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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帝不以索尼、苏克萨哈、遏必垄鳌拜等为庸劣,遗诏寄托,保翊冲主。索尼等誓协忠诚,共生死,辅佐政务。不私亲戚,不计怨仇,不听旁人及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无义之富贵,不私往来诸王贝勒等府受其餽遗。不结党羽,不受贿赂,惟以忠心仰报先皇帝大恩。若各为身谋,有违此誓,上天殛罚,夺算凶诛!"四位辅政大臣率领着文武百官,在乾清宫大行皇帝灵柩前齐声朗读、共同发誓。殿内殿外跪满了全身孝服的文武官员。殿内素帏垂地,两庑白布帘张,一阵阵徐缓、整齐的誓词声,使乾清宫越加肃穆、悲壮……“臣等奉大行皇帝遗诏,务毕心一力,以辅冲主。自今以后,毋结党,毋徇私,毋黩货,毋阴排异己,以戕善类,毋各执己见,以妨大公。"……宣誓的声音,响遍京师:内阁官员聚集武英殿,由大学士领誓;六部、翰林院、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院衙门,各在官署大堂,由掌印官领誓;八旗劲旅、各聚集旗下带甲官兵,在校场列队,由统领领誓……随着哀诏发向全国,各省文武百官也都按照同样的程序宣誓。各处誓词一式三份,一份宣读焚化于大行皇帝殡宫前,一份赴正大光明殿焚读于皇天上帝前,另一份收藏禁中。
这一切,是皇太后接受四辅臣誓词时授意进行的。
哀诏发往全国,官员必须在本衙门守制在丧二十平日,不许回归私第,早晚哭临九天。百日国丧中,禁挂红、禁宴乐、禁喜庆,违者治罪。于是丧礼的银色浪潮,从京师起,席卷了整个中国。
正月二十一日,大行皇帝的殡宫将移往景山寿皇殿。头一天,就开始从东华门到景山陈设大驾卤簿。一般百姓凡有可能在这条路边寻到相识人家的,都想借地饱览一番。但内城居民尽是八旗人家,汉人能够攀识他们的极少,想要亲眼一睹这空前盛况,几乎没有可能。
柳同春却获得一个机会。
董皇后病逝,带来了百日国丧。柳同春和同行们一样,失业了。十二月开禁,正逢除夕元旦,戏班生意十分红火,班主还指望着元宵佳节大捞一把,不想又接着来了第二个国丧。
同春是名角,平时尚有积蓄,不但自己度日,还能接济几个穷朋友。许多三四流角色只得纷纷去打零工,以度过这艰难的第二个百日。
朝中有一名酷爱昆曲的贝子爷,早就想把柳同春罗致进他家戏班,柳同春多次都婉言辞谢了。此时,他派一名管家邀柳同春到他府里点对曲本,报酬待遇从优,为日后请同春入贝子府戏班留下地步。同春百日内毫无进项,也想借此多拿几个钱接济同行,便应承了。
贝子府在皇城内东华门外北池子,同春的住处是一座临街的小楼,正可以清清楚楚地观看北池子的街景。正月二十这一天,管家早早地就来告诫同春,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临街的窗户,否则将被治罪。但他又悄悄告诉同春,可以从窗户侧面的一小块玻璃那里偷看,看的时候要关好门,不要被人发现。说实话,同春除了失业的苦恼之外,对皇家的两次丧事是不关心的,皇帝、皇后和他这个汉家梨园子弟、卑贱的小百姓离得太远了。可是看个热闹,他还满有兴趣。
“啪!啪!啪!"三声带着悠长尾音的响亮的炮仗声,象在同春耳边震动,把他猛然惊醒,一瞬间,他忘记了身在何处。茫然四顾,小小的房间还笼罩在蒙蒙曙色中,四堵白墙,一道门通向外间,从门帘的缝隙中,看得到外屋的火盆、窗边的书桌和桌上的一摞摞院本。他倏地想起了今天的大事!那三声巨响,不是炮仗,而是净街的响鞭啊!他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就往外屋跑,贴在那块玻璃上向外瞧。天色阴晦,好象还在飘雪花,屋顶地面薄薄一层白。北池子整条街都已洒扫干净,寂无行人,只有无数顶子上戴孝、身穿素服的官员站在路边,一个挨一个,象一条白花花的长蛇阵,南不见头,北不见尾。这想必是恭送梓宫的百官了。他们起身比同春更早,还要在寒风中立候。同春想,皇上的官儿也不是好当的!
又三声鞭响,百官在路边跪下了。浩浩荡荡的卤簿队伍过来了。
开道二红棍,黑漆描金,上粗下细,由身穿蓝灰色布袍、顶子上红缨全除的卤簿校尉双手擎着,两人一列,过去了十几对;然后是二红棍,形状同前,但如对半剖开一般。红棍没过完,府里的管家悄悄来到,叫同春赶紧洗漱,他闩好了门,端把椅子和小几放在玻璃小窗边,把带来的早点、热茶放在几上,招呼同春一道坐下,兴致勃勃地共进早点,共看热闹。
开道棍后,武仗过来了:烂银长枪十对,方天画戟十对,戈十对,矛十对,蛇首锥十对,尽是描金朱色旗杆;跟着的,是金光闪闪的钺、星、卧瓜、立瓜、吾仗各五对。两人从没见过这么多叫不出名字来的武器,哪里还顾得上吃茶点!
又一对开道红棍,后面如同铺天盖地,锦绮辉耀、五彩缤纷,节、幢、旛、旌、旗、麾各五对,分黄红蓝白黑五色;各种扇:圆形、方形、兜状、云头状、鸟翅状,每式也分五色;各种伞:龙纹散莲花散百花散圆散方伞,每式又各五色。最后一对黄罗曲柄伞,结束了这浩大的如云似霞的队伍。
跟着过来了八十匹有辔无鞍的散马,又接着二十多匹鞍辔俱全的御马。鞍、辔、镫一律镶金嵌珠,华丽无比。鞍首雕龙衔着一颗珍珠,怕有拇指大,鞍后三颗珍珠嵌成三花形状,也有青豆大校马鞍上驮着枕头,枕头顶上也绣着口衔珍珠的金龙。
两个偷看的人互相比拟着珠粒的大小,惊叹不已。同春忍不住小声说:“这雕鞍绣枕,哪一件都是无价之宝啊!"管家说:“可不是,拿去大丢纸,太可惜了!““大丢纸?什么意思?”“焚化哇!就是烧掉!”“啊?!"同春瞪大了眼睛。
“嘘,别说了!快看,骆驼!”
果然,几十匹骆驼,繁缨垂貂,庞然巨物,每匹都驮着绫绮锦绣及帐房、用具什物;后面跟着背弓插箭的骑马侍卫数十人,又有捧着御用弓箭的侍卫数十人,牵猎犬御马的侍卫数十人。只看看那御用箭和御用伞袋吧!箭用乌黑的鸦翎粘金制成,伞袋用的是黄色罗绮,凡是针绣缝缝处,都密密麻麻地贯穿着明珠。就这一袋上的珠子,已不知可当民间多少百姓的口粮了!这些,加上后面侍卫手中所执的赤金壶、赤金瓶、金唾壶、金盥盆、金盘、金碗、金交椅、金交床等物,金光灿灿,夺人眼目。同春看得眼花缭乱,几乎惊呆了。
管家小声说:“这些都是大行皇帝御用过的,全都大丢纸!"同春叹道:“太可惜了!何必如此呢!”“大丢纸,就得大呀!"管家眉飞色舞:“前日听小爷说,他随贝子爷进宫哭丧,亲眼见到了宫里的小丢纸……”“还有小丢纸?”“头七一过,就要在宫门外焚烧大行皇帝用过的冠袍衣履器用珍玩。你不知道,那乾清宫门外设了两间大棚,东佛西道,竖起幡竿,昼夜念经作法事。小丢纸就丢在两棚之间,佛祖、道祖知道了,就会保佑大行皇帝。小爷说,连皇太后都亲临乾清门,说是穿着黑衣袍,扶着石栏杆,哭得要昏过去的样子,宫女太监跟着一块儿哭,百官跪在两边儿哭,远远听着,后宫里更是哭声震天……焚烧宝器的时候,说那火焰都是五色的,声音象爆豆儿似的。那珍珠是着一颗爆一声儿,爆了不晓得多少万声儿啦!小丢纸都这样,大丢纸还不……”“来了!"同春打断管事,叫他快看。银山雪浪也似的队伍,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送过一片震天动地的哭声。道边跪迎的百官们放声大哭,加入浩大的哀悼中。白花花的人群,簇拥着黄幔软金帘、骑着紫貂大座褥的灵舆,后面便是巨大的大行皇帝的梓宫,用朱红锦袱严密遮盖着,象缓缓移动的红楼。梓宫前有青布衣裳的童子二三十人,哀哀痛哭;梓宫后面是乘马执绋、白衣孝帽、哭声不停的诸王、贝勒、贝子、公和满、汉大臣。梓宫后面还有一个较小的灵舆,随着一个较小的棺柩,用紫花缎袱遮盖着。
“后面那棺材是谁?"同春奇怪地问。
“哟,你还不知道哇?那是小董鄂妃,皇上驾崩,她跟着就从死了。朝廷赐号贞妃。她是董皇后的妹妹呀!……”“那,那些青衣童子……可是殉葬的?““这可不清楚……他们既能穿黑,大约是养在太后宫中的王贝勒子弟吧!哦,你看,皇太后!"六十四名宫监,抬着一副素幔步辇过来了,由白衣袍、白首帕的宫女们簇拥着。在周围素白之中,皇太后穿一身黑缎丧服,非常醒目,她容色惨白,目光凝滞,没有任何表情,象一尊高贵而孤寂的石像。后面还有五辆素车,六七辆青幔车,那显然是后宫的皇后妃嫔和阿哥们了。
公主、福晋、命妇们的车轿洪流般涌过来后,哭声变得尖厉而嘈杂,填满了北池子整整一条街。道边百官哪敢仰视,还不如楼上偷看的两名下人来得自由。由于职务上的关系,管家对京师这些宗亲贵族知道得一清二楚,絮絮叨叨地向同春卖弄着:“……瞧见那辆顶上有翟鸟的车吗?那是建宁长公主,就是下嫁平西王之子吴额驸的那位公主,大行皇帝的亲妹子……街东边那辆车瞧见了吗?那是承泽亲王福晋的,论起来,还是大行皇帝的亲嫂子呢……瞧这边这副舆,上面带八宝莲盖的,喏,就在眼皮底下,是安王福晋的……哎呀!你干什么?你疯啦!"管家惊呼着,拦腰抱住了面带疯狂、要动手开窗的同春,用力一绊,同春跌坐在楼板上:“你不想要脑袋,我还要活呢!"同春愣了愣,蓦地跃起,再凑到玻璃小窗边。
没有错,是她,就是她!随侍着那辆八宝莲盖舆的素衣丫头,就是梦姑!
千辛万苦,千回百转,千寻万觅,终于见到了一面!他想喊不敢喊,想开窗又不准开,难道就眼看着她又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他的心跳得怦怦乱响,起身就要下楼。管家一把扯住:“到哪里去?你不知道闯禁要杀头?"同春站住,牙齿咬得格格响。
管家缓和了口气:“你见到什么人啦?这么风风火火的,不怕出乱子?"同春简直不用现编,话已出口:“我妹子跟我失散五、六年了,刚才见她在那八宝莲盖舆旁边走着!”“那她是在安王府当差了。你去安王府打听就是了。”“不行,我得见见她。万一看错了人呢?”“倒也是。这样吧,大丢纸过后,队伍就要散了。安王府的车仗还得从这儿过,你看准了,上去问一问。"同春看看街上,王公贵族福晋命妇们的车仗已经过完,道边百官也纷纷起立,准备跟大队同往景山。没有别的办法了,同春只好点点头。
上午过去了。正午时分,阳光露出了云缝。皇城内仍旧九衢寂然,一片凄清。末正时分,景山那边遥遥传出长号呜咽和说不清是鼓声还是炮声的沉闷震响。半个时辰之后,旌旗侍卫、香车宝马,如八月十五的大潮,从北池子奔涌而过,刹那间填街塞巷。早早等候在路边的柳同春,被这不可遏止的滚滚潮流冲得七歪八倒,为了站住脚,他不得不紧紧贴着墙根。他急切地寻找着,恨不得长出四只耳朵八只眼睛,可是眼前这人山人海,把他的眼睛闪花了,喧嚣的车声、马声、吆喝叱骂声,把他的耳鼓震得发木了。梦姑,你真是沙滩上的一粒石子,大海里的一根针,到哪里去找啊?
到安王府,到那八宝莲盖舆的主人家去!
梦姑,等着吧,我就要来救你了!
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从景山回府时,心绪非常恶劣,一路闷闷不乐地坐在轿里,想打瞌睡却毫无睡意。
四位辅政大臣已经很快地开始施政了。
在办理大行皇帝丧礼的间隙,他们抓紧时机,以新君名义发了第一道圣旨,晓谕诸王贝勒、文武大臣,说是朝廷将“详考太祖、太宗成宪,勒为典章",并引用大行皇帝罪己诏中"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多所更张"的话,表示"今当率祖制,复旧章,以副先帝遗意"。
傅以渐和许多汉大臣,仿佛临秋的草木,已经由此感到了寒意,料到朝廷将有一番变更。他曾迫不及待地把这些新情况告诉夫人,素云半晌不语,后来问他:“你以为朝廷变更大不大?"傅以渐摇摇头:“皇上尸骨未寒,他们要是大变,不怕天下人之口吗?"素云半笑不笑地说:“未必吧?他们已忍了多年了。我看,你不妨料它变更得大而又快!"果真应了素云的话。辅臣发出的第二道谕旨,便是三撤四复:撤十三衙门;撤内阁、翰林院;撤太常、光禄、鸿胪诸寺;复内三院;复理藩院;添六科满洲官各一员;添五城满御史各一员。总之,凡是从明朝引用来的政体制度都在被裁被罢之列,凡是祖制都要恢复。
傅以渐一班汉大臣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和素云又有了这样一番对话:素云说:“这一下,议政王大臣们兴高采烈了吧?"傅以渐勉强说:“你也不好这么讲。比方撤十三衙门、驱逐内官,总是一项善政吧?前明宦官乱政,为害之烈耸人听闻。这一下去了后患。听说逐出的太监有四千多人呢!"素云冷冷笑道:“倒也算是一桩正事,那还是因为十三衙门仿了明制。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汉臣就不想想后路?"傅以渐苦笑道:“怎么好这样说话呢?先皇对我信赖始终,他们总不至于把我一脚踢开吧!"素云没说话,只似笑似叹地望着他,但目光里的意思他完全可以读出来:“正因如此,你才前景不妙哇!"素云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却关心地抚着丈夫的肩头,道:“你去秋咳血,扶病理事。眼看入春了,可要小心。"傅以渐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好忧郁地望着她,微微苦笑而已。
昨天,内阁又奉到第三道谕旨,涉及两件事情,把大学士们都惊住了:一是以简亲王济度嗣子德塞袭爵;一是重新严申逃人法,恢复旧制,窝逃者斩首籍没,并连坐四邻和乡里长。
简亲王德塞袭爵,表示着从济尔哈朗到济度一班人的胜利。而重新严申逃人法,更将使天下震惊,难保不因此发生新的动乱。
傅以渐心头非常沉重,当他把这些情况告知素云时,她竟沉了脸不出声,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今天在景山寿皇殿,面对大行皇帝的灵柩,傅以渐思绪万千,泪如泉涌。皇上去世才半个月,生前的心血已付诸东流了……轿停了,从人打开轿帘,傅以渐步履缓慢地走进大门、二门、穿堂和内门,却不见素云象往常一样出来迎接。他按惯例在花厅里喝着茶,歇了片刻,心头烦闷,便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步。他猛然在北墙边停下,因为那里悬着的画卷换了一轴新的,十分触眼。画上是大笔濡染的张果老,笑眯眯地倒骑着黑毛驴。一笔漂亮的草书,在旁边题了一首五言绝句:世间多少人,谁似这老汉?
不是倒骑驴,凡事回头看。
傅以渐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着这二十个字的滋味。"凡事回头看?……我若回头,看到的是什么?皇上宠信,为政精明,虽然居官谨慎,但以汉人而得高位,哪能不遭满官亲贵猜忌?……”傅以渐想着,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这必定是素云有意悬挂的,她是在劝我急流勇退。但是,退了以后又怎么办?不管怎么说,拜大学士、居相位,烜赫荣耀,他哪能一点不留恋呢?他要去找素云!
出了花厅,沿宽廊走到寝室前的小书房,那是他消闲、读书、作画的小方轩,进寝室非过此不可。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铺开一幅白纸,上面墨迹犹新,用非常规整的大篆,写了这么一段俚俗小诗: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
回头只一看,又有挑脚汉。
傅以渐出神地看着,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女子的见识和心胸真是了不得!……不过,真的就到了这种地步了?还不至于吧?他以手抚胸,慢慢地沉思着走进卧室,以为素云会在这里等他。但他没有看见人影,只有两个丫头在中堂侍候。
“夫人呢?"傅以渐问。
“夫人到厨下为老爷准备晚膳去了。”
“哦。"傅以渐在乌木雕花太师椅上坐下,一抬头,又一幅新换上的画映入眼帘。那是一幅工笔山水人物画,桃花杨柳,山溪河塘,远村近郭,半晴半阴。几处牧牛村童或嬉戏水边,或斗牛柳下,或骑牛吹笛,或伏牛背奔走,维纱维肖,栩栩如生。画的右上角又有一首题诗:牧子骑牛去若飞,免教风雨湿蓑衣。
回头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归。
傅以渐拈须大笑,自言自语地说:“贤哉夫人!智哉夫人!……来,备纸笔!”
两个丫头连忙铺纸溶墨,傅以渐走到桌前,凝思片刻,提起了笔。此时,素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终于提笔了!"傅以渐回头笑道:“夫人,你真可谓女陆贾、雌隋何,使我茅塞顿开。喏,我这就修本,挂冠告退。”“我看你还难以下笔吧?恳请告退的理由呢?"傅以渐笑道:“我正为此有几分踌躇。"素云笑道:“忘了你的咳血症了?”“哦,哈哈哈哈!"傅以渐大笑:“承见教,承见教!"慈宁宫中,一片宁静。由于正值大行皇帝丧期,处处仍弥漫着悲痛的气氛。又因为庄太后连日哀伤劳累、病倒床上,所以悲痛中又潜伏着新的不安:要是这个时候太后再有什么意外,天下非大乱不可!宫女太监都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路,压着声音说话,生怕惊扰了皇太后。
寝宫里,太后安卧床上,似乎还在睡着。苏麻喇姑坐在床前做着针线。南窗下炕桌边,玄烨在专心看书,两个金丝熏炉烧得正旺,龙涎香悄悄地向四周弥漫。寝宫里非常静,只听得西洋钟的"滴嗒"和玄烨间或翻书页的声音。
一双小小的脚迈进寝宫的门槛,随后一双胖胖的小手拨开门帘,露出冰月那张圆圆的苹果似的小脸,一双黑莹莹的大眼睛眨动着,轻手轻脚地跑到庄太后榻前。苏麻喇姑向她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惊醒皇阿奶,随后抱起她,在她红喷喷的腮上亲了一下,送到玄烨炕桌的另一边,小声说:“好好玩,不要出声。"玄烨满象个哥哥的样子,又做手势又努嘴又眨眼,告诉她别惊醒皇阿奶。冰月冲着哥哥扮了个鬼脸,两个孩子都抿着嘴笑了。自从董皇后去世,冰月移养慈宁宫以来,受到所有哥哥姐姐的宠爱。皇三哥对她最好,她也和皇三哥最能玩到一块儿。
冰月立刻拿起玄烨的笔,跪在炕桌边用玄烨的御用纸墨临帖。这里不会有人指责她"僭越",身为皇帝的玄烨还非常热心地在旁边指导。一个"凤"字,冰月总写不好,玄烨急得夺过笔,连写了三个给她示范。她开始不高兴地嘟起了嘴,玄烨攥着她的小手写了一个,她又笑了。
太后在床上翻了个身,慢慢问道:“苏麻喇姑,有什么要紧奏章送来吗?"这边冰月撂下笔跳下炕,扬着双手直奔过去,喊道:“皇阿奶!皇阿奶!"她上去搂住太后的脖子,把小脸贴在太后的腮上:“你病好了吧?准好了!皇阿奶得什么病都会好的!"庄太后心里一阵轻快,亲亲小冰月,说:“哎呀,真香!
冰月最亲皇阿奶,是不是?”
玄烨在这边不高兴地搭碴儿说:“皇阿奶,还有我呢?"太后笑了,说:“都亲,都亲!……亏得皇阿奶在草原上长大,要不然,这回可真活不成了……好啦,冰月放开手,让我起来。"冰月蹙起小眉毛,摇摇头:“我不!皇阿奶不许死!皇阿奶死了,冰月怎么办,没人管啦!"太后心头一软,笑道:“好,好!皇阿奶不死,不死!……”
冰月这才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苏麻喇姑服侍太后穿上衣服,靠床坐好,一面为她梳理头发,一面说:“辅臣拟的几项谕旨已经发下,是用皇上圣谕发的……“太后听着,没有作声。那几项谕旨不能不发。面对眼前大局,她只能以辅政大臣的政见、措施,来平息前几年福临的过分行动造成的积怨。贞妃的殉葬,也平息了后宫多年的愤慨。皇帝归天没有引起动乱,内外平静,她很满意。
“方才有两件要紧折子,一件是吏部的,说江南一个叫周南的秀才,千里迢迢,专程赶来京师,上书请太后垂帘听政……”“哦?……太后垂帘听政,我朝向无此例呀!……国家政务繁杂,我已力不从心,还是专心抚育教训为好。平心而论,要不是为了这冲龄天子,我何必再留人世!……”太后说着,眼眶竟红了,声音也呜咽了。苏麻喇姑连忙劝解道:“太后千万珍重,不必再伤心了。总是佛爷的意思,谁也违拗不得的……”庄太后看了看这位从幼年就一直相伴的贴身女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抚摸着梳得很光洁的鬓角,慢慢站起身,问:“还有一件呢?"苏麻喇姑心事重重地说:“是一道密折,平西王吴三桂奔丧。"庄太后一怔,又慢慢坐下。当她们谈起国事时,冰月已懂事地跑回玄烨身边。两个孩子听着苏麻喇姑和皇阿奶说话的口气,都感到那是一件大事。
云贵收复之后,朝廷定下三藩兵制,三藩中实力最强的平西王吴三桂,朝廷委以镇守重任,就在云南驻扎下来。其间,顺治十七年,户部和兵部鉴于云南省俸饷年需九百余万两,加上粤、闽两藩,共二千余万,天下财赋,大半耗于三藩,建议召还满兵,撤裁绿营兵五分之二。吴三桂闻信,于当年四月上奏,说是边疆未靖,兵力难减,请求带兵入缅甸灭绝南明。这本是强藩拥兵自固的老伎俩,但鞭长莫及,朝廷没有办法,反而加意笼络吴三桂,搁下了撤兵之议。后来朝中多事,三藩的事反倒顾不上了。
如今全国举丧,吴三桂以奔丧名义来到京师,骨子里究竟是什么用意?对于这样的强藩雄镇,又正值朝廷遭逢大变故之际,不能不加意提防。
太后沉思有顷,说:“呈那折子来!”
不多时,慈宁宫总管捧着折匣进来了,先跪安道:“奴才给老佛爷请安!"玄烨即位,已经尊庄太后为太皇太后,所以太监们都改了称呼。加上驱逐大批宦官,留下的人对老太后自然感恩戴德,态度格外恭敬。
苏麻喇姑接过折匣,打开后将折子呈给庄太后。她立即埋头看了下去。折子上禀告说:吴三桂奔丧岂不一般,他是提兵远道、络绎而行的,本人还在湖广,他的前驱已到了畿南,人马塞途,居民走匿,引起了各处的骚乱。请朝廷及早准备,以防不测。
很明显,这次吴三桂前来京师察看情势,很怕朝廷借机把他留下,所以故弄了一番狡狯。那么,要不要将计就计,把他扣在京师呢?……不妥,要是那样,当下就会激出变乱,况且还有闽、粤两藩呢?眼前只有隐忍了。
庄太后拿定主意,对苏麻喇姑和总管说:“平西王及其部下,远途劳累,人马众多,不必入城,以免引起误会,惊扰百姓。但该王忠诚可嘉,命其在京城外搭棚设祭,成礼后便可归去。”“是。"两人连忙回答,看上去苏麻喇姑是松了一大口气。
那边两个娃娃非常注意地听着、看着。大人们的表情和对话,那忧虑重重的气氛,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太后慢慢坐回到长榻上,玄烨和冰月这才跑到她跟前。冰月在说短道长地为她解闷,而她却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玄烨。她终于沉声问道:“你登基已经二十多天了。你打算怎样当这皇帝呢?"听了祖母的询问,玄烨变得庄重了。他望着祖母憔悴的、满是病容的脸,恭恭敬敬地说:“孙儿无他愿,唯愿天下平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听到这么聪慧懂事的、不是一般孩子所想的孩子话,庄太后一阵心酸,搂住了玄烨,落泪道:“留给你的,可是一副重担子埃要是你不能自强不息,不肯深思得众得国之道,那,这大清天下……”她语音哽咽,说不下去了,默默地闭起了眼睛。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向高空飞升,升得很高很高,俯视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东南西北几万里,处外设祭,处处飞幡,处处冒烟,处处哭声,宣誓的声浪在每个角落起伏……这广大的华夏帝国的土地啊!你埋藏着多少忧患和悲痛,又潜伏着多少可怕的动乱!……人们的目光集中到京师,京师的目光又集中到紫禁城,而在冷冷清清的紫禁城里,此刻,一个穿黑袍丧服的老祖母,搂着她的穿一身孝服的七岁小孙子,正在孤寂冷清地流着眼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