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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才高如苏东坡,真正的生活也是由四十岁才开始。他现在就要进入他的徐州时期,也就是他的“黄楼”时期。苏东坡现在突然露出了他的本面目。因为这是他人生中首次以行动为人所知,做事,兴建工程,忙于公众活动,从今以后他的生活都是具有这些特色的。过去在杭州,他始终充任辅佐官员,他始终不能从事具有建设性的重要工作,在密州虽然身为太守,但是地方贫穷而偏远,也无由一展其行政才能。后来,他在被迫之下,暂时退隐,在政坛上韬光养晦,此后,一个充实、完满、练达、活跃、忠贞的苏东坡出现了,这才是我们所知道、百姓所爱戴的苏东坡,也是温和诙谐、百姓的友人兼战士的苏东坡——一个具有伟大人格的伟大人物。但是在他被捕遭受流放之前,他以徐州太守所表现的政绩,已经证明了苏东坡这个行动人物作为行政官员,也是个干练之才。
在熙宁九年(一0 七六)年底,苏东坡又调离了密州,改派至山西省西南端的河中府任职。次年正月,他路经济南入京,当时子由及其家室正在济南。子由不在,因为政局正在酝酿变化。这时,王安石、吕惠卿、曾布、邓缩,已先后失势,王安石复相后,又再度罢相,无人预知下一步会出现何等局面。
子由为人沉静而果断。苏东坡过去一直不断上书论税政,论征兵法,请皇帝废止所得税。但是子由过去一直沉默,现在大概认为时机已至,可以放手一击,以求根本改变国策。王安石在十月已然最后失势,子由这时来不及等待兄长,已经携带改革政治的重要表章先行入京了。他的家眷仍住在济南,苏东坡到时,只有三个侄子站在城中雪地里迎接。那天晚上,大开盛宴,两家久别重聚,格外欢喜。济南为一大城市, 比起密州,新鲜有趣,东坡停留了约一个月光景,直到熙宁十年(一0七七)二月十日,两家才到黄河岸,离开封不远了。子由出城到离北岸三十里处迎接,兄弟二人在雪地途中亲热相处了好几天。子由告诉兄长调到河中府的任命已经取消,改任徐州太守。
他们到达京都时,遇到一件怪事。他们到了陈桥门,门吏告诉苏东坡不许他进城。这件事他弟弟子由曾经记录下来,只是始终没有令人满意的解释。我不相信这是皇帝的意思。也许是时局酝酿巨变,某些官员不愿让苏东坡见到皇帝;据我所知,皇帝也许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条命令。兄弟二人只好折回,住在好友范镇家,是在东城。
这时,苏东坡的长子苏迈,已经十八岁,到了成家的年龄。钻研历史的学者,始终考证不出那位小姐是谁。我猜想他娶的是范镇的一个孙女。在苏东坡和范镇父子的通信里,他屡次称范家为姻亲。苏范两家到底是何等姻亲关系,尚待解释。范镇也是四川人,那时苏东坡正住在范家。随后两年,苏东坡帮助子由物色了两个佳婿,把子由的两个女儿嫁出去。一个是王适——“仙妻”传说主角王通(字子高)的弟弟,另一个是画竹名家文与可的儿子。
儿子苏迈成婚后,苏东坡携眷东行,到徐州上任。子由也携眷到商邱任通判。他把家眷在张方平家安顿好之后,他又与兄长东赴徐州,在徐州和兄长同住了三个月,才回到眷属那里。
徐州不仅是个大城市,地控鲁南,一向为军事要冲。在过去各朝代,徐州四面皆有战事,今日仍位于津浦陇海两铁路交会之处。徐州离一个地区近在咫尺,此地区即在此后数十年内因为一个盗匪巢穴受《水浒传》的渲染而出名。徐州位于河畔,南部高山耸立,下有深水急流,在城边流过。当地出产上等花岗岩、煤、铁,苏东坡时已开始开采。因此徐州也以产刀剑著称。苏东坡喜爱此地的自然风光,鱼与螃蟹也种类繁多,因称之为“小住胜地”。
在八月二十一日,苏东坡到任三个月之后,洪水到了徐州。王安石以前曾设法疏浚过黄河水道,但是空花了五百万缗,工程竟归失败,负责工程的人畏罪自尽。黄河现在是在徐州以北约五十里处向东方决口,水势开始蔓延,淹没了几百方里。水到徐州城边时,被城南的高山所阻,于是继续高涨,到了九月,水深达到两丈九尺。水高一度超过了徐州城内的街道。苏东坡奋不顾身,抢救城池。有几十天不回家过夜,住在城墙上的棚子里,监督加强外圈的城墙。富有之家纷纷逃难,苏东坡在城门口劝阻他们,以免引起人心惊惶。他说:“我不走,你们最好也不要走。”这样把大家劝回去。此处不是细谈苏东坡建筑工程天才之所,不过也得说他是亲自参与了防堵工程的数字计算。在盘旋滚转的洪水势将越过东南外城墙时,他正在忙于加强城基和增加城高。防水工程长九千八百四十尺,十尺高,二十尺厚。完成这项工程,需要数千人之众。 噗哧噗哧在泥里跋涉,他亲身到军营去见指挥官。因为禁卫军直接受皇帝命令,苏东坡恳求他们协助。指挥官欣然应允,他说:“大人都亲自监工,我们自然应当尽力。”同时在徐州北方也正在准备把洪水引入以前的黄河旧水道,黄河在中国历史上曾改道多次。洪水威胁徐州城四十五天。在十月初五,黄河又回到旧水道,往东在靠近海州处入海,洪水才开始撤退。
百姓欢天喜地,感谢全城得救。但是苏东坡对临时的堤防感到不满,附以详细数字说明,修表呈奏朝廷,请求拨款,重建石头城墙,以防患于将来。空等好久之后,苏东坡修改了原定的计划,建议改用坚强的木材加强堤防,不再用石头。皇帝对他的成就特颁圣旨嘉许,在次年二月,朝廷拨予苏东坡三万贯,一千八百石米粮,七千二百个员工,在城东南建筑了一条木坝。在外围城墙上,由于苏东坡喜爱建筑,他兴工建筑了一座楼,一百尺高,名之为黄楼。后来黄楼一词成了苏东坡在徐州所作诗歌总集的名称,正如他在密州建筑的超然台,成了他在密州所写诗集的名称一样。
黄楼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对古老中国的宇宙论的信念而起。根据中国的宇宙论,宇宙中万物由金木水火土五行所构成。五行中每一行都代表一种性质,如同坚硬、生长、流动、热、重等等,这些性质都具有一种宇宙的意义,不但用以指物质的宇宙,也用以指生命的功能与人的个性行为,也可以用于男女的婚配。生命离不开五行的交互作用,比如相生相克。每一行皆有其颜色,正好像征那种元素的性质。说也奇怪,黄代表土,黑代表水,黄土因具有吸水力量,所以可以克服水。黄楼之命名即含有防水之意。
神宗元丰元年(一0 七八)九月初九,黄楼举行盛大落成典礼。苏东坡是由衷的欢喜。老百姓得免于水灾,建堤建楼费了半年工。黄楼属于全城的居民,分明是将来防洪的保障。落成仪式举行时,全城万人空巷,前来参加。一看黄楼耸立于东门之上,高一百尺,下面立有五十五尺高的旗竿。楼的形状犹如一个宽广的佛塔。大家一齐登楼,一览四周的景物。那天早晨,偏偏浓雾笼罩。他们往窗外降望时,只听见下面过往船只桨橹摇动辗轧作响的声音,大家觉得犹如置身于海船之上。不久,雾散日出,可以看见远处渔村错落,在巉岩嵯峨的山峰之下,有六七个庙宇罗列其间。老人觉得寒冷,苏东坡请他们先喝几杯热酒。往近处看,在南方,看见一个高台,以往用为赛马之地,今已建成一座寺院。由那座庙起,一道一里长的新堤防,顺着东城墙向北伸展。他们可以听到远处陆洪和百步洪波涛澎湃之声,与近处下面的鹅鸭之声相错杂。最后,摆设盛筵,款待来宾,有大乐队奏乐。
苏东坡写了一篇文章记此盛事,刻之于石,以垂久远。那块石碑,也经历非凡。后来苏东坡遭朝廷流放,所有带苏东坡名字的石碑都奉命毁坏,当时徐州太守只把这块石碑投在附近的护城河里。约十年之后,老百姓已然忘记了禁令,而皇家也在搜集苏东坡的墨迹手稿,当地另一位太守把此石碑打捞上来。在夜里暗中把那碑文拓了几千份。此事过后,那个太守突然向诸同僚宣布道:“为何我竟会忘记!禁止苏东坡的碑文法令尚未取消,这个碑文还在,应当毁坏才是。”自然在石碑毁坏之后,那碑的拓本的价钱立刻高涨,那位太守名叫苗仲先,发了一笔大财。
苏东坡现在名气甚大,受人欢迎,不仅是因为治河成功,也因为他十分关心囚犯的健康和福利,这是当时为太守者所绝无仅有的。他亲身视察监狱,并指定医生为囚犯治病。当时有一条法律,凡太守鞭打犯人致死者,太守受罚,但是苏东坡指出,犯人因病致死或照顾不善而死,则无人过问。因为犯人并非别人,也是一般的老百姓,因此犯人的家属对苏东坡非常感激。
有些小事,很容易做,只要人想到去做,但是只有苏东坡肯去做。比如说,他看见很多逃兵沦落为盗匪,因为有一条荒谬的法令,凡是低级军士因公出差,官家不发予旅费,等于是逼良为盗。他自己改革这项陋规。他只要每年节省下几百缗钱,就可以够用。他严禁军中赌博饮酒。在上皇帝书中他指出当地军队“熟练技艺为诸郡之冠,陛下遣使按阅所具见也。”
苏东坡今名声日大,以中土鸿儒之冠为远近所知。欧阳修去世之后,文坛盟主之名即降到苏东坡头上。文人儒生皆以“夫子”呼之。他以前曾遇见他那“苏门四学士”之中的两个,在淮扬与张耒相识,在杭州附近结识晁补之。另外那两个是秦观和黄庭坚,秦黄二人后来成为宋代有名的诗人、词人,而今请求列在苏东坡的门下。五短身材的李常,春天曾去拜访苏东坡,屡次谈到秦观,并拿秦观的词给东坡看。由于李常的介绍,秦观那年夏天曾去拜谒过苏东坡。秦观这位风流潇洒的词人,据野史说曾娶过苏东坡的小妹。秦观尚未应科举考试,还没有功名,但是年轻,文采风流,有不少的女友。后来秦观死时,曾有一歌妓为爱他寻了短见。他的词清新柔媚,如春日的黄鹂。秦观见苏东坡时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他把苏东坡比做“天上麒麟”,又向苏东坡说:“不将俗物碍天真,北斗以南能几人?”
黄庭坚日后成了江西诗派的鼻祖,他与秦观又不相同,他沉默寡言,有学者风,他没去拜访苏东坡,但是写了两首诗,以万分谦逊的语气毛遂自荐,将苏东坡比之为高崖的青松,自己则比为深谷里的小草,希望将来能和青松比高。苏东坡以前曾看过黄庭坚的诗,他说黄庭坚的诗内容充实而深厚,诗思高旷,“数百年来未之见也”。他回黄庭坚的信说:“今者辱书词累幅,执礼甚恭,如见所畏者,何哉?试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苏门四学士中,庭坚年最长,在当时人常以苏黄并称。苏东坡去世后,黄山谷遂成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人们也是把他和苏东坡相提并论的。但是黄庭坚终身以苏门弟子自居。黄庭坚后来还是由苏东坡最亲近的朋友引荐的,因为黄庭坚是李常的外甥,孙觉的女婿。
九月间,另一个人后来在宫廷上审问苏东坡的案件时,也深受牵连,现在来看苏东坡。他就是王巩,为人又是另一型。他是宰相之孙,出游之时,携一整车家酿美酒相随,因为他不肯饮酒肆所沽之酒。他随身有三个爱妾:英英、盼盼、卿卿,一齐来到徐州。苏东坡对他的爱妾开玩笑,在他那“百步洪涛”前的序言中,描写王巩携带梨涡美女下险滩,自己则身披羽氅立身黄楼高处,俯眺她们漂浮水面,自己望之若神仙,或如李太白再临人世。
这时,有第四个重要人物在苏东坡生活中出现,就是诗僧参寥,大概是由秦观介绍的。奇怪的是,苏东坡在杭州的三年内,参寥住在附近一个城市,居然苏东坡从未听说过他,参寥为一大诗人,道德崇高,不慕虚名。他只是在遥远之处观察苏东坡而心生羡慕。由现在起,参寥便成为苏东坡一生的密友了。
在那年的中秋节,我们也许可以把苏东坡看得更近,更清楚一些。八月十二,他得了一个孙子。中秋之夜,他微感不适,稍感寂寞。过了六天,他接到子由写的中秋诗,他也写了一首诗,叙述如何度的中秋节: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壤如崩涛。
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斛水。
遂令冷看世间人,昭我湛然心不起。
西南火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蟠。
今宵注眼看不见,更许萤火争清寒。
何人舣舟临古汴,千灯夜作鱼龙变。
曲折无心逐浪花,低昂赴节随歌板。
青荧灭没转前山,浪附风回岂复坚。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蜇鸣露草。
卷帘推户寂无人,窗下咿哑惟楚老。
南都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
明朝人事随日出,恍然一梦瑶台客。
那时,苏东坡为整个学术界所爱戴,所尊敬,所景仰。那年九月底,在黄楼有一个盛大的集会。苏东坡坦然谈笑,轻松愉快,极为众人所喜爱。只因为他深得众望,他之被捕与审判才轰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