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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之间,李斯的心头很不是滋味。

得姚贾快报,秦王本欲亲自到函谷关隆重迎候韩非,可是被王绾劝阻了。王绾的理由很简单:“秦为奉法之国。王迎三舍,为敬才之最高礼仪。今王为韩非一人破法开例,后续难为也!”嬴政虽被遏制了兴头,还是悻悻地改变了铺排,改派李斯带驷马王车赶赴函谷关迎接韩非,自己则在咸阳东门外三舍(三十里)之地为之洗尘。

李斯连夜东去,于次日清晨正好在关外接住了韩非。李斯记得很清楚,车马大队一到眼前,他立即嗅到了一种奇异的冷冰冰的气息。车马辚辚旌旗猎猎,出使吏员个个木然无声,全然没有完成重大使命之后的轻快奋发。姚贾下车快步赶来,眉头大皱一脸沮丧。韩非则是一身粗麻蓝袍,一辆老式铁车,冷冰冰无动于衷,怪诞粗土犹如鸡立鹤群。姚贾对李斯只悄悄说了一句:“此公难侍候,小心。”再没了话说。李斯并没在意姚贾的嘟哝,遥遥拱手大笑,兴致勃勃地过去请韩非换乘秦王的驷马王车。不料,韩非仿佛不认识他这个同窗学兄一般,只冷冰冰回了一句:“韩车韩衣,韩人本色。”便没了下文。李斯愣怔片刻,依旧朗声笑语,特意说明驷马王车可载四人,可在午时之前赶到咸阳,不误秦王三舍郊迎的洗尘大礼。韩非还是冷冰冰一句:“不敢当也。”又没了话语。素有理事之能的李斯,面对韩非这般陌生如同路人的冷硬同窗,一时手足无措了。李斯素知韩非善为人敌之秉性,他要执拗,任是你软硬无辙。思忖片刻,李斯与姚贾低声会商几句,姚贾飞马先回了咸阳。李斯这才放下心来周旋,邀韩非下车在关外酒肆先行聚饮压饥,可韩非只摇摇头说声不饿,便扶着锅盖般的铁伞盖柱子打起了鼾声。

无奈之下,李斯只好下令车马起程。韩式老车不耐颠簸,只能常速走马。若还是当年苍山学馆,李斯治韩非这种牛角尖脾性的法子层出不穷。可如今不行,李斯身为大臣,非但不能计较韩非,还得代秦王尽国家敬贤之道。韩非不上王车,李斯自然也不能上王车。为说话方便,李斯也不坐自己的轺车,索性换骑一马在韩非铁车旁走马相陪。一路走来,李斯滔滔不绝地给韩非指点讲述秦国的种种变化。纵然韩非沉默如铁,李斯也始终没有停止勃勃奋发的叙说。韩非坚执要常行入秦,要晓行夜宿。如此四百多里地下来,走了整整四日有半。期间,姚贾派快马送来一书,说秦王已经取消三舍郊迎,教李斯但依韩非而行。李斯接书,心下稍安,那种不是滋味的滋味却更浓了。

抵达咸阳,李斯声音已经嘶哑,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了。

当晚,秦王嬴政本欲为韩非举行盛大的洗尘宴会,见李斯如此疲惫病态,立即下令延缓洗尘大宴。可李斯坚执不赞同,说不能因自己一人而有失秦国敬贤法统,当即奋然起身去接韩非。又是没有料到,韩非在走出驿馆大门踏上老式铁车的时候却骤然昏倒了。老太医诊脉,说此人食水长期不佳,久缺睡眠,又积虑过甚心神火燥,非调养月余不能恢复。于是,大宴临时取消,兴致勃勃聚来的大臣们悻悻散去,纷纷议论这个韩非不可思议。如此几经周折,大咸阳的韩子热渐渐冷却了下去。

在韩非医治期间,秦王嬴政特意召集了一次小朝会。

朝会的主旨是商讨《韩非子》。与会者仅有王绾、尉缭、李斯、郑国、蒙恬、姚贾等知韩大臣六人。蒙恬是被从九原边城紧急召回的。王绾、李斯本不赞同召回蒙恬。秦王却说,蒙恬善为人友,又与韩非有少年之交,或可有用;能使韩非真正融入秦国,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值得。王绾李斯没有话说了。朝会开始,嬴政开门见山:“韩非大作问世,韩非入秦,都是天下大事。今日先议韩非大作,诸位如何评判其效用,但说无妨。”

“韩非之事,在人不在书。”丞相王绾第一个开口,“韩非大作,新法家经典无疑也!然则臣观韩非,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是以臣以为,韩非其人,当与韩非之书做两论。”

“似缺法家名士之胸襟,此话怎讲?”嬴政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王绾道:“法家名士之胸襟,天下之心也,华夏情怀也!华夏自来同种,春秋战国诸侯分治,原非真正之异族国家分治,其势必将一统。唯其如此,自来华夏名士,不囚于邦国成见,而以天下为己任,以推进天下尽速融会一统为己任。唯其如此,战国求贤不避邦国,唯才而用也!然,韩非似拘泥邦国成见太过,臣恐其不能脱孤忠之心,以致难以融入秦国。”

“老夫赞同。韩非有伯夷、叔齐之相。”很少说话的尉缭跟了一句。

“能么!”嬴政颇显烦躁地拍着书案道,“伯夷、叔齐孤忠商纣,何其迂腐!韩子槃槃大才,若如此迂阔,岂非自矛自盾?”

“老臣原本韩人,似不必多言,然又不得不言。”老郑国笃笃点着那根永不离手的探水铁尺道,“韩非之书,老臣感佩无以复加。然则,韩非世代王族贵胄,自荀子门下归韩,终韩桓惠王腐朽一世而不思离韩,其孤忠一可见也!期间三上强韩书,皆泥牛入海,仍不思离韩,其孤忠二可见也!老臣被韩国谋术做牺牲,不得已入秦又不得已留秦,融合之艰难唯有天知。韩非在韩论及老臣,却是鄙夷之情有加……韩非之心,不可解也!”

郑国老水工之正直坦荡有口皆碑,偌大的东偏殿一时默然。

“说书不说人!”秦王又烦躁拍案,“其人如何,后看事实。”

李斯不得不说话了:“韩非与斯,同馆之学兄弟也。韩非才华盖于当世,臣自愧不如也。若以其文论之,李斯以为:韩非大作不可作治学之文评判高下,而须当做为政之道评判,方可见其得失。”

“两者兼评,有何不可?”嬴政又是莫名奇妙地烦躁。

李斯道:“以治学之作论,《韩非子》探究古今治乱,雄括四海学问,对种种治国之学精研评判,对法家之学总纳百川而集为大成。自今而后,言法必读《韩非子》,势在必然。韩子之大作,将与《商君书》一道,成就法家两座丰碑。”

“以治国之道论,又当如何?”嬴政急切一问。

“臣三读《韩非子》,不如君上揣摩透彻。”李斯心知秦王必昼夜精读《韩非子》,且已经有了难以改变的定见,先谦逊一句而后道,“然则,以治国之道论,《韩非子》有持法不坚之疑,有偏重权谋之向。此点,与《商君书》大为不同也。《商君书》唯法是从,反对法外行权,权外弄术。此所以孝公商君两强无猜而精诚如一也,此所以大秦百余年国中无大乱也!《韩非子》书以权限法,以术为途,法典政令可能沦为权力之工具。如此,名为法术势相互制约,实则法治威力大大减弱。果真如此,法治堪忧也。”

“李斯之论,诸位以为如何?”嬴政叩着书案看了看蒙恬。

风尘仆仆的蒙恬已经变成了黝黑壮健的军旅壮士,昔年之俊秀风采荡然无存。迎着嬴政的眼神,蒙恬神色肃然地一拱手道:“臣读《韩非子》,只在昨日赶回咸阳之后,要说也只能是即时之感。臣夜读《韩非子》,其八奸、六反、七术,疑诏诡使、挟知而问、倒言反事、修枝剪叶等等等等,权术之运用细密,臣一时竟有毛骨悚然之感……韩非一生未曾领政,更未亲身变法,竟然能对权力政事如此深彻洞察,对诡谲权术如此精熟,种种论断如同巫师之预言,使人戒之惧之!蒙恬以为:君臣同治,唯守之于法,待之以诚。若如韩非兄所言,君臣之间机谋百出,国家岂有安宁之日?君臣岂有相得之情?至少,韩非兄看重权术,于韩国谋术传统浸染过甚相关,不可取也……”蒙恬说得很艰难,末了一声叹息道,“想昔年兰陵学馆之时,韩非兄何其诚朴天籁之性,不想今日一别未逢,其书竟使人惶惶不知所以也!”蒙恬性慧而端严,向不随意臧否人物。今日,蒙恬如此沉痛地评判韩非大作,可谓前所未见。大臣们不说话,嬴政也罕见地板着脸不说话,气氛一时颇显难堪。

尉缭不意一笑:“姚贾入韩迎韩,宁做哑口?”

“姚贾说话。”嬴政黑着脸拍案一句。

“臣……无话可说。”姚贾脸色更是难看。

“此话何意?”嬴政凌厉的目光突然直视姚贾。

“君上!臣窝囊也!”姚贾猛然扑拜在地失声痛哭。

“有事尽说,大丈夫儿女相好看么?”

“臣姚贾启禀君上。”姚贾猛然挺直身子,一抹泪水一拱手,“臣奉王命出使天下诸侯,无得受韩非之辱也!臣迎韩子,敬若天神,不敢失秦国敬士法度。一路行来,韩非处处冷面刁难,起居住行无不反其道而行之。纵然如此,臣依然恭敬执礼,顺从其心,以致路途耽延多日。更有姚贾不堪其辱者,韩非动辄当众指斥臣为大梁监门子,曾为盗贼,入赵被逐!一次两次还则罢了,偏偏他每遇臣请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一句,‘韩非不与监门子语也!’臣羞愤难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决断行止。稍有不合,韩非便公然高声指斥,‘贱者愚也,竟为国使,秦有眼无珠也!’……臣纵出身卑贱,亦有人之尊严!人之颜面无存,何有国使尊严!韩非如此以贵胄之身辱没姚贾,对姚贾乎!对秦国乎!”

姚贾是少有的邦交能才,利口不让昔年张仪,斡旋列国游刃有余,素为风发之士,今日愤激涕零嘶吼连声,其势大有任杀任剐之心,显然是积郁已久忍无可忍了。大臣们谁也想不到一个国使竟能在韩非面前如此境遇,一时人人惊愕无言了。

“散散散!”嬴政连连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谁也没见过年青的秦王在朝会失态,几位重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所措了。最后还是李斯说话:“秦王看重韩非,我等亦为国谋。皆为秦也,无须上心。我意,上将军能否借探病为由,与韩非兄深彻一谈。毕竟,韩非兄融合于秦,国之大幸也!”几位重臣自然深知李斯之意:蒙恬与秦王与韩非皆有少交,两厢无碍,自然是说动韩非的最佳人选。所以,李斯话方落点,几位大臣一口声赞同。不想蒙恬却皱眉摇头道:“韩非此来,深谋之相,只怕他铁口不开,你却奈何?”尉缭笑道:“他开不开口不打紧,只要你说得进他心,其后形迹必见,何求其开口允诺?”众人连连点头,只有姚贾冷冷一笑道:“诸位大人,韩非之怪诞秉性世所罕见,上将军尽心而已,莫存奢望!”蒙恬默然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三日之后,蒙恬来见李斯,只长吁一声:“人心之变,宁如此哉!”

“他没开口?”

“何止没开口,直不认识蒙恬也!”

李斯的心,真正的不是滋味了。

一月之后,为韩非洗尘的国宴终于举行了。

嬴政历来厌恶繁文缛节,为一士而行国宴,可谓前所未有。那日,咸阳在国大臣悉数出席济济一堂,韩非座案与秦王嬴政遥遥相对,是至尊国宾位置。韩非还是那一身老式韩服,粗麻蓝布大袍,一顶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苟言笑。秦国官风朴实,大臣常衣原本粗简。然则今日不同,素有敬士国风的秦国大臣们都将最为郑重的功勋冠服穿戴上身,以对大贤入秦显示最高敬意,整个大殿煌煌华彩。如此比照,韩非又是鸡立鹤群,格格不入。虽则如此,嬴政还是浑然无觉,精神焕发地主持了国宴,处处对韩非显示了最大的恭敬。

诸般礼数一过,嬴政起身走到韩非座案前深深一躬道:“先生雄文烛照黑暗,必将光耀史册。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赐教于嬴政。”韩非目光一阵闪烁,在座中一拱手,奇特的吟诵之声便在殿中荡开:“韩非治学,二十年而成书,正本未布天下,唯赠秦王也。秦国若能依商君秦法为本,三治合一,广行法治于天下三代以上,则中国万幸,华夏万幸,我民万幸,法家万幸也!”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先生心怀天下,嬴政谨受教。”

“韩子心怀天下!万岁!”

举殿一声欢呼,开始的些许尴尬一扫而去。长平大战之后,秦人的天下情怀日渐凝成风气,评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而然由秦孝公时的唯才是重演变为胸襟才具并重了。胸襟者,天下之心也。战国之世名士辈出,身具大才而其心囚于本国偏见者亦大有人在。楚国屈原是也,赵国廉颇蔺相如是也,齐国鲁仲连田单是也,魏国之毛公薛公是也,王族名士如四大公子者(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是也。唯其如此,身具大才而是否同时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实上成为名士是否能够真正摒弃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选择天下功业的精神根基。当然,依据千百年的尚忠传统,秦人也极其推崇这些忠于本土之邦的英雄名士。然则,百年强盛之后,秦国朝野已经日渐清晰坚定地以天下为己任,自然更为期盼那些具有天下胸襟的大才名士融进秦国。明乎于此,秦国大臣们不计韩非之种种寡合,而骤然为韩非感奋欢呼,便不足为奇了。

“韩子与秦王神交也!干!”尉缭兴奋地举起了大爵。

“足下差矣!韩非不识秦王,唯识秦政。”韩非冷冷一句。

“秦政秦王,原本一体,韩子谐趣也!”

素有邦交急智的姚贾一句笑语补上,大殿的倏忽惊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声中和谐起来,略显难堪的尉缭也连连点头。不料,韩非的冷峻吟诵又突兀而起:“韩非自有本心,无须姚贾以邦交辞令混淆也!”虽然只一句,整个大殿却骤然静了下来,大臣们的目光一齐聚向了韩非。以天下公认的礼仪,韩非此举大大失礼,不识人敬。名士大家如此计较,不惜给好心圆场者如此难堪,秦国大臣们不由不惊诧非常。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年青秦王在对面一脸笑意遥遥拱手。

“说难。”韩非淡淡两字。

“但怀坦诚,说之何难?”秦王拍案大笑。

“秦王乏察奸之术,任姚贾为邦交重臣,韩非深以为憾也!”

“姚贾何以为奸?先生明示。”

举殿如寂然幽谷,只回响着韩非的冷峻吟诵:“姚贾挟重金出使,暗结六国大臣,名为秦国邦交,实则聚结私党。秦国一旦有变,安知其人不会外结重兵,压来咸阳?且姚贾者,大梁监门子也,屡在大梁为盗,后入赵国求官又被驱逐。卑贱者,心野。此等为山东所弃之不肖,秦王竟任为重臣,尝不计嫪毐之乱乎!”

韩非片言如秋风过林,整个大殿顿时萧瑟肃杀。且不说以山东流言公然指斥大臣,便是有违秦法,最令大臣们惊愕的是,韩非将出身卑微的布衣之士一律视做卑贱者心野。百余年来,山东入秦名士十之八九为平民布衣。便说目前一班新锐,王绾李斯王翦郑国姚贾顿弱以及数不清的实权大吏,哪个不是出身寒微的布衣之士?如此一言以蔽之,谁个心头不是冷风飕飕?更有甚者,韩非竟以人人不齿的嫪毐之乱比姚贾野心,非但寒众人之心,犹伤秦王颜面。秦国朝野谁人不知,秦王将嫪毐之乱视作国耻,还记载进了国史,韩非此举,岂非存心使秦王难堪?君受辱而臣不容,此乃千古君臣之道。蔺相如正是在秦昭王面前宁死捍卫赵王尊严而名扬天下,如今秦国大臣济济一堂而韩非如此发难,秦国大臣们焉能不一齐黑脸?

“韩子之言,大失风范!”老成持重的王翦第一个挺身拍案。

“少安毋躁。”年青的秦王突然插断,大笑着离案起身,走到韩非案前又是深深一躬,“先生入秦初谋,即显铮铮本色,嬴政谨受教。”韩非不见秦王发作,一时竟愣怔无话。便在此际,秦王转身高声道,“今日大宴已罢,诸位各安各事,长史代本王礼送先生。”说罢又对韩非一拱手,“嬴政改日拜望先生。”径自转身大步去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敬士国宴,如此这般告结了。

将韩非送到驿馆,李斯心绪如同乱麻。韩非鄙视布衣之言使他倍感窝心,蓦然想到当年兰陵同居一舍时韩非的种种不屑之辞皆源出此等贵胄世俗之心,不禁更是愤愤酸楚。然则李斯已经是枢要大臣,不得不尽国礼,只好怦怦心跳着笑脸周旋,要与韩非做畅谈长夜饮。不料韩非却淡淡笑道:“斯兄,韩非不得已也,得罪了……韩非入秦,你我同窗之谊尽矣!夫复何言?”说罢转身进了寝室,随手又重重地关了门。李斯分明看见了韩非眼中的荧荧泪光,心头又是一阵怦怦大跳,思绪乱得没了头绪。如此便走,韩非有事如何得了?守在这里,尴尬枯坐一夜,岂非传为笑谈?蓦然想起原本是姚贾安置接待韩非,便连忙派驿丞找来姚贾商议。姚贾一见李斯便一阵大笑道:“其实也,我早赶到驿馆了。长史只管去忙,一切有姚贾。”见姚贾全然没事反倒开心如此,李斯倒是疑惑着不敢走了。姚贾却道:“长史但去,姚贾做的便是这号恶水差使,支应得了,保韩子无事。”李斯茫然道:“你,你当真不忌恨韩子?”姚贾又是一阵大笑道:“韩子暗中辱我一人,姚贾有恨!韩子今日明骂,姚贾只有谢恩之心,何有恨也!”李斯还是一片茫然,却也放心下来,终于踽踽去了。

那一夜,李斯心烦意乱,第一次没有在夜里当值。

不想旬日未过,韩非又大起波澜。

时逢秋种之际,秦王率一班重臣开上了泾水瓠口沿郑国渠东下,一边视察农事一边商讨国事。事前,秦王对李斯申明本意:此行之要,在于教韩非明白秦国殷实富强而韩国必不能存,使韩非弃其孤忠而真心留秦助秦。李斯见秦王依旧对韩非如此执著,便打消了劝谏之心,也没有说及自己近日对韩非的诸多疑虑。毕竟秦王是真心求贤,若能仁至义尽而使韩非成为秦国栋梁,原本也是李斯所愿。

及至上得郑国渠一路东来,秦国君臣抚今追昔无不万般感慨。当年的荒莽山塬,如今已经绿树成荫,两岸杨柳夹着一条滚滚滔滔的大渠逶迤东去,时有一道道支渠在林木夹持中深入茫茫沃野,昔日白尘翻滚的荒凉渭北盐碱地,已经是田畴纵横村庄相连鸡鸣狗吠的人烟稠密地带了。作为当年的河渠令,李斯在渠成之后一直没有登临郑国渠,今日眼见关中如此巨变,更是万般感慨。奋然之下,李斯便想找郑国说话。这才惊讶地发现,一路行来只有两个人默默不语,一个是郑国,一个是韩非。郑国是两眼热泪无以成言。韩非却是冷眼观望,陷入茫然木然的深思。

三日之后,秦国君臣在郑国渠进入洛水的龙口高地扎营了。

一夜歇息,次日清晨君臣朝会。大臣们原本想法,在郑国渠朝会定然是要计议农事。不想,秦王嬴政只在开首说了几句农事,而后便是一转:“经济诸事有郑国老令总操持,本王放心,朝野放心。今日朝会只议一事:秦国新政之期已大见成效,大举东出势在必然;如此,东出之首要目标何在,便是今日议题。”李斯很是惊讶,这件大事秦王已经与几位用事重臣会商多次,历来不公诸大朝会,今日突兀提出却是何意?然一看秦王目光隐隐向韩非一瞥,李斯顿时恍然,这才静下心来。

“臣李斯以为,秦国东出,以灭韩为第一。”李斯已经明白秦王意图,决意第一个说话,尽速使议题明朗而逼韩非尽早说话,“韩为天下腹心。秦之有韩,若人有腹心之患也。先攻韩国,则秦对六国用兵便有关外根基之地。若越过韩国而先取他国,则难保韩国不作后方之乱。一旦灭韩,其他五国则可相机而动。此乃方略之要。”

“长史所言,老夫亦认同,灭韩第一。”尉缭第一个呼应。

王绾一拱手道:“臣所见略同。”

“先兵灭韩,臣等赞同。”王翦蒙恬异口同声。

“韩国名存实亡,灭韩正是先易后难,上策!”姚贾声音分外响亮。

嬴政向韩非遥遥拱手:“国事涉韩,尚望先生见谅。”

韩非却冷冷开言:“韩国,不可灭也。”

“愿闻先生之教。”

“韩国,三不可灭也!”韩非苍白枯瘦的面庞骤然泛起了一片红晕,“其一,秦国灭韩,失信于天下。韩国事秦三十余年,形同秦国郡县。此等附属之国,秦尚不放过,赫然以大军灭之,既不得实利,又徒使天下寒心。从此,山东六国无敢臣服于秦,唯有以死相争。灭韩之结局,譬如白起长平杀降而逼赵国死战也!”

“愿闻其二。”嬴政分外平静。

“二不可灭者,灭韩不易也!”韩非的吟诵颇显激烈,“韩国臣服秦国,所图者保社稷宗室也。今社稷宗室不能存,韩国上下必全力死战也!韩人强悍,素称劲韩,秦国何能一战灭之?如数战不下而五国救援,则合纵之势必成。其时,秦国何以应敌于四面哉!”见嬴政没有说话,韩非也没有停滞,“其三,灭韩将使秦为天下众矢之的也!顿弱、姚贾离间六国君臣,虽已大见成效,然则,安知六国再无良臣名将乎!邦国兴亡,匹夫有责。若有五七个田单再现,以作孤城之战,旷日持久之下,八方反攻,齐指咸阳,秦将何以自处也!”韩非戛然而止,行营大厅一片寂然。

姚贾突然高声道:“韩子言行,莫非视自己为韩国特使?”

“韩非入秦,原本便是出使。”韩非冷冷一句。

“韩子之见,秦国兵锋首当何处?”尉缭突兀一问。

“此秦国内事,韩非本不当言。然足下既问,韩非可参酌一谋。”韩非罕见地矜持一笑,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激烈,“秦国东出,首用兵者只在两国:一为赵国,二为楚国。赵为秦国死敌世仇,灭之震慑天下。楚为广袤之国,灭之得利最大。弱小如韩国者,一道王书便举国而降,何难之有也!”

偌大行营静如幽谷,大臣们面面相觑,嬴政也一时显出困惑神色。

突然一阵大笑,姚贾直指韩非:“韩子荒诞,欺秦国无人哉!”

“岂有此理!”韩非声色俱厉,拍案而起。

“敢问上将军,灭楚大战,几年可定?”姚贾却不理睬韩非。

王翦冷冷一笑:“楚国辽阔旷远,山川深邃,大军深入,难料长短。”

“韩子欲将秦国数十万大军陷于楚地久战,以存韩国?”尉缭也冷笑一句。

姚贾一阵大笑道:“兵家疲秦计,韩子用心良苦也!”

蒙恬痛心疾首拍案道:“非兄铁心存韩,韩国害你不够么!”

李斯长长一叹道:“秦国何负于非兄,非兄终究不为秦谋也!”

韩非昂然木然,冷峻傲岸地矗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也不说话了。

“韩子心存故国,嬴政至为感佩!”

秦王突然一阵大笑,起身离案对韩非深深一躬,转身走了。

回到咸阳,事情依然没有完结。

三五日之后的一个深夜,李斯被秦王召进了大书房。秦王推过案头一卷,说这是韩子的正本上书,敢请长史上书以对。李斯不想再就韩非之事多说话,捧着韩非上书告辞去了。回到自家书房打开一读,李斯不禁愕然——《存韩书》!莫非韩非当真愚钝如此,竟没有觉察出行营朝会秦国君臣对他的失望,抑或韩非存韩之心过甚而致心神不清?秦王也是,韩非之论事实上已经被朝议一致评判为荒诞之谋,何以还要李斯上书以对?思忖良久,李斯终究还是公事公办,认真写下了一卷上书,赶在清晨送进了秦王书房。

秦王嬴政,此时的心绪更是如同乱麻。

韩非入秦,嬴政一心敬慕满腔热望地要大用韩非,期盼韩非能像商君与孝公一般与自己结为知音君臣,同心创建不世功业。然屡经努力,种种苦心都被韩非冷冰冰拒之千里,嬴政的满腔烈焰也在这一点一滴之下渐渐冷却了。心怀故国而不为秦谋,嬴政尚抱敬重之心。毕竟,孤忠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也还是一种德行风范。然则,韩非已经到了不惜为秦国大军设置陷阱的地步,嬴政无法忍受了。心绪一变,嬴政立觉韩非迂腐得可笑——当众被群臣质疑竟不知觉,回到咸阳又立即呈送了《存韩书》。读罢韩非的《存韩书》,嬴政的心真正冰凉了。

那一夜,嬴政在王城的商君指南车下徘徊到五更鸡鸣。月光朦胧,王城一片沉寂,嬴政的心如同层层叠叠的殿台楼阁在月光下混沌一片。仰望着指南车上的高高铜人遥指南天,嬴政一遍一遍地叩问着自己无比尊崇的法圣:商君呵商君,韩非究竟何种人也?其呕心沥血之作唯赠嬴政一人,显然是期望通过嬴政之手而实现他的法家三治,韩非与嬴政宁非神交知音哉!然则,韩非何以不能与嬴政同心谋国,却死死抱住奄奄一息的腐朽韩国?莫非以韩非之天赋大才,竟也不能摆脱故土邦国之俗见,竟也不能以天下为大道么?韩非知秦之政,嬴政何其感佩也!韩非误秦之术,嬴政何其心冷也!若说唯法是从,韩非有意误秦已是违法无疑。然则,嬴政何忍治其罪也。为一人而难以决断,生平未尝有也!今日之难,嬴政何堪?仰望西天残月,嬴政不禁长长一叹:“上天!既生其人广博之才,何不生其天下之心也!”

清晨时分,嬴政一如既往地走进了书房,眼前蓦然一亮。

李斯的上书很别致,分明是对秦王的上书,题头却是“答存韩书”。李斯显然是只对韩非之主张陈说己见,其余一切留给秦王自己决断。想到自韩非入秦后大臣们人人都多了几分顾忌的情形,嬴政眉头不禁皱作一团。打开李斯上书,嬴政的心境立即平静下来。

答存韩书

王以韩非之《存韩书》下臣斯,命臣以对。存韩之说,臣斯甚以为不然。

秦之有韩,若人有腹心之患。韩虽臣于秦,然终为秦病。此理,臣已多次陈说。今韩非上存韩书,其谋若用,则秦必有函谷关之大患也!存韩之说者,以存韩为重也。其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此存韩之术也,辩才惑人耳!其所图谋者,陷秦于楚赵泥沼而韩能借力斡旋,以图死灰复燃而已。昔年五国诸侯攻韩,秦发兵以救。而韩国未尝报秦,非但屡为山东攻秦前军,更以种种谋术疲秦弱秦,其心其术可见矣!所以然者,韩尚术治也。自韩昭侯申不害始,好听人之浮说而不权事实,故虽杀戮奸臣,不能使韩强也。今《存韩书》犹以术计存韩,存韩之根,在引秦误入泥沼。此犹水工疲秦之策也。水工疲秦,犹能将计就计者,河渠毕竟农事之大利也。然今之存韩术,误兵疲秦也。若行,则为害之烈后患之大,恐无以补救也。是故,存韩之说万不可取,愿君上幸察臣说,无忽!

“小高子,立召长史。”

此刻李斯恰恰不在王城,而正在蒙恬府中与蒙恬计议如何能说服韩非融入秦国。蒙恬正在匆忙准备北上九原,听李斯说得几句便连连摇头苦笑说,韩非大哥能出此恶计,足见铁心也,莫存奢望,任谁也不行。李斯看着忙碌整装的年青上将军,一时茫然得无话可说,只是连连叹息。正在此时,赵高飞马来召李斯。蒙恬一听事由,走过来对李斯低声说了几句,李斯大为惊愕,也只好点点头匆匆去了。

“长史拟书,着廷尉府将韩非下狱,依法勘问。”

嬴政只冷冷说了一句,拂袖去了。李斯惊愕当场,半日回不过神来。太突兀了!以李斯所想,韩非纵然不为秦国所用,毕竟有韩使之名,秦王对韩非更是崇敬有加,最后只能是放韩非回韩,如何便能下狱治罪?须知秦自孝公之后敬士敬贤蔚然成风,天下才士西行入秦如过江之鲫,但凡怀才不遇或遭受迫害者,首选之地无不是秦国。无论山东六国的庙堂如何咒骂秦国藏污纳垢窝藏罪犯,秦国的敬士口碑都无可阻挡地巍巍然矗立起来。目下秦国正欲东出,文战之要便是争取人心向一,当此之时,将韩非这般赫赫盛名的大师人物下狱治罪,秦王不怕背害贤之名么?

“长史愣甚?举朝惶惶不知所措,韩非能好?”赵高过来低声嘟哝了一句。李斯顿时一个激灵,板着脸森然一句:“你小子不守法度,敢议论国事?”赵高吓得连连打躬:“小人看大人愣怔,只怕大人误了拟书,故此提醒一句,安敢有他?只要大人不报君上,便是小人再生父母!”说罢又扑地拜倒连连叩头。李斯忍着笑意一挥手:“小子尚算明白,饶你这次也罢。”赵高诺诺连声,爬起来风一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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