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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能坐在筏子上,见岸上来了敌人,正自打不定主意,一听艄公长啸,吓得脸如士色。那艄公把桨一扳,停住了筏子,喝道:“一班契弟,你老母,哼八郎落水去。”曹能哪里懂得他的广东话,睁大了眼发楞,只听得那边筏子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十三弟,动手吧!”这边筏子上的艄公叫道:“□晒!”曹能挺枪向艄公刺去。艄公挥桨挡开,翻过桨柄,将曹能打入黄河。两只筏子上的艄公兵刃齐施,将众官兵都打下河去,跟着将筏子划近岸来。清兵纷纷放箭,相距既远,黑暗之中又没准头,却哪里射得着?这边张召重暗叫惭愧,自幸小心谨慎,否则此时已成黄河水鬼,当下定了一定神,高声喝道:“你们一路上杀害官兵,十恶不赦,现在来得正好。你是红花会甚么人?”对面那人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笑道:“你不用问我姓名,你识得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谁了。”转头道:“心砚,拿过来。”心砚打开包裹,将两件兵器放在陈家洛手中。此番红花会群雄追上官差,若依常例,自是章进、卫春华等先锋抢先上阵。但张召重名气太大,陈家洛不由得技痒,挺身搦战。主帅既然出马,无尘等也就不便和他相争。张召重飞身下马,拔剑在手,逼近数步,正待凝神看时,忽然身后抢上一人,说道:“张大人,待我打发他。”张召重见是御前侍卫朱祖荫,心想正好让他先行试敌,一探虚实,便退后一步,说道:“朱兄弟小心了。”朱祖荫抢上前去,喝道:“大胆狂奴,竟敢劫夺钦犯,看刀!”举刀向陈家洛腿上砍去。陈家洛轻飘飘的跃下马来,左手举盾牌一挡,月光之下,朱祖荫见敌人所使是件奇形兵刃,盾牌上生着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钩,自己单刀若和盾牌一碰,就得给倒钩锁住,心中一惊,急忙抽刀。陈家洛的盾牌可守可攻,顺势按了过来,朱祖荫单刀斜切敌人左肩。陈家洛盾牌翻过,倒钩横扎,朱祖荫退出两步。陈家洛右手扬动,五条绳索迎面打来,每条绳索尖端均有钢球,专点人身三十六大穴。朱祖荫大惊,知道厉害,拔身纵起,哪知绳索从后面兜上,顿觉后心“志堂穴”一麻,暗叫不好,双脚已被绳索缠住。陈家洛一拉,将他倒提起来,手中又是一放,朱祖荫平平飞出,对准一块岩石撞去,眼见便要撞得脑袋迸裂。张召重一见敌人下马的身手,早知朱祖荫远非敌手,眼见他三招两式,即被抛出,当下晃身挡在岩石之前,左手疾伸,拉住朱祖荫的辫子提起,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解开穴道,说道:“朱兄弟,下去休息一下。”朱祖荫吓得心胆俱寒,怔怔得答不出话来。张召重一挺凝碧剑,纵到陈家洛身前,说道:“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身功夫,你师父是谁?”心砚在旁叫道:“别倚老卖老啦,你师父是谁?”张召重怒道:“无知顽童,瞎说八道。”心砚道:“你不识我家公子的兵器,你给我磕三个头,我就教会你。”张召重不再理他,刷的一剑向陈家洛右肩刺到。陈家洛右手绳索翻上,裹向剑身,左手盾牌送出,迎面向他砸去。张召重凝碧剑施展“柔云剑术”,剑招绵绵,以短拒长,有攻有守,和对方的奇形兵器狠斗起来。这时那两个艄公已上岸奔近清兵。官兵箭如飞蝗射去,都被那两人拨落。前面的是铜头鳄鱼蒋四根,后面的人已甩脱了斗笠蓑衣,露出一身白色水靠,手持双刀,原来是鸳鸯刀骆冰。蒋四根手舞铁桨,直冲入官兵队里,当先两人被铁桨打得脑浆迸裂,余人纷纷让开。骆冰紧跟身后,冲到大车之旁。成璜手持齐眉棍,抢过来拦阻,和蒋四根战在一起。

骆冰奔到一辆大车边,揭起车帐,叫道:“大哥,你在这里吗?”哪知在这辆车里的是身负重伤的余鱼同,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得骆冰的声音,只道身在梦中,又以为自己已死,与她在阴世相会,喜道:“你也来了!”

骆冰匆忙中一听不是丈夫的声音,虽然语音极熟,也不及细想,又奔到第二辆车旁,正要伸手去揭车帐,右边一柄锯齿刀疾砍过来。她右刀一架,左刀飕飕两刀,分取敌人右肩右腿。她这套刀法相传从宋时韩世忠传下来。韩王上阵大破金兵,右手刀长,号称“大青”,左手刀短,号称“小青”,丧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计其数。骆冰左手比右手灵便,她父亲神刀骆元通便将刀法调转来教她,左手刀沉稳狠辣,见一般单刀的路子,右手刀却变幻无穷,人所难测,确是江南武林一绝。

骆冰月光下看清来袭敌人面目,便是在肃州围捕丈夫的八名侍卫之一,心中一恨,刀势更紧。瑞大林见过她的飞刀绝技,当下将锯齿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总教她缓不出手来施放飞刀。战不多时,又有两名侍卫赶来助战,官兵四下兜上,蒋四根和骆冰陷入重围之中。只听一声呼哨,东北面四骑马直冲过来,当先一人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其后是章进、杨成协、周绮三人。卫春华舞动双钩,护住面门,纵马急驰。溶溶月色之下,只见一匹黑马如一缕黑烟,直卷入清兵阵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马颈上中箭,负了痛更是狂奔,前足一脚踢在一名清兵胸前。卫春华飞身下马,双钩起处,“啊哟,啊!”叫声中,两名清兵前胸鲜血喷出,卫春华双钩已刺向瑞大林后心。瑞大林撇下骆冰,回刀迎敌。跟着章进等也已冲到,官兵如何拦阻得住,被三人杀得四散奔逃。混战中忽见一条镔铁齐眉棍飞向半空。原来蒋四根和成璜战了半晌,不能取胜,心中焦躁,看准成璜当头一棍打来,用足全力,举铁桨反击。桨棍相交,成璜虎口震裂,铁棍脱手,转身就逃。这时和骆冰对打的侍卫被短刀刺伤两处,浴血死缠,还在拚斗,忽然脑后生风,忙转身时,一条钢鞭已迎头压下,忙举刀挡架,哪知对方力大异常,连刀带鞭一起打了下来,忙一个打滚,逃了开去,终究后背还是被敌人重重踢了一脚。骆冰缓开了手,又抢到第二辆大车旁,揭开车帐。她接连失望,这时不敢再叫出声来,车中人却叫了出来:“谁?”这一个字钻入骆冰耳中,真是说不出的甜蜜,当下和身扑进车里,抱住文泰来的脖子,哭着说不出话来。文泰来乍见爱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双手被缚,无法搂住安慰。两人在车中忘了一切,只愿天地宇宙,万世不变,车外呐喊厮杀,金铁交并,全然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大车移动。章进探头进来道:“四哥,我们接你回去。”坐上车夫的座位,赶大车向北。几名侍卫拚死来夺,被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周绮四人回头一赶,又退了转去,急叫:“放箭!”数十名清兵张弓射来,黑暗中杨成协“啊哟”一声,左臂中箭。卫春华一见大惊,忙问:“八哥,怎样?”杨成协用牙咬住箭羽,左臂向外一挥,已将箭拔出,怒喝:“杀尽了这批奴才!”也不顾创口流血,高带钢鞭,直冲入清兵阵里。卫春华叫道:“好,再杀。”两人并肩猛冲,一时之间,清兵被钢鞭双钩伤了七八人,余众四下乱窜。两人东西追杀,孟健雄和安健刚奔上接应。孟健雄一阵弹子,十多名清兵被打得眼肿鼻歪,叫苦连天。蒋四根和周绮护着大车,章进将车赶到一个土丘旁边,停了下来,凝神看陈家洛和张召重相斗。

文泰来道:“外面打得怎样了?”骆冰道:“总舵主在和张召重拚斗。”文泰来奇道:“总舵主?”骆冰道:“少舵主已做了咱们总舵主。”文泰来喜道:“那很好。张召重这家伙手下硬得很,别叫总舵主吃亏。”骆冰探头出车外,月光下只见两人翻翻滚滚的恶斗,兀自分不出高下。

文泰来连问:“总舵主对付得了吗?”骆冰道:“总舵主的兵器很厉害,左手盾牌,盾上有尖刺倒钩。右手是五条绳索,索子头上还有钢珠。你听,这绳索的呼呼风声!”

文泰来道:“绳头有钢球?那么他能用绳索打穴?”骆冰道:“嗯,那张召重被他绳索四面围住了。”文泰来又问:“总舵主力气够吗?听声音好似绳索的势道缓了下来。”骆冰不答,忽然跳了起来,大叫:“好,张召重的剑给盾牌锁住了,好,好,这一索逃不过了......啊哟,啊哟......糟啦,糟啦!”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那家伙使的是口宝剑,将盾牌上的钩子削断了两根,啊哟,绳索被宝剑割断了......好......唉,这一盾没打中。不好,钩子又断了,总舵主空手和他打,这不成!那家伙凶得很。好,无尘道长上去了。总舵主退了下来。”文泰来素知无尘剑法凌厉无伦,天下独步,这才放下了心,双手手心中却已全是冷汗。只听得众人齐声呼叫,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道长施展追魂夺命剑中的大五鬼剑法,快极啦,张召重在连连倒退。”文泰来道:“你瞧他脚下是不是在走八卦方位?”骆冰道:“他从离宫踏进乾位,啊,现在是走坎宫,踏震位,不错,大哥,你怎么知道?”文泰来道:“这人武功精强,我猜他不会真的连连倒退。听说武当派柔云剑术中,有一路剑法专讲守势,先消敌人凌厉攻势,才行反击,这路剑法脚下就要踏准八卦。可惜,可惜!”骆冰道:“可惜甚么啊?”文泰来道:“可惜我看不到。会这路剑法之人当然武功十分了得,只有遇上了真正的强敌才会使用。如此比剑,一生之中未必能见到几次。”骆冰安慰他道:“下次我求陆老前辈和道长假打一场,给你看个明白。”文泰来哈哈一笑,道:“他们没你这么孩子气。”骆冰伸手搂住他的头颈,忽然叫道:“道长在使腿了,这连环迷踪腿当真妙极。”文泰来道:“道长缺了左臂,因此腿上功夫练得出神入化,以补手臂不足。当年他威服青旗帮,就是单凭腿法取胜。”原来无尘道人少年时混迹绿林,劫富济贫,做下了无数巨案,武功高强,手下兄弟又众,官府奈何他不得。有一次他见到一位官家小姐,竟然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她。那位小姐却对无尘并没真心,受了父亲教唆,一天夜里无尘偷偷来见她之时,那小姐说:“你对我全是假意,没半点诚心。”无尘当然赌誓罚咒。那小姐道:“你们男人啊,这样的话个个会说。你隔这么久来瞧我一次,我可不够。你要是真心爱我,就把你一条手膀砍来给我。有你这条臂膀陪着,也免得我寂寞孤单。”无尘一语不发,真的拔剑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小姐楼上早埋伏了许多官差,一见都涌了出来。无尘已痛晕在地,哪里还能抵抗?无尘手下的兄弟们大会群豪,打破城池,将他救出,又把小姐全家都捉了来听他发落。众人以为无尘不是把他们都杀了,就是要了这小姐做妻子。哪知他看见小姐,心肠一软,叫众人把她和家人都放了,自己当夜悄悄离开了那地方,心灰意懒,就此出家做了道人。人虽然出了家,可是本性难移,仍是豪迈豁达,行侠江湖,被红花会老当家于万亭请出来做了副手。有一次红花会和青旗帮争执一件事,双方各执一辞,互不相下,只好武力解决。青旗帮中有人讥讽无尘只有一条手臂。无尘怒道:“我就是全没手臂,似你这样的家伙,十个八个也不放在心上。”果真用绳子将右臂缚在背后,施展连环迷踪腿,把青旗帮的几位当家全都踢倒。青旗帮的人心悦诚服,后来就并入了红花会。铁塔杨成协本是青旗帮帮主,入红花会后坐了第八把交椅。骆冰说道:“好啊!张召重的步法给道长踢乱了,已踏不准八卦方位。”文泰来喜道:“道长成名以来,从未遇过敌手,这一次要让张召重知道红花会的厉害......”他语声未毕,忽然骆冰“啊哟”一声,文泰来忙问:“甚么?”骆冰道:“道长在东躲西让,那家伙不知在放甚么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似乎这暗器很细。”文泰来凝神静听,只听得一些轻微细碎的叮叮之声,说道:“啊,这是他们武当派中最厉害的芙蓉金针。”这时大车移动。向后退了数丈。骆冰道:“道长一柄剑使得风雨不透,护住了全身,金针打不着他,给他砸得四下乱飞,大家在退后躲避。金针似乎不放啦,又打在一起了,还是道长占上风,不过张召重守得好,攻不进去。”文泰来道:“把我手上绳子解开。”骆冰笑道:“大哥,你瞧我喜欢胡涂啦!”忙用短刀割断他手上绳索,轻轻揉搓他手腕活血。忽然间外面“当啷”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怒吼。骆冰忙探头出去,说道:“啊哟,道长的剑被削断啦,这位姓张的这把剑真好,大哥,我夺了一匹好马,回头给你骑。”她百忙之中,忽然想到那匹白马。文泰来笑道:“傻丫头,急甚么?快瞧道长怎样了。”骆冰道:“这一下好,道长踢中了他一腿,他退了两步。赵三哥上去啦。”文泰来听得无尘道人叽哩咕噜,大声粗言骂人,笑道:“道长是出家人,火气还这样大。你扶我出去,我看三哥和他斗暗器。”骆冰伸手相扶,哪知他腿上臂上伤势甚重,一动就痛得厉害,不禁“啊唷”一声。骆冰道:“你安安稳稳躺着,我说给你听。”只听得嗤嗤之声连作,文泰来道:“这是袖箭,啊,飞蝗石、甩手箭全出去了,怎么?张召重也用袖箭和飞蝗石,这倒奇了。”骆冰道:“这家伙把赵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着打过来。嗯,真好看,下雨一样,千臂如来真有一手,钢镖、铁莲子、金钱镖,我看不清楚,太多了,那家伙来不及接,可惜......还是给他躲过了。”忽然蓬的一声猛响,一枝蛇焰箭光亮异常,直向张召重射去,火光直照进大车里来。文泰来一刹那间见到娇妻一张俏脸红扑扑地,眼梢眼角,喜气洋溢,不由得心动,轻轻叫了声:“妹子!”骆冰回眸嫣然一笑,笑容未敛而火光已熄。赵半山乘张召重在火光照耀下一呆,打出两般独门暗器,一是回龙璧,一是飞燕银梭。

赵半山是浙江温州人,少年时曾随长辈至南洋各地经商,看到当地居民所用的一样猎器极为巧妙,打出之后能自动飞回。后来他入温州王氏太极门学艺,对暗器一道特别擅长,一日想起少年时所见的“飞去来器”,心想可以化作一项奇妙暗器,经过无数次试制习练,制成一种曲尺形精钢弯镖,取名为“回龙璧”。至于“飞燕银梭”,更是他独运匠心创制而成。要知一般武术名家,于暗器的发射接避必加钻研,寻常暗器实难相伤。这飞燕银梭却另有巧妙。张召重剑交左手,将铁莲子、菩提子、金钱镖等细小暗器纷纷拨落,右手不住接住钢镖、袖箭、飞蝗石等较大暗器打回,身子窜上蹲下,左躲右闪,避开来不及接住的各种暗器,心下暗惊:“这人打不完的暗器,真是厉害!”正在手忙足乱之际,忽然迎面白晃晃的一枝弯物斜飞而至,破空之声,甚为奇特。他怕这暗器头上有毒,不敢迎头去拿,一伸手,抓住它的尾巴,哪知这回龙璧竟如活的一般,一滑脱手,骨溜溜的又飞了回去。赵半山伸手拿住,又打了过来。张召重大吃一惊,不敢再接,伸凝碧剑去砍,忽然飕飕两声,两枚银梭分从左右袭来。

他看准来路,纵起丈余,让两只银梭全在脚下飞过。不料铮铮两声响,燕尾跌落,梭中弹簧机括弹动燕头,银梭突在空中转弯,向上激射。他暗叫不妙,忙伸手在小腹前一挡,一只银梭碰到手心,当即运用内力,手心微缩,银梭来势已消,竟没伤到皮肉。但另一只银梭却无论如何躲不开了,终究刺入他小腿肚中,不由得轻轻“啊”的一声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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