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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蒙恬被童仆唤醒,说王车已经在庭院等候,秦王紧急召见。

轺车刚刚驶进车马场堪堪缓速,蒙恬已经跳下车,疾步走向正殿后的树林。蒙恬很明白,这个年青秦王每夜都坚持批完当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后很是平常,但却很少在夜间召见臣下议事。用秦王自己的话说:“一君作息可乱,国之作息不可乱。天地时序,失常则败。”今夜秦王三更末刻召见,不用想,一定是紧急事体。

“王翦将军到了么?”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东兵祸。

“没有。”紧步赶来的赵高轻声一句,“只有君上。”

夜半独召我,国中有变?倏忽一闪念,蒙恬已经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灯火熟悉的殿堂。刚刚走过大池白石桥,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浑没在意。身后赵高却已经飞步抢前:“将军随我来。”离开书房路径便沿着池畔回廊向东走去。片刻之间,到了回廊向水的一个出口,赵高虚手一请低声道:“将军下阶上船。”蒙恬这才恍然,秦王正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话不说踩着板桥上了小舟。身后赵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经无声地划了出去。“将军请。”赵高一拱手,恭敬地拉开了舱门。船舱没有掌灯,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洒入小小船舱。蒙恬三两步绕过迎面的木板影壁,便见那个熟悉的伟岸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船边,凝望着碧蓝的夜空。

“臣,咸阳令蒙恬,见过君上。”

“天上明月,何其圆也!”年青伟岸的身影兀自一声慨然叹息。

“君上……”蒙恬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来,坐下说话。”秦王转身一步跨进船舱,“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赵高答应一声,轻悄悄到船头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摆好的大碗凉茶咕咚咚一气饮下,搁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边擦拭着额头汗水嘴角茶水,一边默默看着秦王。年青的秦王目不转睛地瞅着蒙恬,好大一阵不说话。蒙恬明慧过人,又捧起了一碗凉茶。

“蒙恬,你可尝过女人滋味?”秦王突兀一句。

“君上……”蒙恬大窘,脸色立时通红,“这,这也是邦国大事?”

“谁说邦国大事了?今夜,只说女人。”

“甚甚甚?几(只)说,女,女人?!”蒙恬惊讶得又口吃又咬舌。

若是平日,蒙恬这番神态,嬴政定然是开怀大笑还要揶揄嘲笑一通。今日却不一样,不管蒙恬如何惊讶如何滑稽,嬴政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蒙恬,认真又迷蒙。素来明朗的蒙恬,竟被这眼神看得沉甸甸笑不出声来了。

“说也,究竟尝没尝过女人滋味?”嬴政又认真追了一句。

“君上……甚,甚叫尝过女人滋味?”蒙恬额头汗水涔涔渗出。

“我若知道,用得着问你?”嬴政黑着脸。

“那,以臣忖度,所谓尝,当是与女子交合,君上以为然否?”

“国事应对,没劲道!今夜,不要君君臣臣。”

“明白!”蒙恬心头一阵热流。

“蒙恬,给你说,太后要我大婚。”嬴政长吁一声,“太后说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准了根本。可太后问我,想要何等女子?我便没了想头。太后说,我还不知道女人滋味。这没错!你说,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说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样式?你说难不难,这事不找你说,找谁说?”

“原来如此,蒙恬惭愧也!”

“干你腿事,惭愧个鸟!”嬴政笑骂一句。

“蒙恬与君上相知最深,竟没有想到社稷传承大事,能不惭愧?”

“淡话!大事都忙不完,谁去想那鸟事!”嬴政连连拍案,“要说惭愧,嬴政第一个!李斯王翦王绾,谁的家室情形子孙几多,我都不知道。连你蒙恬是否还光秃秃矗着,我都不清楚!身为国君,嬴政不该惭愧么?”

“君上律己甚严,蒙恬无话可说。”

“蒙恬啊,太后之言提醒我:夫妻乃人伦之首也,子孙乃传承根基也。”

“正是!这宗大事,不能轻慢疏忽。”

“那你说……”

“实在话,我只与一个喜好秦筝的女乐工有过几回,没觉出甚滋味。”

“噢!”嬴政目光大亮,“那,你想娶她么?”

“没,没想过。”

“每次完事,过后想不想?”

“这,只觉得,一阵不见,心下便一动一动,痒痒的,只想去抓一把。”

嬴政红着脸笑了:“痒痒得想抓,这岂不是滋味?”

“这若是女人滋味,那君上倒真该多尝尝。”

“鸟!”嬴政笑骂拍案,“不尝!整日痒痒还做事么?”

“那倒未必,好女子也能长人精神!”

“你得说个尺度,甚叫好女子?”

蒙恬稍许沉吟,一拱手正色道:“此等事蒙恬无以建言,当召李斯。”

“李斯有过一句话,可着落不到实处。”

“对!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苍山学馆,冬日休学,与李斯韩非聚酒,各自多有感喟。韩非说李斯家室已成,又得两子,可谓人生大就,不若他还是历经沧海一瓢未饮。李斯大大不以为然,结结实实几句话,至今还砸在我心头——大丈夫唯患功业不就,何患家室不成子孙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孙为人生大就者,终归田舍翁也!韩非素来不服李斯,只那一次,韩非没了话说。”

嬴政平静地一笑:“此话没错。李斯上次所说,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则,无论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总得常常面对。且不说王城之内,不是内侍便是女人,想回避也不可能。没个法度,此等滋扰定然是无时不在。”

“也就是说,君上要对将有的所有妻妾嫔妃立个法度?”

“蒙恬,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叹。

蒙恬良久默然。年青的秦王这一声感叹,分明是说,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乱国的事件了。而在秦国,女人乱国者唯有太后赵姬。秦王能如此冷静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亲,虽复亲情而有防患于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几人?可循着这个思路想去,牵涉的方面又实在太多。毕竟,国王的婚姻,国王的女人,历来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虽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国事,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时还当真不知从何说起。然则,无论如何,年青秦王的深谋远虑都是该支持的。

“君上未雨绸缪,蒙恬决然拥戴!”蒙恬终于开口。

“好!你找李斯王翦议议,越快越好。”

“君上,王后遴选可以先秘密开始。此事耗费时日,当先走为上。”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从选女开始,便要法度。”

“蒙恬明白!”

一声嘹亮的雄鸡长鸣掠进王城,天边明月已经融进了茫茫云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将来临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铜镜。小舟划向岸边。嬴政蒙恬两人站在船头,谁也没有再说话。小舟靠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蒙恬已经想定路数。李斯目下还是客卿虚职,正好一力谋划这件大事。王翦、王绾与自己都有繁忙实务,只须襄助李斯则可。路数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便直奔城南驿馆。李斯刚刚离榻梳洗完毕,提着一口长剑预备到林下池畔舞弄一番,却被匆匆进门的蒙恬堵个正着。蒙恬一边说话,一边大吞大嚼着李斯唤来的早膳。吃完说完,李斯已经完全明白了来龙去脉,一拱手道:“便以足下谋划,只要聚议一次,其余事体我来。”说罢立即更衣,提着马鞭随蒙恬匆匆出了驿馆。

暮色时分,两骑快马已经赶到了函谷关外的秦军大营。

吃罢战饭大睡一觉,直到王翦处置完当日军务,三人才在初更时分聚到了谷口一处溪畔凉爽之地,坐在光滑的巨石上说叨起来。王翦听完两人叙说,宽厚地嘿嘿一笑:“君上也是,婚嫁娶妻也要立个法程?我看,找个好女人比甚法程都管用。”李斯问:“将军只说,何等女人算好女人?”王翦挥着大手:“那用说,像我那老妻便是好女人。能吃,能做,榻上能折腾,还能一个一个生,最好的女人!”蒙恬红着脸笑道:“老哥哥,甚叫榻上能折腾?”王翦哈哈一笑:“你这兄弟,都加冠了还是个嫩芽!榻上事,能说得清么?”蒙恬道:“有李斯大哥,如何说不清?”王翦道:“那先生说,好女人管用,还是法度管用?”李斯沉吟着道:“若说寻常家室,自然好女人管用。譬如我那老妻,也与将军老妻一个模样,操持家事生儿育女样样不差,还不扰男人正事。然则,若是君王家室,便很难说好女人管用还是法度管用。我看,大约两者都不能偏废。”蒙恬点头道:“对也!老哥哥说,太后算不算好女人?”王翦脸色一沉:“你小子!太后是你我背后说得的么?”蒙恬正色道:“今日奉命议君上之婚约法度,自然说得。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可是秦王说的。”王翦默然片刻,长吁一声:“是也!原本多好的一个女子,硬是被太后这个名位给毁了。要如此看去,比照太后诸般作为对秦国为害之烈,还当真该有个法度。”李斯点头道:“正是。君王妻妾常居枢纽要地,不想与闻机密都很难。若无法度明定限制,宫闱乱政未必不在秦国重生。太后催婚之时,秦王能如此沉静远谋,李斯服膺也!”王翦慨然道:“那是!老夫当年做千夫长与少年秦王较武,便已经服了。说便说!只要当真做,一群女人还能管她不住!”

三人一片笑声,侃侃议论开去,直到山头曙色出现。

入秋时节,传车给驷车庶长书送来一道特异的王书。

王书铜匣上有两个朱砂大字——拟议。这等王书大臣们称为“书朝”,也叫做“待商书”。按照法度,这种“拟议”的程式是:长史署将国君对某件事的意图与初步决断以文书形式发下,规格等同国君王书;接到“拟议”的官署,须得在限定日期内将可否之见上书王城;国君集各方见解,而后决断是否以正式王书颁行朝野。因为来往以简帛文书进行,而实际等同于小朝会议事,故称书朝。因为是未定公文,规格又等同于王书,故称待商书。

“甚事烧老夫这冷灶来了。”老驷车庶长点着竹杖嘟哝了一句。

“尚未开启,在下不好揣测。”主书吏员高声回答。

“几日期限?”

“两日。”

“小子,老夫又不能歇凉了。”老驷车庶长一点杖,“念。”

主书吏员开启铜匣,拿出竹简,一字一句地高声念诵起来。老驷车庶长年高重听,却偏偏喜好听人念着公文,自己倚在坐榻上眯缝着老眼打盹。常常是吏员声震屋宇,老驷车庶长却耸动着雪白的长眉鼾声大起,猛然醒来,便吩咐再念再念。无论是多么要紧的公文,都要反复念诵折腾不知几多遍,老驷车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如此迟暮之年的大臣,在秦国原本早该退隐了。可偏偏这是职掌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署,要的便是年高望重的王族老臣。此等人物既要战功资望,又要公正节操,还要明锐有断,否则很难使人人通天的王族成员服膺。唯其如此,驷车庶长便很难遴选。就实而论,驷车庶长与其说是国君遴选的大臣,毋宁说是王族公推出来的衡平公器。老嬴贲曾经是秦军威名赫赫的猛将,又粗通文墨,公正坚刚,历经昭襄王晚期与孝文王、庄襄王两世及吕不韦摄政期,牵涉王族的事件多多,件件都处置得举国无可非议,便成了不可替代的支柱。好在这驷车庶长署平日无事,老嬴贲一大半时日都是清闲,不在林下转悠,便是卧榻养息,便也撑持着走过来了。

“不念了。”老嬴贲霍然坐起。

“这,才念一遍……”主书捧着竹简,惊讶得不知所措。

“老夫听清了。”老嬴贲一挥手,“一个时辰后你来草书!”

“两日期限,大人不斟酌一番?”

“斟酌也得看甚事!”老嬴贲又一挥手,“林下。”

一个侍女轻步过来,将老嬴贲扶上那辆特制座车,推着出了厅堂,进了池畔柳林。暑期午后的柳林,蝉声阵阵连绵不断,寻常人最不耐此等毫无起伏的聒噪。老嬴贲不然,只感清风凉爽,不闻刺耳蝉鸣,只觉这幽静的柳林是消暑最惬意的地方,每有大事,必来柳林转悠而后断。秦王这次的拟议书,实在使他这个嬴族老辈大出所料,听得两句他便精神一振,小子有心!及至听完,老嬴贲已经坐不住了。秦王要给国君婚姻立法,非但是秦国头一遭,也是天下头一遭,若是当真如此做了,究竟会是何等一个局面,老嬴贲得好好想想。尽管是君臣,秦王嬴政毕竟是后生晚辈,其大婚又牵涉王族声望尊严,也必然波及诸多王族子孙对婚姻的选择标杆,必然会波及后世子孙,决然不是秦王一个人的婚事那般简单。

暮色时分,老嬴贲回到书房,主书已经在书案前就座了。

“写。”老嬴贲竹杖点地,“邦国大义,安定社稷为本,老臣无异议!”

“大人,已经写完。”主书见主官没有后话,抬头高声提醒了一句。

“完了。立即上书。”一句话说罢,厅堂鼾声大起。

主书再不说话,立即誊抄刻简,赶在初更之前将上书送进王城。

当晚,李斯奉命匆匆进宫。秦王指着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道:“老驷车至公大明,赞同大婚法度。先生以为,这件事该如何做开?”李斯道:“臣尚不明白,此次法度只对君上,还是纳入秦法一体约束后世秦王?”嬴政一笑:“只对嬴政一人,谈何大婚安国法度?”李斯有些犹疑:“若做秦法,便当公诸朝野。秦国不必说,只恐山东六国无事生非。”嬴政惊讶皱眉:“岂有此理!本王大婚,与六国何干?”李斯道:“春秋战国以来,天下诸侯相互通婚者不知几多。秦国王后多出山东,几乎是各国都有,而以楚赵两国最盛。以君上大婚法度,从此不娶天下王公之女,山东诸侯岂能不惶惶然议论蜂起?”嬴政恍然大笑:“先生是说,山东六国争不到我这个女婿,便要骂娘?”李斯也忍不住笑了:“一个通婚,一个人质,原本是合纵连横之最高信物。秦国突兀取缔通婚,山东六国还当真发虚也。”嬴政轻蔑一笑:“国家兴亡寄于此等伎俩,好出息也,不睬他。”李斯略一思忖道:“臣还有一虑,君上大婚人选,究竟如何着手?毕竟,此事不宜再拖。”嬴政恍然一笑:“先生不说,我倒忘记也。太子左傅茅焦前日见我,举荐一个齐国女子,说得如何如何好。先生可否代我相相?”李斯愕然,一脸涨红道:“臣岂敢代君上相妻?”见李斯窘迫,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一阵,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先生也,那茅焦说,这个女子入秦三年,目下便住在咸阳。先生只探探虚实,我是怕茅焦与太后通气骗我,塞我一个甚公主!”李斯第一次见这个年青的秦王显出颇为顽皮的少年心性,心下大感亲切,立即慨然拱手:“君上毋忧,臣定然查实禀报!”

白露时节,一道特异王书随着谒者署的传车快马,颁行秦国郡县。

咸阳南门也张挂起廷尉府文告,国人纷纭围观奔走相告,一时成为奇观。

却说国人惊叹议论之时,分布在秦国各地的嬴氏支脉都接到了驷车庶长署的紧急文书,所有支脉首领都星夜兼程赶赴咸阳。半月之后,嬴氏王族的掌事阶层全部聚齐,驷车庶长老嬴贲又下号令:沐浴斋戒三日,立冬之日拜祭太庙。自秦孝公之后,秦国崛起东出,战事连绵不断,王族支脉的首领从来没有同时聚集咸阳的先例。目下王族支脉首领齐聚,拜祭太庙便是当然的第一大礼。

这日清晨,白发苍苍的老嬴贲坐着特制座车到了太庙,率众祭拜先祖完毕,便命王族首领们在正殿庭院列队。首领们来到庭院,有祭过太庙的首领立即注意到了正殿前廊的新物事。这太庙正殿之前廊不是寻常府邸的前廊,入深两丈,横阔等同大殿,十二根大柱巍然矗立,实际上便是祭拜之时的聚散预备场所。宏阔的前廊,原本只有两只与洛阳九鼎之一的雍州鼎一般伟岸的大铜鼎。昭襄王晚年立护法铁碑,大鼎东侧多了一道与鼎同高的大铁碑。今日,大鼎西侧又有一宗物事被红锦苫盖,形制与东侧铁碑相类。首领们立即纷纷以眼神相询,此次赶赴咸阳,事由是否便要落脚到这宗物事上?

“驷车庶长宣示族令——”

司礼官一声宣呼,老嬴贲的座车堪堪推到两鼎之间。

“诸位族领,此次汇聚咸阳,实事只有一桩。”军旅一生的老嬴贲,素来说话简约实在,点着竹杖开门见山,“秦王将行大婚,鉴于曾经乱象,立铁碑以定秦王大婚法度。至于如何约法,诸位一看便知。开碑。”

“开碑——”

两位最老资格的族领揭开了西侧物事上苫盖的红锦,一座铁碑赫然显现眼前——碑身六尺,碑座三尺,恰与秦昭襄王立下的护法铁碑遥相对应。

“宣示碑文——”

随着主书大吏的念诵,族领们的目光专注地移过碑身的灰白刻字——

秦王大婚约法

国君大婚,事涉大政。为安邦国,为定社稷,自秦王政起,后世秦王之大婚,须依法度而成。其一,秦王妻女,非天下民女不娶。其二,秦王不立后,举凡王女,皆为王妻。其三,王女不得涉国事,家人族人不得为官。其四,举凡王女,所生子女无嫡庶之分,皆为王子公主,贤能者得继公器。凡此四法,历代秦王凛遵。不遵约法,不得为王。欲废此法者,王族共讨之,国人共讨之!

主书大吏念完,太庙庭院一片沉寂,族领们一时蒙了。

这座铁碑,这道王法,太离奇了,离奇得教人难以置信!就实说,这道大婚法度只关秦王,对其余王族子孙没有约束力,族领们并没有利害冲突之盘算,该当一口声赞同拥戴。然则,嬴氏族领们还是不敢轻易开口。作为秦国王族,嬴氏部族经历的兴亡沉浮坎坷曲折太多了。嬴氏部族能走到今日,其根基所在便是举族一心,极少内讧,真正的同气连枝人人以部族邦国兴亡为己任。目下这个年青的秦王如此苛刻自己,连王后正妻都不立,这正常么?夫妻为人伦之首。依当世礼法,王不立后便意味着没有正妻,而没有正妻,无论妾妇多少,在世人看便是无妻,便是没有大婚。秦国之王无妻,岂非惹得天下耻笑?更有一层,不立王后,没有正妻,子女便无法区分嫡庶。小处说,王位继承必然麻烦多多。大处说,族脉分支也会越来越不清楚。嬴氏没了嫡系,又都是嫡系,其余旁支又该如何梳理?不说千秋万代,便是十代八代,便会乱得连族系也理不清了。用阴阳家的话说,这是乾坤失序,是天下大忌。凡此等等,秦王与驷车庶长府没想过么?

“诸位有异议?”老嬴贲黑着脸可劲一点竹杖。

“老庶长,这第四法若行,有失族序。”陇西老族领终于开口。

“对对对,要紧是第四法。”族领们纷纷呼应。

“诸位是说,其余三法不打紧,只第四法有疑?”

“老庶长明断!”族领们一齐拱手。

“第四法不好!族系失序,非同小可!”陇西老族领奋然高声。

“失序个鸟!”老嬴贲粗口先骂一句,嘭嘭点着竹杖,“王室嬴族历来独成一系,与其余旁支不相扰。这第四法只是说,谁做秦王,谁的子女便没有嫡庶之分!所指只怕堵塞了庶子贤才的进路!其余非秦王之家族,自然有嫡庶。任何一代,只关秦王一人之子女,族系乱个甚?再说,驷车庶长府是白吃饭?怕个鸟!”

“啊!也是也是!”族领们纷纷恍然。

“我等无异议!”终于,族领们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

“好!此事撂过手。”老嬴贲奋力一拄竹杖站了起来,“眼看将要入冬,关中族领各归各地,陇西、北地等远地族领可留在咸阳窝冬,开春后再回去。散!”

“老庶长,我有一请!”雍城族领高声一句。

“说。”

“秦王大婚在即,王族当大庆大贺,我等当在亲王大婚之后离国!”

“对也!好主意!秦王大婚酒能不喝么?”族领们恍然大悟一片呼喝。

老嬴贲雪白的长眉猛然一扬:“也好!老夫立即呈报秦王,诸位听候消息。”

族领们各回在国府邸,立即忙碌起来。最要紧的事只有一件,立即拟就秦王大婚喜报,预备次日派出快马飞回族地,知会秦王即将大婚之消息,着族人预备秦王大婚贺礼,并请族中元老尽速赶赴咸阳参加庆典。谁料,各路信使还没有飞出咸阳,当夜三更,驷车庶长府的传车便将一道秦王特急王书分送到各座嬴族府邸。王书只寥寥数行,语气却是冰冷强硬:“我邦我族,大业在前,不容些许荒疏。政娶一女,人伦寻常,无须劳国劳民。我族乃国之脊梁,更当惕厉奋发,安得为一王之婚而举族大动?秦国大旱方过,万民尚在恢复,嬴氏宁不与国人共艰危乎!”

一道王书,所有族领都没了话说。

年青秦王的凛凛正气,使这些身经百战的族领们脸红了。举族大庆秦王婚典,也是从古至今再正常不过的习俗,放在山东六国,只怕你不想庆贺君王还要问罪下来。可这个年青的秦王却断然拒绝,理由又是任谁也无法辩驳,尤其是最后一句:“秦国大旱方过,万民尚在恢复,嬴氏宁不与国人共艰危乎!”谁能不感到惭愧?不以王者之喜滋扰邦国,不以王者之婚紊乱庙堂,宁可牺牲人伦常情而不肯扰国扰民,如此旷世不遇之君王,除了为他心痛,谁还有拒绝奉命的心思?

当夜五更之前,咸阳嬴族府邸座座皆空。

嬴氏支脉的族人们全部离开了咸阳,只留下了作为王族印记的永远的咸阳府邸。驷车庶长老嬴贲来了,坐在宽大的两轮坐榻上,被两名仆人推到了咸阳西门。面对一队队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火把长龙,老嬴贲时不时挥动着那支竹杖,可劲一嗓子大喊:“好后生!嬴氏打天下!不做窝里罩!”老嬴贲这一喊,立时鼓起阵阵声浪。“嬴氏打天下!不做窝里罩!”的吼声几乎淹没了半个咸阳。倏忽晨市方起,万千国人赶来,聚集西门内外肃然两列,为嬴氏出咸阳壮行,直到红日升起霜雾消散,咸阳国人才渐渐散开。酒肆饭铺坊间巷闾,询问事由,聚相议论,老秦人无不感慨万端。一时间,“秦人打天下,不做窝里罩”广为流传,竟变成了与“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同样荡人心魄的秦人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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