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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菲青道:“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痣,叫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这两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济贫,不过心狠手辣,因此得了这难听的外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边塞来干么呀?”陆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从来没听说他两兄弟在塞外做过案。”李沅芷道:“这对无常鬼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乐意了,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陆菲青道:“听说他兄弟从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是两哥儿齐上,对付十个也是两哥儿齐上。”他干笑一声:“你师父这把老骨头,怕经不起他们四个拳头捶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里。只一人是个驼子,衣服极为光鲜。李沅芷见这驼子相貌丑陋,服饰却如此华丽,不觉笑了一声,说道:“师父,你瞧这驼子!”陆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那驼子怒目一横,双马擦身而过之际,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来。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驼子要生气,不等李沅芷避让,就伸马鞭一挡,拦开了他这一抓,说道:“十弟,不可闹事!”这只是一瞬间之事,两匹马已交错而过。
陆菲青和李沅芷回头一望,只见驼子挥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马上各抽了一鞭,两匹马疾驰出去,那驼子突然间一个“倒栽金钟”,在马背上一个倒翻筋斗,跳下地来,双脚在地上交互三点,已向李沅芷扑了过来。李沅芷长剑在手,谨守师父所授“敌未动,己不动”的要诀,剑尖微颤,却不发招。那驼子可也奇怪,并不向她攻击,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骑的尾巴。那马正在奔驰,忽被拉住,长嘶一声,前足人立起来。驼子神力惊人,丝毫没被马拉动,伸出右掌,在拉得笔直的马尾上一划,马尾立断,如经刀割。马儿直冲出去,李沅芷吓了一跳,险些掉下马来。她回手挥剑向驼子砍去,距离已远,却哪里砍得着?驼子回头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却是极快,有如滚滚黄沙中裹着一个肉球向前卷去,顷刻间已追及那疾驰向西的坐骑,一跃上马,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李沅芷被驼子这样一闹,气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师父!”陆菲青一切全看在眼里,不由得蹙起眉头,本想埋怨几句,但见她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就忍住不说了。正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喊声。李沅芷甚是奇怪,忙问:“师父,那是甚么?”陆菲青道:“那是镖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镖局子的趟子不同,喊出来是通知绿林道和同道朋友。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领,镖头手面宽,交情广,大家买他面子,这镖走出去就顺顺利利。绿林道的一听趟子,知是某人的镖,本想动手拾的,碍于面子也只好放他过去。这叫作‘拳头熟不如人头熟’。要是你去走镖哪,嘿,这样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领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难行。”李沅芷一听,敢情师父是借题发挥,在教训人啦,心说:“我干么要去保镖哪?”可是不敢跟师父顶嘴,笑道:“师父,我是错了嘛!师父,那喊的是甚么镖局子啊?”陆菲青道:“那是北京镇远镖局,北方可数他最大啦。奉天、济南、开封、太原都有分局。总镖头本是威镇河朔王维扬,现下总有七十岁了罢?听他们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维扬’,那么他还没告老收山。唉,见好也该收了,镇远镖局发了四十年财,还不知足么?”李沅芷道:“师父识得他们总镖头么?”陆菲青道:“也会过面。此人凭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当年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也真称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兴,道:“他们镖车走得快,一会儿赶了上来,你给我引见,让我见见这位老英雄。”陆菲青道:“他自己怎么还会出来?真是傻孩子。”李沅芷老是给师父数说,满不是味儿,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里嘀咕:“我不懂,就说给我听嘛,干么老骂人家?”拍马追上骡车去和母亲说话解闷,回头一看自己的马,尾巴给驼子弄断了,也不禁暗暗吃惊,心想一掌打断一杆枪并不稀奇,马尾巴是软的,怎能用手割断?勒马想等师父上来请问,但一转念,又赌气不问了,追上了曾图南,道:“曾参将,我的马尾巴不知怎么断了,真难看。”说着嘟起了嘴。曾图南知她心意,道:“我这坐骑不知怎么搞的,今儿老是闹倔脾气,说甚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骑术好,劳你的驾,帮我治一下行么?”李沅芷谦逊一句:“怕我也不成。”两人换了坐骑。曾参将那马其实乖乖的,半点脾气也没有。曾参将还赞一句:“小姐,真有你的,连马也服你。”李夫人怕大车走快了颠簸,是以这队人一直缓缓而行。但听得镖局的趟子声越喊越近,不一会,二十几匹骡驮赶了上来。陆菲青怕有熟人,背转了身,将一顶大草帽遮住半边脸,偷看马上镖师。七八名镖师纵马经过,只听一名镖师道:“听韩大哥说,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陆菲青大吃一惊。回头看那镖师,晃眼间只看到他满脸胡子,黑漆漆的一张长脸,等他擦身而过,见他背上负着一个红色包袱,还有一对奇形兵器,竟是外门中的利器五行轮,寻思:“遮莫关东六魔做了镖师?”关东六魔除焦文期外,其余五人都未见过,只知每人均是武艺高强,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都使五行轮,外家硬功夫极是了得。他心下盘算,这次出门来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镇远镖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镖,那也罢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是为己而来,那实是凶多吉少,避之犹恐不及,偏偏这个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断去招惹人家。不过看情形又不像是为自己而来,赵半山是好朋友,决不致不念旧情。那么他们一批一批西去,又为的何来?李沅芷和曾参将换了坐骑,见他骑了没尾巴马,暗自好笑,勒定了马等师父过来,笑道:“师会,怎么对面没人来了?从昨天算起,已有五对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见识见识几个英雄好汉。”一句话提醒了陆菲青,他一拍大腿,说道:“啊,老胡涂啦,怎么没想到‘千里接龙头’这回事。”只因心中挂着自己的事,尽往与自己有关的方面去推测,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么‘千里接龙头’?”陆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帮会里最隆重的礼节,通常是帮会中行辈最高的六人,一个接着一个前去迎接一个人,最隆重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对一对的出去。现在已过了五对,那么前面一定还有一对。”李沅芷道:“他们是甚么帮会?”陆菲青道:“这个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双侠和那驼子都是这帮会的,声势当真非同小可。千万别再招惹,知道么?”李沅芷嘴上答应,心中可不大服气,一心要看前面来的又是何等样人。午时打过了尖,对面仍无人来,陆菲青暗暗纳罕,觉得事出意外,难道所料不对?岂知前面没人来,后面倒来了人,只听得一阵驼铃响,尘上飞扬,一大队沙漠商队赶了上来。待得渐行渐近,只见数十匹骆驼夹着二三十匹马,乘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满脸浓须。头缠白布,腰悬弯刀。回族商人从回部到关内做生意,事属常有,陆菲青也不以为异。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黄衫女郎骑了一匹青马,纵骑小跑,轻驰而过。那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陆菲青见那回族少女人才出众,不过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却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长西北边寒,一向也没见过几个头脸齐整的女子,更别说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约也是十八九岁,腰插匕首,长辨垂肩,一身鹅黄衫子,头戴金丝绣的小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革履青马,旖旎如画。那黄衫女郎纵马而过,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马跟去,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黄衫女郎见一个美貌的汉人少年痴痴相望,脸一红,叫了一声“爹!”一个身材高大、满颊浓须的回人拍马过来,在李沅芷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喂,小朋友,走道么?”李沅芷“唔”了一声,还没会意自己女扮男装,这般呆望人家闺女可显得十分浮滑无礼。那黄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轻薄,手挥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骑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时扯下了一大片毛来。那马痛得乱跳乱纵,险些把她颠下马来。黄衫女郎长鞭在空中一挥,辟拍一声,扯下来的马毛四散乱飞。
李沅芷心头火起,摸出一枝钢镖,向黄衫女郎后心掷去,可也没存心伤她性命,镖一出手,叫了一声:“喂,小姑娘,镖来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镖从右肩旁掠过,射向前面,待钢镖飞至身前丈许,手中长鞭一卷,鞭梢革绳已将钢镖卷住拉回,顺手向后一送,叫道:“喂,小伙子,镖还给你!”一股劲凤,钢镖直向李沅芷胸前飞来,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队人众见了黄衫女郎这手马鞭绝技,都大声喝彩。她父亲却脸有忧色,低声向她说了句甚么话。黄衫女郎答应道:“噢,爹!”也不再理会李沅芷,纵马向前,数十匹驼马跟着绝尘而去。眼见他们追过李夫人所乘骡车和护送兵丁,尘沙扬起,蹄声渐远。陆菲青漫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这句话现下信了吧?这个黄衫女郎年纪跟你差不多,刚才露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马上,马鞭儿自然耍得好,可也未必有甚么真正武功。”陆菲青嘻嘻一笑,道:“是么?”傍晚到了布隆吉,镇上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达客栈”。店门前插了“镇远镖局”的镖旗,原来路上遇到的那枝镖已先在这里歇了。这家客栈接连招呼两大队人,伙计忙得不可开交。陆菲青洗了脸,手里捧了一壶茶,慢慢踱到院子里,只见大厅上有两桌人在喝酒吃饭。那背负红布包袱的镖师背上兵器已卸了下来,但那包袱仍然背着,正在高谈阔论。陆菲青手里捧了茶壶,假装抬头观看天色,只听一名镖师笑道:“阎五爷,你将这玩意儿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将军还不赏你个千儿八百的吗?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宝乐上一乐啦!”陆菲青心说:“果然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五魔阎世魁。”当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阎世魁道:“赏金吗?嘿,那谁也短不了......”他话还未说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宝已经跟了人,从了良啦。”陆菲青斜眼一看,见说话那人相貌猥琐,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镖师打扮。阎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声。第一个说话的镖师道:“童兆和你这东西,总没好话。”那童兆和仍是有气没力的道:“从良不是好话?好吧,我说小喜宝做一辈子的窑姐儿,到死翻不了身。”阎世魁破口大骂:“你妈才做一辈子窑姐儿。”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干爹。”陆菲青听这伙人言不及义,听不出甚么名堂,正想走开。只听童兆和道:“阎五爷,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你可别想小喜宝想昏了头,背上这红包袱给人家拾了去。你脑袋搬家事小,咱们镇远镖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阎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这批回回想从你阎五爷手上把这玩意儿夺回去,教他们快死了这条心。我阎世魁关东六魔的名头,可是靠真功夫挣来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镖行里混,除了会吃饭,就是会放屁!”陆菲青望子他背上那红布包袱一眼,见包袱不大,看来所装的东西也很轻巧。只听童兆和道:“关东六魔的名头的确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给人家做了,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阎世魁一拍桌子道:“谁说不知道?那定是红花会害的。”陆菲青心想:“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杀的,他们却写在红花会帐上。红花会是怎么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去抚弄花木,离众镖客更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