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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思韦特暗自思忖:“他沦陷了。”
他突然为查尔斯爵士感到有些遗憾。查尔斯·卡特莱特这位快乐无忧的心碎者,终于在五十二岁坠入爱河。然而,他自己也意识到,这段爱情必将收获失望。年轻人终将走向年轻人。
“年轻女孩不会公开表露自己的心迹。”萨特思韦特想,“蛋蛋大肆张扬自己对查尔斯爵士的感情,但如果她对这段感情是认真的,就不会这般张扬。小曼德斯就隐藏得很好。”
萨特思韦特的推断通常都锐利精明,直中要害。
不过,他或许忘了考虑一个因素,因为他对此并无觉察,那就是年轻带来的附加值。在萨特思韦特这个上岁数的人看来,蛋蛋抛弃一个年轻人、转而投向一个中年人的怀抱,是不可理喻的。于他而言,年轻是最大的资本。
晚餐后,蛋蛋打来电话,想要带奥利弗一同过来“商量商量”。这让萨特思韦特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
奥利弗真是个帅小伙,眼窝深陷,双眼黑亮,一举一动都从容潇洒。他似乎只是为了回报蛋蛋的热情,才同意陪她一道过来的。不过,他对所有事物基本都抱有懒洋洋的怀疑态度。
“先生,你就不能劝劝她,让她别这样想了吗?”他对查尔斯爵士说,“她一直过着这种异乎寻常的田园牧歌式生活,因此才精力充沛。蛋蛋,你知道吗,你真是活力迸发过头了。而且你的品位也很幼稚——犯罪,刺激,都是些乱七八糟的。”
“你是个有质疑精神的人吧,曼德斯?”
“是啊,先生,没错。那个总在叨叨的可爱老家伙。他只能是自然死亡,其他的假设都是胡乱猜想。”
“我想你是对的。”查尔斯爵士说。
萨特思韦特瞥了他一眼。今晚查尔斯·卡特莱特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呢?不是退役海军,也不是国际侦探。不,是一个全新的角色,鲜为人知。
当萨特思韦特发现查尔斯爵士在扮演谁时,感到十分震惊——他是第二小提琴手,一个配角。奥利弗·曼德斯的配角。
萨特思韦特向后靠坐,隐在暗处,看着蛋蛋和奥利弗争论——蛋蛋热情激动,奥利弗无精打采。
查尔斯爵士看起来比平常老了不少,又老又倦怠。
蛋蛋不止一次将话头引向他,热切自信地等他加入讨论,但他的回应不痛不痒。
他们十一点才告辞。查尔斯爵士将他们送到露台,并提出借给他们一支手电,照亮崎岖的石头小路。
不过,手电根本用不着,当晚的月色很美,月光皎洁。蛋蛋和曼德斯一同出发,随着脚步远去,二人的交谈声也渐渐淡去。
无论是否有月光,萨特思韦特都不想冒着风寒在外面待着,于是转身回到船舱房间。查尔斯爵士在露台上多停了一会儿。
他进屋时,随手将身后的窗户闩上,大步走到墙边一张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和苏打水。
“萨特思韦特,”他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不再回来。”
“什么?”萨特思韦特大吃一惊。
查尔斯·卡特莱特对于自己制造的效果很满意,脸上闪过一丝忧郁又满足的表情。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他显然在用加粗字体说,“我会把这栋房子卖掉。它对我的意义没人会理解。”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语速放缓,营造出相应的效果。
整个晚上查尔斯爵士都在扮演配角,而现在,他的关注点又落回自己身上,成为主角。他在表演悲壮的“分手别离”桥段;他在各种戏剧里都常常上演这一幕。“与别人的新娘告别”,“放弃挚爱的女孩”。
他又继续说着,声音故作轻松。
“是时候赶快放手了,我别无选择……年轻人互相吸引。他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应该退出了……”
“去哪里?”萨特思韦特问。
演员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
“哪里都行。有区别吗?”他音调微变,又说道,“可能去蒙特卡洛吧。”接着,他发觉自己的回答有些虎头蛇尾,配不上自己的品位,于是急忙弥补道,“放逐在杳无人烟之地,或是隐于闹市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人最核心的本质就是孤独,是要孤身一人。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一个孤魂野鬼……”
这显然是一句退场台词。
他向萨特思韦特点头致意,便离开了房间。
萨特思韦特站起身,准备同屋主一样回房睡觉。
“但他是不会将自己放逐到杳无人烟之地的。”他暗自想道,轻笑出声。
第二天早上,查尔斯爵士就决定到镇上去。他希望萨特思韦特能够见谅。
“别提前离开,好兄弟。你原本是要待到明天的,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塔维斯托克[塔维斯托克:英国西南部城镇。]拜访哈伯顿一家,我会派车送你过去。我的想法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决不回头。”
查尔斯爵士挺起胸膛,展现出男子汉的决心,情绪激昂地抓了抓萨特思韦特的手,便把他交给了能干的米尔雷小姐。
米尔雷小姐对万事都早有准备,对此等境况似乎也已有打算。她对查尔斯爵士一夜之间的决定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或其他情绪。萨特思韦特此时也无法引她慌乱中胡言乱语;暴毙或计划突变也刺激不到米尔雷小姐。她能平静地接受任何状况,并马上开始高效地解决问题。她给房产经纪人去了电话,向海外发去电报,还在打字机上忙忙碌碌。如此富有效率的场景让萨特思韦特备感压抑,他急忙逃离现场,往码头方向溜达。他随意散着步,突然,身后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转过身来。他正面对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蛋蛋气势汹汹地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萨特思韦特顾左右而言他。
“大家都在说,查尔斯爵士要离开这里了——他要卖掉鸦巢。”
“的确是。”
“他要走了吗?”
“他已经走了。”
“哦!”蛋蛋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的胳膊。她突然看上去像一个受到深深伤害的小孩子。
萨特思韦特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去哪里了?”
“到国外去了。法国南部。”
“哦!”
他依旧不知该说些什么。显然,她对查尔斯爵士不仅仅有英雄崇拜情结……
他十分同情蛋蛋,脑海里涌现出无数安慰的话语。这时她又开口,说出的话把他吓了一跳。
“是哪个该死的贱人?”蛋蛋凶狠地问道。
萨特思韦特瞪着她,惊讶得合不拢嘴。蛋蛋又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晃着他。
“你肯定知道。”她叫道,“是谁?花白头发的那个,还是另外一个?”
“亲爱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显然是某个女人造成的。他喜欢我,我知道他喜欢我。那天晚上,其中一个女人肯定也发现了,于是下决心让他离开我。我恨女人。下贱的东西。你看见她穿的衣服没?那个绿色头发的女人。我对她们真是嫉妒得咬牙切齿。穿那种衣服的女人非常有吸引力,你不能否认。她真是又老又丑,可那又如何呢。她让别的女人相形见绌,看起来都像潦倒牧师的妻子。是她吗?还是另外那个花白头发的?可以看出她风趣幽默。她有大批追随者。他还叫她‘安吉’。应该不是那个打蔫的卷心菜。是那个漂亮的还是安吉?”
“亲爱的,你想象力真丰富。他,嗯,查尔斯·卡特莱特对那两个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不相信。不管怎么说,她们对他很有兴趣……”
“不不不,你搞错了。”这都是你自己胡乱猜测的。
“贱人,”蛋蛋说,“她们就是贱人!”
“你不能说这个词,亲爱的。”
“我还能用更难听的词。”
“或许吧,或许,但请你别用。我向你保证,你现在大大误会了。”
“那他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呢?”
萨特思韦特清了清嗓子。
“我想,他,嗯,认为这样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吧。”
蛋蛋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你是说……因为我?”
“嗯……类似的原因吧,也许。”
“于是他就选择逃避。我的确是表现得直白了些……男人很讨厌被女人追,是吗?看来妈妈是对的……你不知道,她说起男人来多么兴奋可爱。总是以第三视角来谈,非常克制有礼。‘男人非常不喜欢被女人追,女孩应该让男人主动追。’你不觉得这个说法很妙吗?——‘主动追’。听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实际上,查尔斯也做得不是那么回事——主动追,追向相反的方向,离我越来越远。他害怕了。可恶的是,我不能跟他一起走。如果我还追着他走,恐怕他就要乘船漂到非洲的蛮荒深处。”
“赫尔迈厄尼,”萨特思韦特说,“你对查尔斯爵士是认真的吗?”
女孩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
“当然是了。”
“那奥利弗·曼德斯呢?”
蛋蛋不耐烦地摇摇头,表示奥利弗·曼德斯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内。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觉得我应该给他写信吗?内容不能让他烦忧焦虑,只是写一些小女生的心绪……嗯,让他放松下来,不再害怕。”
她皱起眉头。
“我真是个傻瓜。妈妈一定能做得更好。那些维多利亚年代的人知道如何拿捏。全是脸红害羞的把戏。我一直都做错了。我原本想他需要得到刺激和鼓励。他看起来……嗯,看起来需要点帮助。告诉我,”她突然向萨特思韦特提问,“昨天晚上,他有没有看见我和奥利弗做出亲吻的动作?”
“我也不清楚。你们什么时候……”
“在月光下的时候。我们正沿着小路往下走。我想他当时应该还在露台上看着我们。我原本想,他如果看见我和奥利弗……好吧,我以为这能刺激他一下,让他警醒点。因为他确实喜欢我。我发誓,他真的喜欢我。”
“这是不是有点为难奥利弗?”
蛋蛋坚定地摇摇头。
“完全不会。奥利弗觉得,女孩子如果能得到他的亲吻,那是她们的荣耀。对于他狂妄的自尊心而言,这当然不好,但是人没法事事都周全。我想给查尔斯一点动力。他最近有些异样——更加疏离了。”
“亲爱的孩子,”萨特思韦特说,“我觉得你还是没太明白,查尔斯爵士为什么如此突然地离去。他以为你喜欢奥利弗。他不想受到进一步的伤害,于是离开了。”
蛋蛋激动不安起来。她抓住萨特思韦特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
“真的吗?真是这样吗?这个傻瓜!这个笨蛋!哦——!”
她又猛地松开萨特思韦特,在他身边蹦了一下。
“那他就会回来的。”她说,“他会回来的。如果他不——”
“嗯,如果他不回来呢?”
蛋蛋大笑。
“我会想办法把他拽回来的。走着瞧吧。”
尽管蛋蛋和“阿斯托拉脱的纯洁少女”说着不同的语言,但二人似乎有很多共通之处。不过,萨特思韦特暗自觉得,蛋蛋留住男人的方法会比伊莱恩的更加切实有效,而且蛋蛋也完全不可能心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