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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取首句人名为篇名,全篇由十几则寓言故事汇编而成,内容较杂,大体还是说明道体的特征及其作用。本篇值得关注的是,有些并非直接谈道或侧重谈道的寓言故事写得极为深刻,极为精彩,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如下面所选的“魏莹与田侯牟约”一段,写魏惠王因田侯牟背约,一怒之下就要派人去刺杀他。起笔就勾勒出一个鲜活的人物。以下就此事分别描绘了作为好战将军的态度、反对挑起战争而危害百姓的人物的态度、把主张攻打与反对攻打的争论都视为兴乱的人物的态度,直至引出悟道者戴晋人,通过戴晋人之口叙述蜗角之战,才渐近主题,开始阐述主旨,层层递进,如剥竹笋,层层深入,极有说服力。又如“柏矩学于老聃”一段,老聃弟子出游齐国,看见街上一具受刑示众的死尸,由此感慨一通。所感何事,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犯罪?是痛恨刑法严酷,还是责备立法不公?然而都不是。作者锐利的眼光,扫过常人常理的层面,触及到案件的本源,揭示了社会的根源。作者通过柏矩之口,历数上层统治者种种盘剥欺诈百姓的招数后,道出了案件的因果关系,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并挺身为民请命,说:“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这一责问,于千载之后,今天读来,仍令人震撼。
一
魏莹与田侯牟约 (1) ,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
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 (2) ,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 (3) 。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 (4) ,然后抶其背 (5) ,折其脊。”
季子闻而耻之 (6) ,曰:“筑十仞之城 (7) ,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 (8) 。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也,不可听也。”
华子闻而丑之 (9) ,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
君曰:“然则若何?”
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 (10) 。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 (11) 。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12) 。”
君曰:“噫!其虚言与?”
曰:“臣请为君实之 (13) 。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 (14) ?”
君曰:“无穷。”
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 (15) ,若存若亡乎?”
君曰:“然。”
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 (16) ,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 (17) ?”
君曰:“无辩。”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 (18) 。
客出,惠子见 (19) 。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
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 (20) ;吹剑首者 (21) ,吷而已矣 (22) 。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注释】
(1) 魏莹:魏惠王,名莹。按,《史记·六国年表》载魏惠王名 。田侯牟:疑指齐桓公。齐桓公名午,“牟”大概为“午”之讹。然齐桓公与魏惠王又不同时。此类当作寓言看待,不必究其所指。
(2) 犀首:官名,相当于后世的虎牙将军。
(3) 匹夫:无官职的一般百姓。从仇:报仇。
(4) 忌:齐将田忌。一说“忌”为“亡”字之讹。
(5) 抶(chì):鞭打。
(6) 季子:魏国贤臣。
(7) 仞:七尺或八尺为一仞。
(8) 胥靡:服役的犯人。
(9) 华子:魏国贤臣。
(10) 见:引见。戴晋人:得道者。
(11) 蛮氏:与前“触氏”,皆为虚拟国名。“触氏”喻争,“蛮氏”喻蠢。
(12) 逐北:追逐败逃之人。逐,追逐。北,败北,败逃。
(13) 实之:证实此话。
(14) 在:察。
(15) 反在:反察,反观。通达之国:指人马舟车所能到达的地方。
(16) 梁:魏国都城,今河南开封。
(17) 辩:通“辨”,区别。
(18) 惝然:恍惚不定的样子。
(19) 见:指拜见魏君。
(20) 嗃(xiāo):宏亮而悠长的声音。
(21) 剑首:指剑鼻环的小孔。
(22) 吷(xuè):细微的声音。
【译文】
魏莹与田侯牟订有盟约,而田侯牟却违背了盟约。魏莹十分愤怒,准备派人去刺杀他。
公孙衍将军听说后,感到这种做法很可耻,便对魏莹说:“君主您是万乘大国的国君,却用老百姓的方法去报仇。我恳请受命率领二十万披甲士兵,为您攻打齐国,俘虏他的人民,牵走他的牛马,让他焦热烧心,疽疮发背,然后占领他的国家。等齐将田忌出逃,然后抓住他,鞭打他的后背,折断他的脊梁。这才是大国的风度,光明正大的做法。”
季子听了公孙衍的议论感到可耻,他说:“譬如要修筑十仞高的城池,已经修筑了十仞之高,却又去把它毁掉,这可是服役之人的辛苦劳动啊!现在不用兵打仗已经七年了,这是王业的基础啊。公孙衍,是个挑起战乱的人,他的话不能听。”
华子听了这些议论后,感到这些观点都很鄙陋,便说:“鼓动攻打齐国的人,是好乱的人;鼓动不要攻打齐国的人,也是好乱的人;讨论攻打与不攻打来搅乱人心的,又是一个好乱的人。”
君主说:“那么怎么办呢?”
华子回答说:“君主但求自然之道就是了。”
惠子听说了这件事,把戴晋人引荐给了魏莹。戴晋人说:“有一种小动物叫蜗牛的,君主知道吗?”
魏莹说:“知道。”
戴晋人接着说:“有个国家建在蜗牛的左角上,人称触氏;还有一个国家建在蜗牛的右角上,人称蛮氏。它们时常为争夺地盘而挑起战争,战斗中倒伏在地上的尸首就有数万之多,战胜者追逐战败者往往十天半月才返回。”
魏莹说:“唉!这不是虚话吗?”
戴晋人说:“我请求为君主把话说实。君主以意推测宇宙的四方上下有穷尽吗?”
魏莹说:“没有穷尽。”
戴晋人接着说:“知道自己游心于无穷的境地,再返回人烟存在的地方,是不是感到若有若无呢?”
魏莹说:“是的。”
戴晋人又说:“在这人烟存在的地方中有个魏国,在魏国之中有个梁都,在梁都之中有个君王,这君王和蛮氏有分别吗?”
魏莹说:“没有分别。”
戴晋人离开后,魏莹心中恍惚,若有所失。
客人走后,惠子进见。魏莹说:“这个客人,真是个伟大的得道者,像尧、舜这样的圣人也比不上他。”
惠子说:“吹那管箫,尚能发出宏大的声音;吹那剑鼻孔,只能发出细微的声音罢了。尧、舜,是人们所赞誉的圣人。但在戴晋人面前提起他,犹如吹一下剑鼻孔而已。”
二
柏矩学于老聃 (1) ,曰:“请之天下游 (2) 。”
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
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
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 (3) ,推而强之 (4) ,解朝服而幕之 (5) ,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 (6) ,子独先离之 (7) 。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 (8) ,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 (9) 。故一形有失其形者 (10) ,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 (11) ,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注释】
(1) 柏矩:姓柏,名矩,老子门徒。
(2) 之:往。游:游说。
(3) 辜人:受刑后被丢在街上的死尸。
(4) 强:借为“僵”,僵卧。
(5) 幕:覆盖。
(6) 菑:通“灾”,患害,灾祸。
(7) 离:通“罹”,遭难。
(8) 穷困:困扰。
(9) 枉:错误。
(10) 一形:一人。失其形:失掉生存条件。
(11) 匿:藏匿。愚:愚弄。
【译文】
柏矩在老聃那里学道,说:“请求到各诸侯国去游说。”
老聃说:“算了吧,天下的地方和这里一个样。”
柏矩再次请求,老聃说:“你先要去哪里?”
柏矩说:“从齐国开始。”
柏矩到了齐国,看见了受刑后示众的死尸,把僵化的死尸摆正,解下朝服盖上,仰天哭号,说:“先生啊!先生啊!天下将有大祸降临,你却先遭遇上了。说‘不去偷盗,不去杀人’,为什么又去做了呢?荣耀和屈辱的观念确立,然后才发现它所带来的弊病;钱财和货物过分集中,然后才发现它所带来的竞争。现在正是树立了人们所诟病的,积聚了人们所竞争的,困扰着人们的身心,使人们永远不能安于本分。要想不让人们遭受刑戮,这能做到吗?古代的君主都是把功劳归于人民,把过失归于自己;以为正道在人民一边,以为错误在自己一边。所以一旦有人遭受了伤害,就会辞职退让,自责其过。现在却不是这样,他们隐藏事物的真相而愚弄不懂的人,增加事情的难度而把不敢去做的人定为罪犯,加重任务的分量而处罚不能胜任的人,增加路程的距离而责罚限期不到的人。这样一来,百姓的智慧和气力就都用尽了,接下来只好用虚假来对付。上层的统治者们天天做出弄虚作假的事情来,不能不让下层的士民不利用虚伪来应付。能力不足而被逼无奈就会做假,智力不足而被逼无奈就会欺骗,财力不足而被逼无奈就会去偷盗。请问盗窃的风行,要责备谁更合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