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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简介

字正己,赵州(州治今河北赵县)人。大历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郎,官终杭州司马。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喜作律体。有《李端诗集》。

听筝

李端

鸣筝金粟柱,

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

时时误拂弦。

李端诗鉴赏

筝,一种弦乐器。从唐诗中所描写的筝来看,筝是十三根弦,如:“花脸云鬟坐玉楼,十三弦里一时愁”(白居易《听崔七妓人筝》)。“大艑高船一百尺,清声促柱十三弦”(刘禹锡《夜闻商人船中筝》)。柱,定弦调音的短轴;金粟,指柱上饰有金星一样的花纹;素手,指弹筝女子纤细洁白的手;房,筝上架弦的枕,玉房,指玉制的筝枕。诗的一二句写弹筝的女子纤手拨筝,正处于弹奏状态。按此写法,接下去似乎应该描写女了的弹奏技艺,或者表现秦筝极富感染力的音乐形象,但出人意料的是,三、四句并不沿袭通常的写法,而是描写女子为了引起知音者的注意,故意错拨筝弦。周郎,即三国时的周瑜,“瑜受建威中郎将,时年二十四,吴中皆呼周郎,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时人谣曰:‘ 曲有误,周郎顾’”(《吴志·周瑜传》)。

“欲得周郎顾”,就意味着当时坐在一旁的“周郎”(喻指听者)没有看她,为什么不看她呢?大概已经完全陶醉在那美妙的筝声中了,本来这应该是演奏者最祈盼的效果,最欣慰的时刻。然而,这情景却不是这位女子此时最渴望的效果,因为她心中另有所思,思不在听者赏音,而在于一“顾”,怎么办呢?她灵机一动,故意不时地错拨它一两个音,于是充满戏剧性的场景出现了:那不谐和的旋律,突然惊动了沉醉在音乐境界中的“周郎”,他下意识地眉头一皱,朝她一看,只见她非但没有丝毫“误拂”的遗憾和歉意,两眼反而闪烁出得意的眼神——啊,原来是误非真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正面写出了弹者藏巧于拙,背面又暗示了听者以假当真,而这种巧与拙、假与真,又在那无言的一顾之中获得了奇妙的统一。它不仅说明弹者是高手,听者是知音,而且传神地表现出两者的心理神态意趣韵味无穷。

胡腾儿

李端

胡腾身是凉州儿,

肌肤如玉鼻如锥。

桐布轻衫前后卷,

葡萄长带一边垂。

帐前跪作本音语,

拈襟摆袖为君舞。

安西旧牧收泪看,

洛下词人抄曲与。

扬眉动目踏花毡,

红汗交流珠帽偏。

醉却东倾又西倒,

双靴柔弱满灯前。

环行急蹴皆应节,

反手叉腰如动月。

丝桐忽奏一曲终,

呜呜画角城头发。

胡腾儿,胡腾儿,

家乡路断知不知?

李端诗鉴赏

“胡腾”是我国西北地区的一种舞蹈。代宗时,河西、陇右一带二十余州被吐蕃占领,原来杂居该地区的许多胡人沦落异乡,以歌舞谋生。本诗通过描写一位能歌善舞的青年艺人表演“胡腾”舞的场面,表现了我国各民族之间的友好感情,表现了广大人民对胡腾儿离失故土的深切同情,并寄寓时代的感慨。

第一段描述胡腾儿原籍凉州(今甘肃武威),是“肌肤如玉”的白种人,隆準稍尖,鼻型很美;身着桐布舞衣,镶着的宽边如同前后卷起,以葡萄为图案的围腰,带子长长地垂到地面。这一段是对胡腾儿身世和外貌的描写,语言朴实,字里行间浸透着诗人对艺人的深切同情。

第二段描写舞蹈开始前的场面:“帐前跪作本音语,拈襟摆袖为君舞。安西旧牧收泪看,洛下词人抄曲与。”胡腾儿起舞之前,首先跪在帐前,向各位看客用“本音语”诉说家乡沦亡、同胞被杀的各种惨状,然后“拈襟摆袖”,向诸位施礼,准备起舞。那曾在安西做过地方官的人强忍着眼泪观看,洛下词人也主动把自己写的歌词抄送给胡腾儿演唱。这段以点带面虽然写了“旧牧”含泪和诗人赠曲两个细节,但却使人联想到众人观看的大场面,看到不同人的思想和表情。艺人先据汉民族的习惯下跪,再以本民族的习惯施礼,其友好之情可知;诗人也不顾艺人能否读懂并演出自己的作品,真诚相赠;众人有感于艺人的身世,报之以热泪;各民族之间的感情,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以下至篇末为第三段,是写艺人的舞蹈和诗人的感慨。观众们的同情使得胡腾儿大受感动:“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上句写“起始”动作,“扬眉动目”,可知表情丰富,神情激动。下句写飞旋动作,垂珠斜飞,“红汗交流”可知舞得十分卖力。

“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进入另一种意境,上句既是写舞姿的曼妙,也是写他以舞蹈语言,痛陈离乡背井之苦。在舞蹈艺术中,“醉步”要求“形散神凝”,看似如醉如痴,飘忽不定,实则缓促应节,刚柔相生,是一种高难度的表演。下句写双腿飞旋,双靴闪动,恍如灯前闪烁出一层层柔弱的光圈。“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应节”二字,照应前后诸句。说他无论“环行”如轮,还是“急蹴”起跃,还是“反手叉腰如却月”的造型,都能丝毫不差地吻合着音乐的拍节;可知不论“踏花毡”的起步,还是“东倾又西倒”的醉步,抑或是“ 柔弱满灯前”的忽旋,也无不与音乐的拍节相谐。

接着以点睛之笔兼写几个方面:“ 丝桐忽奏一曲终,呜呜画角城头发!”说伴奏的“丝桐”(弦乐器)忽停,表示了舞蹈的结束;舞蹈结束,方听得“画角”呜呜,又见观众们因全神贯注于音乐舞蹈,其他音响均不得侵入其耳,烘衬出了舞技的超绝,引人入胜;“画角”发于城头,又说明时局紧张,不光是边地沦陷,京城也有烽火相照。时代气氛如此,能不引起诗人深沉的感慨?“ 胡腾儿,胡腾儿,家乡路断知不知?”这里说的“家乡路断”,既表现了诗人对胡腾儿的深切同情,也暗含了对于中唐国事的叹惋。诗贵含蓄,收尾尤贵意在言外。如果说前面叙事端、写观众、状舞蹈,都能写得精炼而动人的话,那么这收尾四句却更富于余韵远响,具有耐人寻味的妙趣。卢纶盛赞李端:“ 校书才智雄,举世一娉婷。赌墅鬼神变,属词鸾凤惊。”这首歌行,应该是当得起“举世娉婷”的赞誉的。

拜新月

李端

开帘见新月,

即便下阶拜。

细语人不闻,

北风吹罗带。

李端诗鉴赏

唐代拜月的风俗流行,不仅宫廷及贵族间有,民间也有。这首描写拜月的小诗,清新俊美,类似于乐府民歌。

开帘一句,揣摩语气,开帘前似未有拜月之意,然开帘一见新月,即便于阶前随地而拜,如此不拘形式,可见拜月者一定积了许多心事,许多言语,无奈找不到可诉说的人,只好托之明月。以此无奈之情,正见其拜月之诚,因诚,也就无须兴师动众讲究什么拜月仪式了。“即便”二字,于虚处传神,为语气、神态、感情的转折处,是欣赏全诗的关键:一来见出人物的急切神态,二来表现出人物的微妙心理。“细语”二字,维妙维肖地状写出少女娇嫩含羞的神态。

少女内心隐秘,本来不希望被人听见,所以在无人的地方,细声细语地说出。诗人深谙少女心理,以“细语”出之,只传其含情低诉,只传其心绪悠远,诗情更醇,韵味更浓。庭院无人,临风拜月,其虔诚之心,其真纯之情,其可怜惜之态,令人神往。即其于凛冽寒风之中,发此内心隐秘之喃喃细语,已置读者于似闻不闻、似解不解之间,而以隐约不清之细语,配以风中飘动之罗带,似纯属客观描写,不涉及人物内心,但人物内心之思绪荡漾,却从罗带中断续飘出,使人情思萦绕,如月下花影,拂之不去。后两句呕心吐血,刻意描绘,而笔锋落处,却又轻如蝶翅。

人物一片虔诚纯真的高尚情感跃然纸上,沁人肌髓。这正是诗人高超艺术功力所在。

古诗中有些短章,言少情多,含蓄不尽。诗人驾驭文字,举重若轻,而形往神留,艺术造诣极深。李端这首《拜月》,纯用白描勾勒人物,通过娴美的动作、轻柔的细语和亭立的倩影,将人物一片虔诚纯真之情烘托而出,读之余音袅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闺 情

李端

月落星稀天欲明,

孤灯未灭梦难成。

披衣更向门前望,

不忿朝来鹊喜声!

李端诗鉴赏

这首诗,明白晓畅,诗人以清新朴实的语言,把一个闺中少妇急切盼望丈夫归来的情景,描写得含蓄细腻,楚楚动人。

“月落星稀天欲明”,起笔描绘了黎明前寥廊空寂的天宇,透露出寂寥的气氛。随后,诗笔从室外转向室内,描绘了另一番景象:“孤灯未灭梦难成。”天已将明,孤灯闪烁,诗中女主人公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她有什么心事?读者心中不由产生这样的疑问,可是,作者似乎并不急于解决这个疑问,而是写少妇:“披衣更向门前望”。这句就让人更纳闷了。她在等待什么?看什么呢?“不忿朝来鹊喜声!”

啊,原来是黎明时分那声声悦耳动听的喜鹊鸣叫,把她引到门前去的。“乾鹊噪,行人至。”这不明明预兆着日夜思念的“行人”——出了远门的丈夫马上要回来吗?所以她忙不迭地跑到门前去了。可是,门外除了空寂的天宇、稀落的星辰,哪里有丈夫的影儿!她伤心透了:一半是因为失望;一半是因为被欺骗。“不忿(即不满、恼恨)二字,将少妇由惊喜陡转忧伤的心情暴露无遗。

喜鹊是无辜的,少妇的恼恨也情有可原。“不忿朝来鹊喜声!”这不仅是对一只鸟儿的恼恨,这里凝聚着的是对丈夫痴恋的深情、多年来独守空房的痛苦以及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无望的怨叹。

这首诗末一句写得特别出色。它不仅带着口语色彩,充满生活气息,而且传神地表现出少妇对远行不归的丈夫的痴恋和怨艾,使人对封建时代独守空闺的女性产生深厚的同情。

古别离二首

李端

水国叶黄时,

洞庭霜落夜。

行舟闻商贾,

宿在枫林下。

此地送君还,

茫茫似梦间。

后期知几日,

前路转多山。

巫峡通湘浦,

迢迢隔云雨。

天晴见海樯,

月落闻津鼓。

人老自多愁,

水深难急流。

清宵歌一曲,

白首对汀洲。

与君桂阳别,

令君岳阳待。

后事忽差池,

前期日空在。

木落雁嗷嗷,

洞庭波浪高。

远山云似盖,

极浦树如毫。

朝发能几里,

暮来风又起。

如何两处愁,

皆在孤舟里。

昨夜天月明,

长川寒且清。

菊花开欲尽,

荠菜泊来生。

下江帆势速,

五两遥相逐。

欲问去时人,

知投何处宿。

空令猿啸时,

泣对湘潭竹。

李端诗鉴赏

郭茂倩《乐府诗集》的《古别离》题辞说:“《楚辞》曰:‘悲莫悲兮生别离。’《古诗》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里余,各在天一涯。’后苏武使匈奴,李陵与之诗曰:‘良时不可再,离别在须臾。’故后人拟之为古别离。”由“题辞”及《古别离》题下所录各诗看,此题都是写男女离别相思的悲苦之辞,李端的这两首当然也不例外。

第一首为女子相思之辞。全诗十六句,共分四层,每四句一层。

第一层交代时间、地点。“水国叶黄时,洞庭霜落夜。行舟闻商贾,宿在枫林下。”在一个黄叶飘飞的季节,洞庭湖上霜落之夜,女主人公与情人同舟而行,途中听到商贾的声音,二人在枫林之下住宿。这四句描写的显然是秋景,我国文人本有悲秋的传统心理,秋天里恰逢离别,自然平添一份愁绪,为下一层送别作了很好的铺垫。

“此地送君还,茫茫似梦间。后期知几日,前路转多山。”将情人送走之后,女主人公神思恍惚,如在梦中,虽然约定以后相会的日期,但这“后期”实在难以预料,而意中人前去蜀中,路上却是崎岖难行,这里写“她”离别时的痛苦、对后期的担忧,对“他”的关切心情,极为深婉动人。如果说上一层以景胜,此层则以情胜。

第三层抒写别后相思之苦。“巫峡通湘浦,迢迢隔云雨。天晴见海樯,月落闻津鼓。”“巫峡”两句写心随人去,湘浦,女主人公所留之地。这两句说巫峡与湘浦,虽然水路相通,但路途遥遥,相见不易,暗用“巫山云雨”事,取其原义,言我虽愿为巫山云雨,长随君畔而不可得,意极凄婉。“天晴”二句写思妇伫望痴等的苦况,“天晴”、“月落”,言日夜盼望,“海樯”、“津鼓”,表明“他”将从水路回来,所以“望”、“听”都是盼远人早日归来。

“人老自多愁,水深难急流。清宵歌一曲,白首对汀洲”。这一层收束全诗,归结到眼前情景,可见前三层均为追念往事。言“人老”、“白首”,说明等候漫长,“清宵”所“歌”,不外乎离别相思之情,亦即前三层的内容。

第二首是男子回答之辞。观“朝发能几里(用“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之典)和“下江帆势速”,知此首作于男主人公由川返湘时。全诗分三层,前八句为第一层,中十句为第二层,后四句为第三层。其特点是处处呼应前诗又处处加重笔墨。

第一层的“与君桂阳别”四句,呼应前首“此地”四句,桂阳,今湖南郴州,当时二人分手之地。

前首曰“后期”、“前路”,此首曰“后事”、“前期”,相互呼应,反复强调二人临别时有约在先,而由于种种原因,致使“后事忽差池”,自己未践前盟,遂酿成悲剧。“木落雁嗷嗷”四句所写景物,与前首开头“水国”二句境界相近又加以浓墨重彩,并且均脱胎于《湘夫人》中“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李诗笔意较《楚辞》更为凄苦。

第二层叙述归途中情景,“ 朝发能几里,暮来风又起。”男子思归心切,嫌船行得太慢,故下文直接道出相思,“如何两处愁,皆在孤舟里。”由自己的愁,想到对方的愁,“ 孤舟”点明二人所处的特定环境,给人一种孤独悲凉和漂泊无定的感觉。“昨夜”

两句,境界阔大清朗,本应赏心悦目,这里却撩起了诗人的愁绪,表现出他为相思所苦而夜不能寐。“菊花”二句,以景写情。“菊花”秋末开放,“荠菜”春日开花生长,二者分别代指秋和春,此处只表明分别已久,并非实指,通过秋去春来的季节变换,形容出离别久,相思深。“下江”两句言船行非常迅速,候风器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前面“朝发”两句说船行太慢,与此似乎矛盾,实际上船速并无大的变化,只是人的心情过于急切、复杂,故生出种种幻觉。这一层遥应上首“巫峡”四句,写景更为细腻工整。

第三层应上一首结尾四句,诗人回到洞庭,面对茫茫湖水,伊人已无踪迹,想要寻问她的去向,竟不知到何处投宿为好。诗的结尾说“空令猿啸时,泣对湘潭竹”。连用两个典故,上句用“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下句则用见于《述异记》的一个传说:相传舜崩于苍梧,二妃哭帝极哀,泪染竹上,成斑痕,故名斑竹,又名湘妃竹,湘竹。此处借用这两个典故,表现了诗人因见不到情人的极度悲伤、绝望的心情。

读完这两首诗,给人的强烈印象是笼罩全篇的哀怨缠绵的气氛。它显然借鉴了《湘君》、《湘夫人》的意境与技巧,其相似之点有:所写情事,都发生在洞庭、湘水一带;结构上,都是前首为女子之词,后者为男子之词,二者同为悲剧结局;再从具体描写看,除上文提到的“木落”二句及“水国”二句,受到《湘夫人》“袅袅兮秋风”二句影响外,李诗中两首的结尾“消宵歌一曲”二句和“空令猿啸时”二句,显然模仿《湘君》、《湘夫人》的结尾“时不可兮再得(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李诗显得更为凄婉。在意象选择上,二者都用了“汀洲”、“极浦”、“洞庭”等等。这组诗,是大历诗人学习《楚辞》作法的一个有力证据。

宿淮浦忆司空文明

李端

愁心一倍长离忧,

夜思千重恋旧游。

秦地故人成远梦,

楚天凉雨在孤舟。

诸溪近海潮皆应,

独树边淮叶尽流。

别恨转深何处写,

前程惟有一登楼。

李端诗鉴赏

大历末年,李端由校书郎出为杭州司马,司空曙(字文明)等友人仍留在长安,这首诗大约作于端到杭州赴任途中。

“愁心一倍长离忧,夜思千重恋旧游。”开门见山揭出“愁心”,这两个字直贯全篇,诗中字字句句,无处不是愁心。“‘长’字去声,即长物长字。言一倍是自己愁心,又长一倍是朋友离忧也。”(《金圣叹选批唐诗》)“‘夜思’七字,独承离忧,言翻来覆去,更睡不得,即更放不得也。”(同上)此句最值得玩味的是“恋旧游”三字。所谓“旧游”,指的是他和友人们在长安的快意生活。史称他们以酬唱赠答诗“驰名都下”,“俱以能诗,出入贵游之门,时号‘十才子’,形于图画。”(《旧唐书》卷一六八)这种“旧游”确实值得留恋,离开长安和旧游,令李端辗转反侧,夜思千重,是很自然的事情。

“秦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孤舟。”此联写夜思的具体情境。诗人似梦似醒,神思恍惚之态,写得十分传神。金圣叹批曰:“‘秦地’十四字再承夜思,言才睡得即又梦,才梦得即又迷迷离离,恰似家中握手,淅淅沥沥早是船背雨声也。真写尽‘千重’二字矣。”诗人离开长安,心有不舍,秦地故人已远,只有形之梦寐。秦地指长安,故人指司空文明及其他友人,这里既流露出朋友间的深厚友情,又暗寓自伤不遇的感慨。故人的春风得意和“楚天”句写自己的落魄恰成鲜明对照:楚天,写地点,淮浦地属楚;凉雨,点明秋时,描绘出眼前的现实的图景,悲秋伤别,尽在不言中。“孤舟”,是诗人所居,呼应题中“宿”字,孤舟夜雨,独宿怀人,此情此景,何等凄凉,怎不令人愁肠百结呢?

元人范德机说:“ 三百篇以比兴置篇首,律诗则置在篇中,如景联所摹景色,或兴而赋,或赋而实比,皆其义也。”(胡震亨《唐音癸签》引)这几句话对律诗中景语的分析透彻精辟。“诸溪近海”一联,正是范氏所说的“赋而实比”的景语,王尧衢《唐诗合解》说:“此一联写淮浦淮水近海,每潮一至,诸溪皆应,水亦知朝宗于海也。”淮河在唐时,下游流经淮阴涟山入海,下游的一些支流(溪)也近海,海水潮涨潮落,诸溪当与之相呼应,这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作者借景物为比,所要说的话是:水尚知朝宗于海,人自然会眷恋朝廷,正是杜诗“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之意。“独树”句王尧衢说得好:“此时是秋,林叶凋落,独树在淮水边,其叶随水流尽,孤舟漂泊,何以异此。”这句是借水边独树之叶随水流尽,比喻自己孤舟远行,漂泊无定。因此,颈联明写景而实抒情,上句以万水朝宗象征诗人留恋都城,下句以独树叶流象征诗人孤舟漂泊的处境。

“别恨转深何处写,前程惟有一登楼。”前三联所写,无非都是“别恨”,在这里正式点出。此种“别恨”,在诗中一联比一联沉重,故云“转深”(一作“更深”),而现在独处孤舟,“别恨”无处抒写,看来有待前程登楼,以抒悲怀。

江淹《别赋》云:“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此诗的“别恨”,主要是悲臣子去国和思念朋友。这本是大历诗中屡见不鲜的题目,他们常用形式工整的律诗写这一题材,并且常常缺乏真挚的感情和充实的内容。

李端这首七律,从气格上看,是典型的中唐诗,却无中唐某些七律的衰态,诗的感情充沛,言之有物,以“愁心”贯串始终,以别恨为“愁心”的具体内涵,情真意切,无矫揉造作之态,故能动人。此篇的章法细腻,首尾二联是情语,中间两联为景语,有远景,有近景,且景中含情,正所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

芜 城

李端

昔人登此地,

丘垄已前悲。

今日又非昔,

春风能几时?

风吹城上树,

草没城边路。

城里月明时,

精灵自来去。

李端诗鉴赏

芜城,即荒芜的城市。昔日繁华之地而今变成荒草漫生的废墟,很容易触动诗人敏感的神经,或由此而生对战祸兵灾的谴责,或由此而兴历史兴亡的慨叹,或缘此而感叹人生的无常,世态的炎凉。南朝宋时鲍照最早以此为题作赋,写下了著名的《芜城赋》。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选李端这首《芜城》时,于篇末评曰:“明远赋意,能以数言该括。”鲍照的赋是写扬州。李端的《芜城》并无确指,写得也不如鲍照赋气沛情郁,但出语冷峻,含意深沉。

一般地说,诗人多缘景生情,借景发慨,往往先行描摹景物,渲染气氛,然后抒发感慨,而李端这首诗却另行构思。诗的前半部分四句均以理语出之。以“昔人”与“今日”对举,并以“今非昔”深化“前悲”,升华到“春风能几时”的题旨。昔人到此地,见到荒丘累累,已发出无限悲叹,诗人今日到此地,只见衰草漫垄,比昔人所见更为凄凉,其悲叹比前人更进了一步:春风仅数月,繁华能多时?春风原是美好的,风吹草绿,也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可是昔日繁华之都变成了杂草丛生之地,昔日万顷良田变成了一片荒原,这春风便吹动了人的愁思,引发了人的感慨。

诗的后半部分四句反是写芜城景象。“风吹城上树”,为寻常景象;“草没城边路”,则早无行人了。

地上荒草漫生,空中寒风萧飒,两句构成了芜城的荒寂。“城里月明时”,只表明有明月当空,“精灵自来去”,便表明人迹已绝,鬼魂横行,传出了空城阴森的气氛。芜城,既无往日车马的喧嚣,也无人流的涌动,更无歌舞的喧闹,完全成了一座空城、死城。

作者只以荒草漫路、精灵来去,就把芜城的败象写足写透。

李端的《芜城》与同类题材作品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由情写到景,将诗眼“春风能几时?”置于诗的中部,由它起承上启下的作用。这样避免了此类诗多缘景生情,借景发慨的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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