点不含平日那轻蔑、嘲笑的意思,倒带了一种说不出口的景仰。

济度一脚踏进门,这样一副景象映入眼帘:福晋斜躺在正中的长榻上,笑眯眯地看着听着,两侧的四张椅子,是侧福晋和三格格的坐位。第二侧福晋正拉着她的贴身侍女站在正中为大家表演,茶几上香粉胭脂狼藉一片,地上散落着一些红绫碎屑。那个被当作展品的女侍,一脸浅浅的红粉色、即所谓飞霞粧,眉间和两鬓贴着指甲盖大的圆圆的红绫膏,果然显得俏丽又娇美,仿佛变了一个人。连济度也不免对她多看了几眼。

女人们见王爷进来,连忙请安。那侍女跪下叩了个头,惶惶然退了下去。见王爷脸色不好,女人们全都敛起笑容,不敢出声,只有福晋陪着笑脸,请王爷上座叙话。

济度仍然站在门前,一双眼睛阴沉沉地轮流打量他的内眷。他竭力压着火,用讥讽的口吻说:“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这么高兴,这么有劲?”

女人们垂下眼睛,谁也不敢答话。

济度突然控制不住,大吼起来:“你们也喝迷魂汤啦!混帐东西!给我滚!都给我滚!"侧福晋们和三格格惊惶满面,连忙跪一跪,便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济度还不甘休,对着她们的背影追骂一句:“再敢学蛮子那一套,看我揭了她的短!“橐橐橐的木底鞋一阵乱响,女人们溜得飞快,三格格还摔了一跤,被一个侧福晋拽起来就跑,眨眼间她们就都消失在高大的殿角墙垣之间了。

济度余怒未消,转过脸来训斥福晋:“看你把她们纵容成什么样子!南蛮子那些妖里妖气的东西,竟透到我的家里来了,成什么话?你不管,反倒跟她们一起瞎咧咧!"福晋虚心下气地劝道:“王爷别生气了。吃饭穿衣,都是小事,何必那么认真?再说女人家谁不爱打扮?她们打扮还不是给你看?犯得着发那么大的火?““我不看!这是亡国之音,亡国之粧!懂不懂?咱们满洲家要严守古制祖风,这汉俗汉风一点不能沾!你管着府里内事,风气坏了就得怪你!"福晋心里不高兴了,可是没敢表现出来,沉静片时,才缓缓地、温柔地说:“我不过赞了一句他们菜做得好。吃那八宝鸭、东坡肉,你不是也说比煮白肉好吃吗?"见济度一下子答不上来,她又轻轻地说:“要是都按祖先的习俗过日子,咱们还该回到深山老林里,架上火堆烤黄羊腿,何必住这大殿高堂,吃这细面白米的饭、煎炒烹炸的菜呢?"几句话把济度噎住了。他更加生气,瞪着眼指着福晋的鼻子:“你就知道婆婆妈妈这一套!习俗风气是大事,你懂不懂?"他探手入怀,掏出一个油纸包,摔给福晋,声色俱厉地说:“我看你是忘了。给我念!"福晋咬咬嘴唇,打开这尚有济度体温的纸包,拿出那块写满满文的白绢,跪在地面的毡垫上,展开白绢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白绢上抄录着老郑亲王、济度的父亲济尔哈朗在病重垂危之际向顺治皇帝所上的奏疏。这道奏疏,在简亲王府处处可见。所谓的银安殿王座后面的檀木屏风上有;练骑射阅武的观射楼正厅里有;客厅里有;连济度的寝宫里也悬挂着木刻的这道奏疏。这还不够,还要带在身边,时刻不离。眼下这种情景,在简王府中,重复过何止百遍。儿子如此忠诚不渝,郑亲王泉下有知,也该安心瞑目了。

郑亲王去世到现在只不过三年,简王府里的人谁不能拿这道奏疏倒背如流?何况福晋!

“……太祖创业之初,日与四大贝勒、五大臣讨论政事得失,咨访士民疾苦,上下交孚,鲜有壅蔽,故能扫清群雄,肇兴大业。

“太宗缵承大统,亦时与诸王贝勒讲论不辍,崇奖忠直,录功弃过,凡诏令必求可以顺民心,垂久远者。又虑武备废弛,时出射猎。诸王贝勒置酒高,以优戏为乐,太宗怒曰:'我国肇兴,治弓矢、缮甲兵,视将士若赤子,故人争效死,每战必克。常恐后世子孙弃淳厚之风,沿习汉俗,即于慆淫。

今若辈为此荒乐,欲国家隆盛,岂可得乎?'遣大臣索尼再三申谕。

“今皇上诏大小臣工尽言,臣以为平治天下,莫要于信。

前者轸恤满洲官民,闻者懽忭。嗣役修乾清宫,诏令不信,何以使民?伏乞效法太祖太宗,时与诸王贝勒大臣等详究政事得失,必商榷尽善,然后布之诏令,庶几法行民信,绍二圣之休烈……”福晋读完,将白绢双手捧交给济度,济度接住,加重语气问:“记住了吗?"福晋轻轻答道:“是。记住了。”“起吧!"济度不看福晋,虔诚地、认真地把白绢折叠整齐、包好,郑重地收回怀中。福晋看他消停地坐下了,才试探着说:“有件事得告诉你,看怎么办好。”“说吧!”“塔葛二娘说安王福晋想要她的那个阿丑……”福晋小心地看看济度的脸色:“亲戚家要三五口子人,我从来不吝啬。

可是岳乐家……我不知深浅,你拿个主意吧!”“岳乐……岳乐,"济度皱着浓眉,嘴里咕囔着。福晋知道他和岳乐关系不大好,不止一次在家中骂岳乐是忘祖的不肖子孙,很瞧他不起,只当济度一口回绝,再骂两句了事,见他这么沉吟着,倒有些奇怪了。

济度在窗前大步走了两个来回,猛一停,双手叉腰,大声说:“哪能只给一口?要出手就得十口!拣好的,拣壮实的,别小气!……说起来,十口也嫌寒伧。去装上十斤辽东人参,十盒鹿胎膏,再加一串上等的东珠,全是咱们的家乡宝货!“他用力挥着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十分豪爽:“拿咱的家乡宝货当主礼,那十口就算个添头!怎么样,这份寿礼算得厚重了吧?"福晋不解地望着他,小声说:“你……才刚还在为忘祖制近汉俗大发雷霆,怎么又……”济度仰头大笑,笑了个痛快,然后说:“女人家见识短,哪里摸得清这内中诀窍!安王总归是自家兄弟,总归也是一位议政王,懂不懂?"黎明时分,养心殿里忙得不亦乐乎,在昏昏灯光中,人影憧憧,来去匆忙,都在为皇上起身、梳洗奔走。夜来皇上没有召幸妃嫔,早上的事原应少一些。可是今天并非常朝之期,不过是乾清宫听政,皇上却要郑重其事地穿上全套朝服。

还有一层,皇四子去后,皇上的脾气格外暴躁,太监们挨鞭子已成家常便饭,所以每个人都不得不格外小心、繁忙。

一名小太监进上香茶,穿戴即将完毕的福临接到手就喝,"噗"的一口吐出来,眉毛一竖,连茶盏带茶托、盏盖没头没脑地砸过去,小太监头一闪,正砸在他肩头,顿时浑身热气腾腾,满是茶水茶叶,茶具也摔得粉碎。福临怒骂道:“该死的东西!谁让你进这么热的茶?烫死朕吗?"小太监吓得只是叩头,话都说不出来。

“越是有急事,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越是耽误!养你这样的有什么用!……“首领太监连忙跪下:“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他刚来养心殿当差,饶他这一回吧!……”“滚!"首领太监忙推那浑身哆嗦的小太监叩谢皇上,匆匆退下。

“朝珠!朝珠!"福临又不耐烦地大喊起来。太监们面面相觑:管朝珠的太监竟不在寝宫,看皇上这么急躁,都为他捏着把汗。福临气得直咬牙,瞪着眼就要骂首领太监,却听得前殿一声喊:“万岁爷,朝珠在这儿!"那太监象只没头苍蝇似地撞进寝宫,跪在福临跟前,双手高高举着福临要的那串珊瑚朝珠。福临一把夺过来,又一脚踢过去,那太监摔了个跟头,又爬起来恭恭敬敬地匍匐着不敢动,福临骂道:“专跟我作对是怎么的?越急越打岔!拿你们都办了!"这管朝珠的太监赶忙回禀:“万岁爷息怒!实在是寝宫里找不着,奴才急得要死,才跑到前殿暖阁里去找的。耽搁了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连连搧自己耳光,搧得劈啪乱响。

福临猛地想起是自己前日下朝到西暖阁临帖时,把这挂他认为给他带来好运气的红珊瑚朝珠,放在百宝橱中的。他不再说什么,瞪了那太监一眼,在御前侍卫的导从下,往乾清宫去了。

别的太监拉住管朝珠的太监:“行了,别打了,不疼吗?"他叹口气:“瞧你说的!哪能不疼,可总比挨鞭子强啊!"他摸着又红又烫的面颊说:“要是皇贵妃昨儿来了寝宫,今儿哪至于这样啊!”“可不是吗!……”太监们一个个摇头叹息。

福临的心情,太监们哪里知道。今天他这么郑重又这么急躁,是因为他在自己心里,把今天看成一个非凡的、决定胜负的、一个天子生涯中了不起的日子!

皇四子的死,给他很大打击,但是他不相信亲贵们明谏暗传的那些天罚天警的危言。后来,太后在把其中真相告诉他的同时,要他想一想,是不是上天假手谨贵人来惩戒他?他有没有违背天意人心?这时他才害怕了、寒心了。透过"天意“,他看到的是满蒙亲贵对汉制汉俗的深恶痛绝,是他们对他离经叛道行为的强烈不满。谁知道这不满会到什么程度,会造成什么后果?……福临这么多年刻苦学经读史,很想有所作为,以英主明君而流芳青史。他看到,关外的、祖先的一套,不能再套到今天富有四海的大清国了。最方便、最现实的借鉴,自然是明太祖创立的制度。如果汉人的文弱能被满蒙的尚武精神所加强,而满蒙的野蛮又被汉人的文明所开化,大清国满蒙汉一体天下,不是会比历朝更强盛吗?

福临雄心勃勃,祈求着天下一统而后大治的局面。然而他的每一步除旧更新,都受到阻碍,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艰难。他,大清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并不真正至高无上,并不能令行禁止。横在他面前的,象一座大山,就是这祖先传下来的、牢不可破的古老制度议政会议。福临这位第三代皇帝,满洲的后辈,敢不敢动动这庞然大物呢?

福临暗自筹划很久了,第一个支持者自然是董鄂妃。他原已确定立太子后便着手撤议政,谁想太子未立而死,他的决心也几乎消失。皇四子之死,使他灰心了许多日子。

征南大军的胜利进展鼓舞了他,他的雄心又抬头了。他找到了第二个支持者:开国勋臣、太宗皇帝倚重的军师、已经致仕在家的大学士范文程。他向年轻的皇帝进言:事权集于君主,天下大治可望成就。福临提出的撤议政、组内阁,这位老臣也很赞同,不过他特别提醒皇上:撤议政极其不易,不但违祖制,而且易失满洲人心,请皇上仔细推敲参详,用最稳妥的办法,缓缓施行。

但福临岂是慢性子人?想法一旦成熟,多等半天,他也忍耐不祝于是他很快就去找第三位支持者庄太后。这一位支持者却不那么明确,沉思了许久,才同意他不妨一试,但决不可逼得太急太紧。多作试探,不行就收。善放善收善始善终,务必稳定人心,不伤大局,才好。

召安亲王进宫向他交底,可说是试探,也可说是寻找第四位支持者。可是平日深沉坚毅的岳乐竟被惊住了,说到最后,他才犹豫着回禀说:“皇上孝治天下,如果撤去议政,改动祖宗大法,恐怕人心不服。四海未平,八旗尚在征战,是否可以缓办?至于改内院为内阁,有利无害,可以施行。"福临又有意在内大臣面前透露,听他们的反应,也让他们去试探诸王贝勒的口气。但结果多半不佳。

福临筹思终夜,决定孤注一掷:今天,他要在乾清宫轮流召见诸王贝勒,把话挑明说破,逼他们就范,他要短兵相接了!

以天子之尊、皇帝之威临之,福临未必不能出奇制胜!但这终究是违背祖制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屡屡明谕禁止的事,干起来不能无愧,不但暗自怕人议论反对,心灵深处也觉得对祖宗不起而负担很重。虽然他决不会承认这一点。急躁、暴戾,正是为着掩盖这软弱的一面的。

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的第一位,是顺承郡王勒尔锦。他不是议政王,辈份低,年纪又校福临首先召见他,意在攻取薄弱环节。但他一开口,福临的心就凉了半截。勒尔锦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有主见、这样能言善辩:“禀皇上,撤议政、改内阁,奴才以为不可。崇德二年夏四月,太宗皇帝圣谕曰:'昔金熙宗循汉俗,服汉衣冠,尽忘本国言语,太祖太宗之业遂衰。夫弓矢我之长技,今不亲骑射,惟耽宴乐,则武备寝弛。朕每出猎,冀不忘骑射,勤练士卒。诸王贝勒务转相告诫,使后世无变祖宗之制。'祖先圣训,子孙辈不敢忘;祖先定制,子孙辈不可改。皇上明见万里,恕奴才直言……”勒尔锦说着,连连叩头。

听他象背书一般流畅呆板,福临又气又好笑,但他必须拿出长辈的尊严,皱眉问道:“你的骑射如何?是不是明日往景山较射,考考你的马上功夫?"勒尔锦哪敢作声,只趴在毡垫上,拼命低头。

“怪就怪在连你也侈谈什么祖先圣训!"福临盯着勒尔锦,厉声问:“谁教你背这些话的?”

勒尔锦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说:“实在是皇室宗亲……都怕皇上撤去议政,大家商量好来进……进谏,都说皇上从谏如流……奴才也事先准备下了……”“难道你就不明白,治理天下不同于当年在辽东?制度不加更张取舍,万民怎能服帖,天下怎能安定?……”福临看了看勒尔锦空洞的眼睛,那里只有恐惧和迟钝,他忍不住高声问:“朕的话,你听懂没有?”

勒尔锦只当皇上又发脾气了,连连叩头,满脸冒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老话:“皇上明见万里,恕奴才之罪,祖宗成法,万万不可更变!……”福临说不出的气恼,一挥手:“去吧!"勒尔锦忙不迭地退出了乾清宫。

安亲王岳乐一走进来,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就使福临觉得安慰,但他一贯沉毅坚定的眼睛后面,透露出某种难以言传的怜惜,这使福临心里很不是滋味。

果然,岳乐跪拜后,非常恳挚地说:“撤议政、设内阁是皇上英明之举。治理天下原无成法,太宗皇帝若能入关为天下主,也会如此。关外关内,地理人民情势不同,国家制度若不变更,犹如二十岁大汉再穿五岁时的娃娃衣裳,不是憋死大人,就是弄坏衣裳……”“正是正是!"福临很高兴,一时忘记臣下禀奏时应不动声色地保持天子尊严,激动地说:“大清国已是一个巨人,朕要为他缝制合体的衣袍!"岳乐叹了口气,说:“皇上,千好万好,只是为时太早。”“为什么?”福临一急,声音走了调。

安亲王沉重地说:“皇上明鉴。岳乐以为,待南明殄灭、云贵收复,天下一统后,再着手变更,似乎更为稳妥。"福临寄予希望的第二个人,是康亲王杰书。他有不少地方和岳乐相似,但为人特别谨慎。因为他虽是礼亲王代善的后代,却非嫡传,年纪轻,资历浅,文不如岳乐,武不及济度,在同辈亲贵中,以谦谦君子的姿态周旋其间,使得人们都对他抱有好感,他也时时注意与各派力量保持同等距离,决不越过界限。今天应召,他显得紧张,跪拜时因误压袍襟差点摔跤,目光也闪烁不定,可见内心不安。

他这样说:“更变祖宗成法,恐怕会使满洲人心惶乱。人人都知太祖、太宗开国创业,规模制度可传永久。敬天法祖尤为满洲视为金石之言。求皇上三思而后行。"福临不愉快地问:“你是不赞同了?"杰书恭敬地回答:“杰书不敢。但杰书不敢独树一帜。多数王公大臣赞同,杰书也赞同。"他想一想,又补充道:“皇上切勿轻视众人对撤议政一事的愤慨。万一各位王叔王兄合力抗辩……皇上要心里有数才好!"福临一惊,立刻追问:“难道他们敢结党乱政?”“不,不是的!诸王贝勒大臣对皇上耿耿忠心,决无二意。

然而,这样的事,不谋而合怕也难免……”杰书已经跪叩拜辞走出东暖阁了,却又违反礼仪地重新回来,恭恭敬敬地对福临小声说:“皇上,能不能弃其主而求其次呢?……请皇上明察。"福临明白杰书的意思。当然,改内院为内阁比撤议政容易。但对福临来说,撤议政却比改内阁更重要。

连碰了三个软钉子,福临心情很不好,也觉得累,但仍然坚持把议政王贝勒大臣以及六部满尚书一个又一个地召来单独面谈。结果很使他丧气。这些王公大臣都表示忠于皇上又忠于祖先,都歌颂皇上英明有为;都记得保持满洲优势,不近汉俗汉制的圣谕(其中也包括顺治亲政初发出的同一内容的谕旨);都不同意撤议政理由当然各种各样,不过,福临从中摸到了一根脉络:议政王贝勒大臣唯济度马首是瞻。

福临在暖阁里沉思着踱了好半天,命太监进食。他喝了奶茶,吃了点心,觉得心力都准备得较比充沛了,才命召简亲王议事。他要集中力量对付这最后一个回合。他认为只要成功,便可反败为胜。他预料这将是一场持久的、激烈的交锋!

哪知实际情况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被福临一向看作粗鲁无文、不善词令的简亲王,行礼就座之后,就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他首先从怀中掏出他父亲的奏疏,恭恭敬敬地向皇上念了一遍,然后就提起当年摄政王多尔衮的教训:“皇上想必记得,多尔衮曾想削议政,把议政王大臣会议放在一边,他一人独揽大权。他又罢诸王兼理部务,使六部尚书听命于他一人。多尔衮如此变更祖制、胡作非为,引起满洲公愤,丧尽人心,一旦死去,身败名裂,岂不是报应?"福临勃然变色:这不是明骂多尔衮,暗指他福临吗?为了打胜最后一个回合,福临竭力隐忍着。况且济度也不给他发脾气的机会,越说越慷慨激昂了:“我满洲威临天下,靠的就是祖制旧俗,子孙万代传下去'便能子孙万代永保社稷江山。这是我们满洲的传世之宝,要是丢掉,就是金宝玉宝也是没用!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又要被人家夺回去,人家无需用弓箭刀枪,只这汉制汉俗,就会将满洲这一支上天的骄子、仙女的高贵后代淹没在汉人的大海里!……满洲可就真要完啦!……”福临实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喝道:“胡说!”济度眼都不眨,立刻从坐垫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皇上恕罪,皇上就是杀了济度,济度一片忠心可对皇上,可对祖先!皇上以为济度不肖,济度甘愿领罪。只要皇上一句话,济度立即辞去议政,从此不问朝事;议政王贝勒大臣也可以全体辞职告退,受皇上处分。但是议政的制度决不能改!"一个王爷怎敢在皇上面前说出这种口气的话?他敢。因为他确是一片忠心。皇上要是因此处分他,他就更有"以死谏君"的忠名而得到更大的荣耀。他实实在在感到背后有许多人支持他,他一点不孤立,所以他无所畏惧。

而皇上呢?在济度义正辞严的指责下,福临内心深处的歉疚被触动了,竟然产生了输理的感觉,气势上不由得矮了一截。他知道,济度这种外软内硬的威胁并非戏言,只要济度一撂挑子,就会有一大串人跟上来,不仅会使他丢尽面子,还会使统一天下的大业付之流水,后果怕要更为严重!……福临心里打了个冷颤,没有勇气重提撤议政的话题。他强压住心里沸腾了似的愤怒那是对济度,对所有议政,尤其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的愤怒,忍气用不大平稳的声音说:“那么,改内三院为内阁呢?”“禀皇上,明朝亡国,多半亡在起用文臣上,那是亡国的制度,决不可照办!”“王兄此言过分了吧!"福临冷笑一声,鼻翼迅速翕动,眼睛忽大忽小,话几乎是一口气冲了出来,象质问似的声音又高又响:“当初先皇设立内三院八衙门,不正是参照明制?太祖时候有没有这些设置?"确实,太宗皇帝设立内三院和吏、兵、刑、户、工、礼六部以及都察院、理藩院,人人都知道是仿效明制。太宗自己都说:“凡事都照大明会典行,极为得策。"这也是人所共知的。济度顿时哑口无言,气焰弱了,但还是非常固执地说:“禀皇上,太祖皇帝定下的国事合议制度,先皇并没有改动!……”

福临勉强笑笑:“那么,王兄替朕谋算谋算,如果不撤议政,只改内阁呢?就如先皇那样,行不行?"济度微微一愣,马上意识到皇上让步了。他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另是一说了,可请议政王大臣商议。"福临心里非常别扭,苦笑道:“朕想撤议政,无非是因为国事繁忙,诸王贝勒大臣功高年老,理应安富尊荣、颐养天年,朕治国理政也可得速效之用。既然王兄等以为这是祖宗大法,不可轻动,朕也有从谏如流的度量。将内三院改为内阁,设殿阁大学士,其实也不过是畅通办事渠道,再说内阁规模也应与我大清国相称才好。"一直跪在那里的济度,低头默想片刻,非常虔诚地说:“皇上明鉴,济度以为内阁大学士比内院大学士多了一倍,又有学士、侍读学士等名色,其中汉人尤多,他们参赞国政,虽然学问高超,办事有才,终究非我满洲,不可付予高位重权,免伤我大清国体……”福临咬着牙问:“王兄的意思是……”“济度思忖再三,殿阁大学士不应高过正六品……”“什么?”福临吃惊地说:“内三院大学士还是正二品呢!"济度不动声色,依然恭恭敬敬地接着说下去,好象不曾被皇上打断过:“内阁不能与六部同级,大学士不能与尚书同品,免得内阁职权太重,有碍皇上理政治国……”内阁的殿阁大学士,在明制中是崇高的相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授大学士通常称为拜相、大拜,意思是皇上要礼敬、要拜托宰相调理天下大事。此刻,济度竟提出小小的六品官!六部衙门里的员外郎是六品,各省司、道、府、州、县中,州官的副职是六品,拿员外郎和州同的品级加给文华殿大学士、东阁大学士,这实在不伦不类,荒唐透顶!气得福临半晌说不出话。他突然身子向后一仰,扬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皇上的失态令济度吃了一惊,抬起头:“皇上,你这是……”福临笑得前仰后合,全然不顾帝王的威仪,断断续续地又笑又说:“哈哈哈哈!王兄……忠心可嘉,朕……哈哈哈哈!

不忘王兄……教诲,哈哈哈哈!……去吧!……”济度默默站了一会儿,担心地说:“皇上保重!"福临一面笑一面频频挥手:“……去吧去吧!……我没有发疯!……”济度走了,福临还在笑,笑!他败了,他彻底失败了!他要撤的,撤不了;他要扩展的,被他们挤压了;他要提高的,他们硬往下拉!他被他们打垮了,落荒而逃了!……象大笑的爆发一样突然,福临猛地停止了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股暴怒烈火一样蹿上来,撞着胸膛,烧上头面,他象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武将,发出一声长长的、惨烈的嘶叫,抄起炕上那张花梨木的精致小炕桌,连同桌上的茶具、一套青玉文房用具,双手高高举起,狠命往地下摔去!不要说那些脆弱的器具,连小炕桌也散了架,木腿木条四处迸飞,吓得里外侍候的太监一个个合眼、闭嘴、低头,心里乱扑腾,真怕皇上迁怒自己,脑袋搬家。

福临大踏步出了暖阁,出了乾清宫。他走得飞快,不管不顾。御前侍卫和太监们一窝蜂地跟在他身后小步跑着,又不敢靠得太近。快到月华门,他才放慢了步子,最后停在门边。他既不回头,也不动弹,冷冷地说:“从今天起,朕谁也不见!奏本全送内院。向太后禀知,朕在西苑。速召汤若望来西苑虚白室见朕!“一句一顿的命令发完,福临昂首挺胸地走了。

虚白室在西苑静谷的西北角,地势低,深陷在重重太湖石之间,被树丛的浓绿所荫蔽,深邃幽静,如在山谷。整整两天,福临和汤若望把自己关在这仿佛隔绝了人世的小屋里,只有几名御前太监才能应召进入。

长桌上摆满了瓶、罐、玉钵以及烧杯、天平等用具,方桌上堆满了书,线装的《本草纲目》和几本精装的羊皮面德文书尤其触目。福临想要知道那种极珍贵的琥珀油是怎样制成的,要亲自当一当制药师。

福临和汤若望两人一会儿翻阅书籍,研究制法,一会儿命御前太监干各种下手活。福临试图把琥珀化在一种奇怪的液体中。干了一整天,琥珀油也没做出来,福临又想制珍珠粉了。于是又查书、研究,动手制做。珍珠粉毕竟要容易些,到虚白室的第三天,福临坐在天平边,亲手拿珍珠粉一包一包地称出三百包。这时,福临才露出汤若望熟悉的那种纯真的稚子之笑。

“玛法,我估算每包珍珠粉要值十两银子呢!”“皇上,要是加上皇帝亲手采制的价值,我恐怕它不止一百两啦!"汤若望抚着卷曲的长须,慈爱地笑道。

“是吗?"福临显然很高兴:“我要拿一半进母后,五十包给皇贵妃,余下的都给你,玛法。你拿去给穷人治玻”“谢谢你,皇上。上帝会奖励你的仁慈。"汤若望这时才摇摇头,叹道:“皇上,你近日瘦多了。”“是啊!……”福临也是一声叹息。

“四皇子被上帝召去了。他的灵魂上了天堂……”福临微微一笑,虚幻的安慰不能止住心头的痛楚。他不同意天主教的教义,把夭折也当作幸福。他拉开话题:“多亏这琥珀油和珍珠粉,让我镇定了。玛法你说,一个人为什么推不动一座大山?"问题古怪而突然,汤若望并不慌张:“一个人力量太校”“还因为那座山太大太重!"福临气冲冲地添了一句。沉默有顷,他轻轻地说:“朕梦见朕在推一块石头上山,山顶松柏苍翠,云海壮观,可见旭日东升。可是越推越吃力,石头竟越长越大,越推越重,不多时朕便寸步难行,石头却长成大山,不但朕推它不动,一旦松手,它会向朕迎头压下,朕将粉骨碎身!……玛法,你会圆梦吗?"汤若望摇摇头:“请原谅,我从来不信那个。中国有句老话,叫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福临凝视着汤若望,很长很长时间,才低声说:“玛法,你一定能懂得……“他余痛未息,紧皱着黑眉,说起了三天前那次痛苦的失败的较量,随后便象多年前那样,真挚地望定他的玛法老师,准备得到安抚和对策。

汤若望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合掌叹道:“主啊,饶恕这些可怜的罪人吧!"他转向当年的学生,象个指迷长者似地谆谆告诫:“体面的中国人特别顾及面子,他所视为第一义务的是外表品行端正,无可指责。至于他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少顾及,只要没人知道他的缺德、缺点,或是罪恶过失,他就胜利了。这可真正是这个民族的一大缺点,这就是虚伪!许多人决不承认怕死,总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老母在堂,子孙年幼等等作怕死的借口。议政王爷们分明贪恋权势,却拿敬天法祖作幌子,反抗皇上的变革……真可悲啊!

皇上,如果你不注重你的臣子们的道德训戒,以后的事情更难!欺骗、讹诈,哦,多么丑恶,上帝啊!……”有句话或许是他想说而不敢说的:皇上分明想集中更大的权力,却也寻找着虚伪的托词……玛法的道德说教使福临厌烦,玛法那纯洁的上帝离福临太远。面临这样严重的争夺,谁讲真诚谁就缺乏取胜的手段和下台的梯子。玛法不懂得华夏,他的上帝,不理解华夏!

玛法的说教却从另一方面点醒了福临。此时他才看清,太祖、太宗皇帝为了集权在手,是怎样煞费苦心:不仅一边强调合议制,一边设置三院八衙门分去王公旗主议政会议的权,用玛法的话说,这又是虚伪的,先皇不是还做过几件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英明而又残忍的事吗?还有,睿亲王多尔衮若不抄没削爵,福临焉能有今天?这不是什么道德不道德,虚伪不虚伪,这应该叫做:雄才大略!

福临倏然站起,仿佛心血来潮,十分兴奋地说:“好,朕也有对付的办法了!他不是要把大学士都降成正六品吗?朕就来它一个'照旧例兼衔',大学士兼理六部,仍旧正二品,看他们还说什么!哼!"汤若望的说教忽然被打断,已是吃了一惊,听福临这么一说,好半天默不作声地望着年轻的天子,好象他是一个垂危的病人,眼光里满是怜悯和遗憾。

福临心里毕竟知道正直、真诚、友爱这些玛法倡导的道德是好的,是对的,在汤若望这样的注视中,心里渐渐觉出些羞愧和不安。他"嗐"了一声,重新坐下,沮丧的心绪不知不觉地又抓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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