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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小雨的名著时光
如果说四大名著,是古典小说的巅峰。风雪山神庙,便是峰顶上的那颗桂冠。
它的别致,首先在于章节名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只此八个字,便把这一回最关键的元素,全部概括出来了,也就是:
1林教头、2瑞雪、3朔风、4陆谦(指向于雪)、5命运(指向于风)、6火焰(指向于林教头)、7山神庙(地点),8林冲的蜕变(抽象概念)。
名词中的人物、景物、地点名词以及事件名词,还有抽象概念名词,全都藏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八个字里头。
另一个独特之处,在于意境。
水浒传是一本有着极其强烈的社交牛逼症风格的小说,里头的好汉,说起话来,一个个好听得不得了。
独独只有这个林冲,却是极少数拥有内秀气质的人物,也是最有资格拥有全书中,最是珍稀的那一抹孤独美感的好汉。
在风雪山神庙中,自林冲来到草料厂之后,飘满了好汉唾沫以及坏人阴谋的水浒宇宙,难得宁静了下来,又竟然凄美了起来。
在缺少对话互动,且情节推进节奏缓慢的状况下,该怎么去书写,才会让这一段出脱神采?
作者对此充分把握了三个自然元素:风、雪、火
“火”自不必说,就是指向于那头被压抑的太久的豹子,它是林冲内心的化身——林冲这朵火焰,将在饱经风雪的洗礼之后,迎来爆发。
“雪”当然指向于包括陆谦、富安等一切想要压垮他的敌人,是外部世界的一切磨难的一种符号。
然而“风”,才是水浒中最有力量的命运之手,是一切的主宰。
正文
风雪山神庙这一章节,施耐庵很有耐性与节奏的让人物事件与自然环境联动,并最终融为了一体,极具文学的美感。
这一美感的开端,正是林冲启程来到草料厂的时刻,一段经典的文字出现: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卷下一天大雪来,“一天”这个词,从时间量词变成空间量词,恢宏感十足。
当朔风来临,命运之神开始慢慢发力——那卷下的一天大雪,伴随着敌人与阴谋即将抵达。
有了风,也有了雪,当林冲抵达草料场,本节的真正主角,也就是“火”,它出现了:
林冲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
林冲抵达,火焰便出场。当老军准备离开之时:
老军又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于你。”
这里锅子碗碟,不过是“伴娘”,点出火盆才是目的。
在接下来的许多时候,作者还会不厌其烦提到这座“火山口”,让读者去注意“火”的存在。
“火”的熄灭与爆发,是读者需要留意的。
也是当老军离开之后,本书中难得的孤独时刻开始了: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
林冲坐下,火焰升起,孤零零的空间内,只有林冲和火焰无言相对。
就在这个时候:
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
朔风的吹撼,是“命运之手”的实体化,它正摇晃着走神的林冲,让林冲回过神来。也正是这一个回神,最终让林冲挣到了一条命。只是这个可怜人当时怎么可能知晓:
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是啊,这屋怎么可能过得了一冬?你一夜都过不了。快走,赶紧离开:
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
风雪山神庙这一章节的布置,是极其严丝合密的。林冲出去买酒吃这种小事,不可能是作者随便写下的,肯定有其目的,而且不止一条,我们且接着看:
林冲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
花枪葫芦的人物logo形象初步建立。
将火炭盖了,
人要出门了,提醒读者暂且放心,“火”目前情绪稳定。
取毡栗子带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
很有画面感的细致描写,水浒传的基本功。
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迤逦背着”,这四个字用得端正,“迤逦”,指向于消极的非主观意识行为,“背着”,让镜头打向后背,是被命运之风压着走的渺小背影。
那雪正下得紧。
用“紧”这个字来形容雪,既有描述大雪密集紧凑之意,也带来雪势压人的紧张感,也是情节随着大雪开始发力的征兆——它不再纷纷扬扬了。
在同一时间,草料厂那边肯定有事情正在发生——事件情节同自然环境同频加强与联动,是这一回的写作特色。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钱纸。”
路上顺便把本场比赛的主场给点了出来,真无一处是闲笔。
等林冲到达了雪中的那间小店,作者再次进入酣畅淋漓的叙述节奏中:
店家切一盘熟牛肉,荡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
真干净利落的叙述,看得嘴里生津。
把花枪挑着酒葫芦,
林冲的logo形象彻底确立。
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之前雪是下得正紧,现在越下越紧,就快要出事了。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
从背着北风到迎着北风。
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
从顺风的“迤逦”,到迎风的“飞也似”。天才小说家。
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
雪,终于被风把草厅给吹倒了,作者反复提及的火盆,被大雪压住了,也让林冲同样喘不过气的低落。
记得之前,是朔风把林冲“推”到门外,去外面买些酒喝,避免了林冲被草料厂压死的结果。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线路”,大作家从来不会这般低水准。
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
这时林冲依然在压抑着自己,他依然恐怕自己爆发起来。
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
火被雪浸灭,处于“假死”状态的火焰。
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
这个“寻思”,很有意思,人物和作者在联动着给读者去猜:你看,所有的火源都彻底熄灭了,那还要怎么才能燃烧?
林冲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
别急,你先去庙里休息一下,至于等到天明再做打算,意思就是天明之前,火焰必将再现。
也是当林冲来到天王庙的那一刻,作者完成了林冲爆发之前的所有前提条件中的最后一项:
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 ,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的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
正是这块石头,成了挡住了陆谦进门和林冲面面相觑的道具,否则场面会很尴尬,叙述起来也会很别扭,只有让林冲在门外偷听到一切的轨迹,所有的爆发,才可充满张力。
入的里面看时,殿上做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
林冲眼里所看到的一切,依然是作者精心的叙述。你可以理解为:在林冲进庙门之前,这些VIP包厢的嘉宾都是不存在的,当他开门之后,朔风也灌了进来,化成了山神和判官入座,等着不久之后,山神庙门前的大戏。
再紧接下来,古典文学的孤独意境之巅峰就即将到来了:
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
第一次如释重负。
将那条絮被放开,
第二次如释重负。
先取下毡笠子,
第三次如释重负。
把身上雪都抖了,
第四次如释重负。
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
第五次如释重负。
和毡笠放在供桌上,
第六次如释重负。
这一次次的卸下,是一种仪式感般的叙述,表示这时的林冲,已经抛下了一切现实的烦恼与伤痛,最终都是为了迎来这一刻:
林冲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这是彻底属于林冲所拥有的空间与时间,不管外面的朔风有多猛烈,瑞雪有多紧密,这一刻的林冲,什么都不必理会了。
默默地喝着冷酒,吃着冷牛肉,雪中之豹的休憩,是一种曼妙的孤独。
对于读者,对于林冲本人,都是最安闲而惬意的时刻,是那么珍贵而富有美感的慰藉。
如果你是一个经历过生活奔波之苦的人,我相信你会理解这一种时刻的美妙。这时候的林冲,已经松弛到跟他盖着的棉被融为了一体,就在这时,来了: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烧着。
终于来了,彻彻底底无可抑制了,不会再有其他的选择了。
这一次,林冲直接跳了起来,因为草料厂的火焰正在跳动,因为那火焰,是林冲的本体。接下来就是酣畅淋漓的复仇时刻了,林冲,在风雪中,迎来了他的蜕变:
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
结语
豹子头的爆发,是一种命中注定。烧了草料厂的,并非是陆谦,这只是读者明面上看到的。里头的文学逻辑不是这样的。
事实是:大雪压了草料场,就宣告了陆谦必然抵达。陆谦的抵达,林冲内心的火焰必然烧了。
火焰即是林冲,大雪就是陆谦。火焰爆发,大雪融化,林冲爆发,陆谦死亡——人与命运的联动。
但是这团火,终究躲不开风的审判,也是当大雪被火焰融化的那一刻,“风”就从庙里紧跟着林冲窜了出来,跟了一路,静看着这团余火,烧掉了庄客的胡须之后,趁着酒醉之时,也把他扑灭了:
林冲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哪里挣得起来。
挣不起来了,面对这样的现实,林冲即使已经干掉了陆谦,却还有更强大的高俅。
也是在这一次的倒下之后,爬将起来后,眼前已是梁山。
没有第二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