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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讲到几句话:“没事别找事,有事就做事,做事要了事,最好是无事。”如果要讲“无事”,就没有什么好不好,讲到好呢,已经是对待中的话了。如果要讲无事,甚至连多说一句、解释都没有必要。为什么这样说呢?这里所说的“无事”,不是说叫我们什么都不做,也不是说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来理解。

首先,它是指一切事物、一切法,都是按照自己的因缘,在那里生灭、发展,缘生缘灭。“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万事万物都在它自己的轨道上发展着,这个在佛教里叫“法尔如是”。世间有一句话接近这个意思,就是:“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个“合理”的意思,倒不是说它是好的,而是说凡是存在的事物,都有它的因缘、都有促成它存在的条件。事物就是那样,如是生,如是灭,如是来,如是去。按照自身的规则,一直都那样。没有人能够增加什么,也没有人能够减少什么,更没有人能掌控什么。

认为有人或者一种力量能掌控,这个就是有“我”。因为所谓的“我”,包含了掌控、主宰、独立的意思。这个有“我”的“我”,有时候是“神我”,比如有的宗教认为宇宙乃至人生,在某一种神力的掌控下;有时候是“人我”,认为我们每个人有一个能掌控自己的独立的精神实体。凡此种种,都是众生没有认识到“宇宙万事万物法尔如是”的真理而产生虚妄分别。

宇宙万物,法尔如是。在这里,没有我们多说一句话的余地,也没有我们起爱憎取舍的余地——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希望这个东西滚蛋,希望这个人怎样,希望这件事消失掉,我要这个,我不要那个……在这里没有我们爱憎取舍的余地。当然,众生一直都在那里爱憎取舍,可是事物并没有完全按我们主观的爱憎生灭,而是按它的规律,该怎样就怎样。所以事物因缘生,因缘灭,法尔如是。

“无事”的第二个意思是本来具足。前面讲到,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彻悟宇宙人生的大道,说“一切众生本具如来智慧德相”,所以一切众生的生命本来不多什么,也不少什么,本来具足。既然是本来具足,有的人要问了:“那我们为什么要打坐呢?为什么要念佛呢?”正因为本来具足,所以我们要打坐、念佛。因为虽然本来具足,但是我们并没有真正受用、体证这个“本来具足”,所以我们要打坐、念佛。

有人问:“打坐、念佛到最后是什么呢?”到最后就会了这个“本来具足”了。会了这个“本来具足”又怎样呢?会了这个“本来具足”就不需要怎样了。不需要怎样,也就是“法尔”,我们的生命与宇宙人生的规律和真理契合无间,法尔如是。

在教理上,菩萨在最后证得无生法忍,起无功用行。所谓“无功用”,就是他不会再有妄想,不会再想搞什么,他的作为都是依事物的本来规律,任运而起。这是超出我们众生想象的。我们要做什么事都要动念头,有计划、安排,在菩萨(应该是八地以上的菩萨)、佛的境界,是任运无为,如如不动。虽然是如如不动,但是能够生起无边的妙用,利益众生、广度众生。

这个本来具足,也可以用《心经》那几句话来理解:“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在众生的份上,有生有灭、有垢有净、有增有减、有是有非、有得有失,有修有不修,有做有不做……总而言之,起的都是对待法,不是绝待法,这是因为我们没有体认到自性本来具足万法。

六祖大师在《坛经》里讲的“何其自性能生万法,何其自性本不生灭”,我们没有体证,所以生灭、增减、垢净,这些都是我们在分别心这个平台上建立的。所有六道众生的种种纷繁复杂的戏剧、故事,都是在分别心的舞台上上演的。如果把分别心(识)转化为“智”,契合了自性具足万法、不生不灭的实相,那么就是“无事”了。

这个无事的境界,在祖师那里,他们有时候说“天下太平”,有时候说“海晏河清”,有时候说“王登宝殿,野老讴歌”——皇上登上宝座以后,乡野田间的老百姓、村夫村妇,讴歌天下太平。王登宝座,得其位,比喻心王就位了,你的六根、六尘所生起的各种用,全部都转化了。“王令已传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王统治了国土,主宰了国政,坐了大位了,将军就没有必要在塞外厮杀了。这是比喻我们认识自性本具的如来智慧德相了,心就位了,我们观照、抉择的功用,就不用起了——这就是“无事”啊!

  

当然祖师们还用其他语言来表达这种无事的境界。有人问:“你还修行吗,师父?”大珠慧海禅师回答:“修啊!”“那你怎么修呢?”“饥来吃饭困来眠。”那人接着问:“别人都是饥来吃饭困来眠,为什么别人不是修行,你是修行呢?”他说:“因为众生吃饭千般计较,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所以在大珠慧海禅师的境界里面,饥来吃饭困来眠就是一个无事的境界;在我们的份上,我们吃饭睡觉还是有事。

这里不能误解,不能说既然无事咱们也就不用修行了。实际上我们不修行就真地无事吗?我们不修行,烦恼、习气、业障,每天打的妄想、造的业,何止恒河沙数啊!并不是真正的无事。我们现在有事,因此我们要坐禅、念佛、修行,要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六度齐修,万行齐修,最后才是无事,就像《首楞严经》里讲的:“圆满菩提,归无所得。”

赵州祖师说“好事不如无”,就是无事的境界。有一天沙弥文远在殿里拜佛,赵州祖师恰好经过,就用拐杖打了他一下,问:“你干什么呢?”文远说:“我在拜佛。”祖师说:“用拜佛做什么!”文远说:“拜佛是好事啊!”祖师说:“好事不如无。”如果我们经过自己的努力,功夫圆满了,归家稳坐了,王登宝殿了,就不需要再修种种造作的佛法了,也就是祖师说的“好事不如无”。后来人们讲“无事是贵人”,就是从刚才这个公案来的。真正无事,就是烦恼、妄想分别归于寂静涅槃,不生不灭,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贵人。知道“无事是贵人”,但不可以把它当成我们偷懒、懈怠的借口,当成借口就是罪过了。

“无事”的第三个意思,是它让我们真正体悟到佛法是“自性自度”。什么是自性自度?是说一切众生心性上所起的烦恼,本身也是空性的。没有一个东西叫“烦恼”,也没有一个东西是烦恼的性。如果有这样的烦恼的话,烦恼就永远没办法被消灭掉。 

烦恼是从众生的分别心这个角度显现出来的,是根据它所起的作用、给众生带来的业和苦而命名的。从圣贤的角度,它所显现的是什么呢?是菩提。它所起的功用是什么呢?无功用行,就是任运地利益众生,说法度众,体现了生命的自在境界。所以它不是两个东西,是一体的。因为烦恼的性是空的,所以我们要解决它,不是从外面找一个东西来拯救我们,不是去拜一个造物主、一个神灵,让他来把我们的烦恼弄走,而是我们每个众生自己拯救自己、息灭烦恼的因,在每个众生自己的心性中具足。

烦恼就像绳子的结,解开了,什么都没有,这时才知道它并不是一个实体;就像大海上的波涛,没有风,它会趋于平静,如果我们压这个波涛,可能会更汹涌、更猛烈。这就涉及我们内心中生起的妄想和烦恼的对治方法。第一个技巧,对治它,不要压制。

我们使劲压制它,自己会受伤。烦恼越猛烈的话,你压的劲儿是不是越大呢?那就受伤了。你已经把它当成一个实际的东西了。你心里动一个妄念,有一个什么想法,就会感到有压力;你有压力,说明你已经把它当成事了,当成实体了,这是我们很多修行人容易犯的一个错误。为什么不学佛还好,一学佛反而有思想包袱、忧心忡忡了?反而有一种不应该有的负罪感呢?或者是妄想越搞越多等等。

僧璨禅师在《信心铭》里讲:“止更弥动”,你越想止它,它越动得厉害。为什么?因为我们想止它,已经有一个前提,就是把它当成个东西、实体了。烦恼就像早上的霜露,太阳一出来就会融化消失,智慧的太阳出来的时候,心性上的各种扭曲和变形自然就归位了。当我们在因地修行的时候,智慧的太阳首先表现为一种自我观照,这种观照的力量让我们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知道就行。你只是知道、明白,不要下判断。你不要下是非、好坏、美丑,或者要、不要它的判断。你不下判断,只是明白它,它就会自生自灭。

这是我们在因地修行的时候,无事这个原则从修行方法的角度给我们的启发。这种修行精神也是禅宗特别提倡的,也可以说是禅宗在修行上的特色之一。它是一个无为法,一个减法,不是增加什么,祖师们说:“但尽凡情,别无圣解”。“但尽凡情”,当凡夫的各种知见、情见消融尽的时候,圣解自然现前。并不是外面有一个圣解或圣贤境界,增加到我们的心性上,而是它本来就有,凡情消尽,圣解自然现前。所以要真正地达到“最好是无事”,还不容易。但如果我们又特别执著它不容易、离我们很遥远、很高,这又多事了。你只要把握每一个当下去走、去行,自然慢慢会契入到无事的境界中去。

这句话从现实生活的角度来说,就是要让人和事趋于和谐、统一。无事就是和谐、统一,就是风平浪静,不需要我们再刻意去做什么。如果有这样一种眼光、价值观,我觉得我们在生活中,不管是家庭还是工作环境,都会更好、更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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