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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三,蒙武急报抵达咸阳:上将军病危岭南,请急派太医救治。

一接急报,嬴政急得一拳砸案,立即吩咐蒙毅赶赴太医署遴选出两名最好的老医家,以王室车马兼程全速送往岭南。说罢没有片刻停留,嬴政又匆匆赶到了廷尉府。李斯一听大急,一咬牙道:“臣先撇下手头事,立即赶赴岭南。”嬴政却一摆手道:“目下最不能动窝的便是廷尉,我去岭南,接回老将军。我来是会议几件可立即着手之事,我走期间可先行筹划,不能耽延时日。”李斯欲待再说,见秦王一副不容置辩神色,遂大步转身拿来一卷道:“君上所说,可是这几件事?”嬴政哗啦展开竹简,几行大字清晰扑面——

大朝会前廷尉府先行十事如左:

勘定典章

更定民号

收天下兵器

一法同度量衡

一法同车轨

一法同书文

一法同钱币

一法定户籍

一法定赋税

登录天下世族豪富,以备迁徙咸阳

“好!廷尉比我想得周全!”

“这些事,都是大体不生异议之事,臣原本正欲禀报君上着手。今君上南下,臣便会同相关各署,一月之内先立定各事法度。君上回咸阳后,立行决断,正可在五月大朝会一体颁行。如此可齐头并进,不误时日。”

“得先生运筹,大秦图新图治有望也!”

嬴政深深一躬,转身大步去了。回到王城,嬴政又向蒙毅交代了一件须得立即与丞相府会同预谋的大事:尽速拟定新官制,以供五月大朝会颁行。末了,嬴政特意叮嘱一句:“若老丞相尚无定见,可与廷尉会商,务求新官制与新治式两相配套。”诸事完毕,已经是暮色降临了。嬴政立即下令赵高备车南下。蒙毅见秦王声音都嘶哑了,心下不忍,力劝秦王明日清晨起行,以免夜路颠簸难眠。嬴政却摇了摇手道:“老将军能舍命赶到岭南,我等后生走夜路怕甚?不早早赶去,我只怕老将军万一有差……”蒙毅分明看见了秦王眼中的隐隐泪光,一句话不说便去调集护卫马队了。

背负夕阳,嬴政的驷马王车一出咸阳便全速疾驰起来。跟随护卫的五百人马队是秦军最精锐骑士,人各两匹阴山胡马换乘,风驰电掣般跟定王车,烟尘激荡马蹄如雷,声势大得惊人。蒙毅原本要亲率三千铁骑护卫秦王南下,可嬴政断然拒绝了,理由只有一句话:“王城可一月没有君王,不能一月没有主事长史。”而且,嬴政坚执只带五百人马队,理由也只是一句话:“岭南多山,人众不便。”

关中出函谷关直达淮南,都是平坦宽阔的战国老官道,更兼赵高驾车出神入化,车一上路,嬴政便靠着量身特制的坐榻呼呼大睡了。以这辆王车的长宽尺度,赵高曾经要在车厢中做一张可容秦王伸展安睡的卧榻。可嬴政却笑着摇头,说你小子只赶车不坐车,知道个甚?车行再稳也有颠簸,头枕车厢,车轴车轮咯噔声在耳边轰轰,睡个鸟!车上睡觉,只有坐着睡舒坦。于是,精明能事的赵高便请来了王室尚坊的最好车工,依着秦王身架,打造出了这副前可伸脚后可大靠两边可扶手的坐榻。嬴政大为满意,每登王车便要将坐榻夸赞几句,说这是赵高榻,如同蒙恬笔一样都是稀罕物事。每遇此时,赵高便高兴得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嘿嘿只笑,恨不能秦王天天有事坐车。

然则,这次嬴政却总是半睡半醒,眼前老晃动着王翦的身影。

蒙武的信使禀报说,上将军原本坐镇郢寿,总司各方。可在灵渠开通后,蒙武任嚣赵佗等,分别在平定百越中都遇到了障碍,最大的难点是诸多部族首领提出,只有秦王将他们封为自治诸侯邦国,才肯臣服秦国。蒙武等不知如何应对,坚执要各部族先行取缔私兵并将民众划入郡县官府治理,而后再议封赏。两相僵持,平定百越便很难进展了,除非大举用兵强力剿灭。上将军得报大急,遂将坐镇诸事悉数交付给姚贾,亲率三千幕府人马乘坐数十条大船,从灵渠下了岭南。到岭南之后,王翦恩威并施多方周旋,快捷利落地打了几仗,铲除了几个气焰甚嚣尘上的愚顽部族首领,终于使南海情势大为扭转,各部族私兵全部编入了郡县官府,剩余大事便是安抚封赏各部族首领了。之后,王翦又立即率赵佗部进入桂林之地,后又进入象地①。及至象地大体平定,上将军却意外地病了,连吐带泻不思饮食,且常常昏迷不醒,不到半月瘦得皮包骨了。军中医士遍出奇方,只勉力保得上将军奄奄一息,根本症状始终没有起色。蒙武得赵佗急报,决意立即上书秦王,并已经亲自赶赴象地去了。

“倘若上天佑我大秦,毋使上将军去也!”

嬴政心底发出一声深深的祷告,泪水不期然涌出了眼眶。

车马昼夜兼程,一日一夜余抵达淮南进入郢寿。嬴政与匆匆来迎的姚贾会面,连洗尘代议事,前后仅仅两个时辰,便换乘大船进入云梦泽直下湘水,两日后换乘小舟从灵渠进入了岭南。虽是初次进入南海地面,嬴政却顾不得巡视,也没有进入最近的番禺任嚣部犒军,径直带着一支百人马队,兼程越过桂林赶赴象地去了。

旬日之后的清晨时分,挥汗如雨的嬴政终于踏进了临尘城②。

这是一座与中原风貌完全不同的边远小城堡。低矮的砖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列着,两条狭窄的小街也弯弯曲曲。灼热的阳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无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竹编。向导说,那叫斗笠。小街两侧,有几家横开至多两三间的小店面,堆着种种奇形怪状的竹器,还有中原之地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绿黄色弯曲物事。向导说,那叫野蕉,是一种可食的果品。一间间破旧的门板与幌旗上,都画着蛇鱼龟象等色彩绚烂而颇显神秘的图像,更多的则实在难以辨认。唯有一间稍大的酒肆门口,猎猎飞动着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书四字——秦风酒肆。向导说,那是秦军开的饭铺,专一供偶有闲暇的秦军将士们思乡聚酒……举凡一切所见,嬴政都大为好奇,若是寻常时日,必定早早下马孜孜探秘了。然则,此刻的嬴政却没有仔细体察这异域风习的心思,匆匆走马而过,连向导的介绍说辞也听得囫囵不清。

一迈进秦军幕府的石门,嬴政的泪水止不住地涌流出来。

不仅仅是远远飘荡的浓烈草药气息,不仅仅是匆匆进出的将士吏员们的哀伤神色。最是叩击嬴政心灵的,是幕府的惊人粗简渗透出的艰难严酷气息,是将士们的风貌变化所弥散出的那种远征边地的甘苦备尝。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粗糙的石块石片墙没有一根木头。所谓幕府大帐,是四面石墙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撑起来的一顶牛皮大帐篷。向导说,岭南之民渔猎为生,不知烧制砖瓦,也不许采伐树木。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变得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吓人,颧骨高得惊人,嘴巴大得疹③人,几乎完全没有了老秦人的那种敦实壮硕,没有了那极富特色的细眯眼厚嘴唇的浑圆面庞。所有的将士们都没有了皮甲铁甲,没有了那神气十足的铁胄武冠,没有了那威武骄人的战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领黑布,偏开一挎,怪异不可言状;下身则着一条长短仅及踝骨的窄细布裤,赤脚行走,脚板黑硬如铁。向导说,那上衣叫做布衫④,下衣叫做短裤,都是秦军将士喊出来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眼前将士再也没有了秦军锐士震慑心神的威猛剽悍,全然苦做生计的贫瘠流民一般,心下大为酸热……

静了静心神,嬴政大步跨进了幕府大帐。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个时辰没说话。

幕府大帐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进行着。也是刚刚抵达的两名老太医反复地诊脉,备细地查核了王翦服用过的所有药物,又向中军司马等吏员备细询问了上将军的起居行止与诸般饮食细节。最后,老太医吩咐军务司马,取来了一条王翦曾经在发病之前食用过的那种肥鱼。老太医问:“此鱼何名?”军务司马说:“听音,当地民众叫做侯夷鱼⑤。”旁边中军司马说:“还有一个叫法,海规。”老太医问:“何人治厨?”军务司马说:“那日上将军未在幕府用饭,不是军厨。”中军司马说:“那日他跟随上将军与一个大部族首领会盟,这鱼是那日酒宴上的主菜,上将军高兴,吃了整整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鱼,回来后一病不起。在下本欲缉拿那位族领,可上将军申斥了在下,不许追查。”问话的太医是楚地吴越人,颇通水产,思忖片刻立即剖开了那鱼的肚腹,取出脏腑端详片刻,与另位老太医低声参详一阵,当即转身对嬴政一拱手道:“禀报君上,上将军或可有救。”

“好!是此鱼作祟?”蒙武猛然跳将起来。

“侯夷鱼,或曰海规。”吴越太医道,“吴越人唤做河豚,只不过南海河豚比吴越河豚肥大许多,老臣一时不敢断定。此鱼肝有大毒,人食时若未取肝,则毒入人体气血之中,始成病因。老臣方才剖鱼取肝,方认定此鱼即是河豚。”

“老太医是说,此毒可解?”嬴政也转过了身来。

“此毒解之不难。只是,老将军虚耗过甚……”

“先解毒!”嬴政断然挥手。

“芦根、橄榄,立即煮汤,连服三大碗。”

“橄榄芦根多的是!我去!”赵佗答应一声,噌地蹿了出去。

不消片刻,赵佗亲自抱了一大包芦根橄榄回来。老太医立即选择,亲自煮汤,大约小半个时辰,一切就绪了。此时,王翦依然昏睡之中,各种勺碗都无法喂药。老太医颇是为难,额头一时渗出了涔涔大汗。赵佗也是手足无措,只转悠着焦急搓手。蒙武端详着王翦全无血色的僵硬的细薄嘴唇,突兀一摆手道:“我来试试。”众人尚在惊愕之中,蒙武已经接过温热的药碗小呷了一口,伏身王翦须发散乱的面庞,嘴唇凑上了王翦嘴唇,全无一丝难堪。蒙武两腮微微一鼓,舌尖用力一顶王翦牙关,王翦之口张开了一道缝隙,药汁竟然顺当地徐徐进入了。蒙武大是振作,第二口含得多了许多。赵佗与司马们都抹着泪水,纷纷要替蒙武。蒙武摇摇手低声一句:“我熟了,莫争。”如此一口一口地喂着,幕府中的将士们都情不自禁地哭成了一片……只有秦王嬴政笔直地伫立着,牙关紧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内心却轰轰然作响——何谓浴血同心,何谓血肉一体,秦人将士之谓也!

“老哥哥!你终是醒了!”

掌灯时分,随着蒙武一声哭喊,王翦睁开了疲惫的眼睛。当秦王的身影朦胧又熟悉地显现在眼前时,王翦眼眶中骤然溢出了两汪老泪,在沟壑纵横的枯瘦脸膛上毫无节制地奔流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俯身榻前的嬴政强忍不能,大滴灼热的泪水啪嗒滴在了王翦脸膛。

“……”王翦艰难地嚅动着口唇。

“老将军,甚话不说了……”

“……”王翦艰难地伸出了三根干瘦的手指。

“好!三日之后!”嬴政抹着泪水笑了。

南国初夏似流火,临尘城外的山林间却是难得的清风徐徐。

嬴政王翦的君臣密谈之地,赵佗选定在了这片无名山林。搭一座茅亭,铺几张芦席,设两案山野果品,燃一堆艾蒿驱除蚊蝇,君臣两人都觉比狭小闷热的幕府清爽了许多。王翦的病情有了起色,嬴政却丝毫未感轻松。老太医禀报,说上将军体毒虽去,然中毒期间大耗元气,遂诱发出多种操劳累积的暗疾,预后难以确保。原本,嬴政要立即亲自护送王翦北归。太医却说不可,以上将军目下虚弱,只怕舟车颠簸便会立见大险。嬴政无奈,只有等候与王翦会谈之后视情形而定了。王翦神志完全清醒了,体魄却远非往昔,目下尚且不能正常行走。这段短短的山路,也还是六名军士用竹竿军榻抬上来的。眼看伟岸壮勇的上将军在倏忽两年间变成了摇曳不定的风中烛,嬴政心头便隐隐作痛。

“君上万里驰驱,亲赴南海,老臣感愧无以言说……”

“老将军,灭楚之后命你坐镇南国,政之大错也!”

“君上何出此言?”王翦苍白的面容显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壮士报国,职责所在,老臣何能外之?战国百余年,老秦人流了多少血,天下人流了多少血,老臣能为兵戈止息克尽暮年之期,人生之大幸也!君上若是后悔,倒是轻看老臣了。”

“老将军有此壮心,政无言以对了。”

“君上,老臣身临南海年余,深感南海融入中国之艰难也!”

“老将军有话但说,若实在无力,仿效楚国盟约之法未尝不可。”嬴政当当叩着酒案,心头别有一番滋味,“一路南来,眼见我军将士变形失色,嬴政不忍卒睹也!上将军素来持重衡平,今日只说如何处置?若我军不堪其力,嬴政当即下令班师北返……”

“不。君上且听老臣之言。”王翦摇摇手勉力一笑,喝下了一碗司马特为预备的白色汁液,轻轻搌拭了嘴角余沫,顿时稍见精神,沉稳地道,“整个岭南之地,足足当得两个老秦国,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实为我华夏一大瑰宝也!便说老臣方才饮的白汁,南海叫做椰子,皮坚肉厚,内藏汁水如草原马xx子,甘之如饴,饮之下火消食,腹中却无饥饿之感。将士们都说,这椰子活生生是南海奶牛!还有案上这黄甘蕉,还有这带壳的荔枝,还有这红鲜鲜的无名果,还有这橄榄果;还有诸多北人闻所未闻的大鱼、大虾、巨鲸等海物,更有苍苍林海无边无际,珍稀之木几无穷尽也!”王翦缓了一口气,又道,“君上见我军将士形容大变,威武尽失,其心不忍,老臣感佩之至。然则,老臣坦言,实则君上不知情也。北人但入南海之地,只要不得热瘟之类怪病,瘦则瘦矣,人却别有一番硬朗。老臣若非误中鱼毒,此前自觉身轻体健,比在中原之地还大见精神。将士们虽则黑了瘦了,然体魄劲健未尝稍减,打起仗来,轻捷勇猛犹过中原之时!容颜服饰之变,多为水土气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实说,我军将士远征,除了思乡之情日见迫切,老臣无以为计外,其余艰难不能说没有,然以秦人苦战之风,不足道也!”

“噢?老将军之言,我倒是未尝想到。”

“君上关切老臣,悲心看事,万物皆悲矣。”一句话,君臣两人都笑了。王翦又说了南海之地的诸多好处,末了道,“番禺之南,尚有一座最大海岛,人呼为海南岛,其大足抵当年一个吴国。若连此岛在内,南海数郡之地远大于阴山草原。君上当知,当年先祖惠王独具慧眼,接纳司马错方略一举并了巴蜀,秦始有一方天府之国,一座天赐粮仓。今君上已是天下君王,华夏共主,当为华夏谋万世之利也。任艰任险,得治好南海。为华夏子孙万世计,纵隔千山万水,也不能丢弃南海!此,老臣之愿也。”

“政谨受教。”案前芦席的嬴政挺身长跪,肃然拱手。

谷风习习,嬴政心头的厚厚阴云变得淡薄了,心绪轻松了许多,吩咐赵高唤来远远守候在山口的赵佗,在亭下砍开了三个大椰子。嬴政亲自给王翦斟满了一碗椰汁,又吩咐赵高也品尝一个,然后自己捧起一个开口的椰子仰着脖子灌了起来,不防椰汁喷溅而出,顿时洒得满脖子都是。赵高惊呼一声,连忙跑来收拾。嬴政却一把推开赵高,饶有兴致地仰天倒灌着,硬是喝完了一个椰子,末了着意品咂,一脸迷惘道:“甚味?淡淡,甜甜,没味?没味。”引得王翦赵高赵佗都呵呵笑了。嬴政素来好奇之心甚重,索性将案上的山果都一一品尝一遍,末了举着剥开皮的一截儿甘蕉煞有介事道:“还是这物事好,要再硬得些许,再扁得些许,便是果肉锅盔了。”一句话落点,君臣四人一阵大笑。

松泛之间,王翦又喝下了一碗椰汁,靠着亭柱闭目聚敛精神。片刻开眼,气色舒缓了许多。赵佗向赵高目光示意,两人悄悄退到亭外去了。嬴政踌躇道:“老将军病体未见痊愈,这里风又大,不妨来日再议了。”王翦摇摇手道:“今日老臣精神甚好,得将话说完。日后,只怕难有如此机会了……”嬴政当即插言道:“老将军何出此言,过几日元气稍有回复,我亲自护送老将军北归养息!”王翦勉力一笑:“君上,还是先说国事,老臣余事不足道也。”嬴政素知王翦秉性稳健谦和,今日挺着病痛坚执密谈,必有未尽之言,于是收敛心神,心无旁骛地转入了正题。

“敢问老将军,大治南海,要害何在?”

“君上问得好。老臣最想说的,正是这件事也!”

“老将军……”

“君上,楚国领南海数百年,始终未能使南海有效融入中国。其治理南海之范式,与周天子遥领诸侯无甚差异。甚至,比诸侯制还要松散。大多部族,其实只有徒具形式的朝贡而已。如此延续数百年,南海之地,已经是部族诸侯林立了。若再延续百年,南海诸族必将陷入野蛮纷争,沦为胡人匈奴一般的部族争斗。其时,南海必将成为华夏最为重大持久之内患,不说一治,只怕要想恢复天子诸侯制,也是难上加难也!”

“此间因由何在?”

“楚领南海数百年间,南海之民有两大类:一为南下之越人,是为百越;二为南海原有诸族,向无定名。越人多聚闽中东海之滨,进入番禺、桂林、象地者不多,且与原住部族水火不容,争斗甚烈。南海原住诸族,无文字,无成法,木石渔猎,刀耕火种,尊崇巫师,几如远古蛮荒之族。楚国沿袭大族分治之古老传统,非但不在南海之地设官立治,且为制衡所需,在大部族之间设置纷争,埋下了诸多隐患。凡此等等,皆是沦入野蛮杀戮之根源。总归说,不行文明,南海终将为患于华夏!”

“我行文明,该从何处着力?”

“根本一,不能奉行诸侯制。若行诸侯制,华夏无南海矣!”

“根本二?”

“大举迁徙中原人口入南海,生发文明,融合群族,凝聚根基!”

“迁中原人口入南海?”嬴政大觉突兀,显然惊讶了。

须知此时六国方定,整个华夏大地人口锐减,楚国故地以外的北方人口更是紧缺。王绾李斯等已经在筹划,要将三晋北河之民三万家迁入榆中助耕,以为九原反击匈奴之后援;还要将天下豪富大族十万户,迁入关中之地。尽管后一种并非人口原因,但此时人口稀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当此之时,王翦要将中原人口迁徙南海,且还要大举迁徙,嬴政如何能不深感吃重?

“君上毋忧,且听老臣之言。”王翦从容道,“老臣所言之迁徙,并非民户举族举家南下之迁徙。那种迁徙,牛羊车马财货滚滚滔滔,何能翻越这万水千山?老臣所言之迁徙,是以成军人口南下。至多,对女子适当放宽。也就是说,以增兵之名南下,朝野诸般阻力将大为减少。”

“为何女子放宽年岁?”

“因为,女子越多越好。能做到未婚将士人配一女,则最佳。”

“老将军是说,要数十万将士在南海成家,老死异乡?!”

眼看嬴政霍然站起不胜惊诧,王翦并无意外之感,望着遥遥青山缓缓地继续说着:“君上,楚国拥南海广袤之地,国力却远不如秦赵齐三大国,根本原因何在?便在名领南海,而实无南海。倘若楚国有效治理南海,如同秦国之有效治理巴蜀,其国力之雄厚,其人口之众多,不可量也,中原列国安能抗衡?其时一天下者,安知非楚国焉!为华夏长远计,若要真正地富庶强盛且后劲悠长,便得披荆斩棘于南海宝地,不使其剥离出华夏母体。而若要南海不剥离出去,便得在南海推行有效法治。而行法之要,必须得以大军驻扎为根本。山重水复之海疆,大军若要长期驻扎,又得以安身立命为根本。从古至今,男子有女便是家,没有女子,万事无根也……”

不知何时,王翦的话音停息了。

嬴政凝望着硕大的太阳缓缓挂上了远山的林梢,思绪纷乱得难以有个头绪。一阵湿漉漉的海风吹来,嬴政恍然转身,正要喊赵佗送老将军回去,却见亭下已经空荡荡没了王翦,山口只有赵高的身影了。嬴政一时彷徨茫然,径自沿着亭外山道走了下去。走到半山,鸟瞰山下,环绕小城的那条清亮的大水如一条银带展开在无边无际的绿色之中,临尘小城偎着青山枕着河谷,在隐隐起伏的战马嘶鸣中,弥漫出一种颇见神秘的南国意蕴。眼看夕阳将落,河谷军营炊烟袅袅,嬴政的脚步不期然停住了,心头竟怦然大动起来。他惊讶地发现,除了林木更绿水气更大,这片河谷与关中西部太白山前的渭水河谷几乎一模一样……

蓦然,军营河谷传来一阵歌声,分明是那熟悉的秦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和声越来越多,渐渐地,整个河谷都响彻了秦人那特有的苍凉激越的亢声,混着嘶吼混着呐喊,一曲美不胜收的思恋之歌,在这道南天河谷变成了连绵惊雷,在嬴政耳边轰轰然震荡。刹那之间,嬴政颓然跌坐在了山坡上……

旬日之后,太医禀报说王翦元气有所恢复,舟车北归大体无碍了。

嬴政很高兴,当夜立即来到幕府,决意要强迫这位老将军随他一起北归。嬴政黑着脸对赵高下令,这辆车只乘坐上将军与一名使女,行车若有闪失,赵高灭族之罪!赵高从来没见过秦王为驾车之事如此森森肃杀,吓得诺诺连声,转身飞步便去查勘那辆临时由牛车改制的座车了。嬴政匆匆来到幕府,眼前却已经没有了王翦及一班幕府司马,空荡荡的石墙帐篷中只孤零零站着赵佗一人。

“赵佗,老将军何在?”

双眼红肿的赵佗没有说话,只恭敬地捧起了一支粗大的竹管。嬴政接过竹管匆忙拧开管盖抽出一张卷成筒状的羊皮纸展开,王翦那熟悉的硬笔字便一个个钉进了心头:

老臣王翦参见君上:老臣不辞而别,大不敬也。方今南海正当吃重之际,大局尚在动荡之中。老臣统兵,若抛离将士北归养息,我心何忍,将士何堪?老臣只需坐镇两年,南海大局必当廓清。其时,若老臣所言之成军人口能如期南下,则南海永固于华夏矣!老臣病体,君上幸勿为念。生于战乱,死于一统,老臣得其所哉!封侯拜将,子孙满堂,老臣了无牵挂。暮年之期,老臣唯思报国而已矣!我王身负天下安危治乱,且天下初定国事繁剧,恳望我王万勿以老臣一已为念耽延南海。我王北上之日,老臣之大幸也,将士之大幸也,华夏之大幸也!老臣王翦顿首再拜。

“赵佗将军,请代本王拜谢全军将士……”

嬴政深深一躬,不待唏嘘拭泪的赵佗说话,转身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太阳尚未跃出海面,嬴政马队已经衔枚裹蹄出了小城。马队在城外飞上了一座山头,嬴政回望那片云气蒸腾的苍茫河谷,不禁泪眼朦胧了。蓦然之间,河谷军营齐齐爆发出一声声呐喊:“秦王万岁!秦王平安——”嬴政默默下马,对着苍茫河谷中的连绵军营深深一躬,心中一字一顿道:“将士们,秦国不会忘记你们,天下不会忘记你们,嬴政更不会忘记你们……”——

注释:

①象地,秦统一后设为象郡,今广西凭祥地带。

②临尘,象郡治所,今广西崇左地带,西距中越边境之友谊关(古睦南关)不足百里。

③疹,秦人古语,流传至今,骇恐之意。原意为寒病症状,发冷而颤抖。

④布衫为秦时创制。《中华古今注》云:“始皇以布开祷,名曰衫。用布者,尊女工,尚不忘本也。”合理推断,当为秦军下岭南之后,因时改制中原之衣所致,后人冠以始皇之名而已。战国之世,黄河流域尚有大象,岭南气候当更为燠热。

⑤侯夷鱼,亦作鲈鲐鱼。据《梦溪笔谈·药议》,侯夷鱼即河豚。其解毒之法见《神农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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