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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符二年,岁又将尽,苏轼无聊益甚,夜间做了一个梦。梦中登惠州之合江楼,月色如水,韩魏公(琦)跨鹤来,对他说:“奉命管领天上重要曹事,故来相报,你不久就可以回中原去了。”[本集:《梦登合江楼记》。]

醒来想想,意气用事的皇帝春秋正盛,坚持“独元祐臣僚不赦”的权臣依然在位,实在不能相信会有这种奇迹发生,然而心里又不愿不信。

某日清晨,他对苏过道:“我曾告诉过你,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胸中感觉有一种将还中州的气象。”说毕,洗砚,索纸笔,焚香端坐,续言道:“我写平生所作八赋卜之,果如吾言,当不脱漏一字。”

写毕,自读一过,大喜道:“吾归无疑矣!”[〔宋〕朱弁:《曲洧旧闻》。]

果然,一跨出新年,大局发生剧变,奇迹出现了。

元符三年(1100)庚辰正月初九,哲宗皇帝崩逝,年只二十五岁。上年九月,刘妃生子茂,遂得正位中宫,被立为后。但这皇子生后两三月间即告夭觞。越年,帝崩。

皇太后向氏对宰臣哭道:“国家不幸,大行皇帝无嗣,事须先定。”

“论礼与法,当立母弟简王似。”章惇抗声道。

“老身无子,诸王都是神宗的庶子,莫难如此分别。”

“论长,则申王佖当立。”章惇再说。

“申王眼睛有毛病,依次应立端王佶。”太后说。

“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章惇言犹未毕,曾布叱道:“章惇未曾与臣商议。如皇太后圣谕,甚为得当。”

蔡卞、许将跟着说:“合依圣旨。”

太后又曰:“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

章惇默不作声。于是论定,即召端王入宫,即位于柩前。群臣请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太后以帝已年长辞,帝拜泣坚请,太后才答应。端王,哲宗之弟,神宗第十一子,是即徽宗。

二月底、三月初,海南始得皇帝崩逝的消息,苏轼遵制成服,因是罪官,不敢作挽词。

吴复古在广州,听到朝廷叙复元祐臣僚,苏氏兄弟有内迁的消息,又听到司马温公赠太尉,曾布将为右相等等马路新闻,他非常兴奋,即刻再度过海,来报这个喜讯。

宦海升沉,人间富贵,在一个饱经忧患的人看来,毫无真实的意义。只是那些为了巩固权位、无所不为的人,今将安往?苏轼不禁产生一股怜悯之情,作《次韵子由赠吴子野先生二绝句》之一,即云:

江令苍苔围故宅,谢家语燕集华堂。

先生笑说江南事,只有青山绕建康。

苏轼的希望非常卑微,只望能回到惠州白鹤峰去住,于愿已足。他作《和陶始经曲阿》诗:“北郊有大赉,南冠解囚拘。眷言罗浮下,白鹤返故庐。”

秦观自横州谪徙雷州,至本年三四月间始到,开始和老师通问。这时候,他先得到苏轼内迁廉州的消息,立即专差送信来报告。苏轼答书略云:

前所闻,果的否?若信然,得文字后,亦须得半月乃行。自此径乘蜑船至徐闻出路,不知犹及一见否?……

文潜、无咎(张耒、晁补之)得消耗否?鲁直云宣义监鄂酒。廉州若得安居,取小子(苏过)一房来,终焉可也。生如暂寓,亦何所择。果行,冲冒慎重。

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封章惇为申国公,以韩忠彦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李清臣为门下侍郎,黄履尚书右丞,蒋之奇同知枢密院事。一面则诏求直言,登进邹浩、陈瓘、任伯雨、龚夬、张廷坚、陈祐为台谏官。其次是决定叙复元祐臣僚:范纯仁、刘奉世、吕希纯、吴安诗、韩川等,并任分司;吕希哲希绩兄弟、吕陶等并给宫观;苏轼徙廉州,苏辙徙岳州,刘安世徙衡州;王古、杨畏、晁补之、张耒等并与知州;黄庭坚、贾易等并与监当官的差遣。秦观奉命放还,准备径还衡州,所以苏轼给他信中有“果行,冲冒慎重”的叮咛,不幸他后来竟以跋涉长途,中暑死于道路。

章惇虽仍在位,但已丧失了权势,如他的内应刘后,虽仍被尊为元符皇后,但已毫无作用,而内侍郝随、刘友端等皆被逐出宫外。

徽宗初即位,确也锐意图治,虚心纳谏,延用忠鲠之士,史家认为颇有一点庆历之治的气象,想不到后来却坏在曾布、蔡京手上。

元符三年(1100)四月丁巳(二十一日)诏范纯仁等复宫观,苏轼等徙内郡。五月,告下儋州,苏轼以琼州别驾、廉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轼进上谢表,有惊魂复苏、喜出望外之意。如言:

使命远临,初闻丧胆。诏词温厚,亟返惊魂。拜望阙庭,喜溢颜面。否极泰遇,虽物理之常然;昔弃今收,岂罪余之敢望。……

苏辙告授濠州团练副使、岳州居住,即自浈阳峡上溯韶州,度岭,由章贡出九江而赴武昌。苏轼赴廉,兄弟二人,不得越境相会。本来可能是一个最后见面的机会,格于法令,终未能得。

消息传布,邻里来集,向他道贺。经营海舶的许珏首愿载他们从石排渡海。苏轼预算二十五六日间方可登船,沿海岸行一日至石排,渡海亦须一日,但要候风色顺利,才能过渡。苏轼致函秦观,约在徐闻相见,同时托徐闻县令吴君为雇夫役二十人在递角场相候,搬取行李。

苏轼将向姜唐佐借的《烟萝子》《吴志》《会要》等书,作书附还,郑嘉会船运所借诸书,因为他已去官,所以只好海运寄与苏迈,要他访查郑某现在的下落,妥慎归纳。

谪居海南三年,饮咸食腥,陵暴飓雾,苏轼认为如今幸得生还,皆叨山川之神的保佑,所以作《峻灵王庙碑》,西向而辞。

范祖禹殁于化州贬所,其子请求归葬,朝廷未许。苏轼对于这个平生知己流落异乡的殡宫,念念不忘,一再函唁他的儿子,一再痛悼。此次赴廉,又不敢违法越境往吊,最为遗憾。与其子冲(元长)书言:

海外粗闻近事,南来诸人,恐有北辕之渐。而吾友翰林公,独隔幽显,言之痛裂忘生。矧昆仲纯笃之性,感恸摧割,如何可言。奈何,奈何!……惟昆仲深自爱,得归,亦勿亟遽,俟秋稍凉而行为佳。

其深欲一见左右,赴合浦,不惜数舍之迂,但再三思虑,不敢耳。……热甚,万万节哀自重。谨启。

六月,将离昌化,向符、黎诸家辞行。见到黎民表时,为他写了一首别诗: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轼居与黎家甚近,所以黎民表曾说:“东坡几乎没有一天不来我家,向我讨取园栽的蔬菜。”此来辞行,民表置酒款待,苏轼于诗后缀以跋语曰:

“新酿甚佳,求一具理。临行写此,以折菜钱。”[〔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又张邦基《墨庄漫录》,以此诗为留别黎子云秀才者,不知孰是。但邦基亲见此帖,记言:“宣和中,余在京相蓝(?),见南州一士人携此帖来,粗厚楮纸,行书,涂抹一二字,类颜鲁公祭侄文,甚奇伟也。具理,南荒人瓶罂。”]

许珏船出航未归,苏轼不及等待,决定仍由琼山出海。当离昌化时,当地土著朋友,皆有馈遗,一概谢辞不受。十数父老携带酒馔,沿途送别,执手涕泣言道:

“此回与内翰相别后,不知甚时再得相见。”[《遁斋闲览》云:“东坡自海南还,过润州。州牧,故人也,出郊迓之,因问海南风土人情如何?东坡曰‘风土极善,人情不恶,某初离昌化时,有十数父老皆携酒馔直至舟次相送’云云。”但轼与欧阳晦夫书,却其馈赆,有曰:“仁人之馈,固当捧领。但以离海南,儋人争致赡遗,受之则若饕餮然,所以一路皆不受。”是乃苏轼一生清节之表见于细事者。]

苏轼与过及吴复古同行,先抵澄迈。所畜一条土狗名曰“乌嘴”者,非常勇猛,途经长桥,它泅水过河,路人惊喜聚观。过赵梦得家,宿澄迈驿,题通潮阁诗二首。稍后,有人见该地望海亭柱间,有擘窠大字一联:“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即是诗中之语。

赴琼山,学生姜唐佐来见,约与同餐,又再亲访其家。《冷斋夜话》的作者释惠洪后来往游海南,特访姜唐佐,唐佐不在,只见到他的老母。她笑迎这位远来的和尚,请他吃槟榔。惠洪问:“老夫人也曾见过苏公吗?”老夫人说:“认识。这位老先生真好吟诗,尝策杖而来,自己坐到西边那张木凳上,问道:‘秀才哪里去了?’我说:‘到村里去,还未回来。’座边恰有一张包灯心纸,老先生就用手撕开,写满了字,交给我说:‘秀才回来,给他看。’这张纸,现在还在。”惠洪要来看,醉墨欹斜,写的是“张睢阳生犹骂贼,嚼齿空龈;颜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爪”。[〔宋〕释惠洪:《冷斋夜话》。]

六月二十日登舟,是夜渡海。

苏轼将三年间,这一番海上来去的感慨,写成一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此诗寄意,平和深远,意为不论怎样的狂风暴雨,总有还晴的时候,云散了,月亮也就重现光明,天和海,本身就是清澄不含渣滓的。虽然在南荒濒临死境,但不如此,也就失此海外奇游的机会。

二十一日登递角场,作《伏波庙祀事碑铭》。徐闻县令代雇的夫役已在岸边等候,苏轼很顺利地到了徐闻,与秦观和观的好友海康令欧阳元老相会。

范冲在雷州等了很久,不及相见,赶回化州去办理扶榇还籍的大事,留书重申为其父撰传之请;但是,范冲实在糊涂,不曾留下任何资料,使苏轼无从着笔,只好托少游与他联络,议其详录。不料这样一个转折,就此失掉了机会。

苏轼在海南,要将所借的书归还郑嘉会,但已不知他的行踪,见到雷守张君俞,始知郑被中央派员刁难,已经罢官,现在到广西去了。

在雷州逗留了四五天,师弟二人谈了个痛快。秦观心里并不稳定,深怕前途还有变化,将行,取出一篇写好的《自挽词》来,请老师看。苏轼认为秦观今已齐死生,了物我,戏作此语,所以并不为怪,手抚其背道:“我常忧少游未尽此理,今复何言!我也自己写就一篇志墓文,将付从者,不使过子知晓。”就那样相与啸咏而别,根本不知此会是永诀。[本集:《书秦少游挽词后》。又何薳《春渚纪闻》。]

但是,苏门四学士中,也只秦观能见上一面。黄庭坚徙戎州时,已起复为监鄂州税,不赴,往游苏轼的故乡眉山去了;张耒先已起复为黄州判官,时方移知衮州;晁补之本在监信州酒税,现已召还,迁官吏部郎中兼国史院编修:这几个人都散在四方,不能与老师再见一面。

从雷州海康去廉州(合浦)陆行七百余里,连日大雨,桥梁崩坏,大水一望无际。苏轼投宿于兴廉村净行院,作《雨夜宿净行院》诗:“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渺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翌日,自净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听说自此以西,都在涨水,看不见桥,也找不到船。他听别人劝说,改坐蜑船沿海前行,即是白石。舟小浪大,颠簸不堪,这一晚是六月月杪,阴暗无月,小舟碇泊在大海中,天水相连,星河满天,苏轼夜不成睡,起坐回顾,不禁叹息道:

“我何以屡遭险难,幸已平安渡海,到得徐闻,现在却又要厄穷于此!”

苏过在旁边鼾睡,叫他也不醒。苏轼把所撰《易》《书》《论语》稿,带在身边,此书世无他本,手抚原稿,叹道:

“天若不要使此书从此丧亡,吾辈必济!”[〔宋〕傅藻:《东坡纪年录·记渡合浦》。]

果然,七月初四那天,平安到了廉州合浦。廉守张仲修招待在官廨暂住。诗人梅尧臣(圣俞)的门生,现任石康县令的欧阳辟叩门求见。欧阳辟,字晦夫,桂林人。

晦夫检出梅师所赠诗卷来给苏轼看,求他题跋。中有“我家无梧桐,安可久留凤。凤栖在桂林,乌哺不得共”等语,触动苏轼早年的回忆。这位宛陵先生,是老苏的朋友,他为苏洵作《老翁泉》诗,中亦有曰:“岁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同样以凤凰来比拟轼、辙兄弟的杰出。

现在,梅圣俞死已四十年,欧阳晦夫也已六十六了,比苏轼还大一岁,须鬓皆已皓白,而处境之穷,两人也大略相似。苏轼不禁与他执手大笑道:

“圣俞之所谓凤凰者,大概都是你我这样的人。天下人都说圣俞以诗而穷,我们两人则比圣俞还要穷,可不大笑吗?”[本集:《书梅圣俞赠欧阳辟诗》。]

汴京城中,陆续发布新政,充盈着一片祥和之气。

陈瓘(莹中)首先上书论国是。徽宗命取《编类臣僚章疏》那一百数十帙的陷人之具进宫,一把火全部焚烧掉。元符二年(1099)以前民欠的官债,完全蠲免。

四月,皇长子生,大赦天下。五月,韩忠彦建言:“元祐臣僚,生者即蒙恩赦,死者亦宜甄复。”于是,诏复文彦博、王珪、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刘挚、韩维、梁焘、赵瞻、王岩叟、范祖禹、钱勰、顾临、孔文仲、孙觉、朱光庭等三十三人,凡生前官爵致仕,或遗表恩泽,一律追还其旧。

在这次大赦中,苏氏兄弟均蒙恩泽。苏辙先已内迁岳州,由江西九行抵武昌时,途中奉到诰授太中大夫、提举凤翔府上清太平宫,外州军任便居住的诏命。既蒙“任便居住”,他就折回许昌,回家去了。

苏轼于七月初四到廉州合浦,八月二十四日奉到诏告,迁舒州团练副使、量移永州。永州在湖南长沙附近,苏辙如在岳州,本尚邻近,而现在他已回到许昌去了,兄弟两人的距离就又扯远了。

先前,苏轼已令次子迨到岭南来相聚,计算程期,他也将到惠州。苏轼就又通知迈,率领全家人到梧州相会,然后同赴永州。

答郑靖老(嘉会)书中,述其计划行程甚详:

……别来百罹,不可胜言,置之不足道也。……某留此过中秋,或至月末乃行。至北流,作竹筏下水,历容、藤至梧。与迈约,令搬家至梧相会。中子迨亦至惠矣,却雇舟溯贺江而上,水陆数节,方至永。

至八月二十九日,苏轼偕儿子过离开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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