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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烧饼的停了工;点心铺还开着门,而停了炉;卖粥的,卖烫面饺的,卖馄饨的……都歇了工。没有面粉。城郊的菜园还在忙着浇菜。哗啦哗啦——辘轳轻脆的,继续不断的响着;清凉的井水一股股的流向菜畦。深绿的是韭菜,浅绿的是小白菜,爬架的是黄瓜,那满身绿刺儿,头上顶着黄花的黄瓜,还有黑紫的海茄,发着香味的香菜与茴香,带着各色纹缕的倭瓜,碧绿的西葫芦,与金红的西红柿……可是尽管生产,卖给谁去呢?那古怪的面粉,(日本人管它叫作“共和面”。哈!三四十种猫不闻狗不舐的废物混合成的东西,实在需要这样个美丽名称啊!)既不能包饺子,又不能蒸包子,烙回头,炸三角,作锅贴,谁买青菜作馅子用呢?即使人们想炒一点菜吃,谁肯多花钱买贵重的青菜,就共和面吃呢?那委屈了那些菜蔬!共和面只配和小葱拌黄瓜,或生腌臭韭菜摆在一块儿!因此,什么都贵了,而青菜瓜倒减了价;种菜的倒了霉!

没有了粮,北平也失去它负有世界美誉的手工业。饿着肚子的人不会再买翡翠的戒指与耳环,镀金包金或真金的玲珑细巧的首饰,大雅优美的地毯,巧妙的儿童玩具,雕花的红木桌椅,彩色象鲜花一般的景泰蓝,灌浆的蟋蟀瓦罐子……北平人没有闲心闲钱买这些东西,而又没有法子把它们运出去,于是那些手巧心灵的工人们,(真的,他们若生在外国,也许被尊称为艺术家!)便随着大家一同挨起饿来。北平失去它最好的工人与生产,而只得到饥荒!

汉奸们,在这个情形之下,可反倒更加得意。他们庆幸自己有远大的眼光,及早的投降给日本人,所以现在他们能得到较好较多的粮食!不过,这还不够,他们须加紧的活动,设法要高升一级:能得到三等粮的,须改为二等粮;能得到一份的,设法得到双份儿。粮成为钻营谋事的标准。他们不单必须吃的好,吃的多,而且希望得到吃不了的粮食,好去卖黑市!

胖菊子没有运动成妓女检查所的所长。因为竞争的人太多,日本人索性裁撤了这个机关,而改由军部直接管理花姑娘的事。胖菊子狠狠的和蓝东阳吵闹了几次,甚至于摔砸了一些不很值钱的杯碗什么的。她以为她的失败纯粹因为东阳没有尽到所有的力量去运动。

蓝东阳,在计口授粮的办法实行以后,也有点后悔,没能给胖菊子运动成功。假若太太能作到所长,岂不多拿一份较好的粮!即使她拿不到好的粮食,不是还可以多弄点钱?有了钱,或者不至于买不到好的粮的。

后悔,使他咬上了牙,决定去得到个肥缺,教胖菊子看看他的本事,也使自己的心灵上得到自慰。他开始调查哪个机关肥,哪个机关瘦,以便找个肥的,死啃一口。越调查,他越发怒。敢情有的机关,特别是军事机关,不单发较多较好的粮,而且还有香烟,茶叶,与别的日用品呢!这使他由悔而恨,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早的下手,打入这样的机关里去!

由这种机关再往别处看,他发现了铁路学校的学生是由官方发给伙食的。他的眼忽然发出火来,绿脸上出了汗,用力的把手拍在桌子上:“啊!作这个学校的校长!校长!”吊起一只眼珠,他细细的啃手指甲,把指甲中的黑泥都有滋有味的吃下去。这才使他镇定了一些,他开始计算:“就拿三百个学生算吧,每人扣下一斤粮,一月就是三百斤!三百斤哪,我的天!喂,嗯,每月再开除几个学生,又多落下几份粮!哎哟,哎哟,我为什么没早想到这个呢?”

停止了啃指甲,他决定去运动这个学校的校长。

不,可不能因作校长,而放弃了处长呀!兼差好啦,兼差,处长兼校长!他咧嘴笑了笑,以为他所想到的就必能作到,因为这个时代是他的!

但是,他有没有作校长的资格呢?他没留过学,也没作过大学教授。想了一会儿,他把这些顾虑推在一旁;这根木不成问题。他是处长啊!处长有作一切的资格!

不过,铁路学校的校长并没有出缺呀!东阳又啃上了指甲。指甲上流了血,他想起来了,给现任的校长栽赃就是了。楞说校长窝藏各处来的“奸细”,岂不一下子就把他打下去?好主意!东阳马上看到多少袋子白面堆在自己的屋中!为这些面粉,他必须去捉几个学生,屈打成招的使他们承认“通敌”,而后把校长也拿下监去!为了面粉,屈杀几个人算什么呢?

他决定先去看看教育局的牛局长,探听一点消息。

在日本人占领北平之前,东阳没有作过官,所以不懂作官的方法与规矩。他是完全凭着日本人的力量而作了官的,因此,除了对日本人,他犯不上请客应酬。他向来不懂得什么叫适当的客气与礼貌,于是,见到日本人他就过度的恭顺,不怕出丑,而见到中国人便信意的吊儿啷当。他以为只有这样,才可以特别得到日本人的欢心,而使中国人怕他。这种欺软怕硬,为虎作伥的作风,居然被无聊的人们称为“东洋派”,在汉奸中自成一家。

他与牛局长向来没有过来往。可是,他决定今天去看牛局长。他以为牛局长是凭教授的资格才作了局长,而他自己却以中学教员的出身作到处长;那么,他自己的本事必定比牛局长大,他与日本人的关系也比牛局长的深;所以他用不着打个电话,或写封信,约定会面的时间。

牛局长呢,恰好是另一路汉奸。他是个学者,并没上赶着日本人去谋求地位,也不懂什么是应酬,交际。他只求顺着日本人的摆弄而能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他的图书仪器。因此,他不大爱和官僚们来往,而且颇以此自傲,觉得自己很“清高”。到他良心上感到痛苦的时候,他会对他的太太说:“我不是汉奸!不是汉奸!”他可是只能说到此处为止,因为他找不到充足的理由证明自己,既作了日本官,怎么不是汉奸?

自从他作了局长,他的门外老有一个巡警给他守门。这使他感到了安全,而忽略了那个巡警也许是监视着他的,他的家也就是变相的牢狱。真的,自从他就任局长以后,他并没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胡干,或故意邀功,可是他的收入显然的比从前加多了许多,他也没细考究那些钱是怎么来的,可只觉得在日本人手下作事(不是汉奸!)也怪舒服。

蓝东阳来到有四株绿树的门前,没理管门警,而硬往里闯。

“找谁?”巡警拦住了他。

他猛的往上一吊眼珠,觉得这是“国耻”——一个中国巡警敢拦住给日本人作事的官儿!嘴唇几乎没动,他口中干嘣出:“蓝处长会牛局长!”

“请给个片子!”巡警很客气的说。

东阳有名片,而不高兴递给中国人;他的片子是用日文印的。“蓝处长!”他又喊了一声。

巡警见他的绿脸上抽动得那么奇怪,不便再索要名片。“请等一等,我回禀一声去!”

巡警去了有三四分钟,蓝东阳等得不耐烦,一个劲儿吊眼珠。在他等候日本人的时候,他往往要必恭必敬的站立半点钟或三刻钟,可是并没感到过焦躁,因为等候日本人的时间越长,他越觉得有滋味,象作祷告似的,越长越见虔诚。现在,为见一个中国小官,也居然等三四分钟,他受不了;这伤了他的自尊心,假若他也有自尊心的话。

巡警回来,和颜悦色的说:“对不起,局长正忙着呢!”东阳一口臭气喷在巡警的脸上,“什么?我是蓝处长!”

巡警看出来,若不拿出点厉害的来,恐怕不易抵抗那臭气的再来侵袭:“局长不爱见客!有时候连日本人都挡驾!”“真的?”东阳的嘴半天没有闭上。“连日本人……”他的绿脸上有了笑纹。“好啦,我改天再来!”

“顶好先来个电话,定个时间!”巡警教导蓝处长。“一定!”蓝东阳慢慢的走开,心中掂算着:“好家伙,真有高人呀,连日本人都不见!这小子的势力大远了去啦!说不定他的局长还是天皇下手谕派出来的呢!”一边走,他一边回头看那四棵柳树。他没有感到绿树的美好,而只觉得他应该回去多站一会儿,表示出依依不舍的意思。

刚一转过头来,面对面他看见了冠晓荷和祁瑞丰——他的盟兄弟,同事,情敌。

冠祁二位被放了出来,因为日本人既没法定他们的罪,又不愿多费狱中的粮食。

祁瑞丰的小干脸当时没了血色。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打东阳一顿。可是,他没有动手。他是祁老人的孙子,天佑的儿子,瑞宣的弟弟,冠晓荷的朋友,他不敢打架,即使面对面见着抢去他的老婆的人。

蓝东阳明知瑞丰不敢打架,可还有点怕,绿脸更绿了一些。

冠晓荷先开了口:“哎呀,东阳老弟!我想死你啦!”

东阳看着他们俩,见他们的狼狈的样子,想不出一声便走开。

晓荷一句话把东阳扣住:“老弟,你可晓得,招弟当了特务?”

东阳暗自庆幸:“幸而我没得罪她!”紧跟着,他叫了声:“冠大哥!”虽然他手下也有特务,可是他想招弟恐怕是直属于军部的;一个军部的特务是可以随便欺侮一个文官的。瑞丰见晓荷唬住了东阳,他也搬运出一点狡猾来:“东阳,你猜怎着,我也当了特务!”说着,他把手伸在衣襟里去,仿佛是摸手枪。

东阳真想请他们俩到家中去吃饭,可是,那又根本与他的天性矛盾着,于是改为:“你们有工夫,到我那里谈谈!”“明天准去!”晓荷兴高采烈的说。“瑞丰,你也……”他不便替瑞丰答应下来,因为怕瑞丰不好意思见到胖菊子。

瑞丰的确有点不好意思去,可是,又一想,假若到了蓝家,能吃上一顿饭什么的呢,也就不便过于固执。“真有事吗?”他问了一句。

“有事!有事!”东阳心中盘算好:假若招弟和瑞丰都是军部的特务,他就不妨利用他们俩给铁路学校的校长栽赃。军部的人既有特殊的势力,又能即使惹出祸来也与他无关。“总得弄点什么给我们吃哟!”晓荷笑着说:“哪怕有四两酒呢,哥儿们老不见了,还不亲热一回?”

东阳决定不掉在圈套里,没说请他们吃饭,也没说不请他们,而只吊了吊眼珠。

晓荷实在希望能吃到一顿好饭,于是开始夸赞东阳的眼珠:“真的,老弟,你的官运越好,眼珠儿也越吊得高!”东阳不单没答应请他们吃饭,反而告诉他们:“明天到我那里,你们俩得换换衣服!我那里常来有地位的人!”看他俩破衣拉撒的样子,他怀疑招弟与瑞丰是否真作了特务。

瑞丰的灵机一动:“我这是化装!到哪儿去也是这样打扮!”

东阳赶紧陪笑:“好啦,明天见!”

见东阳走远,晓荷用肘轻撞瑞丰的肋骨:“化装!化装!有你的!妙!”

瑞丰也非常得意自己的随机应变,抿着嘴笑。

二人先回到六号,在院中,他们遇到丁约翰。丁约翰把他们拦住。晓荷惊异的问:“这是我的家,你怎么不让我进去?”“你的家,我早租了别人!想想看,你几个月没交房租啦?”“那末,高第呢?”晓荷并不知道她也下了狱。“她,早给日本人给抓走啦!”

“我还有东西呢!”晓荷没注意高第下狱的事,他素常就不大喜欢她。

“你几个月没交房租,那点东西能值几个钱?”

晓荷楞住了。没有个地方住,是严重的事。想了想,他要唬唬丁约翰:“你知道招弟是干什么的,顶好别得罪我!”约翰不吃这一套。“甭管她是干什么的,反正你得出去,请!”

多么晴美的夏天晚上啊。在往年,这是祁老人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到五点多钟,斜阳使西墙给院里铺上阴影,枣树上半大的绿枣都带着点金光,象一颗颗的宝石。祁老人必灌几壶水,把有阴凉儿的地方喷湿,好使大家有个湿润凉爽的地点吃晚饭。饭后,老人必浇一浇花,好使夜来香之类的花草放出香味,把长鼻子的蜂子招来,在花朵外颤动着翅儿,象一些会动的薄纱。蜻蜓,各种颜色的蜻蜓,在屋檐那溜儿飞旋,冲破了蚊阵。蝙蝠们逐渐的飞出来,黑黑的的象些菱角,招得孩子们把鞋扔上去,希望能扣住一个大菱角。乌鸦,背上带着霞光,缓缓的由城外飞回,落在南墙外的大树上。小燕们一排排的落在电线上,静静的休息飞了一天的翅膀。天上发过一阵红之后便慢慢灰暗起来,小小的凉风吹来,吹出一阵强烈的花香。这时候,孩子们说了一天的废话的小嘴,已经不大爱张开,而请求老人给他们说故事。老人的故事还没说完,他们已闭上了眼,去看梦里的各色的小鱼与香瓜。

今天,老人的肚子饿,而不肯说出来。他已停止了给地上喷水,一来是懒得动,二来是舍不得水——天热井浅,而胡同中的两家日本人无尽无休的用水,倒水的山东二哥只尽量的供给他们,而不管别家有没有水吃。至于浇花,就更提不到了;老人久已没有闲心种花;连那几盆多年的石榴都已死去一半;那没死的,因为缺水,只剩了些半黄的叶子,连一朵花也没有开。老人的眼老躲着它们。北平的乌鸦,因为找不到吃食,已经减少;南墙外的大树上只有两三只脱了毛,一声不出的黑鸦,仿佛跟北平一样的委屈肌瘦。

小妞子还是不肯吃共和面作的东西,所以每天吃饭必定吵闹一阵。吵过去,她含着泪一边抽搭,一边倒在祖母怀中似睡非睡的闭上眼。她平日不是爱哭闹的孩子,可是现在动不动便哇的一声哭叫起来,发泄她小心眼中的委屈。这晴美的夏晚,还有晚霞,还有蜻蜓与蝙蝠,而没有了孩子们的笑声,天色越美,院中反倒越显出静寂,静寂得可怕!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赶紧躺在床上去,省得面面相窥,找不到话说。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晴美的,难堪的,傍晚,祁瑞丰回到家来——还带着冠晓荷。

头一个看见他们的是小顺儿,他飞跑过来,高声喊:“二叔!你回来了?”

小妞子正在祖母怀中假睡,听到哥哥的喊叫,赶紧睁开眼,也叫“二叔!”

祁老人在自己屋子的阶前坐着呢。看见老二,他不由的高了兴。可是,几年来的苦难,教训明白他不应当只想着四世同堂,而宽容老二。他低下头去。瑞丰叫了一声“爷爷,”老人也没答应。

天佑太太的母爱,本来使她要问老二在狱中受了委屈没有,可是一见老人对孙子的冷淡,就决定不说什么。

瑞丰本想大家必定热烈的欢迎他,象欢迎一个远征归来的英雄似的。他颤着声叫了爷爷与妈妈,还想马上就鼻一把泪一把的把入狱的情形,象说故事似的,说给大家听。及至看到祖父与母亲的冷淡,他楞住了。

韵梅,明白祖父与婆婆的心意,可是不便不给老二一点温暖。她是这一家的主妇,应当照应一切的人。她给了他一点笑脸:“哟,老二你回来啦?没受委屈啊?”

老二扑奔了大嫂去,想痛痛快快的述说狱中的一切。可是,一回头,见祖父瞪着他呢,他又无可如何的闭上了嘴。楞了一会儿,他低声的问大嫂:“冠先生没有了住处,你能给他想个主意不能?”

冠晓荷扯了扯衣襟,向祁老人与天佑太太行了礼,而后满面春风的,对韵梅说:“哪怕只住这一晚上呢!明天我就有办法,不再打搅!说真的,招弟作了特务,特务的爸爸还能没个地方住吗?”

韵梅还笑着,而语气相当的坚决:“冠先生,那我可不能作主!”

祁老人不想出声。一来,肚子里寡寡落落的,实在打不起精神说话。二来,他知道韵梅有分寸,不至于随便的留下冠晓荷。三来,不得罪人是他的老办法,他希望晓荷赶紧走出去,他也就不便多开口。可是,他忽然的张开口;几年的受罪仿佛逼着他放弃了对条狗都和和气气的,对恶人也勉强着客气的办法。他的世界已经变了,他必须黑白分明,不再敷衍。他立了起来,指着晓荷的脸说:“走!出去!别惹出我的不好听的来!”而后,他转向瑞丰:“你,不知好歹的东西!

你要不把这个人弄走,我老命不要,跟你拚了!”

瑞丰见祖父真生了气,不敢再说什么,扯起晓荷往外就走。他知道,假若他敢违抗老人,老人也许真不再给他饭吃。把晓荷扯到街门外,他只说了声“对不住!”便把门关上了。再跑进院中,他以为就可以平安无事,去吃晚饭了。哪知道,祖父还等着他呢。一照面,老人把孙子截住,把从日本人占领北平以来的瑞丰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儿全提出来,一边说一边骂。老人好象已不是瑞丰的祖父,而是个旁观者清的外人;他已不再由祖父的立场去格外原谅孙子,而是客观的责骂,象一个有正义感的,有见解的人,责骂一个不知好歹的,没有出息的坏蛋那样毫不留情。

骂了有半点多钟,老人,肚子里本来空虚,开始颤抖起来。天佑太太和韵梅并没有给瑞丰说好话,而只过来劝慰老人,怕老人气出病来。她们好说歹说的把老人劝住,老人坐在阶石上,落下泪来。

瑞丰没有详细的揣摩老人的责骂,而只觉到委屈与不平。

他以为自己刚刚出狱,理应得到家人的欢迎与安慰,老人这样的对他未免过分的无情。见老人坐下,他跑进自己屋中,低声的为自己叫屈。

坐了半天,老人渐渐的把气消净,乘着韵梅搀他起来的时候,他低声的告诉她:“给他弄点饭吧!”韵梅惨笑着点了点头。

瑞宣今天又回来的晚了一些。在平日,他总是下了班就回家,为是表明:“我是家长,我到时候就回家,绝不在外面多为自己花一个钱!虽然我没能出去,参加抗战,可是我至少对得起一家老少!”这样他虽不格外的原谅自己,可也就不便太轻看自己。

近来,自从大家都吃共和面,他懒得回家了。有时候,下了班之后,他不去搭电车,而丧胆游魂的在街上走。他怕回到家中,面对面的看着老祖父,病母亲,吃那猪狗都不肯吃的东西;更不愿听到小妞子的哭哭啼啼与韵梅的左右为难的话语。一看到,听到,那情形与哭啼,他便觉得这已不是家庭,而是地狱!老人们的眼中已失去那老年的慈祥,孩子们的眼中已失去那天真的光泽,而都露出恐惧与绝望。这使他看出来,他不单辜负了国家,而也并没能救活了一家子人。他的全盘打算——不去救国,而只求养家——通体弄错了!

看着委委屈屈的老小,他觉得他应当说几句笑话,使大家笑一下。可是,那是欺骗!他只能低着头,把那不能下咽的东西吞下去,虽然明知道那些东西不过仅在肚子里打个穿堂,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假若那些没有任何营养的东西对他无益,它们就能很快的杀死老人与孩子们;它们是毒药!想到孩子们也会饿死,他的头上出了冷汗。苟安,苟安,苟安的真意是杀死自己的儿女,断子绝孙!

有时候,富善先生特意省下一点面包和点心,用油纸包好,偷偷的放在瑞宣的旧皮包中。老人还另外放一张纸条,用英文写上:“请原谅我,瑞宣,假若这能使孩子们高兴一点,我的功过就相抵了。”

小狼似的,两个孩子把那点东西吞下去。及至吃完他们才想起:“怎么没分给太爷爷和奶奶一点呢?”小妞子特意的等着爸,希望他能带回点面包什么的来。看到爸没带回东西来,她会说:“爸爸!妞妞乖!妞妞不要面包!”这使瑞宣的心中象刀刺着那么疼。

他已停止了教小顺儿读书,知识救不活快饿死的孩子。忧郁,饥饿,使他的胃中一阵阵的疼,一阵阵的冒酸水,没有精神再谈文化与历史;饥荒会使文化与历史灭亡!

在他丧胆游魂的串街的时候,他发现了许多新的,使他难过的事。他看见了中日合办的饭馆,里面的装备都是中日合璧的:高桌高凳是给中国人预备的,另有一些矮桌是给日本人用的。四壁上挂着日本的彩印版画,桌上摆着日本人所喜爱的奇形异状的盆景。别的饭馆,因为粮米与猪羊的统制,都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能天天升火;这个中日合办的地方却老能得到米面调货,而且用低廉的价钱抢别家的生意,所以天天挤满了人。在这里,人们花不了多少钱,而能得到一大盘子白米饭,和一点日本式的简单的菜。好几次,瑞宣的时常冒酸水的胃,与很久没吃过米饭的嘴,逼迫着他进去吃那么一大盘子“和定食”。可是,他咬上牙,赶紧走开。无论如何,他告诉自己,他不能那么下贱,去吃东洋饭,去帮助完成日本饭馆的生意兴隆,去和日本人挤在一处吃东西!他明知道这种消极的抵制,并无补于事,可是他到底还觉得有这么一口硬气是值得自傲的。

他也看见了不少日本铺子,在王府井大街一带。这,他倒没感到怎么奇怪。连小羊圈里都有了日本住家,这条大街上理应有日本铺子。可是,当他看见中国铺户也把牌匾什么的装修成日本式,他的头不由的就低了下去。他觉得这不是文化的吸收,而是无耻的投降。

同样的,他在东安市场看到小盆景:一株粗而短的松树,斜倚着一块奇形的山石;或一个茶碗大小的盆子,种着一小枝仙人掌或仙人拳;或用人工曲扭成的小树,开着一两朵花。他知道这是为卖给日本人的。日本人的“自然”必经过残忍的炮制,把花木都忍心的削折歪扭,好显出不自然的“美”来。中国人也学会了这一套!中国人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可是只没学会怎么强硬与反抗!

回家吧,可怕;在街上溜吧,又触景生情;他简直不知如何才好。他不敢逃出北平,而北平好象已离开丁他,使他没有地方去。就是在这种心情下,他今天慢慢的走回家来。

冠晓荷在祁家门外的阶石上坐着呢。看见瑞宣,他急忙立了起来:“啊,瑞宣!我和老二都平安无事的出来了!你能不能……”他还没有说完,瑞宣已推开门,走进去,而后把门上了闩。

韵梅轻轻的告诉他:“老二回来啦!”

他一声没出,走进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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