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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篇 元明传来之讲史(上)

宋之说话人,于小说及讲史皆多高手(名见《梦粱录》及《武林旧事》),而不闻有著作;元代扰攘,文化沦丧,更无论矣。日本内阁文库藏至治(一三二一——一三二三)间新安虞氏刊本全相(犹今所谓绣像全图)平话五种〔1〕,曰《武王伐纣书》,曰《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曰《秦并六国》,曰《吕后斩韩信前汉书续集》,曰《三国志》,每集各三卷(《斯文》第八编第六号,盐谷温《关于明的小说“三言”》),今惟《三国志》有印本(盐谷博士影印本及商务印书馆翻印本),他四种未能见。其《全相三国志平话》分为上下二栏,上栏为图,下栏述事,以桃园结义始,孔明病殁终。而开篇亦先叙汉高祖杀戮功臣,玉皇断狱,令韩信转生为曹操,彭越为刘备,英布为孙权,高祖则为献帝,立意与《五代史平话》无异。惟文笔则远不逮,词不达意,粗具梗概而已,如述“赤壁鏖兵”云:

却说武侯过江到夏口,曹操舡上高叫“吾死矣!”众军曰,“皆是蒋干。”众官乱刀锉蒋干为万段。曹操上舡,荒速夺路,走出江口,见四面舡上,皆为火也。见数十只舡,上有黄盖言曰,“斩曹贼,使天下安若太山!”曹相百官,不通水战,众人发箭相射。却说曹操措手不及,四面火起,前又相射。曹操欲走,北有周瑜,南有鲁肃,西有陵统甘宁,东有张昭吴苞,四面言杀。史官曰:“倘非曹公家有五帝之分,孟德不能脱。”曹操得命,西北而走,至江岸,众人撮曹公上马。却说黄昏火发,次日斋时方出,曹操回顾,尚见夏口舡上烟焰张天,本部军无一万。曹相望西北而走,无五里,江岸有五千军,认得是常山赵云,拦住,众官一齐攻击,曹相撞阵过去。……

至晚,到一大林。……曹公寻滑荣路去,行无二十里,见五百校刀手,关将拦住。曹相用美言告云长,“着操亭侯有恩。”关公曰:“军师严令。”曹公撞阵却过。说话间,面生尘雾,使曹公得脱。关公赶数里复回,东行无十五里,见玄德,军师。是走了曹贼,非关公之过也。言使人小着玄德(案此句不可解)。众问为何。武侯曰,“关将仁德之人,往日蒙曹相恩,其此而脱矣。”关公闻言,忿然上马,告主公复追之。玄德曰,“吾弟性匪石,宁奈不倦。”军师言,“诸葛赤(亦?)去,万无一失。”……

(卷中十八至十九页)

观其简率之处,颇足疑为说话人所用之话本,由此推演,大加波澜,即可以愉悦听者,然页必有图,则仍亦供人阅览之书也。余四种恐亦此类。

说《三国志》者,在宋已甚盛,盖当时多英雄,武勇智术,瑰伟动人,而事状无楚汉之简,又无春秋列国之繁,故尤宜于讲说。东坡(《志林》六)谓“王彭尝云,途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

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在瓦舍,“说三分”为说话之一专科,与“讲《五代史》”并列(《东京梦华录》五)。

金元杂剧亦常用三国时事,如《赤壁鏖兵》《诸葛亮秋风五丈原》《隔江斗智》《连环计》《复夺受禅台》〔2〕等,而今日搬演为戏文者尤多,则为世之所乐道可知也。其在小说,乃因有罗贯中本而名益显。

贯中,名本,钱唐人(明郎瑛《七修类稿》二十三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二十五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四十一),或云名贯,字贯中(明王圻《续文献通考》一百七十七),或云越人,生洪武初(周亮工《书影》),盖元明间人(约一三三○——一四○○)。所著小说甚夥,明时云有数十种(《志余》),今存者《三国志演义》之外,尚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义》《三遂平妖传》《水浒传》等;亦能词曲,有杂剧《龙虎风云会》〔3〕(目见《元人杂剧选》)。然今所传诸小说,皆屡经后人增损,真面殆无从复见矣。

罗贯中本《三国志演义》〔4〕,今得见者以明弘治甲寅(一四九四)刊本为最古,全书二十四卷,分二百四十回,题曰“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起于汉灵帝中平元年“祭天地桃园结义”,终于晋武帝太康元年“王濬计取石头城”,凡首尾九十七年(一八四——二八○)事实,皆排比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5〕注,间亦仍采平话,又加推演而作之;论断颇取陈裴及习凿齿孙盛〔6〕语,且更盛引“史官”及“后人”诗。然据旧史即难于抒写,杂虚辞复易滋混淆,故明谢肇湅J〔7〕(《五杂组》十五)既以为“太实则近腐”,清章学诚〔8〕(《丙辰札记》)又病其“七实三虚惑乱观者”也。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惟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如叙羽之出身丰采及勇力云:

……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五寸,髯长一尺八寸,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似巨钟,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某也。”绍回见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乱棒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广学;试教出马,如其不胜,诛亦未迟。”……关某曰,“如不胜,请斩我头。”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某饮了上马。关某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侯听得寨外鼓声大震,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却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第九回《曹操起兵伐董卓》)

又如曹操赤壁之败,孔明知操命不当尽,乃故使羽扼华容道,俾得纵之,而又故以军法相要,使立军令状而去,此叙孔明止见狡狯,而羽之气概则凛然,与元刊本平话,相去远矣:

……华容道上,三停人马,一停落后,一停填了坑堑,一停跟随曹操过险峻,路稍平妥。操回顾,止有三百余骑随后,并无衣甲袍铠整齐者。……又行不到数里,操在马上加鞭大笑。众将问丞相笑者何故。操曰,“人皆言诸葛亮周瑜足智多谋,吾笑其无能为也。今此一败,吾自是欺敌之过,若使此处伏一旅之师,吾等皆束手受缚矣。”言未毕,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列,当中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操军见了,亡魂丧胆,面面相觑,皆不能言。操在人丛中曰,“既到此处,只得决一死战。”众将曰:“人纵然不怯,马力乏矣:战则必死。”程昱曰:“某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人有患难,必须救之,仁义播于天下。丞相旧日有恩在彼处,何不亲自告之,必脱此难矣。”操从其说,即时纵马向前,欠身与云长曰:“将军别来无恙?”云长亦欠身答曰,“关某奉军师将令,等候丞相多时。”操曰,“曹操兵败势危,到此无路,望将军以昔日之言为重。”云长答曰,“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某曾解白马之危以报之。今日奉命,岂敢为私乎?”操曰,“五关斩将之时,还能记否?古之人大丈夫处世,必以信义为重;将军深明《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者乎?”云长闻之,低首良久不语。当时曹操引这件事,说犹未了,云长是个义重如山之人,又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云长思起五关斩将放他之恩,如何不动心,于是把马头勒回,与众军曰,“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操见云长勒回马,便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云长回身时,前面众将已自护送操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皆下马,哭拜于地,云长不忍杀之,正犹豫中,张辽纵马至,云长见了,亦动故旧之心,长叹一声,并皆放之。后来史官有诗曰:

彻胆长存义,终身思报恩,威风齐日月,名誉震乾坤,忠勇高三国,神谋陷七屯,至今千古下,军旅拜英魂。(第一百回《关云长义释曹操》)

弘治以后,刻本甚多,即以明代而论,今尚未能详其凡几种(详见《小说月报》二十卷十号郑振铎《三国志演义的演化》)。迨清康熙时,茂苑毛宗岗字序始师金人瑞改《水浒传》及《西厢记》成法,即旧本遍加改窜,自云得古本,评刻之,亦称“圣叹外书”〔9〕,而一切旧本乃不复行。凡所改定,就其序例可见,约举大端,则一曰改,如旧本第百五十九回《废献帝曹丕篡汉》本言曹后助兄斥献帝,毛本则云助汉而斥丕。二曰增,如第百六十七回《先主夜走白帝城》本不涉孙夫人,毛本则云“夫人在吴闻猇亭兵败,讹传先主死于军中,遂驱兵至江边,望西遥哭,投江而死”。三曰削,如第二百五回《孔明火烧木栅寨》本有孔明烧司马懿于上方谷时,欲并烧魏延,第二百三十四回《诸葛瞻大战邓艾》有艾贻书劝降,瞻览毕狐疑,其子尚诘责之,乃决死战,而毛本皆无有。其余小节,则一者整顿回目,二者修正文辞,三者削除论赞,四者增删琐事,五者改换诗文而已。

《隋唐志传》〔10〕原本未见,清康熙十四年(一六七五)长洲褚人获〔11〕有改订本,易名《隋唐演义》,序有云,“《隋唐志传》创自罗氏,纂辑于林氏,可谓善矣。然始于隋宫剪彩,则前多阙略,厥后补缀唐季一二事,又零星不联属,观者犹有议焉。”其概要可识矣。

《隋唐演义》计一百回,以隋主伐陈开篇,次为周禅于隋,隋亡于唐,武后称尊,明皇幸蜀,杨妃缢于马嵬,既复两京,明皇退居西内,令道士求杨妃魂,得见张果,因知明皇杨妃为隋炀帝朱贵儿后身,而全书随毕。凡隋唐间英雄,如秦琼窦建德单雌信王伯当花木兰等事迹,皆于前七十回中穿插出之。其明皇杨妃再世姻缘故事,序言得之袁于令所藏《逸史》〔12〕,喜其新异,因以入书。此他事状,则多本正史纪传,且益以唐宋杂说,如隋事则《大业拾遗记》《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13〕,唐事则《隋唐嘉话》《明皇杂录》《常侍言旨》《开天传信记》《次柳氏旧闻》《长恨歌传》《开元天宝遗事》及《梅妃传》《太真外传》〔14〕等,叙述多有来历,殆不亚于《三国志演义》。惟其文笔,乃纯如明季时风,浮艳在肤,沉著不足,罗氏轨范,殆已荡然,且好嘲戏,而精神反萧索矣。今举一例:

……一日玄宗于昭庆宫闲坐,禄山侍坐于侧,见他腹垂过膝,因指着戏说道,“此儿腹大如抱瓮,不知其中藏的何所有?”禄山拱手对道,“此中并无他物,惟有赤心耳;臣愿尽此赤心,以事陛下。”玄宗闻禄山所言,心中甚喜。那知道:

人藏其心,不可测识。自谓赤心,心黑如墨!

玄宗之待安禄山,真如腹心;安禄山之对玄宗,却纯是贼心狼心狗心,乃真是负心丧心。有心之人,方切齿痛心,恨不得即剖其心,食其心;亏他还哄人说是赤心。可笑玄宗还不觉其狼子野心,却要信他是真心,好不痴心。闲话少说。且说当日玄宗与安禄山闭坐了半晌,回顾左右,问妃子何在,此时正当春深时候,天气向暖,贵妃方在后宫坐兰汤洗浴。宫人回报玄宗说道,“妃子洗浴方完。”玄宗微笑说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

令宫人即宣妃子来,不必更洗梳妆。少顷,杨妃来到。你道他新浴之后,怎生模样?有一曲《黄莺儿》说得好:

皎皎如玉,光嫩如莹,体愈香,云鬓慵整偏娇样。罗裙厌长,轻衫取凉,临风小立神骀宕。细端详:芙蓉出水,不及美人妆。(第八十三回)

《残唐五代史演义》〔15〕未见,日本《内阁文库书目》云二卷六十回,题罗本撰,汤显祖批评。

《北宋三遂平妖传》原本亦不可见,较先之本为四卷二十回,序云王慎修〔16〕补,记贝州王则以妖术变乱事。《宋史》(二百九十二《明镐传》)言则本涿州人,岁饥,流至恩州(唐为贝州),庆历七年僭号东平郡王,改元得圣,六十六日而平。小说即本此事,开篇为汴州胡浩得仙画,其妇焚之,灰绕于身,因孕,生女,曰永儿,有妖狐圣姑姑授以道法,遂能为纸人豆马。王则则贝州军排,后娶永儿,术人弹子和尚张鸾卜吉左黜皆来见,云则当王,会知州贪酷,遂以术运库中钱米买军倡乱。已而文彦博率师讨之,其时张鸾卜吉弹子和尚见则无道,皆先去,而文彦博军尚不能克。幸得弹子和尚化身诸葛遂智助文,镇伏邪法;马遂诈降击则裂其唇,使不能持咒;李遂又率掘子军作地道入城;乃擒则及永儿。奏功者三人皆名遂,故曰《三遂平妖传》也。

《平妖传》今通行本十八卷四十回,有楚黄张无咎序,云是龙子犹所补〔17〕。其本成于明泰昌元年(一六二○),前加十五回,记袁公受道法于九天玄女,复为弹子和尚所盗,及妖狐圣姑姑炼法事。他五回则散入旧本各回间,多补述诸怪民道术。事迹于意造而外,亦采取他杂说,附会入之。如第二十九回叙杜七圣卖符,并呈幻术,断小儿首,覆以衾即复续,而偶作大言,为弹子和尚所闻,遂摄小儿生魂,入面店覆楪子下,杜七圣咒之再三,儿竟不起。

杜七圣慌了,看着那看的人道,“众位看官在上,道路虽然各别,养家总是一般,只因家火相逼。适间言语不到处,望看官们恕罪则个。这番教我接了头,下来吃杯酒,四海之内,皆相识也。”杜七圣伏罪道,“是我不是了,这番接上了。”只顾口中念咒,揭起卧单看时,又接不上。杜七圣焦躁道,“你教我孩儿接不上头,我又求告你再三,认自己的不是,要你恕饶,你却直恁的无理。”

便去后面笼儿内取出一个纸包儿来,就打开,撮出一颗葫芦子,去那地上,把土来掘松了,把那颗葫芦子埋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喷上一口水,喝声“疾!”可霎作怪:只见地下生出一条藤儿来,渐渐的长大,便生枝叶,然后开花,便见花谢,结一个小葫芦儿。一伙人见了,都喝采道,“好!”杜七圣把那葫芦儿摘下来,左手提着葫芦儿,右手拿着刀,道,“你先不近道理,收了我孩儿的魂魄,教我接不上头,你也休想在世上活了!”向着葫芦儿,拦腰一刀,剁下半个葫芦儿来。却说那和尚在楼上,拿起面来却待要吃;只见那和尚的头从腔子上骨碌碌滚将下来。一楼上吃面的人都吃一惊,小胆的丢了面跑下楼去了,大胆的立住了脚看。只见那和尚慌忙放下碗和箸,起身去那楼板上摸,一摸摸着了头,双手捉住两只耳朵,掇那头安在腔子上,安得端正,把手去摸一摸。和尚道:“我只顾吃面,忘还了他的儿子魂魄,”伸手去揭起楪儿来。这里却好揭得起楪儿,那里杜七圣的孩儿早跳起来;看的人发声喊。杜七圣道,“我从来行这家法术,今日撞着师父了。”……(第二十九回下《杜七圣狠行续头法》)

此盖相传旧话,尉迟偓〔18〕(《中朝故事》)云在唐咸通中,谢肇淛(《五杂组》六)又以为明嘉靖隆庆间事,惟术人无姓名,僧亦死,是书略改用之。马遂击贼被杀则当时事实,宋郑獬有《马遂传》〔19〕

※  ※ ※

〔1〕 新安虞氏刊本全相平话五种 日本所藏原刊题“建安虞氏新刊”。建安即今福建建瓯,虞氏系刊行者姓氏。此五种平话均分上中下三卷,不题撰者。

〔2〕 《赤壁鏖兵》 陶宗仪《辍耕录》卷二十五“金院本名目”著录,今佚。《诸葛亮秋风五丈原》,一名《诸葛亮军屯五丈原》,曹本《录鬼簿》著录,金元间王仲文撰,今残存逸文。《隔江斗智》,全名《两军师隔江斗智》,元明间无名氏撰。明臧晋叔《元曲选》辛集收入。

《连环计》,全名《锦云堂暗定连环计》,一作《锦云堂美女连环记》,元无名氏撰。明臧晋叔《元曲选》壬集收入。《复夺受禅台》,全名《司马昭复夺受禅台》。同名剧作有二种,一为元李寿卿撰,一为元李取进撰,曹本《录鬼簿》均著录,不见传本。

〔3〕 《龙虎风云会》 全称《宋太祖龙虎风云会》,叙宋太祖赵匡胤夜访赵普及统一中国故事。明息机子辑《杂剧选》收入。

〔4〕 《三国志演义》 又称《三国志通俗演义》,卷首有弘治甲寅(1494)庸愚子(蒋大器)序和嘉靖壬午年(1522)关中修髯子(张尚德)小引,因商务印书馆影印时抽去该小引,致被误认为弘治年间刊本。此书为今所见《三国演义》最早刊本。

〔5〕 陈寿(233—297) 字承祚,西晋安汉(今四川南充)人,晋时任著作郎、治书侍御史。晋灭吴后,集合三国时官私著作,撰成《三国志》一书。裴松之,参看本卷第51页注〔2〕

〔6〕 习凿齿(?—384) 字彦威,东晋襄阳(治所今湖北襄樊)人,曾官荥阳太守,撰有《汉晋春秋》。孙盛,字安国,东晋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遥)人,官至秘书监,加给事中。撰有《魏氏春秋》、《晋阳秋》等。

〔7〕 谢肇淛 字在杭,明长乐(今属福建)人,万历间官广西右布政使。所撰《五杂组》,十六卷,多记风物掌故。其中论及《三国演义》时云:“事太实则近腐,可以悦里巷小儿,而不足为士君子道也。”

〔8〕 章学诚(1738—1801) 字实斋,清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曾官国子监典籍。撰有《文史通义》等。所撰《丙辰札记》,一卷,其中曾云:“凡演义之书,如《列国志》、《东西汉》、《说唐》及《南北宋》,多记实事;《西游记》、《金瓶梅》之类,全凭虚构,皆无伤也。唯《三国演义》则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以至观者往往为之惑乱。”

〔9〕 毛宗岗 清初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生平不详。金人瑞,即金圣叹(1608—1661),原姓张,名采,清初吴县(今属江苏)人。

金圣叹在《水浒传》每回正文前加上评语,称“圣叹外书”,毛宗岗也以同样手法,在《三国演义》每回前面加上评语,每回里还有夹批,并冒称“圣叹外书”。

〔10〕 《隋唐志传》 罗贯中《隋唐志传》原本已不存,今本题《隋唐两朝志传》,十二卷,一二二回,明万历己未年(1619)刊本,卷首有杨慎及林瀚(即下文“林氏”)序,林序自谓该书由他纂辑。内容记隋末至唐僖宗乾符年间事。林瀚,字亨大,明闽县(今福建闽侯)人,官至南京吏部尚书。

〔11〕 褚人获 字石农,清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撰有《坚瓠集》、《读史随笔》等。

〔12〕 袁于令(1592—1674) 名韫玉,号箨庵,明末清初吴县(今属江苏)人。撰有传奇《西楼记》及小说《隋史遗文》等。所藏《逸史》,唐代卢肇撰,已佚。褚人穫《隋唐演义》序载:“昔箨庵袁先生曾示予所藏《逸史》,载隋炀帝、朱贵儿、唐明皇、杨玉环再世姻缘事,殊新异可喜,因与商酌编入本传,以为一部之始终关目。”

〔13〕 《大业拾遗记》 此书及《海山记》、《迷楼记》、《开河记》,参看本书第十一篇。

〔14〕 《隋唐嘉话》 三卷,唐刘餗撰。《明皇杂录》,二卷,唐郑处诲撰。《常侍言旨》,一卷,唐柳珵撰。《开天传信记》,一卷,唐郑棨撰。《次柳氏旧闻》,一卷,唐李德裕撰。《开元天宝遗事》,四卷,五代王仁裕撰。《长恨歌传》、《梅妃传》,分别参看本书第八篇、第十一篇。《太真外传》,参看本卷第108页注〔14〕

〔15〕 《残唐五代史演义》 日本《内阁文库书目》著录:“残唐五代史演义传》,六十回,二卷。宋罗本。明汤显祖批评。清版,四本。”

〔16〕 王慎修 明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不详。

〔17〕 张无咎 名誉,明末楚黄(今湖北黄岗)人,余不详。龙子犹,即冯梦龙,参看本书第二十一篇。

〔18〕 尉迟偓 南唐人,曾任朝议郎守给事中,修国史。《中朝故事》,《宋史·艺文志》著录二卷。关于术人续头故事,见下卷。

〔19〕 郑獬(1022—1072) 字毅夫,北宋安陆(今属湖北)人。

曾官翰林学士,知开卦府。《马遂传》,见所撰《郧溪集》。 

第十五篇 元明传来之讲史(下)

《水浒》故事亦为南宋以来流行之传说,宋江亦实有其人。《宋史》(二十二)载徽宗宣和三年“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降后之事,则史无文,而稗史乃云“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见十三篇)。然擒方腊者盖韩世忠(《宋史》本传),于宋江辈无与,惟《侯蒙传》(《宋史》三百五十一)又云,“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

似即稗史所本。顾当时虽有此议,而实未行,江等且竟见杀。

洪迈《夷坚乙志》(六)言,“宣和七年,户部侍郎蔡居厚罢,知青州,以病不赴,归金陵,疽发于背,卒。未几,其所亲王生亡而复醒,见蔡受冥谴,嘱生归告其妻,云‘今只是理会郓州事’。夫人恸哭曰,‘侍郎去年帅郓时,有梁山泺贼五百人受降,既而悉诛之,吾屡谏,不听也。……’”《乙志》成于乾道二年,去宣和六年不过四十余年,耳目甚近,冥谴固小说家言,杀降则不容虚造,山泺健儿终局,盖如是而已。

然宋江等啸聚梁山泺时,其势实甚盛,《宋史》(三百五十三)亦云“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于是自有奇闻异说,生于民间,辗转繁变,以成故事,复经好事者掇拾粉饰,而文籍以出。宋遗民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人赞》〔1〕,自序已云“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2〕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今高李所作虽散失,然足见宋末已有传写之书。《宣和遗事》由钞撮旧籍而成,故前集中之梁山泺聚义始末,或亦为当时所传写者之一种,其节目如下:

杨志等押花石纲阻雪违限 杨志途贫卖刀杀人刺配卫州 孙立等夺杨志往太行山落草 石碣村晁盖伙劫生辰纲 宋江通信晁盖等脱逃 宋江杀阎婆惜题诗于壁宋江得天书有三十六将姓名 宋江奔梁山泺寻晁盖 宋江三十六将共反 宋江朝东岳赛还心愿 张叔夜招宋江三十六将降 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惟《宣和遗事》所载,与龚圣与赞已颇不同:赞之三十六人中有宋江,而《遗事》在外;《遗事》之吴加亮李进义李海阮进关必胜王雄张青张岑,赞则作吴学究卢进义李俊阮小二关胜杨雄张清张横;诨名亦偶异。又元人杂剧亦屡取水浒故事为资材〔3〕,宋江燕青李逵尤数见,性格每与在今本《水浒传》中者差违,但于宋江之仁义长厚无异词,而陈泰〔4〕(茶陵人,元延祐乙卯进士)记所闻于篙师者,则云“宋之为人勇悍狂侠”(《所安遗集补遗》《江南曲序》),与他书又正反。意者此种故事,当时载在人口者必甚多,虽或已有种种书本,而失之简略,或多舛迕,于是又复有人起而荟萃取舍之,缀为巨袟,使较有条理,可观览,是为后来之大部《水浒传》。其缀集者,或曰罗贯中(王圻田汝成郎瑛说),或曰施耐庵(胡应麟说),或曰施作罗编(李贽说),或曰施作罗续(金人瑞说)。〔5〕原本《水浒传》今不可得,周亮工〔6〕(《书影》一)云“故老传闻,罗氏为《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引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所削者盖即“灯花婆婆〔7〕等事”(《水浒传全书》发凡),本亦宋人单篇词话(《也是园书目》十),而罗氏袭用之,其他不可考。

现存之《水浒传》则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

一曰一百十五回本《忠义水浒传》。前署“东原罗贯中编辑”,明崇祯末与《三国演义》合刻为《英雄谱》〔8〕,单行本未见。其书始于洪太尉之误走妖魔,而次以百八人渐聚山泊,已而受招安,破辽,平田虎王庆方腊,于是智深坐化于六和,宋江服毒而自尽,累显灵应,终为神明。惟文词蹇拙,体制纷纭,中间诗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创初就,未加润色者,虽非原本,盖近之矣。其记林冲以忤高俅断配沧州,看守大军草场,于大雪中出危屋觅酒云:

……却说林冲安下行李,看那四下里都崩坏了,自思曰,“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叫泥水匠来修理。”

在土炕边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说(五里路外有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出来,信步投东,不上半里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拜曰,“愿神明保祐,改日来烧纸。”却又行一里,见一簇店家,林冲径到店里。店家曰,“客人那里来?”

林冲曰,“你不认得这个葫芦?”店家曰,“这是草场老军的。既是大哥来此,请坐,先待一席以作接风之礼。”林冲吃了一回,却买一腿牛肉,一葫芦酒,把花枪挑了便回,已晚,奔到草场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庇护忠臣义士,这场大雪,救了林冲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第九回《豹子头刺陆谦富安》)

又有一百十回之《忠义水浒传》,亦《英雄谱》本,“内容与百十五回本略同”(《胡适文存》三)。别有一百二十四回之《水浒传》,文词脱略,往往难读,亦此类。

二曰一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前署“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百川书志》六)。即明嘉靖时武定侯郭勋〔9〕家所传之本,“前有汗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野获编》五)。今未见。别有本亦一百回,有李贽〔10〕序及批点,殆即出郭氏本,而改题为“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然今亦难得,惟日本尚有亨保戊申(一七二八)翻刻之前十回及宝历〔11〕九年(一七五九)续翻之十一至二十回,亦始于误走妖魔而继以鲁达林冲事迹,与百十五回本同,第五回于鲁达有“直教名驰塞北三千里,证果江南第一州”之语,即指六和坐化故事,则结束当亦无异。惟于文辞,乃大有增删,几乎改观,除去恶诗,增益骈语;描写亦愈入细微,如述林冲雪中行沽一节,即多于百十五回本者至一倍余: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遈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估,改日来烧钱纸。”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

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如何?便认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

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拈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

富室豪家,却道是“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棉衣絮袄,手拈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三曰一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亦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与李贽序百回本同。首有楚人杨定见〔12〕序,自云事李卓吾,因袁无涯〔13〕之请而刻此传;次发凡十条,次为《宣和遗事》中之梁山泺本末及百八人籍贯出身。全书自首至受招安,事略全同百十五回本,破辽小异,且少诗词,平田虎王庆则并事略亦异,而收方腊又悉同。文词与百回本几无别,特于字句稍有更定,如百回本中“林冲道,‘如何?便认的。’”此则作“林冲道,‘原来如此。’”诗词又较多,则为刊时增入,故发凡云,“旧本去诗词之烦芜,一虑事绪之断,一虑眼路之迷,颇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态,颇挫文情者,又未可尽除,兹复为增定,或撺原本而进所有,或逆古意而益所无,惟周劝惩,兼善戏谑”也。亦有李贽评,与百回本不同,而两皆弇陋,盖即叶昼〔14〕辈所伪托(详见《书影》一)。

发凡又云,“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是知《水浒》有古本百回,当时“既不可复见”;又有旧本,似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盖谓王田方及宋江,即柴进见于白屏风上御书者(见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及《水浒全书》七十二回)。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辽国,成百回;《水浒全书》又增王田,仍存辽国,复为百廿回,而宋江乃始退居于四寇之外。然《宣和遗事》所谓“三路之寇”者,实指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强人,皆宋江属,不知何人误读,遂以王庆田虎辈当之。然破辽故事虑亦非始作于明,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故或造野语以自慰,复多异说,不能合符,于是后之小说,既以取舍不同而纷歧,所取者又以话本非一而违异,田虎王庆在百回本与百十七回本〔15〕名同而文迥别,殆亦由此而已。惟其后讨平方腊,则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所据旧本之前,当又有别本,即以平方腊接招安之后,如《宣和遗事》所记者,于事理始为密合,然而证信尚缺,未能定也。

总上五本观之,知现存之《水浒传》实有两种,其一简略,其一繁缛。胡应膳(《笔丛》四十一)云,“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既不堪覆瓿,复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应麟所见本,今莫知如何,若百十五回简本,则成就殆当先于繁本,以其用字造句,与繁本每有差违,倘是删存,无烦改作也。又简本撰人,止题罗贯中,周亮工闻于故老者亦第云罗氏,比郭氏本出,始着耐庵,因疑施乃演为繁本者之托名,当是后起,非古本所有。后人见繁本题施作罗编,未及悟其依托,遂或意为敷衍,定耐庵与贯中同籍,为钱塘人(明高儒《百川书志》六),且是其师。〔16〕胡应麟(《笔丛》四十一)亦信所见《水浒传》小序,谓耐庵“尝入市肆䌷阅故书,于敝楮中得宋张叔夜禽贼招语一通,备悉其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润饰成此编”。且云“施某事见田叔禾《西湖志余》”,而《志余》中实无有,盖误记也。近吴梅著《顾曲塵谈》〔17〕,云“《幽闺记》为施君美作。君美,名惠,即作《水浒传》之耐庵居士也。”

案惠亦杭州人,然其为耐庵居士,则不知本于何书,故亦未可轻信矣。

四曰七十回本《水浒传》。正传七十回楔子一回,实七十一回,有原序一篇,题“东都施耐庵撰”,为金人瑞字圣叹所传,自云得古本,止七十回,于宋江受天书之后,即以卢俊义梦全伙被缚于张叔夜终,而指招安以下为罗贯中续成,斥曰“恶札”〔17〕。其书与百二十回本之前七十回无甚异,惟刊去骈语特多,百廿回本发凡有“旧本去诗词之繁累”语,颇似圣叹真得古本,然文中有因删去诗词,而语气遂稍参差者,则所据殆仍是百回本耳。周亮工(《书影》一)记《水浒传》云,“近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所续,因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于前,此书遂为施有矣。”二人生同时,其说当可信。惟字句亦小有佳处,如第五回叙鲁智深诘责瓦官寺僧一节云: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

圣叹于“听小僧……”下注云“其语未毕”,于“……

说”下又多所申释,而终以“章法奇绝从古未有”誉之,疑此等“奇绝”,正圣叹所为,其批改《西厢记》亦如此。此文在百回本,为“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广有,僧众极多……’”云云,在百十五回本,则并无智深睁眼之文,但云“那和尚曰,‘师兄听小僧说:在先敝寺,田庄广有,僧众也多……’”而已。

至于刊落之由,什九常因于世变,胡适(《文存》三)说,“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

故至清,则世异情迁,遂复有以为“虽始行不端,而能翻然悔悟,改弦易辙,以善其修,斯其意固可嘉,而其功诚不可泯”者,截取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至结末,称《后水浒》,一名《荡平四大宣传》,附刊七十回之后以行矣。其卷首有乾隆壬子(一七九二)赏心居士序。

清初,有《后水浒传》四十回,云是“古宋遗民著,雁宕山樵评”,盖以续百回本。其书言宋江既死,余人尚为宋御金,然无功,李俊遂率众浮海,王于暹罗,结末颇似杜光庭之《虬髯传》。古宋遗民者,本书卷首《论略》云“不知何许人,以时考之,当去施罗未远,或与之同时,不相为下,亦未可知”。然实乃陈忱之托名;忱字遐心,浙江乌程人,生平著作并佚,惟此书存,为明末遗民(《两浙輶轩录》补遗一《光绪嘉兴府志》五十三),故虽游戏之作,亦见避地之意矣。

然至道光中,有山阴俞万春作《结水浒传》七十回,结子一回,亦名《荡寇志》,则立意正相反,使山泊首领,非死即诛,专明“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只有被张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话”〔19〕,以结七十回本。俞万春字仲华,别号忽来道人,尝随其父宦粤。瑶民之变,从征有功议叙,后行医于杭州,晚年乃奉道释,道光己酉(一八四九)卒。《荡寇志》之作,始于丙戌而迄于丁未,首尾凡二十二年,“未遑修饰而殁”,咸丰元年(一八五一),其子龙光始修润而刻之(本书识语)。书中造事行文,有时几欲摩前传之垒,采录景象,亦颇有施罗所未试者,在纠缠旧作之同类小说中,盖差为佼佼者矣。

此外讲史之属,为数尚多。明已有荒古虞夏(周游《开辟演义》锺惺《开辟唐虞传》及《有夏志传》)〔20〕,东西周(《东周列国志》《西周志》《四友传》)〔21〕,两汉(袁宏道评《两汉演义传》)〔22〕,两晋(《西晋演义》《东晋演义)》〔23〕,唐(熊锺谷《唐书演义》)〔24〕,宋(尺蠖斋评释《两宋志传)》〔25〕诸史事平话,清以来亦不绝,且或总揽全史(《二十四史通俗演义》)〔26〕,或订补旧文(两汉两晋隋唐等),然大抵效《三国志演义》而不及,虽其上者,亦复拘牵史实,袭用陈言,故既拙于措辞,又颇惮于叙事,蔡奡《东周列国志读法》〔27〕云,“若说是正经书,却毕竟是小说样子,……但要说他是小说,他却件件从经传上来。”本以美之,而讲史之病亦在此。

至于叙一时故事而特置重于一人或数人者,据《梦粱录》(二十)讲史条下云,“有王六大夫,于咸淳年间敷衍《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听者纷纷。”则亦当隶于讲史。

《水浒传》即其一,后出者尤夥。较显者有《皇明英烈传》〔28〕一名《云合奇踪》,武定侯郭勋家所传,记明开国武烈,而特扬其先祖郭英之功;后有《真英烈传》〔29〕,则反其事而詈之。

有《宋武穆王演义》〔30〕,熊大本编,有《岳王传演义》〔31〕,余应鳌编,又有《精忠全传》〔32〕,邹元标编,皆记宋岳飞功绩及冤狱;后有《说岳全传》〔33〕,则就其事而演之。清有《女仙外史》〔34〕,作者吕熊(刘廷玑《在园杂志》云),述青州唐赛儿之乱;有《梼杌闲评》〔35〕,无作者名,记魏忠贤客氏之恶。其于武勇,则有叙唐之薛家(《征东征西全传》)〔36〕,宋之杨家(《杨家将全传》)及狄青辈(《五虎平西平南传》)〔37〕者,文意并拙,然盛行于里巷间。其他托名故实,而借以腾谤报怨之作亦多,今不复道。

※  ※ ※

〔1〕 龚圣与(1222—约1304) 名开,号翠岩,宋末元初淮阴(今属江苏)人。《宋江三十六人赞》,是龚分别为宋江等三十六人所写的一组四言诗,见宋周密《癸辛杂识读集》。

〔2〕 高如李嵩辈 一说指高如、李嵩等宋元之际民间文人。一说高如非人名,全句意谓一时高手如李嵩辈。李嵩,南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曾官三朝画院待诏,以画人物著称。

〔3〕 元杂剧取材于水浒故事的,今知有三十多种,现存者有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李文蔚《同乐院燕青博鱼》、康进之《梁山泊黑旋风负荆》、无名氏《鲁智深智赏黄花峪》等。

〔4〕 陈泰 字志同,号所安,元茶陵(今属湖南)人,由翰林庶吉士改授龙南令。撰有《所安遗集》。

〔5〕 关于《水浒传》编撰者,说法不一。或曰罗贯中,王圻《续文献通考》卷一七七:“《水浒传》,罗贯著。”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五:“钱塘罗贯中本者,编撰小说数十种,而《水浒传》叙宋江等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郎瑛《七修类稿》卷上:“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本贯中所编。”或曰施耐庵,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元人武林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施某指施耐庵。

或曰施作罗编,明袁无涯原刊本《李卓吾评忠义水浒全传》(一二○回,不分卷)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李贽《忠义水浒传叙》亦云:

“施罗二公传水浒。”或曰施作罗续,参看本卷第151页注〔16〕

〔6〕 周亮工(1612—1672) 字元亮,号栎园,明末清初祥符(今河南开封)人。明崇祯时任监察御史,入清任户部右侍郎。撰有《赖古堂集》、《因树屋书影》等。

〔7〕 灯花婆婆 钱曾《也是园书目》词话部分著录《灯花婆婆》一篇,写唐刘积中受到从灯花中跳出的白发老妇吵扰的故事。原文已佚,《平妖传》中略叙其事。

〔8〕 《英雄谱》 明崇祯间刻印。每页分上下两栏,上为《忠义水浒传》,下为《三国演义》。

〔9〕 郭勋 明濠州(治所今安徽凤阳)人。明开国功臣郭英之后,袭封武定侯。

〔10〕 李贽(1527—1602) 字卓吾,别号温陵居士,明泉州晋江(今属福建)人。曾任云南姚安知府。所撰有《焚书》、《藏书》等,曾评点《水浒传》。

〔11〕 享保 日本中御门天皇的年号(1716—1736)。宝历,日本桃园天皇的年号(1751—1764)。

〔12〕 杨定见 字凤里,明麻城(今属湖北)人。他在《忠义水浒全书·小引》中说:“吾之事卓吾先生也,貌之承而心之委,无非卓吾先生者。……自吾游吴,访陈无异使君,而得袁无涯氏。……嗣是数过从语,语辄及卓老,求卓老遗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阅之遗书又甚力,无涯氏岂狂耶癖耶?吾探吾行笥,而卓吾先生所批定《忠义水浒传》及《杨升庵集》二书与俱,挈以付之。无涯欣然如获至宝,愿公诸世。”

〔13〕 袁无涯 名叔度,明末苏州人。经营“书植堂”,刊行书籍。

〔14〕 叶昼 字文通,明无锡(今属江苏)人。撰有《悦客编》等。

常假托名人评点诸书。周亮工《因树屋书影》指出:“当温陵《焚、藏书》盛行时,坊间种种借温陵之名以行者,如《四书第一评、第二评》、《水浒传》、《琵琶》、《拜月》诸评,皆出文通手。”

〔15〕 百十七回本 今所见《水浒》无百十七回本。

〔16〕 关于施耐庵、罗贯中关系问题,高儒《百川书志》卷六史志三载:“《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又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元人武林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其门人罗本亦效之为《三国志演义》,绝浅陋可嗤也。”

〔17〕 吴梅(1884—1939) 字瞿安,号霜厓,长洲(今江苏吴县)人。曾任北京大学等校教授。所撰《顾曲塵谈》,论述戏曲音律及作曲方法,中有一章专记元明以来戏曲家遗事轶闻。

〔18〕 “恶札” 金圣叹反对侯蒙上书招安宋江,认为“反贼”不能招安,只能剿灭。贯华堂本《金人瑞删定水浒传》卷首《宋史目》评语:“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如侯蒙其人者,亦幸而遂死耳。

脱真得知东平,恶知其不大败公事,为世僇笑者哉!何罗贯中不达,犹祖其说,而有续《水浒传》之恶札也。”

〔19〕 这里的“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等二句,见俞万春《荡寇志》卷首《引言》。

〔20〕 写荒古虞夏者,如周游《开辟演义》、锺惺《开辟唐虞传》及《有夏志传》。周游,字仰止,号五岳山人。明代人,生平不详。

《开辟演义》,六卷八十回。锺惺(1574—1624),字伯敬,明湖广竟陵人。《开辟唐虞传》,即《盘古至唐虞传》二卷十四则。《有夏志传》,四卷十九则。两书旧题“景陵锺惺景伯父编辑”,“古吴冯梦龙犹龙父鉴定”。实为明无名氏所撰。

〔21〕 写东西周者,如《东周列国志》、《西周志》、《四友传》。

《东周列国志》,二十四卷一○八回。明余邵鱼撰《列国志传》,明末冯梦龙改订为《新列国志》,清蔡元放删改为《东周列国志》,并加评语。

《西周志》,未见,据黄摩西《小说小话》载,此书“铺张昭王南征、穆王见西王母及平徐偃王事。”《四友传》,即《鬼谷四友志》,三卷,不分回目,清杨景淐撰。

〔22〕 写两汉者,如袁宏道评《两汉演义传》。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明公安(今属湖北)人。明三台馆本《全汉志传》,十四卷,卷首有袁宏道序。

〔23〕 写两晋者,如《东西晋演义》。此书包括《西晋演义》四卷,《东晋演义》八卷。明无名氏撰,题“秣陵陈氏尺蠖斋评释”,首有雉衡山人(明杨尔曾)序。

〔24〕 写唐代者,如熊钟谷《唐书演义》。熊钟谷,即熊大木,明建阳(今属福建)人。《唐书演义》,全名《唐书志传通俗演义》,九十节(实为八十九节)。

〔25〕 写宋代者,如尺蠖斋评释《南北两宋志传》。尺蠖斋,明陈继儒书斋名。《南北两宋志传》,包括《南宋志传》、《北宋志传》,各十卷五十回。书题“姑孰陈氏尺蠖斋评释”。《南宋》题“陈继儒编次”,《北宋》不题撰人。前者演太祖事,后者演宋初及真宗、仁宗二朝事。

书名“南宋”“北宋”,实与历史上南北宋分期无关,且未涉及南宋时事。

〔26〕 通写全史者,如《二十四史通俗演义》。此书二十六卷四十四回,清吕抚撰。原题《纲鉴演义》,后来传本改称今名。

〔27〕 蔡奡 字元放,号野云主人,清江宁(今属江苏)人。《东周列国志读法》,见其评本《东周列国志》。

〔28〕 《皇明英烈传》 六卷,明无名氏撰。

〔29〕 《真英烈传》 未见。据黄摩西《小说小话》载:“似因反对前书(指《英烈传》)而作,开国诸将中,于郭英多所痛诋。”

〔30〕 《宋武穆王演义》 即《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八卷八十则,题“鳌峰熊大木编辑”。

〔31〕 《岳王传演义》 即《大宋中兴岳王传》,八卷,题“红雪山人余应鳌编次”,实即熊大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另一传本。余应鳌,生平不详。

〔32〕 《精忠全传》 即《岳武穆王精忠传》,六卷,六十八回,明无名氏编,为熊大木《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删节本。题“邹元标编订”,系假托。邹元标(1551—1624),字尔瞻,明吉水(今属江西)人,曾官吏部左侍郎,撰有《愿学集》。

〔33〕 《说岳全传》 二十卷,八十回,清钱彩撰。彩字锦文,仁和(今浙江杭州)人。

〔34〕 《女仙外史》 一百回。吕熊,字文兆,清初吴人,撰有《诗经六艺辨》等。

〔35〕 《梼杌闲评》 一名《明珠缘》,五十回,不题撰人姓名。

〔36〕 叙唐之薛家者,如《征东征西全传》。《征东》即《说唐后传》,五十五回;《征西》即《征西说唐三传》,十卷,八十八回,均清无名氏撰。薛家,指唐代名将薛仁贵一家。

〔37〕 叙宋之杨家及狄青辈者,如《杨家将全传》及《五虎平西平南传》。《杨家将全传》,又名《杨家通俗演义》,八卷,五十八则,明无名氏撰。《五虎平西平南传》,包括《五虎平西前传》、《五虎平南后传》,前传十四卷,一一二回;后传六卷,四十二回,均清无名氏撰。

杨家,指宋代名将杨业一家。“五虎”,指狄青等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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