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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上官仪之死,在高宗当政上正好划一段落。高宗要摆脱开武后的决心还不足二十四个时辰,与武后的交战便大败而退,并且后来对武后更恭顺、更依赖了。一场反抗于是告终,而且是最后的一次。此后,在朝议之时,武后便坐在紫纱之后,参与问答,文武官员耳朵听到的是女人洪亮的声音,不是男人的声音。这样便习以为常,成了定例。男子坐朝之时,女人也出面参与,自然悖于正礼,但是武后借口丈夫患病在身,她出面从旁帮助,并无不可。并且武后从良心上说,认为高宗也是需要她。事实上,谁都知道,武后喜爱政治生活,政治就是她的性命。沿袭日久,在私下谈话,在正式公文上,朝臣都称高宗与武后为“二圣”,不再单用皇帝陛下高宗了。

高宗要将武后废却,出乎武后的意料,一惊之余,武后明白高宗对她已经失去了恩情。高宗当然也够不上一个英俊多情的男人,自从武后的姐姐不明不白地死去之后,高宗就对武后有点儿异样。高宗是否怀疑是武后下的毒手呢?在高宗和武后二人之间,从来没有再提这件事。也许高宗对韩国夫人还没有忘情吧?

武后忽然一天想到换一下环境对她和高宗都有益处,可以忘记了那些不快的事故。他俩若往东都洛阳去一趟,这样她可以消散一下自己可怕的心思,逃避一下旧都里谋杀的气氛。不错,她又想起来,他俩常说,也曾几次计划过,去封禅。这样旅途遥远,正好新鲜一下,换换心情。封禅是万分隆重的大典,家庭的事故和争吵自然就淡忘了。

于是在高宗谋废武后的半月之后,正是次年的正月,高宗与武后出发往东都洛阳。这次圣驾出巡,高宗武后心情都不错。武后一向喜爱洛阳,并且愿意建洛阳为国都。隋朝的宫殿已经破旧了,太宗皇帝在世之时,在宫殿上没有大费钱财,在武后眼里,真是美中不足。不过,武后认为洛阳颇可供建都之用。于是就在此次出巡当中,武后下旨在洛阳建一座新宫,名叫乾元殿。长安已然有了两座宫,为什么不可以再盖上第三座呢?不管武后到什么地方,总愿留下碑铭石刻、宏伟的宫殿。这种习惯随着武后的年龄,竟每况愈甚。因为新的建筑,总是表示发展昌盛,表示荣耀权威。那就仿佛一个皇后说:“这里我要盖一座宫殿。”于是,看哪,一座宫殿就盖成了。周王苑迤西,有一座御花园,名叫上阳宫,里面古木参天,真是难得的嘉树,但是楼台简陋,彩漆剥落,房顶上野草丛生。武后于是下诏重修。竣工之后,武后得暇便与高宗幸临,休憩盘桓,近在咫尺,往返极便。武后真喜爱洛阳。

高宗极其佩服武后充沛的精力。现在,她又开始准备泰山之游了,日期定在十月。封禅是国家一年的大典。朝廷之上,忙得不堪,一年一度的百官政绩的察考,升品的遴选,每年要费几个月的工夫,今年也只得暂停办理。除去新殿的兴建之外,四月又在邙山下校阅三军。武后忙个不停,拉着高宗那个可怜虫这里去那里去。

武后身材高大,高宗瘦小枯干。在五月,许敬宗和司空李勣奉旨筹备封禅大典。高宗知道武后喜爱夸耀,喜爱热闹,喜爱辉煌的游行,喜爱隆重的仪礼,而这些在封禅的大典里则无不具备,可是高宗自己却怕这次迢迢长途至为劳人的旅行,要离家六个月,在这漫漫悠长的半年当中,他再享受不到公退闲居的宁静,因为在这封禅的大典里,全朝的文武都要随驾前往。若按他本心,他宁愿安居在家,和美丽快乐的小侄女魏国夫人共同消磨恬静的黄昏时光呢。

到底“封禅”是怎么回事呢?封禅是一个帝王最为浮夸的举动。其庄严炫耀之盛,其宗教含义之深,远出其他典礼之上,仪式隆重,耗费甚巨,但为帝王对神明最虔诚之举,历代明主贤君多遵行此种典礼。其中具有神秘之义,圣灵之旨,借此使凡世之君王与宇宙之神祇,得以相接,得以相通。更进一步说,皇帝的封禅,也可以表示皇帝盛德之隆,配得上尊崇上天之神。在祭典中,皇帝以四海清平,万民安乐,敬告上苍,并对上苍嘉佑,恭致谢忱。武后曾记得少女之时,随侍太宗皇帝,亲见封禅盛典。当年就极其喜爱,并非喜爱典礼之隆重,而是喜爱帝王之尊荣显贵,典礼之堂皇美观。

事实上呢,封禅之行是朝廷皇族和百官一个长而缓慢的行进行列,行经村镇、城市和原野,朝廷行政之常轨为之紊乱,沿途地方为之糜烂。实在无异于整个朝廷跋涉长征,千千万万的人马车辆和王公贵人的侍卫。沿途道路桥梁,必须事先修整坚固,使能负荷车辆的重载。一路停宿的地方,地方官必须给王公、武将和他们的眷属、随员,准备饮食居室,把地方官弄得手忙脚乱,昼夜难安。得罪了王公贵人的小吏,更该大祸临头了。

封禅与祭天地不同,因为封禅的性质极其隆重,并不是每一个皇帝可以举行的。非值国家太平,物阜民丰,或开国鼎盛之祥,或拓疆克敌之庆,皇帝没有理由举行封禅这种大典。此种大典不宜轻易举行,无须明言,妇孺也都知道。当年太宗之父高祖陛下,以大唐开国之君(当然唐朝开国大都仰赖太宗的汗马功劳),虽经诸臣之请,仍自愧德薄功微,不敢僭越。在太宗贞观五年和贞观六年,群臣以华夏一统、四海升平、威被异域、番夷臣服,曾先后两度请太宗封禅,太宗不肯。

太宗与武后对封禅看法,截然不同,颇值一提。当时太宗回答诸臣之请说:“照我个人看来,如果百姓安居乐业,衣食丰足,虽不封禅,也不失为一个有道明君。设若天下混乱,百姓遭受战祸之苦,贫困无以为生,虽然举行封禅大典,也不足以粉饰太平。晋武帝统一中国后,自己心满意足,趾高气扬,曾举行封禅大典,但在人心目之中,他仍是一个无道昏君。汉文帝不肯行封禅之礼,也不失为贤明之主。《礼记》上曾经说过,扫净庭院,即可祷告,此心虔诚,何须供坛?我何必登高山祷告,封数尺之土呢?”

太宗的话的确寓有至理,这种话魏征也曾说过。太宗和魏征曾经讨论过封禅之事。有一次,魏征违反太宗皇帝的意见,太宗颇为不悦。魏征说:“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太宗茫然不解,问魏征说:“忠良有何不同?”魏征回答说,“后稷、皋陶,全系良臣;龙逢、比干,都是忠臣。良臣身荷美名,君都显号,子孙传业,流祚无疆。忠臣则身受祸诛,君陷昏恶,丧国夷家,只取空名。不同即在于此。”太宗称善。

太宗又问魏征:“你为何谏阻我封禅之礼呢?是不是我德薄功微呢?”

魏征回答说:“封禅,禅梁父,吾君有何不可。只是百姓无辜,遭此蹂躏,有道明君,于心何忍?试看今日国内情况,今年虽幸值一年丰收,但是洪水为灾,自洛水至鲁东,良田千里,全遭水没,村庄房舍,尽付洪流,百姓流离失所,啼饥号寒。固然我朝消灭群雄,天下重见太平,但是百姓十余年来,在隋朝虐政之下,饱遭涂炭,元气损耗殆尽。正如人患肺痨之疾,刚在休养之后,渐就痊愈,岂可使他身负数斗之粮,行百里之路?陛下正如一良医,虽已使百姓休养数年,但仍嫌不足。封禅一行,将有人马千万,络绎于道途。一路之上,试想百姓当纳若干钱粮,出多少劳役?即使免赋一年,也不足偿此损失。”

太宗说:“你的劝阻不错,正足以显示上天的恩德。你的才德功劳,使我得以成个有道之君。我的成就也当归功于上苍。我想为感谢上苍之恩,倒无须乎千里迢迢,远至泰山。河南嵩山较为近便,莫如往嵩山一行。你看如何?”

五年之后,太宗终于依从臣下之请,举行封禅大典,那正是贞观十一年。在贞观十五年,因平定突厥,下臣再度请行封禅之礼,六月有彗星出现,太宗遂取消封禅之行。因上天之嘉许与非难,都可在天象上看出来。只要人间有残忍不义,人与万物不能顺其性而生,于是阴阳失调,必有洪水为灾,祸难出现。太宗皇帝下诏取消封禅之行,原因即在于此。太宗下诏称:“寡人宿夜起居,唯上苍是惧。今彗星出现于西方,斯乃上苍示警,寡人不德,未尽爱民之旨,万方黎庶,不克安享太平之福。夫封禅一事,乃旷古盛典,不宜常行。况今百姓贫困,元气未苏,封禅之行,纵极俭约,亦必费民之时,劳民之力。既非以取悦于上苍,亦无以有获于民心。是以特下诏书,前议封禅之典,当即停止举行。”

武后比起太宗皇帝来,则颇为自信,对百姓,则不甚顾虑。在高宗乾封元年正月,发现日食,武后依然欢乐如常,不以为意。本文在此所以不惜笔墨,追述太宗皇帝对封禅之看法,正要表示太宗宗教情感之虔诚,此种虔诚之情感,才是真纯无上之宗教情感。后文描述武后在佛教上之奇行怪举,正是宗教上最低劣之行为。太宗、武后之间,有若干点可以比照,举来也甚为方便。太宗为男,武后为女,二人都竭力开创一个朝代。太宗雄才大略,众望所归;武后在才略方面,堪与太宗比肩。唯太宗之伟大具有道德之崇高价值;若以伟大二字之常义论,武后实不足以当伟大二字之义,可是她的罪恶却非常伟大,不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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