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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奔近众人,却见战局又变,黄药师不住向马钰左侧移动,越移越远,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执短剑,只待他转身发足,只时猛扑而上。忽听得王处一撮唇而啸,他与郝大通、孙不二三人组成的斗柄从左转了上去,仍将黄药师围在中间。黄药师连移三次方位,不是王处一转动斗柄,就是丘处机带动斗魁,始终不让他抢到马钰左侧,到第四次上,郭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抢北极星位。”那日他在牛家村疗伤,隔墙见到全真七子布“天罡北斗阵”,先后与梅超风、黄药师相斗,其后与黄蓉参详天上的北斗星宿与北极星,得知若将北斗星宿中“天枢”“天璇”两星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环之而转。其后他在洞庭湖君山为丐帮所擒,又再仰观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阵的不少诀窍,但也只是将北斗阵连环救援、此击彼应的巧妙法门用入自己武功而已。黄药师才智胜于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术数、阴阳五行之学,牛家村一战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阵,事后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阵的根本破绽之所在。郭靖所想的只是“学”,黄药师不屑去学王重阳的阵法,所想的却是“破”,知道只须抢到北极星的方位,北斗阵散了便罢,否则他便要坐镇中央,带动阵法,那时以逸待劳,自是立于不败之地。
全真诸子见他窥破阵法的关键,各自暗暗心惊,若是谭处端尚在,七子浑若一体,决不容他抢到北极星位。此时“天璇”位上换了柯镇恶与尹志平二人,武功固然远逊,阵法又是不熟,天罡北斗阵的威力登时大减。马钰等明知缠斗下去必无善果,而且郭靖窥伺在旁,只要黄药师当真遇到危险,他翁婿亲情,岂有不救?但师叔与同门被杀之仇不能不报,重阳先师当年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弟子合六人之力尚且斗不过一个黄药师,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那实是威名扫地了。只听黄药师笑道:“不意重阳门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此!”斗然间欺到孙不二面前,刷刷刷连劈三掌。马钰与郝大通挺剑相救。黄药师身子略侧,避开二人剑锋,刷刷刷,向孙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岛主掌法何等精妙,这六掌劈将下来,纵然王重阳复生,洪七公伤愈,也得避其锋锐,孙不二如何抵挡得住?眼见掌来如风,只得连挽剑花,奋力守住门面。黄药师蓦地里双腿连环,又向她连踢六腿。这“落英神剑掌”与“扫叶腿”齐施,正是桃花岛的“狂风绝技”,六招之下敌人若是不退,接着又是六招,招术愈来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汉,也要教他避过了掌击,躲不开腿踢。马钰等见他专对孙不二猛攻,团团围上相援,在这紧迫之际,阵法最易错乱。柯镇恶目不见物,斗魁横过时起步稍迟,黄药师一声长笑,已越过他的身后。忽所得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哟”,飞向烟雨楼屋角,原来尹志平被他捉住背心,掷了上去。这一来阵法破绽更大,黄药师哪容对方修补,立时低头向马钰疾冲,满以为他必定避让,哪知马钰剑守外势,左手的剑诀却直取敌人眉心,出手沉稳,劲力浑厚。黄药师侧身避过,赞了声:“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里回身一脚,把郝大通踢了个筋斗,俯身抢起长剑,当胸直刺下去。刘处玄大惊,挥剑来格。黄药师哈哈大笑,手腕震处,拍的一声,双剑齐断。但见青影闪动,桃花岛主疾趋北极星位。此时阵法已乱,无人能阻。诸子不住价叫苦,眼见他要恃主驱奴,全真派溃于今日。马钰一声长叹,正要弃剑认输,任凭敌人处置,忽见青影闪晃,黄药师反奔而回,北极星位上多了一人,原来却是郭靖。诸子中只有丘处机大喜过望,他在醉仙楼上曾见郭靖与黄药师拚命。马钰与王处一识得郭靖,知他心地纯厚,纵然相助岳丈,也决不致向师父柯镇恶反噬。余人却更是心惊,眼见郭靖已占住北极星位,他翁婿二人联手,全真派实无死所,正惊疑间,却见郭靖左掌右剑,已与黄药师斗在一起,不由得惊诧不已。黄药师破乱了阵法,满拟能将全真派打得服输叫饶,哪知北极星位上突然出现了一人。他全神对付全真诸子,并未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当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凝不动。黄药师大吃一惊,心想:“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实是寥寥可数。此人是谁?”回过头来,却见正是郭靖。
此时黄药师后前受敌,若不能驱开郭靖,天罡北斗阵从后包抄上来,实是危险万分。他向郭靖连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郭靖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料着郭靖要乘隙还手,哪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剑竖挡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缓缓掠过,叫他虽是一招双攻,但双攻都失了标的。黄药师一惊更甚:“这傻小子竟也窥破了阵法的秘奥,居然稳守北极星位,竟不移动半步。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诸子传授,在这里合力对我。”
他自不知这一下只猜对了一半。郭靖确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阵的精要,然而是从《九阴真经》中习得,却非全真诸子所授。郭靖面对杀师大仇,却沉住了气坚守要位,双足犹似用铁钉在地下牢牢钉住,任凭黄药师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绽诱敌,他只是视而不见。黄药师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识进退!哼!拚着给蓉儿责怪,今日也只有伤你了,否则不能脱身。”他左掌划了个圈子,待划到胸前七寸之处,右掌斗地搭上了左掌,借着左掌这一划之劲,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门拍去,心念忽动:“若是他仍然呆呆的不肯让开,这掌势必将他打成重伤。真要有甚么三长两短,蓉儿这一生可永远不会快活的了。”郭靖见他借劲出掌,眼看这一下来势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见龙在田”,只得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硬拚,自知武功远为不及,硬碰硬的对掌有损无益,但若不强接对方这一招而闪身避开,他必占住北极星位,那时再要除他可就千难万难了。这一招出去,实是豁出了性命的蛮干,哪知黄药师掌出尺许,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让开,你为甚么跟我过不去?”郭靖弓背挺剑,凝神相望,防他有甚么诡计,却不答话。这时全真诸子已整顿了阵势,远远的围在黄药师身后,俟机攻上。黄药师又问:“蓉儿呢?她在哪里?”郭靖仍是不答,脸色阴沉,眼中喷出怒火。黄药师见了他的脸色,疑心大起,只怕女儿已有甚不测,喝道:“你把她怎么样了?快说!”郭靖牙齿咬得更紧,持剑的右手微微发抖。
黄药师凝目相视,郭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光,见他神色大异,心中更是惊疑,叫道:“你的手干么发抖?你为甚么不说话?”郭靖想起桃花岛上诸位师父惨死的情状,悲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剧烈颤动,眼眶也自红了。黄药师见他始终不语,目中含泪,愈想愈怕,只道女儿与他因华筝之事起了争闹,被他害死,双足一点,和身直扑过去。他这么忽地纵起,丘处机长剑挥动,天罡北斗阵同时发难,王处一、郝大通两人一剑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来势,短剑如电而出,还击一招。黄药师却不闪避,反手径拿他手腕夺剑。这一拿虽然既狠且准,但王处一长剑已抵后心,不得不挺腰躲过,就此一让,夺剑的五指差了两寸,郭靖已乘机回剑剁刺。这一番恶斗,比适才更是激烈数倍。全真诸子初时固欲杀黄药师而甘心,好为周伯通与谭处端报仇,黄药师却明知其中生了误会。只是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长辈身分,不屑先行多言解释,满拟先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弃剑服输,再行说明真相,重重教训他们一顿,是以动武之际手底处处留情。否则马钰、丘处机等纵然无碍,孙不二、尹志平哪里还有命在?哪知郭靖突然出现,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黄蓉,何必如此惧怕自己。这时黄药师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问个明白,若是当真如己所料,虽将他碎尸万段亦不足以泄心中之愤。但此际郭靖占了北极星位,尹志平虽在烟雨楼顶上尚未爬下来,双方优劣之势已然倒转。天罡北斗阵法滚滚推动,攻势连绵不绝。黄药师连抢数次,始终不能将郭靖逼开,心中焦躁起来,每当用强猛冲,全真诸子必及时救援,欲待回身下杀手先破阵法,北斗阵越缩越小,合围之势已成,自忖虽有震古烁今的能为,亦已难脱厄运。斗到分际,马钰长剑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诸子各自收势,牢牢守住方位。马钰说道:“黄岛主,你是当代武学宗主,后辈岂敢妄自得罪?今日我们恃着人多,占了形势,我周师叔、谭师弟的血债如何了断,请你说一句罢!”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有甚么说的?爽爽快快将黄老邪杀了,以成全真派之名,岂不美哉?看招!”身不动,臂不抬,右掌已向马钰面门劈去。
马钰一惊闪身,但黄药师这一掌发出前毫无先兆,发出后幻不可测,虚虚实实,原是落英神剑掌法中的救命绝招,他精研十年,本拟在二次华山论剑时用以争胜夺魁,这一招群殴之际使用不上,单打独斗,丹阳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对手?马钰不避倒也罢了,这向右一闪,刚好撞上他的后着,暗叫一声:“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敌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劲力一发,心肺全被震伤。
全真五子尽皆大惊,剑掌齐上,却哪里还来得及?眼见马钰立时要命丧当场,那知黄药师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说道:“我如此破了阵法,谅你们输了也不心服。黄老邪死则死耳,岂能让天下英雄笑话?好道士,大伙儿齐上吧!”刘处玄哼了一声,挥拳便上,王处一长剑紧跟递出,天罡北斗阵又已发动。这时使的是第十七路阵法,王处一之后该由马钰攻上。王处一疾刺一剑后让出空挡,但马钰不向前攻,反而退后两步,叫道:“且慢!”众人又各住手。马钰道:“黄岛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黄药师道:“好说。”马钰道:“按理说,此时晚辈命已不在,先师遗下的这个阵法,已然为你破了,我们若知好歹,该当垂手服输,听凭处置。只是师门深仇,不敢不报,了结此事之后,晚辈自当刎颈以谢岛主。”黄药师脸色惨然,挥手道:“多说无益,动手罢。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难明。”
郭靖心想:“马道长等与他动手,是为了要报师叔师弟之仇。其实周大哥好端端的活着,谭道长之死也与黄岛主无涉。但若我出言解释明白,全真诸子退出战团,单凭大师父和我二人,哪里还是他对手?别说杀师大仇决计难报,连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转念一想:“我若隐瞒此事,岂非成了卑鄙小人?众位师父时时言道:头可断,义不可失。”于是朗声说道:“马道长,丘道长,王道长,你们的周师叔并没死,谭道长是欧阳锋害死的。”丘处机奇道:“你说甚么?”郭靖于是述说当时如何在牛家村密室养伤,隔墙如何耳闻目睹裘千丈造谣、双方激斗、欧阳锋诬陷等情。他虽口齿笨拙,于重大关节之处却也说得明明白白。
全真诸子听得将信将疑。丘处机喝道:“你这话可真?”郭靖指着黄药师道:“弟子恨不得生啖这老贼之肉,岂肯助他?只是实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来诚信,何况对黄药师这般切齿痛恨,所说自必是实。
黄药师听他居然为自己分辩,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干么如此恨我?蓉儿呢?”柯镇恶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靖儿,咱们就算打不赢,也得跟这老贼拚了。”说着举起铁杖,向黄药师横扫过去。
郭靖听了师父之言,知他已原谅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阵喜慰,随即眼泪流了下来,叫道:“大师父,二师父他们......他们五位,死得好惨!”黄药师伸手抓住柯镇恶铁杖的杖头,问郭靖道:“你说甚么?朱聪、韩宝驹他们好好在我岛上作客,怎会死了?”柯镇恶奋力回夺,铁杖纹丝不动。黄药师又问郭靖道:“你目无尊长,跟我胡说八道,动手动脚,是为了朱聪他们么?”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亲手将我五位师父害了,还要假作不知?”提起短剑,挺臂直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