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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聂隐娘
聂隐娘故事出于裴铏所作的《传奇》。裴铏是唐末大将高骈的从事。高骈好妖术,行为怪诞。裴铏这篇传奇小说中也有很丰富的想象。
尼姑教聂隐娘剑术的步骤,常为后世武侠小说所模仿:“遂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学会刺鸟之后,尼姑带她到都市之中,指一人给她看,先一一数明此人的罪过,然后叫她割这人的首级来,用的是羊角匕首。
五年后,说某大官害人甚多,吩咐她夜中去行刺。那时候聂隐娘任意杀人,早已毫不困难,但这次遇到了另一种心理上的障碍。她见到那大官在玩弄孩儿,那孩子甚是可爱,一时不忍下手,直到天黑才杀了他的头。尼姑大加叱责,教她:“以后遇到这种人,必须先杀了他所爱之人,再杀他自己。”可以说是一种“忍的教育”。
聂隐娘自己选择丈夫,选的是一个以磨镜子做职业的少年。在唐代,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行为,她父亲是魏博镇的大将聂锋,却不敢开涉,只好依从。
聂锋死后,魏博节度使知道聂隐娘有异术,便派她丈夫做个小官。后来魏博节度使和陈许节度使刘悟有意见,派聂隐娘去行刺。
刘悟会神算,召了一名牙将来,对他说:“明天一早到城北,去等候一对夫妻,两人一骑黑驴、一骑白驴。有一只喜鹊鸣叫,男的用弹弓射之不中,女子夺过丈夫的弹弓,一丸即射死喜鹊,你就恭恭敬敬的上去行礼,说我邀请他们相见。”
第二天果然有这样的事发生。聂隐娘大为佩服,就做了刘悟的侍从。魏博节度使再派人去行刺,两次都得聂隐娘相救。
故事中所说的那个陈许节度使刘悟能神算,豁达大度,魏博节度使远为不及。其实刘悟这人是个无赖。《唐书》说他少年时“从恶少年,杀人屠狗,豪横犯法”。后来和主帅打马球,刘悟将主帅撞下马来。主帅要斩他,刘悟破口大骂,主帅佩服他的胆勇,反加重用。
刘悟做了大将后,战阵之际倒戈反叛,杀了上司李师道而做节度使。他晚年时,有巫师妄语李师道的鬼魂领兵出现。《唐书》记载:“悟惶恐,命祷祭,具千人膳,自往求哀,将易衣,呕血数斗卒。”可见他对杀害主帅一事心中自咎极深,是一个极佳的心理研究材料。
和他同时的魏博节度使先是田弘正,后是李愬,两人均是唐代名臣,人品都比刘悟高得多了。裴铏故意大捧刘悟而抑魏帅,当另有政治目的。
唐人入京考进士,常携了文章先去拜谒名流,希望得到吹嘘。普通文章读来枯燥无味,往往给人抛在一旁,若是瑰丽清灵的传奇小说,便有机会得到青睐赏识。先有了名声,考进士就容易中得多了。唐朝的考试制度还没有后世严格,主考官阅卷时可以知道考生的名字。
除了在考进士之前作广告宣传、公共关系之外,唐人写传奇小说有时含有政治作用。例如《补江总白猿传》的用意是攻击政敌欧阳询,说他是妖猿之子。牛李党争之际,李党人士写传奇小说影射攻击牛僧孺,说他和女鬼私通,而女鬼则是颇有忌讳的前朝后妃。
刘悟明明是个粗鲁的武人。《资治通鉴》中说:“悟多力,好手搏,得郸州三日,则教军中壮士手搏,与魏博使者庭观之,自摇肩攘臂,离座以助其势。”这情形倒和今日的摔角观众十分相似。朝廷当时要调他的职,怕他兵权在手,不肯奉命。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却料他没有甚么能为。果然“悟闻制下,手足失坠,明日,遂行。”(一接到朝廷的命令,不由得手足无措,第二日就乖乖的去了。)
裴铏写这篇传奇,却故意抬高刘悟的身分。据我猜想,裴铏是以刘悟来影射他的上司高骈,是一种拍马手法。刘悟和监军刘承偕不睦,势如水火。监军是皇帝派在军队里监视司令长官的亲信太监,权力很大,相当于当代的党代表或政委。刘承偕想将刘悟抓起来送到京城去,却给刘悟先下手为强,将刘承偕手下的卫兵都杀了,将他关了起来,一直不放。皇帝无法可施。有大臣献计,不如公然宣布刘承偕的罪状,命刘悟将他杀了。但刘承偕是皇太后的干儿子,皇帝不肯杀他,后来宣布将刘承偕充军,刘悟这才放了他。
高骈是唐僖宗派去对抗黄巢的大将,那时僖宗避黄巢之乱,逃到四川,朝政大权都在太监田令孜的手里。高骈和田令孜斗争得很剧烈,不奉朝廷的命令。裴铏大捧刘悟,主要的着眼点当在赞扬他以辣手对付皇帝的亲信太监,令朝廷毫无办法,只好屈服。
精精儿、空空儿去行刺刘悟一节,写得生动之极,“妙手空空儿”一词,已成为我们日常语言的一部分。这段情节也有政治上的动机。
唐朝之亡,和高骈有很大关系。唐僖宗命他统率大军,对抗黄巢,但他按兵不动,把局势搞得糟不可言。此人本来很会打仗,到得晚年却十分怕死,迷信神仙长生之说,任用妖人吕用之而疏远旧将。
吕用之又荐了个同党张守一,一同装神弄鬼,迷惑高骈。当时朝中的宰相郑畋和高骈的关系很不好,双方不断文书来往,辩驳攻忤。《资治通鉴》中载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
僖宗中和二年,即公元八八二年,“骈和郑畋有隙。用之谓骈曰:‘宰相有遣刺客来刺公者,今夕至矣!’骈大惧,问计安出。用之曰:‘张先生尝学斯术,可以御之。’骈请于守一,守一许诺。乃使骈衣妇人之服,潜于他室,而守一代居骈寝榻中,夜掷铜器于阶,令铿然有声,又密以囊盛彘血,潜于庭宇,如格斗之状。及旦,笑谓骈曰:‘几落奴手!’骈泣谢曰:‘先生于骈,乃更生之惠也!’厚酬以金宝。”
在庭宇间大掷铜器,大洒猪血,装作与刺客格斗,居然骗得高骈深信不疑。但高骈是聪明人,时间日久了,未必不会怀疑,然如读了《聂隐娘》传,那一定疑心大去了。
精精儿先来行刺刘悟,格斗良久,为聂隐娘所杀。后来妙手空空儿继至,聂隐娘知道不是他敌手,要刘悟用玉器围在头颈周围,到得半夜,“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行刺的情形,岂不与吕用之、张守一布置的骗局十分相像?现在我们读这篇传奇,当然知道其中所说的神怪之事都是无稽之谈,但高骈深信神仙,一定会信以为真。
《通鉴》中记载:“用之每对骈呵叱风雨,仰揖空际,云有神仙过云表,骈辄随而拜之。然后赂骈左右,使伺骈动静,共为欺罔,骈不之寤。左右小有异议者,辄为用之陷死不旋踵。”如果吕用之要裴铏写这样一篇文章,证明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看来裴铏也不敢不写;也许,裴铏是受了吕用之丰富的“稿费”。
这猜测只是我的一种推想,以前无人说过,也拿不出甚么证据。
我觉这篇传奇中写得最好的人物是妙手空空儿,聂隐娘说“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他出手只是一招,一击不中,便即飘然远引,决不出第二招。自来武侠小说中,从未有过如此骄傲而飘逸的人物。
《太平广记》第一百九十四卷“聂隐娘”条中,陈许节度使作刘昌裔,与史实较合。刘昌裔是策士、参谋一类人物,做过陈许节度使。刘悟则做的是义成节度使。两人是同时代的人。
附录 聂隐娘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欻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
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剸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
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
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
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
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照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矣。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
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
自此刘厚礼之。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此处作刘“昌裔”而不作刘悟)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