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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旅车队抵达临淄时,经多见广的顿弱惊讶了。
临淄城外的绿茫茫原野上,帐篷点点炊烟飘浮,恍若阴山草原搬到了东海之滨。一片片帐篷营地间的条条小道上,连绵不断地出现了一辆辆车一坨坨人,汇聚到天下闻名的临淄官道上,汪洋蠕动着涌向了遥遥在望的雄峻城郭。这条素来通畅无阻的宽阔的林荫大道,蓦然变成了人牛马的河流,人皆举步维艰,只有随波逐流。商旅车马则根本无法上道,只好纷纷在道下田野寻机穿插,或寻觅营地,或抢夺入城时机,于是乎烟尘漫天人声喧嚷,炎炎烈日下红霾笼罩天地。
虽然,顿弱已经清楚地知道这是五国贵族的大逃亡,然一朝亲眼目睹,仍不免心头怦怦乱跳。目下,秦国整顿新地尚且乏力,秦国派往各灭亡国的官吏尚难以有效整饬民治,秦军主力又分布在各个战场,少量镇抚守军对无数隘口关津根本无法控制。各灭亡之国的老世族们便趁此时机,大举逃向最后的齐国。这些老世族多有封地与支脉,封地民众也依着千百年传统追随其封主逃亡,动辄数百数千,大族人马更是数以万计,再加上粮草财货谋生家什,其声势之大可想而知。顿弱最熟悉燕齐两国,听过无数燕齐人士有关当年燕军破齐时齐国民众大逃亡的种种故事,然与今日情形相比,当年的齐民众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嚣,且尘上矣!”
站在城外一座山头遥望的顿弱,油然想起了这句春秋老话。
顿弱的车队马队一直在城外驻扎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时分获准入城。令顿弱惊讶的是,这等时刻齐国竟然还能冷静地盘剥搜刮逃亡者,甚或连商旅也一齐裹挟着盘剥搜刮。顿弱的这支秦商人马入城,被暗示着强收了一百金。齐国以“防间”为由,对所有请入城者均实施官吏勘问与财货搜查,统谓之勘查防间。这种勘查煞有介事地分为三步。其一,凡请入城而接受勘查者,每人须得先交十金为“请”。后世话语,便是申请金。其二,确定能否进入临淄的依据是财富多寡。财货总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则一律派往指定郡县,为此,便要全部搜检财货,包括清点车马。其三,若获准人城,则入城者得将财货之半数缴纳于临淄官库。其四,凡获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带十个依附人口,无论家人仆人都包括在内,若欲增加依附人口,则一口缴纳一百金。凡此等等折腾搜刮,进城速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临淄者一日至多百余人而已,且只能是拥有充裕财货的老世族嫡系。追随封主逃亡而来的附庸庶民与世族支脉,则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等候。
进城后,顿弱看到了齐国丞相后胜专门颁下的《临淄防间令》,不禁大感滑稽,很是大笑了一阵。后胜之令云:“齐自管仲富国,临淄向为天下康乐大都。非财货殷实,无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乐业也。故,凡人齐国,得以财货之多寡为衡平。举凡财力不足以在临淄立足者,得一律迁入郡县拓荒。”
商社总事禀报说,齐国如此处置流民,业已使齐国大生乱象。庶民与世族支脉惶惶不安,纷纷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领主则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愤怒之极,终日哄哄然聚集到临淄王城前呼天抢地。齐王建与丞相后胜,则全然不予理睬,只派临淄守在外虚与周旋。逃亡世族忍无可忍,对齐国的愤怨越积越深,很可能在酝酿更大图谋。种种折冲往来反复,整个临淄整个齐国,已经乱哄哄热腾腾不亦乐乎没了章法。
顿弱进入临淄城,住进了秦国商社。
邦交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他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东出以来,秦国邦交有四个分支:一是执掌使节往来的行人署,二是执掌边地归化部族与相邻部族方国的属邦署,三是执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义驻扎各国都城的商社。因为商社之为邦交,只是由实际是官身的相关头领实施,而并不妨碍商社的统合民间商旅之功能,实际是官民兼具,邦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说。在秦王嬴政之前,这四支人马通常分作两个系列分领:行人署与属邦署,归属丞相府政务;黑冰台与各国商社,则分别归属该时期主掌纵横大计的重臣掌管,若张仪范雎等名相,则四者一统。自秦王嬴政筹划一统天下开始,任顿弱、姚贾为上卿专一执掌邦交,四分支则统由两人执掌。灭燕前后,顿弱执邦交之牛耳。后因顿弱在赵国被郭开折磨濒死,养息数年,姚贾便成了主领山东邦交的大臣。此次姚贾奉命坐镇楚国民治,顿弱又病愈复出,故邦交四分支又归属了顿弱执掌。
列位看官须知,战国列强铁血大争,无所不用其极。此间,每个国家都将“用间”作为邦交周旋的一个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说,战国之世的邦交活动与间谍战完全一体化。所以,战国邦交之实质,是一种间战邦交。所谓远交近攻,这个“交”字,其实际含义是间战邦交,其本质依然是战,是服务于战争的破交战。合纵连横之所以惊心动魄,之所以波谲云诡,其实质正在于间战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这种间战邦交的实际内容有四个方面:其一,使节以说服对方国君权臣为轴心的上层斡旋,此为“说客”邦交,是官方邦交的正面体现;其二,以重金、流言为主要手段,分化敌方阵营;其三,以名士大臣与技能异士进入一国,说动该国实施某种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谓“间臣”也,典型如韩国派出赫赫水家大师郑国实施疲秦计;其四,以高明剑士为刺客实施秘密暗杀,剪除最危险最直接而又无法分化的敌对人物,典型如荆轲刺秦。凡此等等屡见不鲜,绝非秦国独有。虽然,我们已经无法确切地知道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专司“间战”的机构名称了,然从史料所载的事实足以看出,那时的“间战”之激烈,与所有方面一样,都达到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峰。然则,战国间战与后世之阴谋政治决然不同。其根本之点在于:春秋战国之间战不对内政,而只对外交;而后世之阴谋政治,则将秘密力量使用于刺探监控臣下与政敌。也就是说,春秋战国之间战,只作为国家手段对外使用,而不是国家内部的干政力量;而后世王朝之阴谋政治恰恰相反,将秘密力量作为对内的政治手段使用。
《孙子兵法·用间篇》云:“非圣智莫能用间,非仁义莫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可见,春秋战国之世,间战之利用,只在于战争与邦交两方面,目标极为纯正,因而被视为“圣智上智”者的高端战场,实在不带有后世的阴谋底色。以秦国而论,将秘密间战作为邦交方略,也是其来有自,并非自秦王嬴政开始。张仪以间战邦交分化六国合纵而成名于天下,范雎以间战邦交在长平大战使赵国换将而大获成功,堪称秦国间战邦交的经典战例。秦王嬴政时期,尉缭子与李斯先后明确提出,以间战邦交作为削弱分化六国之有效手段的总体性方略。尉缭子云:“……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李斯提出的间战方略则更有了具体步骤:“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良将随其后。”这里,李斯将间战邦交与兵争浑然一体,呈现出步步进逼摧毁敌国的三个环节:重金收买——利剑刺杀——大军随后。也就是说,以间战邦交弱化敌国,以精锐大军摧毁敌国,这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战略。
此次顿弱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临淄,是秦国间战邦交的又一谋划。
秦王嬴政与李斯顿弱会商,君臣三人一致认为,齐国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压而内分化,很可能促使齐国不战而降,避免最后一场大流血。目下列国老世族大举流入齐国,秦国若明派使节入齐,很容易激发列国老世族群起鼓荡齐王抗秦之风潮。而隐匿身份进入齐国,既不妨碍秘密周旋,亦有利于暗中探察流亡势力的真实图谋。若公开使节之身,反倒行动不便,尤其不利于秘密分化齐王建与丞相后胜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还着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齐国徐徐图之,不求其快捷,务求其平顺。与其快而生乱,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窜星散而后患无穷,莫如从容着手,内化外压逼降齐国,则非但齐国可下,天下贵族之患一举可定矣!”顿弱揶揄道:“老臣明白,本次使命与其说是分化齐国,毋宁说是要探清天下老世族之图谋,对复辟之患未雨绸缪。无论如何,总归是鼠穴不见天日也!”一语落点,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来。
临行那日,秦王在十里郊亭特为顿弱饯行。三爵饮罢,顿弱辞行登车。嬴政殷殷执其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目下之齐国,尽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阴谋横行,上卿务以安全为计!”顿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忧也!郭开天下第一阴毒。尚不能奈何老臣,流亡鼠辈何足道哉!”
暮色时分,一辆青铜高车驶进了与王城遥遥相对的林荫大道。
数十年前,这里还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学宫,如今却已经是灯火煌煌的贵商坊了。齐王建即位四十余年,稷下学宫早已经因为士子流失而清冷。后来,在丞相后胜的富国谋划下,这里被改成了聚集列国大商的贵商坊。齐王建原本要学秦国,要叫做尚商坊。后胜却说,“尚商”两字尊崇全部商贾,与旧学宫只接纳富商大贾有别,当做“贵商坊”。齐王建素无定见,也就哼哼哈哈着接纳了。在兵戈激荡的数十年里,唯独齐国远离战火,山东大商便流水般进入了齐国,使临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富庶风华,贵商坊便成了齐国的流金淌财之地。近几年秦楚大交兵,楚国大商更是纷纷将根基转移到了齐国。一时间,楚国商旅的豪阔酒肆成了整个齐国最显赫的游乐聚会所在,也成了汇聚关下流亡世族的渊薮之地。
青铜高车辚辚驶来,停在了灯火最盛的楚天酒肆前。
车上走下了一个须发雪白而又备显沧桑的老人,袍服冠带无不华贵,却又隐隐遍布无法清洗干净的风尘遗迹;手中一支铜杖,杖头却赫然显出空荡荡一个脱落了珠宝的镶嵌孔洞;车马精良,却又处处可见轮厢磨损与马具修补;甚至,那个驾车的驭手还穿着泥污未去的脏衣,头上还缠着一圈渗出血痕的白布。凡此等等,道口肃立的酒仆立即看出了来路:又是一个逃亡老贵胄到了。
“大人请随我来。”酒仆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下车。
“聚酒苑。”老人只淡淡两字。
“大人,聚酒苑尽为贵人聚会,酒价颇高……”酒仆小心翼翼地打住了。
“老夫财货尚在。”老人冰冷淡漠地一句,径自大步去了。
“大人见谅。”酒仆连忙快步赶上扶住了老人,“非常之期,诸多贵胄都成了一夜穷士,总事叮嘱不得不如此。大人,这边。”老人骤然火起,冷冰冰愤愤然地跺着铜杖高声嚷嚷起来:“这便是天下大邦么?见利忘义!刮我财货!到头来只能自取其辱!”大厅内纷纭穿梭的客人的目光立即聚集了过来,几个客人立即呼应,一片斥责声风风火火地弥漫开来。一个显然是领班执事的风韵女子立即轻盈地飘了过来,一边亲自扶住了老人,一边笑吟吟道:“大人息怒,有金没金一样是贵客啦!来来来,小女侍奉大人进去,聚酒苑啦。”老人狠狠跺了跺铜杖,一副不屑再与人计较的神态,被女执事扶着走进了另一道豪阔的大门。
一进大门,煌煌铜灯之下无数半人高的隔间沉沉一片,哄嗡声浪弥漫一片,老人不禁大皱眉头。女执事边走边殷勤笑道:“大人,楚天酒肆原是一等一的清雅所在,目下却讲不得规矩法度了……这聚酒苑原是稷下学宫的争鸣堂,分了三进,大去了。小女侍奉大人到一个幽静去处如何?”老人站定,冷冷甩开女执事道:“老夫与一个老友有约,执事自家忙去了。”女执事一副看惯愤懑流亡者的豁达模样,嫣然一笑,飘然去了。
老人在厚厚的红毡上漫步走着,打量着甬道两边醺醺痛饮的落魄流亡者们,嘴角抽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所有的客人都在大饮大嚼,所有的酒案都是鼎盘狼藉,人们哭笑各异地吃着喝着愤然咒骂着,全然不在乎对谁说话有没有人听,华贵糜烂的气息完全淹没了这片小小的天地。
第二进更为豪阔,隔间有大有小,青铜座案金玉酒具熠熠生光,应酒侍女穿梭般飘然来去。老人愤愤然兀自嘟哝着,走到一个大隔间道口,见一个烂醉的客人被两个酒仆抬出去了,老人便黑着脸走进去坐进了那张空案,大声嚷嚷一句:“好酒好肉!快上啦!两位份!”相邻几张座案的客人只向老人瞟了一眼,又自顾自地痛饮了。及至送来酒肉,老人黑着脸立即自顾自开吃开喝,谁也不看。
“痛饮半日,敢问足下高名上姓?”邻座一个中年人高声大气。
“韩人张良……敢问足下?”答话者显然地沉郁许多。
“老夫楚国项氏,打败了!”
“敢问可是?……”
“老夫知道你想问谁?不是。项氏将军都死光了!老夫只姓项而已!”
“敢问这位兄弟?……”
“我叫项羽!”少年的声音虽低,却如沉雷一般浑厚。
“羽?羽?好!项氏该当再飞起来。”
“足下豪雄之士,敢问有何良策?”
“我?豪雄之士?”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笑了。
“韩国复辟壮举传遍天下,老夫知道张良这个名字!”
“老哥哥慎言。秦国耳目……”
“鸟!天下复辟之势如荡荡江河,虎狼秦能猖獗几时!且不说还有一个齐国,便没了这个齐国,天下世族也要咬住虎狼,复我家国!老夫憋闷死也!临淄不敢说话,天下何处还能说话?秦国耳目敢到临淄,天下世族生吞了他!敢到此地,一人一口淹死他!老夫第一个撕扯了他下酒!”
“住了住了,老哥哥醉也。”
“你且看有谁个没醉?来,干!”
中年人举爵一饮而尽了。年轻人却摇了摇头道:“我从来不饮酒。”中年人黑着脸说声没劲道,径自大饮起来。旁边的少年项羽不断给中年人斟酒,自家也间或大饮一爵,沉稳做派俨然猛士。看得张良不禁暗暗称奇。突然,有人伏案大哭:“我的封邑!我的田畴牛马!我要回去啊!……”又有人连连拍案大叫着:“我族三百口战死!老夫要复仇!”片刻之间,整个大厅都呼喝吼叫起来,都哭泣怒骂起来,一片绝望的宣泄。只有年青的张良低着头不声不响。突然,张良从座中站起,走到厅中无人理会的琴台前肃然跪坐,一拨琴弦,叮咚轰鸣之声大起,如秋风掠过林梢,纷乱喧嚣的大厅顿时沉寂了。张良眼中含泪,悲怆的长歌飘荡起来:
山河变色兮社稷沦丧
骨肉离散兮念我家邦
干城安在兮国破家亡
悠悠上天兮何时驱虎狼……
随着琴声歌声,流亡者们眼中涌流着泪水和琴而歌,无论身边是谁都相扶相依,如亲人般相拥相泣。琴声止息,歌声止息,一片哭泣声淹没了大厅。突然,两名青年大步走到了琴台前,一人高声道:“诸位,哭没用,骂没用,唱也没用!若有血气,跟我两人共图大事!”一时间举座惊讶。一人高声道:“话是没错!敢问两位壮士大名?”
“我乃张耳!”方才说话的威猛年轻人拱手高声报名。
“我乃陈余!”另一个年轻人清瘦劲健。
“敢问两位,何谓大事?”
“我等皆魏国信陵君门生!”张耳慷慨高声道,“我等谋划是:各国流亡世族各组成一支劲旅,面见齐王,请与齐军一起抗秦!败秦之后,各国世族兵便可复国!诸位若是赞同,我等立即登录人力财货!都说,哪位愿随我等组成联军血战秦国?!”
“没有齐国根基,此事万难!”一人高声质疑。
“我等成军,齐王定然支持!”陈余冷静自信。
“难也。”站在旁边的张良摇了摇头。
张耳看也不看张良,从怀中扯出了一方白布高声道:“愿成军者血书姓名!”说罢一口咬破中指,鲜血淋漓地大书了“张耳”二字。陈余也立即咬破中指,血书了姓名。厅中人皆惊愕,一时相互观望却没有人上前。苍白清瘦的张良突然一步上前,咬指出血,一声大喊:“恢复三晋!”写下了血淋淋的“张良”二字。厅中一阵骚动,便听一人大喊:“魏豹算一个!”一个虬髯壮士大步前来,也咬指血书了姓名。于是座中人争相而起,纷纷高喊着我族一个复国复仇,上来血书姓名。只有那个项氏中年人神色冷漠,拉起了那个叫做项羽的少年冷笑着走了。年青的张良一眼瞥见,连忙几步追上,一拱手恭敬道:“足下与秦仇深似海,宁如此木然哉!”中年人轻蔑一笑道:“寄望于齐国齐王,痴人说梦。”张良道:“无论如何,总是先张起势来好。”中年人冷冷道:“势顶个鸟用!两个说嘴门客,一群老派公子,乌合之众能成事?兄弟要做自家去做,老夫没兴致。”说罢,拉着少年大步去了。
张良愣怔一阵回到琴台前,见那个邻座老人正在愤愤然咬破指头血书,写罢又一个名字一个人地辨认着,说自家是商人,可不想将财货交给一班没根底的人去折腾。张良忙问老人是哪国商贾?老人冷冷道:“老夫乃大燕林胡商贾,襄平氏,知道么?”旁边张耳听得一怔,显然是从来没听说过襄平氏名号,心念一动高声道:“敢问老伯,襄平氏能出几多财货助军?”老人从大袖中拿出了一方黑亮亮的玉佩,啪地打在琴台道:“半年之内,持此玉佩到老燕商社,老夫自给你定数。”说罢一跺铜杖,径自大步去了。张良与身旁陈余低语了几旬。陈余连连点头,立即唤过一个壮实后生耳语了几句,后生便匆匆出门去了。
四更时分,顿弱回到了秦国商社。
青铜高车没有绕道,没有着意加速,从容地直然驶进了老燕商社。顿弱在商社换过一套服饰,又登上了一辆四面垂帘的辎车,出偏门径自去了。回到秦国商社,顿弱的第一件事便是静坐案前默想,一个一个地写下了那些血淋淋的名字,特意在那个“项氏”旁边画下了一道粗重的墨杠。而后,顿弱唤来了商社总执事与随同前来的黑冰台都尉,指着羊皮纸道:“这些人物,都给老夫一个个盯住,随时禀报动向。”两人拱手领命,立即拿出随身竹板炭笔,画下了一些任谁也无法明白的线条记号。
“大人,近日一事颇为蹊跷。”商社总事一副困惑神色。
“老总事不明,必非小事了。”
“齐人近日纷纷传唱一支老歌,辞意不知何在?”
“老歌?能唱得出来么?”
“在下着意记下了,能唱。”商社总事便唱了起来:
鸡既鸣矣夜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月则盈矣
匪东方之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海有大尸矣苍蝇尚之以琼英
“倒是不错也!”顿弱大笑一阵,眼前蓦然浮现出张良的古琴悲歌。
“敢问大人……”
“此歌以入《诗》之古齐歌为本,略有更改。老夫以市井俗语唱出,你自明白也。”说罢,顿弱饶有兴致地说唱起来,“公鸡叫了啊,月亮也满了。哪里是公鸡叫啊,分明是苍蝇嗡嗡。东方亮了,月亮满了。哪里是东方亮了啊,分明还是月亮光光。虫子飞得轰轰,它和你都做着一样的大梦。海边有一具庞大的尸体啊,苍蝇却将它当做美玉香花。”
“啊——”商社总事与黑冰台都尉惊愕了。
“再推一把,教这支歌唱遍临淄,唱遍齐国!”
“遵命!”两人一拱手去了。
一声嘹亮的鸡呜响彻庭院。顿弱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起身便要上榻。不料一阵脚步匆匆,商社老总事又进来禀报说,丞相府家老送来密函,丞相后胜要立即会见大人。顿弱皱着眉头道,他要老夫现时去么?老总事道,倒没明说,只是急促罢了。顿弱思忖片刻道,定在三日之后,吊他些许。
午后醒来,顿弱沐浴一番,又悠然品尝了齐菜中赫赫大名的即墨米酒炖鸡,这才走进密室书房,思谋起会见后胜的种种方略。在天下大奸之中,这个后胜几类赵国的郭开,无甚显赫根基,却在齐国做了二十余年丞相无人撼动,也算得天下一奇。顿弱久为间战邦交,揣摩敌手的侧重点不是正邪之分,而是对方的谋私之道与权术之才。就实说,间战邦交所进行的分化,不是求贤,而是求奸。也就是说,只有敌国的奸佞权臣,才是收买分化的对象,而对于那些真正忠诚于国的方正能才,间战者从来都是敬而远之。李斯提出而秦王认定的“贿赂不从,利剑随之”的间战方略,也是只对那些有缝隙的奸佞权臣而言的。顿弱乃名家名士,曾对黑冰台将士们说过一番话,将李斯方略解析得很是透彻:“唯品性不端之奸佞,方有爱财、怕死两大弱点。故,一则贿赂,一则威慑,二者必有其一生效。方正大才者,则一不爱财,二不怕死,故两者均无效力。唯其如此,秦国之财货、利剑不涉方正之才,只对奸佞权臣。方正之才而与秦国对抗者,间战唯以流言反问对之,扰乱其国庙堂,使方正之才失其位而已。”
顿弱的这一解说,既是秦国间战邦交的人性说明,又是秦国间战邦交一以贯之的实际运用方针。在整个战国之世,秦国没有谋杀过一个列国正臣,没有过一次燕国太子丹荆轲那样的刺客事件,便是明证。长平大战的赵国换将、灭赵大战的李牧之死,都与秦国间战邦交所发生的效用有重要关联,然却属于战国时期所有国家都在采用的反间计,与直接的刺客事件尚有根本区别。后世成书的《战国策·秦策四》,对顿弱的记述有“北游于燕、赵,而杀李牧”之说,颇有似是而非之嫌。应该说,这个“杀”,不是实杀,不是刺客之杀,而是反间计实施之最终效果。这是后话了。
身为间战邦交大臣,顿弱已经习惯了与种种奸人来往。夜半蓦然醒来之时,顿弱心头尝颇有嘲讽:“我固名家名士,然终为不明不白之周旋,名实不符焉!白马非马矣!”然则,顿弱又觉坦然,且不说一统天下之正道当为,即便是体察人性之善恶混杂,顿弱也自信比寻常名士要深了许多。便如目下这个后胜,无论天下公议如何不齿,你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权谋人物。
眼下,后胜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日日心神不宁。
若不能借助秦国势力,显然难以度过目下的危机了。反复揣摩,后胜终于做出了这个决断,并将这一决断归结成八个字的方略——内握齐王,外借强势。齐国正在天下流亡汇聚的特异之期,一切都不能以寻常路径行事,只有把住这最要紧的两头,才能有效消除乌合之众对自己的威胁。后胜很为自己的决断感慨了一阵,从秦国商社回来的路上,耳听辚辚车声,油然想起了那段与目下境况极为相似的发端生涯。
五十多年前,是燕军破齐后的动荡岁月。那时,齐国民众发生了亘古罕见的避战大逃亡。齐国人无分贵贱,都变成了丧失蜂巢遍野飘飞的蜂群。最后,齐国七十余城皆破,只有即墨、莒城成为齐国流民的聚结栖身之地。那时候,齐国人几乎已经绝望了。愤怒的流亡难民在莒城郊野大爆发,乱刃剐杀了死也不肯认下失国之罪的国王。国王仅有的一个少年王子,也在连天战火中失踪了。没有了国君,也没有了储君,残存聚结的齐国军民成了没有旗帜的乌合之众。
那时,后胜是太史敫府的一个少年官仆。所谓官仆,是官府派给官员的公务仆役,如同府邸与俸禄一样,接受官仆是官员的法定待遇之一。这种官仆,有官身(官府登录在籍),又都是料理与公事相关的杂务,故不同于官员家族的私仆。其中精明能事者,许多便成为官员事实上的门客学生。后胜在一个史官府邸为官仆,以料理书房为主,间或侍奉太史敫起居,原本也算得悠游自在了。然则,整个齐国成了风中飘荡的树叶,少年后胜自然也分外地紧张忙碌起来,奔波各种生计活路成了最紧要的大事。太史敫的部族家族根基,原本皆在临淄。太史敫移居莒城府邸,只是因为修史清静而得王室特许别居,故此,在几个仆役之外,只带了第二个妻子与这个妻子生下的一个小女儿。春秋战国之时,对于官吏或其家人族人,呼名皆冠以官号。太史敫者,太史为官职,敫为本名也。为此,后胜与几个仆役一样,都称呼太史敫的这个小女儿为“史君”。也就是说,这个少女的本名叫作君。那时的后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史君”日后会成为赫赫君王后。然则,对这个柔和美丽而又极具主见的少女,后胜从来都是当做天仙一般侍奉的。这个史君善解人意,体恤老父高年,家人族人又不知所终,日日与仆役们一起奔波生计,很快在事实上变成了一个主管家事的女家老。举凡每日到公井或河边拉水,到官库分粮,给熟识者送信,查询家人族人下落,以及与莒城将军府联络等等奔波,史君都带着后胜一道忙活。直到有一日发生了一件后来改变了所有相关者命运的事件,后胜追随少女主人的格局才被打破了。
一日暮色,他们赶着牛车拉水回来灌园,却在庭院发现了一个脏污不堪的少年蜷卧在花木丛中呼呼大睡。后胜急了,抡起牛鞭要赶走这个不堪入目的物事。史君却一摇手说,流落者可怜也,叫他醒来吃喝些许再走。于是,后胜拉起了这个脏狗一般的少年,先教他就着牛车上的灌园水洗了一身泥尘脏污,自己便去给他拿食物。及至后胜匆匆回来,却大大地惊愕了。那个略事梳洗的少年虽充满着惊慌迷惘,然那苍白英挺的面庞与那虽然脏污斑斑槛褛不堪却显然是上佳丝锦的袍服,都暗含着隐隐不同寻常的奥秘。后胜记得,少女史君静静地打量着少年,不期然念了一句诗:“君子于役,苟无饥渴?”那个目光闪烁的少年也突然念了一句:“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声音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后胜知道,两人念诵的那是《诗·王风》中的摘句,不禁惊讶得心头怦怦大跳……
后来的事,天下皆知。这个流亡少年,是齐国唯一的王子田法章。田法章被确认为王子时,正是田单在即墨将要反攻燕军的前夜。那时,莒城令貂勃正在全力搜寻齐国储君,田法章一被确认,莒城便立即立起了王室旗号。这个田法章一立为齐王,第一件事便是娶少女史君为妻。于是,少女史君成了君王后。太史敫笃信礼法,认为这件婚事不合明媒大礼,与苟合无异,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于是终生不再见这个女儿。
天下不知道的是,君王后离开莒城时,特意向父亲要走了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太史敫书房的小仆人后胜。自此,后胜跟着君王后走进了临淄王城,开始了步幅越来越大的仕途生涯。田法章(齐襄王)在位的十九年,田单与貂勃一直是齐国两大栋梁,而领政丞相则几乎一直是田单。在这十九年中,后胜在君王后的举荐下,一步一步地升迁着。齐襄王死时,后胜已经是爵同中大夫的职掌邦交的“诸侯主客”了。后来,齐王建继位,后胜更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地踏上了权臣之路。
后胜掌权的秘密,在于君王后与齐王建的特异的母子关系。
田建,是君王后与田法章所生下的唯一一个王子。君王后有学问,有主见,礼仪法度事事不越矩,在齐国大获贤名。以至于后世成书的《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也有“君王后贤”的四字史评。太史公的这一评判,依据是这个君王后对冷落蔑视自己的父亲太史敫始终保持着应有的孝道,但完全抛开了君王后的政道作为,显然失之偏颇。就政道作为而言,这个君王后对末期齐国影响至大。也就是说,齐国末期的命运与这个君王后有着最直接的关联。这第一关联,是君王后的特异干政。君王后爱子心切,孜孜不倦地关切着儿子,呵护着儿子,督导着儿子。久而久之。田建长到了加冠之年,又做了齐王,对做了太后的母亲还是依恋至深而言听计从。君王后对政事的干预,全然不是寻常的摄政方式,而是呵护教导的方式。
后胜记得很清楚,田建即位的第六年,正是秦赵长平大战的最后一年。其时,赵国正在最艰难的缺粮时候,多次派出特急使节向齐楚两大国求救,言明两国不须出兵,只要向赵国增援军粮,赵军便可为天下死战秦军。那时,齐国职掌邦交的领衔大臣是上大夫周子,后胜执掌的诸侯主客官署隶属周子管辖。在是否救赵的决断上,周子主张必须救赵。在朝会上,周子说出了那番传之千古的邦交佳话:“赵之于齐楚,屏障也。犹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今日亡赵,明日必患及齐楚!不务此等大义,而徒然爱之粟米,为国计者,过矣!”由于周子的慷慨激昂,也由于赵国使臣的痛楚请求,齐王建在朝会之上已经答应了。其时,实际执掌邦交的后胜大大不以为然,却又无法对抗国君与上司两座大山,故一直没有说话。朝会之后的当夜,后胜紧急请见君王后,痛切地陈述了一番安齐之道,竟使大局一夜之间翻转了过来。后胜的说辞是:“齐自立国,远离中原战事则安,深陷中原战事则危。齐滑王争霸中原,徒称东帝,终究破国,前车之鉴也!今齐国于六年战乱劫难之后,堪堪复国二十五年,府库方有余粟而已,国不足称强,民不足富庶。若不审慎权衡,徒为大义空言而与强秦为敌,齐国何安?当年一燕国攻齐,五国尚且发兵追随。今日若强秦攻齐,五国焉得不追随?其时,齐国何救哉!”君王后听罢,一句话没说立即赶到了齐王寝宫。次日清晨,齐王建立即收回了成命。
第二关联,是君王后力保了后胜为齐国丞相。
齐王建即位之初,重新起用了一度被父王冷落而离开齐国的田单为丞相。然则,只有后胜清楚,田单这个丞相迟早是要失位的。原因只有一个,齐王田建只听君王后,而田单却只会走正臣之道,与君王后无甚瓜葛。而后胜的所有见识,都是与君王后不谋而合的。当然,更确切地说,是善于揣摩的后胜在全力迎合着君王后。唯其如此,齐王建即位的第十年,后胜便做了职掌土地民政的司徒,距离丞相只有一步之遥了。齐王建即位的第十六年,朝局终于大变了。这一年,君王后死了。死前,以泪洗面终日守护在榻前的大孝子田建,请母亲示下大计。同样以泪洗面的君王后,对这个柔顺得猫一般的乖乖孝顺儿子殷殷叮嘱了两件事:第一件,欲安齐国,必得远离中原泥潭,与秦国相安无事;但与秦国相安,吾国可绵延海滨大国之位矣!第二件,深谙安齐之道者唯有后胜,但以后胜为丞相,吾儿可长保社稷矣!
从那年开始,后胜做了齐国的开府领政丞相。
倏忽二十七年,后胜成了齐国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丞相。孱弱的田建多愁善感,母亲葬礼之后的头三年之中,几乎是不舍昼夜地守护在王城灵室,蓬头垢面终日饮泣,所有的国政都交给了后胜。在田建眼中,后胜是母亲的少时义仆,又是母亲临终之前托付的安邦重臣,如同父亲一般值得尊奉与信任,国事完全用不着自己过问。而后胜,也确实将忠臣义仆的角色做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每日暮色,后胜都要推着一手车待决的公文进入王城灵室,恭敬无比地在距离灵室百步之遥止步肃立,而后便开始放声痛哭着大扑大拜地爬进灵室,再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地祭奠一番。田建之悲情无以复加,每一个环节都虔诚无比地以孝子之身相陪,往往是折腾得一半个时辰便昏昏睡去了。后胜则总是老泪纵横地拉扯起田建,请齐王批决重大国事;田建则无一例外地昏昏然摆手,连话也累得说不出了。如是三年,不到四十岁的田建走出灵室时已经是须发如雪骨瘦如柴了。后胜立即大动土木,在王城为齐王重新修建了一座颐养宫,除了苑囿台阁华美壮丽。举凡养生享乐之所需更是应有尽有,著名方士、丹药仙药、少男少女、名马名犬、弄臣博戏、歌舞乐手等等等等蔚为大观。若仅仅如是,尚不足以显示后胜之缜密。后胜最大的体恤,是特意寻觅了一个相貌酷似君王后的丰韵少妇做了齐王田建的贴身侍女。于是,田建对母亲的依恋与渴慕潮水般淹没了这个侍女。短短几年之间,一个新的君王后立起来了,齐国有了三个王子一个公主;田建也神奇地返老还童了,一头白发变黑了,可以尽情嬉戏在颐养宫的种种美事之中了。
后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成功了。
后胜很清楚,他的根基是君王后,是田建。田建若死,他完全可能被朝野积怨所淹没。田建不死,他则永远都是齐国事实上的君主。是故,田建的神奇复原,使后胜大大地感到了轻松。然则,深埋在心底的一丝恐惧,却并没有消失。战国之世,齐人秉性在天下的口碑是“宽缓阔达,贪粗好勇,多智好议论”三句话。齐国民众容纳之深广,爆发之激烈,往往使天下瞠目。当年,齐国朝野容忍了荒诞暴虐的齐滑王整整四十年,一朝爆发,竟活活地千刀万剐了这个老国王,致使天下之惊骇无以言表。后胜在齐国执政二十余年,焉能没有种种积怨?唯其如此,后胜将棋路看得很宽,也将根基看得很准。所谓宽者,两道同步也:一务国内权力,二务齐秦盟约。所谓根者,双头蛇也:一则齐王建,二则秦王政。两道两根不失,后胜何惧哉!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后胜没有料到,秦国竟能在短短七八年间秋风扫落叶般灭了五大战国。五国没有了,周旋天下的余地便小了许多,后胜不能不脊梁骨发凉。后胜更没有料到,天下世族流民能潮水般涌入齐国涌入临淄,一下子将他这个隐性的齐国主宰推到了波涛汹涌的风口浪尖。虽然,齐国府库爆满了,后胜的府库也爆满了,然则,后胜心头的恐慌也更深重了。对自己的归宿,后胜再也没有了自信。后胜隐隐地看到了一个可怕的结局:齐国不亡于流民激发的内乱,必亡于秦军压顶的外患。唯其如此,后胜若将自己始终与齐国绑在一起,便将必然与齐国一起覆灭,后胜必须谋求新的出路……
“丞相别来无恙乎!”
顿弱走进林间茅亭时,对着星星月亮出神的后胜一时竟没回过神来。及至两盏冰茶下喉,后胜才从一阵凉爽中清醒过来。顿弱一如既往地亲和明朗,当先便向后胜拱手贺喜。后胜不解道:“老夫喜从何来?”顿弱道:“齐国财源汹涌,丞相府库荡荡,岂非大喜哉!”后胜连连拍案:“此等兵灾之财莫说老夫不收,便是收了,能是大喜么!”顿弱歉然一笑:“也是。丞相素来清廉自正,顿弱倒是疏忽了。若丞相府库乏力,尽管说话。”后胜一脸正色道:“老夫要会上卿,非财货乏力,实国事吃紧,莫非上卿不明白?”顿弱一脸困惑地笑着:“齐国平安康乐,丞相权倾朝野,国事有吃紧处?”后胜压低声音道:“朝野抗秦呼声甚高,齐国三十万大军进驻巨野泽,上卿没看在眼里?秦王没放在心上?”顿弱一副恍然顿悟神色,大笑道:“原来如此。丞相以为,三十万大军价值几何哉!”后胜显然不悦道:“大军国政,岂能以金论价?”顿弱笑道:“数十年来,丞相与丞相门下宾客,得我商社之金,只怕远超三十万矣!谚云:市道邦交,唯利是图。邦国之利,大臣之利,事主之利,宾客之利。夫唯利者,何物不可以论价乎!”后胜思忖片刻,不屑争辩地淡淡一笑:“上卿此来,欲图老夫何事?”顿弱揶揄道:“丞相是说,秦国要丞相做甚事,丞相便会开甚价?”后胜坦然道:“足下既云市道邦交,老夫只好如此。”顿弱轻蔑地笑了:“以目下齐国大局,只怕丞相甚也不能做。只要保得自家平安,便是万幸了。”“岂有此理!”后胜猛然拍案,“老夫摄政领国,实则齐王!何时甚也不能做了?”顿弱悠然道:“丞相权力固大,然目下非常之期,齐人积怨已久,流亡世族火上浇油,便是君王后再生,只怕也难。”后胜厉声道:“列国流亡世族侵扰齐人过甚!齐人怨恨,也只能怨恨流民,何怨老夫!齐人不怨老夫,流亡者纵然浇油,齐人无火徒叹奈何!”“匪鸡则鸣,苍蝇之声。”顿弱悠然念诵了一句,打量着后胜道,“这首齐风,在下都会唱了,丞相当真未闻乎?”后胜愣怔片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默然良久,方一脸痛切道:“齐国自襄王以来,便与秦国敦厚相处,从不涉足中原争战。今王即位,老夫当政,敬秦国如上邦,事秦国以臣道。老夫与足下,亦过从甚密,交谊至厚。今大局纷扰,老夫欲定最后生计,足下却闪避周旋,不给明白说法。秦王宁负齐国哉!足下宁负老夫哉!”
“丞相之言差矣!”顿弱觉得火候已到,拍案慨然道,“在下与丞相之交,非关交谊,非关情义,唯关邦国利害耳!就事而论,齐国欲图自安而不涉天下是非,此固秦国所愿,然绝非秦国所能左右也。齐国自为自保,非为秦国之利,实为自家之利也。是故,秦王对齐国,无所谓负于不负;在下对丞相,无所谓负于不负。唯其如此,丞相开价便是,无须涉及其余。”
“上卿如是说,夫复何言?”后胜颇见伤感了。
“丞相明说了好。各人办事,心下有数。”
“好。老夫说。”后胜离案起身,转悠了几步,又思忖了片刻,一副被逼到了悬崖的孤绝无奈神色,转身痛切道,“齐国后路,要害只在三处:其一,齐国社稷得存,王族不得迁徙他地;其二,齐王至少分封侯爵,封地至少八百里;其三,老夫得为北海侯,封地六百里,建邦自立。如此者三,若秦王不予一诺,老夫只能到巨野大军去了。”
“丞相好手段也!”顿弱大笑道,“老孔丘有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丞相自家若是秦王,会不会有此一诺?秦国强势一统天下,水到渠成也!列国委顿灭亡,自食其果也!秦国所以与丞相会商者,唯图齐入秦人少流血也,而非惧怕齐王、丞相与那三十万大军也!今丞相所开之价,将一个诸侯国变成了三个诸侯国,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也!”
“老夫愿闻上卿还价。”后胜面无喜怒。
顿弱没有说话,摘下了腰间板带的皮盒打开,拿出了一方折叠精细的羊皮纸,双手捧给了后胜。后胜在风灯下展开了羊皮纸,首先入眼的便是左下角那方已经很熟悉的朱红的秦王大印,再一抬眼便是几行同样熟悉的秦国文字:“秦一天下,以战止战,故不畏战。齐国君臣若能以人民涂炭计,不战而降秦国,则大秦必以王道待之而存其社稷。秦王政二十五年夏。”
“秦王眼中,固无老夫。”后胜看罢,冷冷一句。
“非也。”顿弱指点着摊开的羊皮纸,“若丞相求一方诸侯,固然说梦。然若求与齐王一起受封,则秦王已经言明也。丞相且看,秦王书命云‘齐国君臣’,而没有单指齐王;这个‘臣’,舍丞相其谁也!”
“虽然如此,老夫在秦王笔下终不足道哉!”
“丞相必要秦王明说‘后胜’两字?”
“老夫终究不是无名鼠辈也!”
“丞相以为,点名有利?”
“明白一诺,终胜泛泛。”
“顿弱却以为,不点名对丞相大利。”
“足下托词,未免拙劣。”
“丞相关心则乱也。”顿弱侃侃道,“不点丞相之名,顿弱所请也。丞相试想,齐之民风粗犷,不乏抗秦死战之勇士,更兼列国世族大聚齐国,复辟暗火不熄,若此等人众以秦王书命为据,认定齐国降秦乃丞相一力所为,丞相还能安稳么?北海封邑还能长久么?”
“老夫封邑北海,秦王记得?”
“丞相且看。”顿弱又从另只皮盒中拿出了一方羊皮纸。后胜接过,只见上面几行大字却是:“定齐之日,功臣持此书命,居北海之地,襄助齐国民治。秦王政二十五年夏。”顿弱悠然笑道:“丞相看好,封邑之外,尚有襄助民治之权力。就是说,丞相还是齐地丞相。”后胜老眼炯炯生光,盯住了顿弱道:“此书何时交老夫执之?”顿弱大笑道:“论市道,齐国底定之后。若丞相不放心,此刻便是交接之时也!”后胜思忖片刻道:“还是市道交好,老夫也有个转圜余地。此刻携带此物,老夫倒是碍手碍脚了。”顿弱大笑一阵,连连赞叹丞相洞察烛照。后胜也是万般感慨,与顿弱一一说起了诸般国政事宜。直到五更鸡鸣,顿弱才回到了秦国商社。
次日清晨大雾弥漫,一骑快马飞出了秦国商社,飞出了纷乱的临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