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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似火,沉沉暮霭中的函谷关吹起了悠扬的晚号。

垛口士兵的喝城声长长回荡在两山之间:“落日关城喽,行人车马最后进出——”随着晚号声喝城声,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满载满驮,犹如一道色彩斑斓的游牧部族迁徙的大河,匆匆流出高大的石条门洞,丝毫没有断流的迹象。而进入函谷关的车马人流,却只是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还都是清一色的黑衣老秦人。这些老秦人黑着脸站在道边,茫然地看着山东商旅们汹涌出关,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试图抢道进关。即使暮色降临,老秦人们还是愣怔怔地打量着这不可思议的逃秦风景。

正在此时,城头喝声又起:“关门将落!未出城者留宿,鸡鸣开城!”呼喝之间,悬吊的铁门开始轧轧落下。正在此时,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衣商人高声嚷了起来:“秦国好没道理!又逐客又关城,还不许人走夜路了!我等不想住店,只要出关!”随着红衣商人的喊声,人流纷纷呼喊只要出关,悬在半空的大铁门竟是无法切断这汹涌呼喝的车马人流。城头一位带剑都尉连连挥手,高声大喊:“秦法严明!闭关有时!城下人流若不断开,守军便得执法论罪!”

“秦法严明么?老早的事了!”

“今日秦法嘛,也就那样!”

随着城下人流的呼喝嘲笑,都尉发怒了,一挥手,城头凄厉的牛角号短促三响,立即便闻关外号声遥相呼应。谁都知道,秦军马队就要开来了。正在此时,一辆四马轺车激荡着尘烟从关内如飞而来,残阳下可见轺车金光闪耀,分明不是寻常官车。随着烟尘激荡,遥遥传来一声尖亮的长呼:“王车出关,且莫关城——!”城头都尉一挥手连声断喝:“城门吊起!行人闪开!王车放行!”

片刻之间,四马轺车冲到城下,驭手控缰缓车仰头高声:“河渠令李斯可曾出关?”

城头都尉一拱手:“查验照身,李斯刚刚出关。”

驭手一抖马缰,四马轺车从人流甬道中隆隆驶出关门。

一出关门,驭手尖亮的嗓音便在车马人流中荡开:“河渠令李斯,先生何在?”刚刚喊得两三声,道边一个商人在车上遥遥挥手:“方才一个黑袍子上了山,马在这里。”驭手驱车过去一看,一匹红马正拴在道边大树下,马鞍上搭着一个青布包袱。驭手跳下车,跑过来抓过包袱端详,才翻弄得两下,看见一个包袱角绣着“河渠署”三个黑字。驭手高兴得一跺脚:“赵高没白跑!”再不问人喊话,拔腿便往山上追去。

这赵高正在十八九岁,非但年青力壮,更有两样过人技能:一是驾车驯马,二是轻身奔跑。知道赵高的几个少年内侍都说,赵高是驾车比造父,腿脚过孟乌。造父是周穆王的王车驭手,驯马驾车术震古烁今;孟乌则是秦武王的两个步战大力士,一个叫孟贲,一个叫乌获,两人从不骑马,每上战场只一左一右在秦武王的驷马战车旁奔跑如飞,绝不会拉下半步。若非如此两能,年青的秦王如何能派赵高驾着驷马王车追赶李斯?此刻赵高提气发力,避开迂回山道,只从荆棘丛生的陡坡直冲山顶。片刻之间,赵高登顶,峰头犹见落日,却没有一个人影。赵高喘息了几声,可力气一声尖亮的呼喊:“李斯先生,可在山上——”

“山顶,何人呼我?”山腰隐隐飘来喘吁吁的喊声。

“万岁!”赵高一声欢呼,飞步冲下山来。

山腰一个小峰头上,李斯正在凝望暮霭沉沉的大河平原。他要在这空旷冷清的高山上好好想想,究竟是回楚国还是去魏国齐国?《谏逐客书》送出去了,李斯胸中的愤激之情也过劲了。从咸阳一路东来,亲眼见到山东商旅流水般离开秦国,李斯觉得怪诞极了,心绪也沮丧极了。若不是走走看看,还在函谷关内一家秦人老店吃了一顿蒸饼,与打尖的商人们打问了一些想早早知道的事,他早已经走远了。

“先生!赵高拜见!”

李斯蓦然回头,见一个黝黑健壮的年轻人一躬到底尖嗓赳赳,这才相信方才的声音不是幻觉。李斯猛然想起,秦王的近身内侍叫做赵高,心下不禁突然一跳,镇静心神一拱手高声问:“在下正是李斯,敢问足下何事相寻?”

“赵高奉秦王之命,急召先生还国!”

“可有王书?”

“事体紧急,山下王车可证。”

“可是那辆青铜车盖的四马王车?”

“正是!”

“秦王看了李斯上书?”

“在下离开时,秦王只看了一半。秦王说,追到天边,也要追回先生!”

“不说了。”李斯突然一挥手,“走!下山。”

赵高一拱手:“先生脚力太差,我来背先生下山!”

李斯还没顾得说话,赵高已经一蹲身将他背起,稳稳地飞步下山。因了背着李斯,赵高便从早已被行人踩踏成形的山道奔下。山道虽迂回得远些,却比荆棘丛莽的山坡好走得多,对于赵高直是如履平地,尽管背着一个人也还是轻盈快捷,不消顿饭辰光便到了山脚下。

“先生,这是王车!”赵高擦拭着额头汗珠。

李斯下地,大为赞叹:“足下真猛士也,秦王得人哉!”

赵高谦恭一笑:“秦王得先生,才是得人!”

李斯没有想到,一个被士子们看作粗鄙低下的年青内侍,应答却是这般得体,正要褒奖几句,赵高已经大步过去,牵来了李斯红马。赵高将马鞍上的青布包袱解下,放进王车车厢,又将红马拴在了车后,对着李斯便是一躬:“先生,请登车。”

李斯心头一热,便要跨步上车。

正在此际,一个红衣商人突然冲过来,拉住李斯高声嚷嚷:“先生分明山东人士,且说说这成何体统!王车能日落出城,我等为何不行?都说秦法严明,举国一法,这是一法么?分明是两法!欺侮山东人士不是!既然已经多开了半个时辰,为何不能教我等出城完了再关城!”随着红衣商人高声大嚷,城外商人们也都纷纷聚拢过来,嚷嚷起来,非要教李斯给个评判不可。李斯已经听得明白:函谷关城门都尉为了等候王车入城,没有关城,商旅人流多出关了许多;如今城门都尉见王车准备进关,便重新喝城,要真正闭关;许多商旅家族一半在关内,一半在关外,自然急得嚷嚷了起来;而此前赶来执法的秦军铁骑也是严阵以待,只待王车进城,便要拘拿这些敢于蔑视秦法的奸人。

嚷嚷之间,赵高已经急得火烧火燎,低声骂一句鸟事,扬鞭便要驱车。

“兄弟且慢。”李斯对赵高一拱手,“这是大事,稍等片刻。”

此时天色已经暮黑,商旅们已经点起了火把,汹汹之势分明是不惜与秦军铁骑对峙了。李斯已经斟酌清楚,转身对着人群挥了挥手,高声道:“在下李斯,原是秦国河渠令,楚国人士,与诸位一样,也在被逐之列!诸位见容,听我说几句公道话。”

“对!我等就是讨个公道,不怕死!”红衣商人大喊了一声。

“死在函谷关也不怕!先生说!”商旅们跟着呼喝。

李斯一圈拱手,高声道:“诸位久居秦国经商,该当知道秦法之严。函谷关守军,只是执法行令,无权夜间开关城门。百年以来,都是如此,当年连孟尝君都被挡在关外野营,我等有甚不解?诸位愤愤者,逐客令也!然则,诸位须知,怪诞之事,必不长久。在下明言,我李斯是上书非议逐客令的。秦王看了我的《谏逐客书》,便令王车紧急前来接我回秦!在下今日只说一句:旬日之内,秦国必然废除逐客令!诸位若信得李斯,还想在秦国经商,便在函谷关内外,住店等候几日,不要走!咸阳,还是山东商旅的第一大市!”

“先生,此话当真?”火把人群一片嚷嚷。

“王车在此,当然当真!”赵高也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红衣商人大喊:“先生说得在理!我等便住下来如何?”

“好!住下来!等!”

“不走了!没出关才好!”

红衣商人对李斯一拱手:“在下田横,多谢先生指点!”

李斯也是一拱手:“齐国田氏,在下佩服,告辞!”

赵高一圈马缰,驷马王车便从火把海洋中辚辚进关。关城铁门隆隆落下,关内外却没有了愤怒吼喝之声,倒是一片轻松笑声在身后弥漫开来。一出函谷关内城,赵高说声先生坐稳了,四条马缰一抖,王车哗啷啷飞上了官道,疾风般卷向西来。五更鸡鸣时分,王车堪堪抵达咸阳王城。

启明星在天边闪烁,王城中一片漆黑,只有东偏殿的秦王书房闪烁着灯光。青铜轺车刚刚驶入车马场停稳,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遥遥一声急促问话:“小高子,接到先生没有?”赵高兴奋得喊了声:“接到了!”车上李斯早已经看见了嬴政身影,飞身下车,一阵快步迎了过来。

“先生!”

“君上……”

嬴政深深一躬:“若无先生上书,嬴政已成千古笑柄也!”

李斯也是深深一躬:“渭水泛舟夜谈,臣未尝一刻敢忘。臣若不知我王之志,何敢鼓勇上书?臣坚信,逐客令与我王大志不合,必是受人所惑。”

“先生此心,为何不在上书中写明?”

“大法,未必上书。”

“先生教我。”

“欲一中国者,海纳为本。”李斯一字一顿。

“得遇先生,方知天地之广阔,治道之博大也!”默然良久,嬴政长吁了一声。

“原是秦王明断。”

“走!为先生接风洗尘。”

嬴政拉起李斯,大步走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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