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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老大放下桑土公,说道:“桑胖子,瞧着不平道长的金面,咱们非卖帐不可。”桑土公一言不发,奔到慕容复身前,双手在地下拨动,迅速异常的挖了一洞,取出一样黑黝黝的物事,却是个包裹。他打开布包,拿了一块黑铁,转身去吸身旁一人伤口中的牛毛细针。那黑铁乃是磁石,须得将毒针先行吸出,再敷解药。不平道人笑道:“桑洞主,推心置腹,先人后己。何不先治慕容公子的朋友?”桑土公“嗯”了一声,喃喃的道:“反正要治,谁先谁后都是一样。”他话是那么说,终究还是依着不平道人的嘱咐,先治了公冶乾和风波恶,又治了包不同的手掌,再去医治自己一方的朋友。此人矮矮胖胖,似乎十分笨拙,岂知动作敏捷之极,十根棒槌般的胖手指,比之小姑娘拈绣花针的尖尖纤指还更灵巧。只一顿饭功夫,桑土公已在众人伤口中吸出了牛毛细针,敷上解药。各人麻痒登止。有的人性情粗暴,破口大骂桑土公使这等歹毒暗器,将来死得惨不堪言。桑土公迟钝木讷,似乎浑浑噩噩,人家骂他,他听了浑如不觉,全不理睬。不平道人微笑道:“乌先生,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在此聚会,是为了天山那个人的事么?”

乌老大脸上变色,随即宁定,说道:“不平道长说什么话,在下可不大明白。我们众家兄弟散处四方八面,难得见面,大家约齐了在此聚聚,别无他意。不知如何,姑苏慕容公子竟找上了我们,要跟大家过不去。”

慕容复道:“在下路过此间,实不知众位高人在此聚会,多有得罪,这里谢过了。”说着作个四方揖,又道:“不平道长出头排难解纷,使得在下不致将祸事越闯越大,在下十分感激。后会有期,就此别过。”他知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干旁门左道的人物在此相聚,定有重大隐情,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不平道人提起“天山那个人”,乌老大立即岔开话头,显然忌讳极大,自己再不抽身而退,未免太不识相,倒似有意窥探旁人隐私一般,当下抱拳拱手,转身便走。乌老大拱手还礼,道:“慕容公子,乌老大今日结识了你这号英雄人物,至感荣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了。”言下之意,果是不愿他在此多所逗留。

不平道人却道:“乌老大,你知慕容公子是什么人?”乌老大一怔,道:“‘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氏,谁不知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平道人笑道:“那就是了。这样的大人物,你们却交臂失之,岂不可惜?平时想求慕容氏出手相助,当真是千难万难,幸得慕容公子今日在此,你们却不开口求恳,那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么?”乌老大道:“这个......这个......”语气中颇为踌躇。不平道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侠名播于天下,你们这一生受尽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声。这些声音都显得心情甚是激动,有的惊惧,有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惨痛,更有人退了几步,身子发抖,直是怕得厉害。慕容复暗暗奇怪:“天山童姥是什么人,居然令他们震怖如此?”又想:“今日所见之人,这不平道人、乌老大等都颇为了得,我却丝毫不知他们来历,那‘天山童姥’自是一个更加了不起的人物,可见天下之大,而我的见闻殊属有限。‘姑苏慕容’名扬四海,要保住这名头,可着实不易。”言念及此,心下更增戒惧谨慎之意。

王语嫣沉吟道:“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那是什么门派?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段誉对别人的话听而不闻,王语嫣的一言一语,他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登时想起在无量山的经历,当日神农帮如何奉命来夺无量宫,“无量剑”如何改名“无量洞”,那身穿绿色斗篷、胸口绣有黑鹫的女子如何叫人将自己这个“小白脸”带下山去,那都是出于“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语嫣的疑问他却回答不出,只说:“好厉害,好厉害!险些将我关到变成‘老白脸’,兀自不能脱身。”

王语嫣素知他说话前言不对后语,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只听不平道人续道:“各位受尽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实无生人乐趣,天下豪杰闻之,无不扼腕。各位这次奋起反抗,谁不愿相助一臂之力?连贫道这等无能之辈,也愿拔剑共襄义举,慕容公子慷慨侠义,怎能袖手?”

乌老大苦笑道:“道长不知从何处得来讯息,那全是传闻之误。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对我们管束得严一点是有的,那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感恩怀德,怎说得上‘反抗’二字?”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贫道的多事了。慕容公子,咱们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谈谈,便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朋友们对她一片孝心,正商量着要给她老人家拜寿呢。”说着身形微动,已靠到了慕容复身边。

人丛中有人惊呼:“乌老大,不能让这牛鼻子走,泄露了机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道:“连那慕容小子也一并截下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今日甩出去啦!”只听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声响成一片,各人本来已经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来。

不平道人笑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突然提高声音叫道:“芙蓉仙子,剑神老兄,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阴谋反叛童姥,给我撞破了机关,要杀我灭口呢。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鹤驾西归啦!”声音远远传将出去,四下里山谷鸣响。不平道人话声未息,西首山峰上一个冷峭傲慢的声音远远传来:“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认命罢。童姥这些徒子徒孙难缠得紧,我最多不过给你通风报讯,要救你性命可没这份能耐。”这声音少说也在三四里外。这人刚说完,北边山峰上有个女子声音清脆爽朗的响了起来:“牛鼻子,谁要你多管闲事?人家早就布置得妥妥贴贴,这一下发难,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这便上天山去当面请问童姥,瞧她又有什么话说?”话声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距更远。众人一听之下,无不神色大变,这两人都在三四里外,无论如何追他们不上,显然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远处安排下接应。何况从话声中听来,那两人都是内功深湛之辈,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们。

乌老大更知道那男女两人的来历,提高声音说道:“不平道长、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三位,愿意助我们解脱困苦,大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三位既然已知内情,再瞒也是无用,便请同来商议大计如何?”

那“剑神”笑道:“我们还是站得远远的瞧热闹为妙,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逃起性命来也快些。赶这口止尚浑水,实在没什么好处。”那女子道:“不错,不平牛鼻子,我两个给你把风,否则你给人乱刀分尸,没人报讯,未免死得太冤。”乌老大朗声说道:“两位取笑了。实在因为对头太强,我们是惊弓之鸟,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些。三位仗义相助,我们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适才未能坦诚相告,这中间实有不得已的难处,还请三位原谅。”

慕容复向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乌老大并非易与之辈,何况他们人多势众,却对人如此低声下气,显是为了怕泄露消息。这不平道人与剑神、芙蓉仙子什么的,嘴里说是拔刀相助,其实多半不怀好意,另有图谋,咱们倒真是不用赶这口止尚浑水。”两人点了点头,邓百川嘴角一歪,示意还是走路的为是。慕容复道:“各位济济多士,便天大的难题也对付得了,何况更有不平道长等三位高手仗义相助,当世更有何人能敌?实无须在下在旁呐喊助威,碍手碍脚。告辞了!”乌老大道:“且慢!这里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关几百人的生死大事。此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众家兄弟,存亡荣辱,全是系于一线之间。慕容公子,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实因牵涉太大,不敢冒这个奇险。”慕容复说道:“阁下不许在下离去?”乌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么童姥姥、童伯伯的,我们姑苏慕容氏孤陋寡闻,今日还是首次听闻,自然更无丝毫牵缠瓜葛。你们干你们的,我们担保不会泄露片言只字便是。姑苏慕容复是什么人,说过了的话,岂有不算数的?你们若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够,要留下包不同容易,难道你们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

乌老大知他所说确是实情,尤其那个段公子步法古怪,背上虽负了一个女子,走起路来却犹如足不点地,轻飘飘的说过便过,谁也拦阻他不住;加之眼前自顾不暇,实不愿再树强敌,去得罪姑苏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脸有为难之色,似在瞧他有什么主意。

不平道人说道:“乌老大,你的对头太强,多一个帮手好一个。姑苏慕容氏学究天人,施恩不望报,你也不必太顾忌了。今日之事,但求杀了你的对头。这一次杀她不了,那就什么都完了。慕容公子这样的大帮手,你怎么不请?”乌老大一咬牙,下了决心,走到慕容复跟前深深一揖,说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兄弟们数十年来受尽荼毒,过着非人的日子,这次是甩出了性命,要干掉那老魔头,求你仗义援手,以解我们倒悬,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求慕容复相助,明明是迫于无奈,非出本心,但这几句话却显然说得十分诚恳。慕容复道:“诸位此间高手如云,如何用得着在下......”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语,要待一口拒绝,不欲卷入这个淤涡,突然间心念一动:“这乌老大说道‘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这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之中,实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后谋干大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缓急之际,自可邀他们出马。这里数百好手,实是一支大大的精锐之师。”想到此节,当即转口:“不过常言道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辈武人的本份......”乌老大听他如此说,脸现喜色,道:“是啊,是啊!”邓百川连使眼色,示意慕容复急速抽身,他见这些人殊非良善之辈,与之交游,有损无益。但慕容复只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继续说道:“在下见到诸位武功高强,慷慨仗义,心下更是钦佩得紧,有心要结交这许多朋友。其实呢,诸位杀敌诛恶,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众位朋友,大伙儿今后有生之年,始终祸福与共,患难相助,慕容复供各位差遣便了。”众人采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姑苏慕容”的名头在武林中响亮之极,适才见到他出手,果然名下无虚,乌老大向他求助,原没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挤得他立下重誓,决不泄漏秘密,也就是了,岂知他竟一口允可,不但言语说得十分客气,还说什么“大伙儿今后有生之年,祸福与共,患难相助”,简直是结成了生死之交,不禁惊喜交集。邓百川等四人却尽皆愕然。只是他们向来听从慕容复的号令,即令事事喜欢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对这位公子爷也决不说“非也非也”四字,心中均道:“公子爷答应援手,当然另有用意,只不过我一时不懂而已。”

王语嫣听得表哥答允与众人联手,显已化敌为友,向段誉道:“段公子,他们不打了,你放我下来罢!”段誉一怔,道:“是,是,是!”双膝微屈,将她放下地来。王语嫣粉颊微红,低声道:“多谢你了!”段誉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王语嫣道:“你说什么?在吟诗么?”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转,原来这顷刻之间,他心中已转了无数念头,想像自己将王语嫣放下地来之后,她随慕容复而去,此后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自己飘泊江湖,数十年中郁郁寡欢,最后饮恨而终,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便由此而发。他听王语嫣问起,忙道:“没什么,我......我......我在胡思乱想。”王语嫣随即也明白了他吟这两句诗的含意,脸上又是一红,只想立时便走到慕容复身边,苦于穴道未解,无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别说慕容公子本人神功无敌,便是他手下的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人了。”他见段誉背负王语嫣,神色极是恭谨,只道与邓百川等是一般身份,也是慕容复的下属。慕容复忙道:“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门高弟,在下对他好生相敬。段兄,请过来与这几位朋友见见如何?”段誉站在王语嫣身边,斜眼偷窥,香泽微闻,虽不敢直视她的脸,但瞧着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于慕容复的呼唤压根儿就没听见。

慕容复又叫道:“段兄,请移步来见见这几位好朋友。”他一心笼络江湖英豪,便对段誉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但段誉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双手掌,十指尖尖,柔滑如凝脂,怎还听得见旁人的叫唤?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叫你呢!”她这句话段誉立时便听见了。忙道:“是,是!他叫我干么?”王语嫣道:“表哥说,请你过去见见几位新朋友。”段誉不愿离开她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王语嫣给他问得发窘,道:“他们要见你,不是见我。”段誉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不平道人虽见段誉步法特异,也没当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听到他和王语嫣的对答,不知他是一片痴心,除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外,于普天下亿万人都是视而不见,还道他轻视自己,不愿过来相见,不禁心下甚是恼怒。王语嫣见众人的眼光都望着段誉和自己,不由得发窘,更恐表哥误会,叫道:“表哥,我给人点了穴道,你......你来扶我一把。”慕容复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儿女私情,说道:“邓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请到这边来如何?”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请你去,你便去罢。”段誉听她叫慕容复相扶,显是对自己大有见外之意,霎时间心下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复走去。

慕容复道:“段兄,我给你引见几位高人,这位是不平道长,这位是乌先生,这位是桑洞主。”

段誉道:“是!是!”心中却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不叫我扶,却叫表哥来扶?由是观之,她适才要我背负,只不过危急之际一时从权,倘若她表哥能够背负她,她自是要表哥背负,决不许我碰到她的身子。”又道:“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邓百川、包不同这些人,是她表哥的下属,在她心目中也比我亲近得多。我呢?我和她无亲无故,萍水相逢,只是个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会将我放在心上?她许我瞧她几眼,肯将这剪水双瞳在我微贱的身上扫上几扫,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我如再有他想,只怕眼前这福报立时便即享尽......唉,她是再也不愿我伸手扶她的了。”不平道人和乌老大见他双眼无神,望着空处,对慕容复的引见听而不闻,再加以双眉紧蹙,满脸愁容,显是不愿与自己相见。不平道人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来,拉住了段誉的右手。乌老大随即会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誉的左手。乌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剑拔弩张,不似不平道人一般,虽然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誉吃些苦头,却做得不露丝毫痕迹,全然是十分亲热的模样。两人一拉住段誉的手,四掌掌心相贴,同时运功相握。不平道人顷刻之间便觉体内真气迅速向外宣泄,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摔手。但此时段誉内力已深厚之极,竟将不平道人的手掌粘住了,北冥神功既被引动,吸引对方的内力越来越快。乌老大一抓住段誉手掌,便运内劲使出毒掌功夫,要段誉浑身麻痒难当,出声求饶,才将解药给他。不料段誉服食莽牯朱蛤后百毒不侵,乌老大掌心毒质对他全无损害,真气内力却也是飞快的给他吸了过去。乌老大大叫:“喂,喂,你......你使‘化功大法’!”段誉兀自书空咄咄,心中自怨自叹:“她不要我相扶,我生于天地之间,更有什么生人乐趣?我不如回去大理,从此不再见她。唉,不如到天龙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荣大师座下,每日里观身不净,作青瘀想,作脓血想,从此六根清净,一尘不染......”慕容复不知段誉武功的真相,眼见不平道人与乌老大齐受困厄,脸色大变,只道段誉存心反击,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真力疾冲即收,挡住北冥神功的吸力,将他扯开了,同时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了转来,当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凝收神功。乌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松,脱出了对方粘引,向后一个跄踉,连退了几步,这才站住,不由得面红过耳,又惊又怒,一叠连声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不平道人见识较广,察觉段誉吸取自己内力的功夫,似与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颇为不同,至于到底是一是二,他没吃过化功大法的苦头,却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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