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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才芳(1844-1904),湖北籍,入陕西宁羌州籍,家居汉中府郡城南门内。他根据亲身经历了一本《思痛录》,记载了同治元年(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三月起,太平军进攻陕西汉中一事。

太平军进攻汉中在太平天国中并不算一件大事,但就是在这一战,让汉中十室九空。

01

同治元年(1862)三月,四川太平军邓天王率数百人由四川入陕,汉中官军在宁羌州的阳平关进行防御,但只是听闻邓天王到来,就望风逃回汉中。邓天王遂长驱直入,抵达宁、沔、南、褒、城固一带,不足一个月时间,一路裹挟就众达数千人。

当时承平以久,民不知兵,俯首就缚,无人敢反抗,竟然出现一名太平军掳数十人的情况。太平军裹胁的人虽然很多,但终究是乌合之众,不敢靠近城垣,只是各乡镇村落间掳掠。

陈才芳的家在郡城南门内的孝义坊。陈才芳的祖母已是83岁岁高龄,其父亲闻警之后,担心祖母受惊,星夜驰回郡城,不料在途中到太平军,幸亏友人把他带到民寨内躲避,才得以幸免于难。

陕安道张观察一面请兵剿贼,一面督办城防,并募集乡勇保卫城池。南郑周县令自行募集乡勇,却召来了数百名无赖,每名一日给口食钱二、三百文,但他们并不训练,漫无纪律。

这些招募来的乡勇在沔邑之元墩子与太平军相遇。太平军占踞高地,乡勇的头目沈寿臣见地势不利,不肯出战。周县令说:“贼少兵多,你为先锋,我为后应,一鼓可平也。“沈寿臣遂带着乡勇直扑太平军阵地,太平军从高处分两翼而下,官军一见,立即崩溃,沈寿臣也为太平军所杀,周县令则乘马侥幸逃脱,至于那些募集而来的乡勇,跑得一个都不剩。

周县令进城之后,又募集了一批无赖,企图再举。后于马鬃滩、两河口、红花河等处与太平军交战,但都是一遇到太平军即溃不能军。马鬃滩之战,周县令差点就被太平军活捉了。张观察见周县令屡战屡溃,白白消耗粮饷,就下令让他加固城防,严禁出战。

周县令心里那个恨啊!恼羞成恨,遂与张观察之间有了嫌隙,并处处作梗。

周县令招募乡勇,制造旗帜、号衣、器械、口粮,开销很大。他就以守城为名,令百姓捐输助饷。又让人举报富户,任意派捐,每户数千金以至数百金、数十金不等。倘若不认捐或者认捐没有达到要求,则以各种刑罚进行惩治。

昼则于三伏烈日中,令捐户带枷跪铁绳竟日,不许饮食,堂上供设万岁牌位,名曰跪万岁牌;夜则收禁图圄,任役卒凌虐。小康之家破产赎命,无产可破囚毙囹固者不计其数,竟有以明经而毙者。间有一二漏网,率绅役戚党,或与绅役行贿者,其他则无一得免焉。

由此搜刮而来的钱都财归周县令所有,乡勇们要用钱却不给,只得又另行开捐,令各州县劝捐助饷,于是汉中所属的十一州县,全无安宁。以至于:

民内困于官外困于贼,愈不聊生矣。

朝廷任命四川按察使毛震寿为陕西布政使,令其带兵至汉中剿灭太平军。毛刚到之日,仪仗严整,旗帜鲜明,百姓在道旁焚香跪迎,认为大军到来,那些跳梁小丑不足惧矣。让人完全没想到的是,毛率军在汉中一个多月,并不与太平军交战,他手下的兵勇反而各处骚扰百姓,民不堪其苦,把他手下的兵勇称之为“毛贼”。

四月,四川太平军蓝大顺入西乡,以兵围困县城,西乡知县巴彦善派人请兵救援,毛帅按兵不动。阴平一战,太平军邓天王已经溃败,毛帅却忽然鸣金收军,邓天王遂连夜遁至西乡,与蓝大顺合军一处,西乡城围愈急。西乡城很亏快就被太平军攻下,巴彦善被太平军俘虏之后杀掉。而西乡城陷半月,汉中还不知道。不久,太平军蓝大顺破洋县,据城自固。

毛所统领的蜀军大半与太平军相识,所以每此作战都不战而败。毛则拿出赏金,来激励兵勇们作战,兵勇们却暗中太平与军联系,让其通融假意战败,官军在后面尾追,所以打了不少“胜仗”,而每打一次“胜仗”就必定向富绅索银数千,以作犒赏之资。

蓝大顺又从洋县分出一军,占据了城固县的斗山,险要之地全部都被太平军占领,官兵更加不敢出来作战了。蓝大顺盘踞在洋县,派兵四出骚扰,官军却无所作为。

更荒唐的是,有一蜀中僧人与蓝大顺为旧相识,周县令给了他一些人和物,让他去跟蓝大顺讲和。

有蜀僧与蓝逆有旧,周大令买民间处女及红顶花翎、财帛等物,遣干役同僧人送至贼营讲和。蓝逆全行璧回,命暂寄署中,俟城破日亲自来领。

蓝大顺不仅不收礼物,还将其全部退回,声称破城之日自己来取,如此举动顿时让城中人心惶惶,百姓纷纷将家眷、财物运入城中,但城中也在以城防的名义逼捐,于是又有人再次将这些财物搬运出城。周县令见有人还敢将财物运出城,遂将南北西三门封闭,只留东门出入,并派兵勇严行盘查。家眷、财物,许进而不许出;男丁单人准其出城,倘若携带有财物,则诬其通贼,将财物全数充公,送官治罪;而妇女无论老幼,一概不准出城。

汉中东关住的人最多,房屋、商铺直接跟城门相接在一起,城上也全是民居。官府下令,让使百姓自行拆毁,百姓苦苦相求。周县令说这是上面的意思,但如果每间房屋的主人愿意捐银就可以不用拆除,不然自己也无能为力。于是百姓纷纷出钱,捐银数万金。等到蓝天顺逼近汉江时,周县则暗中让兵勇纵火,将这些房屋全部烧毁。

02

六月,局势越来越紧张,祖母跟父亲说:“全家都在城中不是好办法。你因我老不肯离左右,可令孙辈远去,以存宗祀。"父亲以二弟三弟尚年幼,就让陈才芳到省城去。陈才芳因为全家在城,不忍远离。父亲就说:“你既不肯远去,梨坪去此只二百一十里,信息可以常通,你可往去此居住,以宽慰祖母之心“

陈才芳遂遵命。临行之时,祖母告诫道:“乱离之际,你又年轻,诸事都应该小心谨慎。我已年老,恐怕不能再相见了。"陈才芳执手痛哭而别。

八月二十九日,祖母因泻痢,三日而卒,陈才芳于九月初四日才得知消息。父亲写信给他说:"汝祖母临终时,犹在告诫,贼势甚紧,不让你回家奔丧,你就算赶回也不能再见了,可谨遵遗命,即在别业服丧。“陈才芳最为祖母所钟爱,听闻祖母临死钱还屡次呼其名!

十月,定远、佛坪先后失守,褒城县令正在逼捐,太平军大至,县令弃城而逃,捐户尽被太平军掳去,裹胁不下万人,太平军声势大振。

褒城距离汉中仅有四十里,遂全城戒严。

陈才芳所在的梨坪在深山之中,洞寨险要,料想太平军应该不会来,他就派仆人去接父亲及家属到梨坪避难,但很久都没有消息,陈才芳遂于同治二年正月初四日由梨坪回汉中。

临行时,友人问他曰:“你回家去接家眷,何时可到?"陈才芳回答说:“我此去,就回来了。”友人大惊,以为不祥。

陈才芳行至汉中城下,见城外树木房舍,荡然无存,惟孤城一座巍然耸立,城上竖着旗帜,枪炮刀矛罗列于雉堞之间。到家之后,父母兄弟均各无恙。陈才芳有一聘室但未完婚,岳父一家人去蜀中避难,临行前将室人托付给陈才芳的父亲而去,于是挑选正月二十四日与原配郑氏成婚。

二十八日,陈才芳至先祖母坟墓祭奠,见四乡百姓纷纷入城,得知太平军已经入汉中境。从去年腊月二十日太平军破兴安府起,远近居民尽行入汉中城,城内庙宇房舍皆满,凡有空地的地方都搭起了盖草棚,街道之中拥挤不堪,城内居民约有百万之多。

二月初六日清晨,东门突然关闭,只听到城外人喊马嘶,鼓声震天。陈才芳和父亲惊慌之下赶紧登城瞭望,只见无数官兵偃旗倒戈,直奔城下,原来是卢又雄的兵勇败回。卢又雄,原本就是蜀中的一个无赖,在湖北带兵犯了法,已奉旨就地正法,卢又雄逃走之后,四川将军福济上奏为他开脱,于是他又招集无赖数千人到各处打卖仗,他并非奉令招勇,也无处领饷,因为与南郑县周县令有一些亲戚关系,所以到汉中来。

此时的太平军也不少。

又见长发贼铺天盖地而来,郡城四面周围数十里尽是贼营,将郡城围裹数层,水泄不通。

但汉中的城防也十分牢固:

所办城防甚觉严密,每垛设一辘轳,外作十字架,四面嵌以刺刃,倘遇贼匪用云梯扒城,各垛将辘轳转动,虽插翅不能飞上。每百余设炮台一座。每垛派民夫五人把守,昼夜轮流更换。盖城内居民甚多,每一日派五家,每家五日方轮派一次,故不觉其苦。城外尚有虎贲军和字营及徐邦道所带各营,沿城根一带住扎,守御之力不为不厚。

汉中总镇陈天柱是毛帅左营翼长,汉中府杨太守是毛帅右营翼长,两人均在毛帅营中。陈镇闻郡城被围,遂率本镇兵丁数百人突围入城,日夜巡防,又屡屡带兵出城与太平军作战,互有胜负。是难得的敢战之兵,因为陈镇治军纪律严明,能与士卒同甘共苦,所以士卒也乐于效命。

杨太守起初与陈镇同行,等到陈镇与太平军拼杀,杨太守恐惧战栗,屡次坠马不前。陈镇大为不满,说:“君有守土责,理应入城,但此时与贼交锋,余势不能兼顾,君能从则从,如不敢冒险即请自便。”

杨太守脸上无光,遂至青石关,住扎大佛洞中,将原本住在里面的难民数百家全部逐出,为屯粮之地。大佛洞在半山之中,上下皆壁立数仞,小南海之水环流其下,没有梯子不可上,没有绳不可下。洞又宽又深,距郡城七十里,中间隔着冷水河、汉江,所以太平军很少到此地。杨太守占据大佛洞之后,又招集游勇数千人,声称自己将率领大军救援郡城,令各寨供给口粮,又派人带领勇丁到各寨搜粮,通通运入大佛洞存储。而太平军破诸寨,他却并不敢去救。他手下的兵勇见到太平军即溃逃,溃逃之后他又再次招募,招募来的兵勇见到太平军又再次溃散,于是屡招屡溃,白白消耗粮饷。

百姓对此忿恨无此,称其为“杨猪贩子”,因为他养无用的兵勇如同养的一群猪。

03

太平军分为数股四出,汉中所属各州县相继沦陷。太平军至沔县,县令弃城而逃,太平军遂长驱直入宁羌。宁羌州金刺史见孤城难守,又无粮饷,遂召集百姓,让百姓带着家眷出城,各寻寨洞,自寻生路,百姓号哭而去。太平军入城后,金刺史被活捉,不屈而骂,为太平军所杀。太平军头目入城后得知此事,说:“此忠臣也,你们为何将其杀害。”令人具棺椁,以礼殓之。

郡城被围后,毛帅驻扎在城固县自保不进攻,卢又雄盘踞城中又不打贼,每天唯一必干的事情就是向城中索饷。卢手下的人马不过数千人,却声称自己有一万人,每日需米一百石,城中仓库中的存粮不到一个月就一扫而空。卢每打一仗,必定索要银两数千作为犒赏,而周县令不敢不给。因为卢又雄手下是蜀人,多与蓝顺的人马相识,军中的大半器械、粮食竟然被卢手下人卖给太平军。

陈才芳多次登城观战,只见两军对垒,但并不交锋,相持一段时间,太平军退去,卢的人马在后面追赶,插鼓呐喊一阵,随便放了些枪炮就回来了,并声称大胜。

城中百姓不知实情,听说兵勇出城作战,早早就预备酒肉饭食,送到营中犒师。但城中的粮食毕竟有限,仓储也很快被耗空,周县令下令让百姓捐谷助饷,开始的时候,百姓还很踊跃,百姓中存粮食较多者皆捐了一半出来,不到十日,就得粮食数万石,但不及一个月就被消耗殆尽,又令百姓捐谷,得粮数千石,此后再让百姓捐粮,就没粮了。

周县令遂想尽各种方法来逼迫百姓交粮:

遂于各坊设局,令百姓上局捐米,富者每日一斗,以次递减,即极贫之家每日亦须捐米五合,无一家得免者。一日不交,即令差役兵勇协同本坊绅士至家搜检,搜出米粮尽行充公,而百姓益不堪命矣。

城内百姓存粮原本很多,如果不是这些官勇如此浪费,足可支持三年,城防如此严密,地雷又无处可施(指用火药炸塌城墙),太平军根本不足惧!

周县令让百姓捐银助饷,开始的时候按照田亩数来捐,让百姓自己报有多少田,如果敢有隐瞒者,事后查出就要将田亩充公。后来因为城内人多,有务农的,有经商的,所以就按照住房的间数进行摊派,无论是自有还是租赁都要捐,又将房屋按照优劣分九等,比如:上上每间交两万,上中每间一万六千,上下每间二千,依次递减。房捐之后,又设人捐,以富贵贫贱分为数等,上等每名男丁捐钱四万,女口则减半,十岁以下不派,中等每丁两万,下等则十千、八千不等。

这样几番折腾下来,百姓苦不堪言:

百姓之脂膏已竭,听其敲比,忍死而己。

周县令又将街道分段,每一段都让兵勇们自行搜取,所谓自行搜取,说白了就是抢掠。而兵勇们又将抢来的粮食拿来出售,每升高达三四十两。百姓刚将这些粮食买去,不久又被其他勇搜抢去。

陈镇见周县令如此布置,但也无力阻止,只能约束自己帐下的营兵,不许入民舍抢夺,违者以军法从事。所以陈镇的营兵虽饥饿难耐,也只是去哀求百姓给他们一些粮食,从不敢强取民间一粒米。陈镇帐下有兵勇饿得不行了,就冒充他营搜粮,百姓将此禀告给陈镇,这些兵勇立刻被正法。

而张观察也为周县令所制,束手无策,见如此情形,自知无能为力,遂于五月间自尽,从此城中都是周县令一个人说了算。

由于城内百姓太多,又出现死亡,到了夏季,瘟疫大作。令各坊上报死亡人数、起初每日不过数百人,渐至千人,渐多至数千,其后街上、道路上处处都是倒毙之人,根本数不过来。城内的空地都被用来埋尸,以至于空地都用完了。

那些被饥饿和瘟疫折磨的人,奄奄一息地倒在街上,到了下雨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躲避,只能在污泥之中渡过人生最后的一丝时光:

一日雨后,从城隍庙前经过,见数人倒卧泥池中,遍身尽是污泥,耳目口鼻无从分辨,惟见口中一呼一吸,污泥随其出入,此与泥犁何异,殆即人世之活地狱也。

太平军屡次攻城,但城防设施完密,也不敢道近城垣。屡次挖地道,但都未能成功,因为汉中土质疏松,地下水也很多,挖深了就挖到了水,挖浅了则很快就塌陷了,所以太平军也无计可施,惟有长困城池而已。太平军未能攻下城池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一支并非主力,只是一偏师而已,战斗力并不强。

五月初的一天夜里,城东北突然如轰雷一般巨响,火光冲天天,城外的喊杀声不绝,城中百姓都以为是城池被攻破。母亲、姐姐和陈才芳的媳妇都一同坐门外井旁,做好了一有不测即投井的准备。

父亲带着二弟、三弟至门外观望,又命陈才芳上城探视,才得知城内火药局被焚,而太平军又在乘机攻城,大声鼓噪以乱城内人心。城上枪炮一起发射,太平军无计可施,在天明之时才离去。

五月,百姓粮食被兵勇搜尽,饥饿而死者与瘟疫而死者不相上下。陈镇想要突围,就与周县令商议。

陈镇对周县令说:“城池被围半年并无救兵,城内这些兵勇也指望不上,百姓因为瘟疫死者已占到一半,现在粮食吃光,纷纷饿毙,不早作打算,全城百姓都将没了命。"

周县令问:“有何良策?”

陈总镇说:“汉江以南向来殷富。粮食存储必定很多多,且杨太守现在大佛洞招勇屯粮。城内虎贲军是一支劲旅,令其攻打头阵,百姓居中,本镇断后,突围而出,并令杨太守带勇在外接应,令百姓至南山各自谋食。南面攻开,饷路即通,汉江两岸驻扎重兵,则南路之粮可以源源不断而来,城中也就不缺粮食了,这不比坐以待毙强?“

周县令说:“倘若敌人乘虚入城,怎么办?"

陈总镇说:“城中一空,敌人岂会受困于此。敌人入城之后,我军在外围进攻,城中无粮饷,剿灭就容易了。”

周县令说一句:“你想要逃就逃,何必连累百姓!"

陈镇听了这话,也不再说什么了。

城内粮食吃光以后,木耳、海带、牛胶以及药店中之元参、免丝等物品,都被搜出来吃,每斤可以卖到卖四五两、六七两不等的价格。甚至鞋底、皮手套也被吃完了,草根、树皮皆被搜干食尽。到了这里,人相食的惨剧开始出现。

始割已死之人,后并不待死而即割之,残骸遍地,惨绝人烟。陈镇初犹禁止,见割食人肉者即杀之,枭首以示。至明目,则所杀之人已被割取无遗,所枭之首已破其脑。饥饿所迫,虽极刑亦不能禁止也。

卢又雄手下的兵勇则更加凶残,将草根、树皮之类能食用者全部搜去,但并非自己吃,因为他们早就囤积了粮食,他们将搜来的物资卖给百姓,从中获取暴利。陈镇对此忍无可忍,亲自带兵,将卖物之兵勇全部擒杀,并将钱物分给百姓,而且陈镇还来了一个令人想不到的举动,他让饥民割取这些被杀兵勇的肉而食,须臾之间就被割尽。陈总镇又不时带兵到街市中巡察,卢又雄手下之兵勇才收敛了不少。

周县令每日派兵至百姓家搜银,又发了一个悬赏令,谁举报发现窖藏者,若得百金,则举报者得二十两。后来干脆率兵勇至各家一一挖掘,陈才芳家并无藏金,但也被挖地数尺。家里仅有装着衣服的六个箱子,每日都要被兵勇搜查数遍。每次都是刚收拾整齐,又被下一批兵勇们扯乱,于是陈家人干脆将衣服堆在地上,也不收拾了。

城中百姓遭此蹂躏,心中无比痛恨,竟然心里想着让太平军在日破城:

百姓痛恨已极,知万无生理,朝夕呼号神天,愿贼匪早破郡城,以免官勇茶毒百姓。

而城内数十万生灵俱死于周县令之手,百姓给他取名为“周判官”。

04

有一位生员武某夜半缒城而出,到邻近的县去求救。这些县的官员们都置之不理。武某又把求救文书送到省,然后回城,在城外被太平军擒住,太平军拆开他带来的回文,得知援兵都是空谈,就直接把武某放入城中,并不加害。朝廷以四川布政使刘蓉为陕西巡抚,让他督办汉中军务。刘却住扎四川巴州,按兵不动。

又过了一月,城内十室九空。

每入一宅,并无人烟,惟零骸残骨纵横阶墀间。街巷断绝行人,但见兵勇来往。至此而城内之人已十死八九矣。

陈才芳家里有男丁七口,加上亲戚、仆人共十四人,都饿得无法站起。每日就由陈才芳外出觅食,找来些药物或马肉,都是在勇营用重价买来的,马肉每斤需白银八九两。买来的物资根本不敢生火煮食,兵勇见到炊烟就会来搜取,都是到半夜三四更时,将食物略微煮一下,分给家里人赶紧吃下,以此保命。幼弟身体屠弱,竟然吞不下元参、免丝子等。而马肉十分珍贵,只够双亲半餐的份量,母亲忍住饥饿,将马肉给陈才芳吃,因为他是全家唯一一个还有力气外出的人,只有让他吃了有力气,才能给全家带回实物。

面对母亲忍着饥饿留给自己的马肉:

(陈才)芳不敢辞,含涕而食,然心中不啻刀刺。

陈才芳一日用80两白银买了糙米一升(这里可以看出陈家的家境还是不错的),分别藏在襟袖间而归,半路被数名兵勇搜去一半。兵勇又让陈才芳背木板上城,陈才芳不从,兵勇又用刀背来打他,陈才芳只得背完木板才回家。

一日,又觅得马肉,在夜深时取火烹煮。三弟年仅十岁,在一旁观看。陈才芳正在生火劈柴,三弟饿得直接拿起生肉就啃。而陈才芳新娶的媳妇郑氏因为十来天没有吃东西,于七月二十九日小产而死。

周县令偏袒卢勇,其他营兵索饷时,多不给。一日,穆怀德之勇因索饷不得,等到周县令出署之时,群起而攻,周县令赶紧躲入民舍,逾垣而逃,此后再也不敢出来了。

八月,城内的人更少了:

偶至街市,寂静无声,惟闻腥臭扑鼻,除尸骸而外别无他物。又值秋雨连绵,阴风惨淡,天昏地黑,日月无光。

八月十八日,闻刘中丞派遣湘果军向导营的救兵,已到城外。陈才芳登城观望,见汉江之南鼙鼓震天,炮声不绝,天黑之时方始收兵。

十九日炮声愈急,火箭、火弹如流星般乱滚,城中活下来的百姓交相贺,认为救兵已到。

二十日,陈才芳又登城查看情形,午时,炮声渐远,惟见太平军纷纷渡江而去。原来这一日湘果军与太平军作战,让向导营先接敌,向导营却忽然退去,湘果军的后阵大乱,太平军乘势奋力掩杀,湘果军全军覆没。太平军追杀五十余里,尸积如山,沟渠之水皆赤。

援兵的全军覆没彻底击垮了城中仅存的那一点斗志,卢又雄见救兵已败,城内也没了粮食,活不下去了,遂于二更时分杀了周县令,抢了财物,焚烧东门而去。太平军见城内火起,遂来攻城,火光中见城上寂静无人,但枪炮刀矛却依旧还在,就怀疑有伏兵,不敢登。后太平军见东门打开,遂蜂拥而入。总兵陈天柱被擒而死,教授王汝为投汉江而死。

下面有一段被省略了,应该描绘的是太平军在汉中城内的所作所为,被省略的部分讲述了陈才父母被杀,陈才芳受伤的细节。但已经删去,无法见到这段内容。

05

九月初一日,陈才芳拜别父母尸体,用布条包住自己的伤痕,爬着出城,到东关太平军营地乞求给些食物。太平军见他满身血污,不成人形,很远就呵斥住了他,陈才芳辗转几个太平军军营,处处皆如此。陈才芳无可奈何,想到野外找草根充饥。行至营门,已经不能起,遂在门旁坐着休息。

有一二两个太平军贼背着竹篮,也在门旁歇息,他们看了陈才芳一会儿,开口问道:“我看你并非常人,是城中妖头吗?(妖头是指清朝官员)"

陈才芳回答:“我是百姓,并非妖头。“

太平军说:“你不是非妖头,也必是大绅,决非普通百姓。"

陈回答:“我是读书人。"

太平军问:“有功名否?”

陈:“没有。"

贼又问:“汝何以受伤?”陈才芳以谎言对之。

太平军见陈才芳饿的不行,就给了他一个馒头。陈才芳赶紧接过来啃食,有了这一举动,陈才芳又问:“听你声音,似乎是湖北人?"

太平军很奇怪他为何得知,陈才芳告诉他,自己也是湖北人。因为是同乡,两人的关系也就更近了一些,他主动告诉陈才芳:“我也有父母妻子,被长毛裹胁,甚非所愿。"

陈问:“为何不逃?”

太平军答:"在此人地两生,逃出恐为土人所杀。”

陈才芳说:“我对此地熟悉,你何不将我收养,等我伤好了就跟你一起逃,准能无事回家。“

太平军说:“我是二毛,没有权,你是读书人,营中先生很少,你何不去投营当先生?"

陈才芳说:“虽然你不能作主,但为何不举荐我?"

太平军说曰:“老板前我不配说话(贼中称营主为老板),你可以先去下关等候,见我回馆子,你就来馆子门上乞讨,我问你是何人,你就说自己是先生。我便去告诉老板,若肯收留更好,若不肯收留,我今夜私下给你安置住宿,并多给你一些食物,你也不要埋怨我。"

陈才芳大喜,赶紧至到下关等候,见刚才那名太平军入宅后,就想按照计划到门前乞讨,一头目面貌凶恶,远远望见即大胜斥责。陈才芳说自己是读书人,可以当先生,这名头目大骂,并扬言要杀了他。陈才芳赶紧离去,走了数十步,一头目从后面叫住了他(读书在任何时代都是有用的,盛世、乱世皆如此,笔者写了很多关于太平天国的内容,发现太平军特别优待读书人,陈才芳即得以因此而保命)。

陈才芳回头一看,一人年约三十余,面貌温和,操南方口音,问了陈才芳籍贯、家里人情况、是否会写字等等问题,见他受伤了,又回去带了一名医者过来。医者看了伤势之后说:“他项下有七八处矛伤,两腿也有数处受伤,虽然伤势很重,但尚不致命,你如果能重谢,我包管医治,四十日即可痊愈。"

头目说:“你治好了,给你十二金。”

医者说:“你得了一先生,何必在乎钱。”

太平军则说曰:“还不知道这个先生的作用。如果作用大,再当重谢。“

几人将陈才芳带到一住宅,门前有大槐树,让其坐槐树下,用水将陈才芳伤痕上的血痂洗去,敷上药末。做完这些,医者就离去了。

头目将陈才芳安置下来,又嘱咐他不要吃太多,肠胃受不了。

初二日,头目将陈才芳叫过来,问他能否写字?

陈才芳说自己手上的伤势还没全好,小字不能写,但大字勉强可以。头目就让写他几副封条,随即取来大旗一面,令两名手下将其展开,上面写着“天父天兄太平天国殿前中丞三十三天将梁“,这应该是这名头目的头衔。他让陈才芳照此写。

陈随即照书一条,头目拿过一看,高兴地说道:“果然是好先生。你去养伤,不必过劳,等你伤愈,我还有重要事情让你办。”

陈才芳感受到自己被重视,也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我蒙你收留养伤,感激不浅,惟父母在城殉难!首尚未收殓,心中刻刻难忘,若能寻觅棺木,使人同我前去,将父母收殓掩埋,更当衔环结草以报。"

头目说:“这事容易,你不必性急,等汝伤好再照办不迟。“

汉中城破之后数月,并没有官兵的任何消息。而太平军在此也没什么事,每日往南乡一带收获百姓田里的庄稼,堆积盖藏,做长久在此的打算。

冬月,刘中丞派遣彝字营,由四川统带数百人驻扎在梨坪。梨坪街市房屋被焚烧一空,而陈才芳的家也化为灰烬。

腊月,太平军因为金陵(天京)被官兵围困,尽调汉中之兵去救援,太平军张贴告示之后于同治三年甲子正月初四日拔营东去,十余日才全部走尽。

06

汉中知府杨光澍在大佛洞得知太平军贼已去尽,遂率兵勇先入城,然后上捷报,说自己克复汉中。

官府京城之后,开始进行清理尸体。

是时官府业已进城,见遍地尽是死尸,令人抬至城外,堆积如山,臭闻数里,遂于四门外分埋四大家,巍然如小山焉。每于夜静时,隐隐闻哭泣呼号之声,如数千百人在数里外相聚喁语,似歌似泣,如怨如诉,凄风凛冽,惨不忍闻,殆数十万人之冤魂怨气所致也。

而城内衙署全部被烧毁,遂又动工修造,不出数月,府县的衙署就大修完毕,跟原来一样。

刘中丞见归来的百姓没有吃的,就让各州县多设粥厂赈济灾民。所需要的粮食和资金就让富绅捐献,钱米均进行登记,愿意施舍者核实数量后给奖励,不愿的就权当暂借,日后归还。等到中丞去后,各县纷纷捉拿捐户,日事逼捐,很多人因此而死。

城内还有人埋藏财物未被挖出来的,本人逃回来之后就进行挖取,官府得知之后,以冒取他人财物之名,全数充公。

由于死去的人很多,很多田地都成了无主之田。刘中丞又赶紧恢复生产,那些无主之田查明之后纳入官府,田主若回来则归还给他。而府县官员则将所有荒废之田全部纳入官府,名为绝产。

官绅派差役在外访查绝产之地,并以此索要田地,贿赂他们田即隐匿不报,若不分给则指责为冒认,这些官绅中有人因此得数百亩田。南郑一的绝产之田多达数百万亩,逃回的人,不但宗族至亲不准妄认,即便是同胞弟兄、胞侄之间也不准继承。如果是寡妇则诬为从太平军被污,逼令改嫁;如果是孤儿,则说他继承绝产是毫无根据,是在冒领绝产。

汉中这一次大难,十户九绝,本主领回田者不及百分之一。

最后,作者写道:

绝产出息,名为办理善后,而地方应办之事并未举动,仍连年勒令百姓捐输。

十余年之久,而地方仍凋敝如故也。

太平军虽然退去,但吸食百姓血髓的蛀虫仍在。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太平天国为何能够掀起如此大的风浪。

最后,还要说说作者陈才芳,他于同治十三年(1874)中进士,后担任凉州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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