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1895年10月中旬,台湾附近海域。

青年在甲板上眺望着波澜不惊的海面,恣意地伸了个懒腰,惬意道:“好安静……不知陆地的骚乱消停些了没有?”

他乘坐的是一艘饱受风浪、残破不堪的罗查式帆船。所谓罗查式,是指安装上西式蒸汽设备的中式传统帆船。这类船只在当时的中国沿海随处可见,船员不需要很多,数人就足以应付。

时值闰年,农历有两个五月。洋人眼中的10月,按中国的老皇历算来,才八月份。去年的农历八月,甲午战争爆发,半年后,以清国战败落下帷幕。

事后,李鸿章在呈给朝廷的请罪书中说:“以北洋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国之师,自知不逮。”北洋军原本是李鸿章麾下的“私军”,所谓“一隅之力”,便是他李鸿章一人之力。这位晚晴名臣的话中话再明显不过——以我一己之力,敌一国之师,安有不败之理?

青年正眺望着远方的海平线,一个豪放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消停得了吗?……有些人扼腕叹息,有些人暗自窃喜。你没见咱船上的客人个个喜上眉梢?”说话者年近四十,外形彪悍。

青年问道:“夏威夷也在庆幸清国战败吗?”

彪悍男人懒洋洋地站起身,抖去手上的灰尘,幸灾乐祸道:“何止夏威夷!那伙人哪个不跟过节似的?我也是。”

谈话间,台湾最南端的鹅銮山已近在咫尺。船头的油漆字已脱落,几乎无法辨认,但这艘老船有一个响亮的名字——FALCON(“隼”号)。

“大竹哥,昨儿在安平港口还能瞧到几艘洋船,今儿怎么只剩几艘破渔船了?”青年问道。

大竹就是那个彪悍的男人。他望着前方不远的陆地,叹道:“阿福一定在昨天的船队里。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清国的台湾了。”

青年口中的骚乱,指的正是日军接管台湾一事。

今年4月17日(以下皆公元),清国被迫签署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按照条约内容,清国割让给日本的领土,除台湾外,本还有辽东半岛。但在俄、法、德三国的干涉下,日本不得不放弃了辽东半岛。但是日本接管台湾是势在必行的。新任台湾总督——海军大将桦山资纪早已率近卫师团与第二师团,企图武力接管台湾。6月初,日军占领台北。时任台湾巡抚的唐景崧乔装为平民,混入德意志商船弃城而逃。而在台南方面,有曾在越南力克法兰西军队的猛将刘永福坐镇。刘将军固守安平炮台,怎奈弹尽粮绝,不得不乘洋船于昨日从台湾撤退。

大竹口中的“阿福”,便是堂堂台湾总兵刘永福。中国人自古以来便习惯于在他人的姓名前加个“阿”字,以表亲昵。刘永福本为流民出身,后投奔太平天国军。太平天国覆灭后,他流亡至越南,归顺阮朝政权,之后组织“黑旗军”,抵抗侵略越南的法军。在他的率领下,黑旗军成功手刃两名法兰西司令官卡尼尔和瑞莱。也正因为如此,他被软弱的阮朝所疏远,后来降清,做了广东总兵。但他毕竟是招安而来的叛军,甲午战争开幕之际,清政府便调遣他去镇守台湾。

“我还盼着阿福能让假洋鬼子吃些苦头呢……”青年的失望溢于言表。

“唉……看来黑旗军也不过如此。而且,阿福也不比当年。别看日本的架势大,只不过是卖昔日英雄一个面子罢了。”大竹叹道。

刘永福曾严词拒绝日军大将桦山的劝降。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英雄,以撤退保全了自己的晚节。

每天都会有人驾舟而来,将岛内的形势传达至“隼”号。这些探子似乎都是大竹的旧相识。

依照条约,台湾的官吏、军队、庶民均不得有异动,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军接管自己的家园。揭竿而起之人自然不在少数,但多是企图趁乱逃亡岛外之辈。揭竿而起无外乎暴力反抗,到头来,只是害得清国背上违反国际公约的骂名。

一场战争的失利,并不足以压垮中国。真正可怕的是随之而来、贻害数代子孙的巨额赔偿——白银两亿两,五十年分期偿还。

据《清史稿?食货志》记载,甲午海战前的光绪十七年(1891年),清国的岁入约为八千九百六十八万两,岁出为七千九百三十五万两。甲午战争中,清国未踏入日本领土一兵一卒。这一赔,却赔去了两年以上的财政收入。难以想象,未来五十年这个国家将会是何等惨状。

“隼”号已是第三次游经此地了。对此,大竹自嘲道:“此番阿福溃逃,台湾气数已尽。说来也是造化,我一介海民,竟亲身经历了国家国土沦丧,被自己国家所抛弃。”

“无论是国兴,还是国亡,大竹哥都能赚个钵满盈盆不是?”青年调侃道。

“你这张嘴真是越来越欠抽了,小军。”

大竹敲了敲青年的后脑勺儿,惹得青年那垂在脑后的辫子抗议似的跳了跳。

“隼”号的营生原本仅仅局限于香港海域,但自从6月赴台起,至今短短四个月,大竹已赚得盆满钵满。他瞅准的,是此地价格低廉的军火弹药。

谈及台湾的兵力,初任巡抚刘铭传曾在台设四十营,按当时的军制,五百军士为一营。也就是说,台湾省确立之初,坐拥兵力逾两万。而次任巡抚却将军队的规模折半,仅保留数千正规军士,并延续至今,以至于与日开战时,兵源吃紧,还得倚仗广东的江湖人士协助征兵。可笑的是,临时凑足的乌合之众登陆台湾时,下关会议已尘埃落定。广东军首领——江湖大哥吴国华,自然成了世人的笑柄——

“大老远从广东赶过来投降,真是难为吴老大了。”

“广东兵逃得啊,那叫一个丢盔弃甲。这会儿去台湾,遍地都是枪炮。”

这是从吴国华手下口中得知的消息,假不了。“隼”号自然不能错过这发财的良机,当即掉转船头,赶赴台湾。贱买吴军丢弃的枪炮,再高价卖给有需求的人。天底下没比这更便宜的买卖了。

小军手搭凉棚,注意到一艘小舟缓缓驶出港口,忙提示大竹道:“大竹哥,卖家来了。”

小舟愈发靠近了,大竹认出操船之人,挥手招呼道:“哎呀呀,今儿伸老爷亲自出马呀……喂,伸老爷,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伸老爷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他用与年龄不相符的响亮嗓门儿回应道:“这趟买卖怕是到头了,我理应来打个招呼,顺带与你商议商议。”

“谈崩了?”大竹感到事情不妙。

“根本没得谈。”伸老爷抱歉地摇了摇脑袋,银色的辫子随之摇摆。

谈判破裂意味着要卷铺盖走人。大竹不甘心,焦急地问爬上“隼”号的老人道:“假洋鬼子就一点儿也不动心?”

“他们个个装备精良,哪稀罕我们的土枪土炮。”

“鸦片呢?他们要鸦片吗?”

“你以为日本人和广东军一样,个个是烟鬼?”

“就没其他法子了?难不成,我们真得卷铺盖回香港了?”

“法子还是有的……给我些时间,我就不信假洋鬼子都是铁打的。俗话说得好,好赚不过战争财。”

趁着两个老板谈话的当口儿,小军与水手打开船舱,将一箱箱军火搬上“隼”号。大竹清点了“货物”后,微微点头道:“能把这么多卖给假洋鬼子已经很有本事了,剩下的,看情况吧。”

自台湾被大清收复以来,便一直是附庸于福建省的“台湾道”,直到光绪十一年(1885年)才升格为省。

日清交战正酣时,侠客吴国华却领着用二十万两银子堆出来的广东兵趁乱打家劫舍,毫无军纪可言。更荒谬的是,台湾布政使的私人金库里尚残存二十四万两银子,广东兵红了眼,一阵争夺下来,在金库里留下了四百余具尸体。幸存的兵卒本以为可以带着钱财逃之夭夭,谁料台湾当地的黑帮早已磨刀霍霍。最后,钱财没捞着,还把小命赔了进去。

台北基本算是一击即溃,只剩下率领黑旗军的刘永福,拒绝了英吉利领事的调停,苦守台南安平炮台至10月中旬,终究只得撤兵。

生意事宜告一段落,伸老爷问道:“对了,广东那边,还真付给吴国华佣金了?”

大竹无奈摇头,苦笑道:“白纸黑字,由不得官衙赖账。”

“这么说来,我们还得感谢朝廷专程派个阿国来给我们送枪炮了。我转手给你的枪炮,可都是百里挑一的,你放心卖便是。”

大竹似笑非笑道:“话说回来,那阿国从前也是个漕男呀。”

广东兵首领吴国华在二人口中成了“阿国”,这也难怪,若不是这“阿国”将花费二十万两购买的军火无私奉献出来,哪能成就这趟便宜买卖?

吴国华被行里人称作“大海侠客”,但大家心知肚明,他只是一介海盗罢了。伸老爷欲“进货”,还得提前跟这位“侠客”打声招呼。而将军火贱卖的消息放出去的,不是别人,也正是这位“阿国”。明摆着,他在这份买卖里也占着股。伸老爷拍了拍老友的肩膀,不舍地叹道:“今日一别,不知有无再会之日了。珍重,珍重……”

大竹亦难得语带寂寥地道:“待到重阳日,一醉倍思君啊……虽说,离重阳也没几日了。”

九九重阳,是中国自古以来登高饮酒、驱邪扫秽之日。历代诗人围绕重阳一节均留有佳作。而九月九日,对此时的大竹而言,既是重阳佳节,亦是兴大事之日。他是务必要在那之前赶回香港的。

所谓大事,便是“夏威夷”孙文组织的反清武装起义。因为这个年轻的医生与夏威夷颇有渊源,因此得了这个绰号。随着大事之日的临近,大竹的言行举止也在不自觉中增添了几分军人气息。这船军火,正是为起义准备的。伸老爷被蒙在鼓里。就连小军也只是知道这批货的买家是“夏威夷”孙文,而对起义一事一无所知。

常言道,商人重利轻离别。大竹本不想感情用事,但或许是因为大事之日临近,他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聊完正事,伸老爷对这艘船的名字产生了兴趣:“你这艘船的名字,好像是某种鸟?给船取个鸟名,这与你的性子格格不入呀。”

“是的,翻译成汉文,是鹘(隼)。”

“鹘……只闻其名,未曾见过本尊。听说飞得挺快,你这破船能跑得那么快吗?”

“哈哈,我这船虽不是鹘,却是做捕鹘之用的。”

“这倒新鲜。至今捕着几只了?”

大竹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才刚刚出动,好戏在后头。”

伸老爷来了兴趣,惊奇道:“这鹘,果真如此难捉?”

“那是自然,我们所捕的可非凡鹘。海东青……可听说过?此鹘以断崖绝壁为巢,需以命相抵方可捕之。”

大竹说这番话时,语气中多了一丝决绝,倒像是在警醒自己。

伸老爷显然对此鸟未有耳闻:“海东青?难道是栖息在海东边的青鸟……”

“满人曾成功捕到过此鹘。这可是玩儿命的买卖,他们也是被逼无奈。”

“怎么说?”

“数百年前,满人是契丹人的奴才,只消主子一句话,刀山得上,火海得下。多少满洲汉子为此丧命,只是为了取悦主子罢了。”

“海东青”乃是用作狩猎的珍稀猎禽,契丹贵族曾以拥有一只海东青为傲。当时,女真人(后清朝)还是契丹的附庸,敬奉海东青是附庸的义务,不得有一丝作假。为此,每年上贡之期,就会有不计其数的满族壮年成为崖下冤魂。

大竹继续说:“于是乎,女真不堪压迫,奋起反抗,最终实现了民族独立……说海东青成就了满洲,一点儿不为过。”

言者似乎通晓历史,但听者却只是一介海民。别说当时还未普及“满洲”一词,就连女真人,伸老爷也是一知半解。

“被压迫的人,因为一头鸟翻身做主……你这船名,取得别有深意呀。我懂了,就说你小子怎么懂这么多,都是‘会’里学的吧?”

伸老爷虽目不识丁,却可贵地有一副缜密的心思。他口中的“会”不是其他,正是反清组织的代称。大竹显然也是“会”中人,否则,伸老爷绝不敢在外人面前提及这个字眼儿。

清朝是一个由少数满人统治多数汉人的朝代,清廷对汉人团结尤为警惕。民间自发的“会”与“会党”,通常会被列为反叛组织。简单一个“会”字,包含了“天地会”“三合会”“致公会”等,甚至“青帮”这样的帮派也被列入其中。

大竹顿感亲切,笑道:“原来你也是会里的兄弟,同志,同志!”

“只是不知,昨儿撤兵的阿福,是否也算是会里的同志?”

“谁又知晓呢?或许以前算是吧。但如今他又是清廷的总兵。有些事,还真不能一概而论。”

既然伸老爷都来亲自道别,这场便宜买卖多半要告吹。买卖双方因一个“会”字而交心。既为同志,大竹将买家的内幕向伸老爷透露了一二。

当时的“会”,皆无一例外地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新人入会时,均少不了要高喊这个口号。

清廷严打民间会社,天地会等反清组织自不必谈,就连宗教性质的会社也是动辄得咎。但毕竟是封建国家,统治者难免会在宗教问题上网开一面,于是,民间就出现了大批披着宗教外衣的政治团体。

除此,清廷另有一项禁令,名曰“禁水夫设教”。水夫常年漂泊他乡,为求心安。热衷于三五成群,拉帮结派,以至于这一群体倒成了宗教组织的主力军。传言,威震四方的“青帮”,便是起源于一众渔民。伸老爷在海上漂泊了半辈子,入“会”并不为奇。

“你知道吗?阿福的爷爷辈儿,也是个穷掌船的。”

刘永福的祖祖辈辈与海结缘,其本身自然与“会”难脱干系。

伸老爷不由得好奇地问:“不晓得阿福入会时,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也要念那句经文?”

伸老爷所说的“经文”,无外乎“反清复明”四个字。每当念这句“经文”时,身边的同志均慷慨激昂。伸老爷虽茫然于这四个字的含义,但总是被周围的气氛带动,不遗余力地高喊,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反清朝,杀皇帝——哪是声大就能成的事!阿福就是个实例。入会时,他怕是把这四个字喊得比谁都响亮。现如今呢?还不照样骑着大马,当着大官。这是赤裸裸的背叛。但不知为何,同志们却对这位刘将军尤为宽恕,得知他在与日军交战,还敬之如英雄。

在台北战线,吴国华旗下的广东军趁乱烧杀掠夺,当地居民对其恨之入骨:“假洋鬼子怎么还不把这群浑蛋赶出台湾!”以至于在军队溃败时,落单的逃兵非但没有受到当地民众的体恤,反而遭到了疯狂的报复。

反观台南战线,刘永福率麾下的黑旗军,苦守至10月,弹尽粮绝才作罢。另有一种观点认为,刘永福所率的嫡系黑旗军不是其他,正是天地会教众。刘永福投奔太平天国时,已为天地会一员。他被清将冯子材赶至越南时,命座下教众以黑旗为令旗,以“义”字为旗号。“黑旗军”因此得名。

如此英雄,最终为何会选择降清,伸老头儿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郁闷地嘟囔道:“叛徒……”

“哈哈……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当初,阿福被清将追杀到越南,顺道还帮越南皇帝剿了匪。而如今呢,他成了清廷的总兵,与当年追杀自己的清将并肩作战,共同为越南皇帝剿匪。更可笑的是,这个清将,从前就是个土匪头子……‘云南大王’冯子材的大名,伸老爷儿可有耳闻?”

“没听说过……”

“听没听过都无所谓,你只要明白这个道理就足够了。”

伸老爷可不喜欢被后辈教育,反问道:“可别告诉我,买枪炮的夏老板也是个土匪?”

“那小子可是个医生,正儿八经的。”

伸老爷显然将“夏威夷”当成了个汉名。

大竹纠正道:“那家伙不姓夏,‘夏威夷’只是绰号,他姓孙。”但不管他如何解释,伸老爷始终不相信文质彬彬的医生会是军火买家。

大竹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纠正一点,夏威夷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郎中,他是学西医的,广东香山[广东中山市,古称香山。1925年,香山县改名为中山县,以纪念孙中山。]籍。”

“我懂了。他从前一定和吴国华一样,是做海上营生的。”伸老爷有此判断,皆因香山临近澳门,海民众多。

大竹无可奈何,只得苦笑道:“罢了罢了,随你怎么想吧。”

“反正,他是我们的同志,这总不会错吧?”

古时的中国人喜欢在自己的名字上做文章。孙文,字载之,号日新,后改逸仙。幼时曾名“德明”[“德明”为孙中山的谱名,即族谱中的名字,也就是没出生就被修族谱的人确定的。],入学后改名为“帝象”。其中,“逸仙”最为人所熟知,孙文的国际通称“Sun Yat-sen”正是此二字的音译。而他常用之名则为中山[3]。

此时,孙文已过了而立之年,但仍籍籍无名。因年少时曾至夏威夷投奔其兄三年有余,得绰号“夏威夷”。他在当地小有名气,皆因当时西医可是稀罕物。

伸老爷所言的“同志”,指的自然是“会”中人。大竹点头。

“那他一定也念过‘经’吧?只求他不要像阿福一样背叛就好!”他对这句“经文”似乎异常执着。

大竹年长孙文三岁,孙文恪守长幼之节,唤其“大竹兄”,抑或“廖先生”。在给大竹的这趟台湾之旅饯行时,孙文曾作如下委托:“大竹兄此番赴台,请务必仔细观察战败后台湾的人情百态,特别是台湾民众对《马关条约》做何看法。”

大竹在登陆后,首先感受到的是:当地百姓对趁乱掠夺的广东军的憎恨;对素未谋面的日本兵,他们倒生不出多少恨意。甚至连站在百姓对立面的台湾黑帮,此时也同仇敌忾,加入报复的行列。

清朝虽施行银本位制,却未锻铸银币。民间流通的货币,多为银成分达标的银块与马蹄银。也因此,府库藏银多为洋银(外国的银币)、马蹄银,甚至有形状各异的银块。广东军丢盔弃甲,正是为了能多扛走一些银子与鸦片。

鸦片……有些同情心的复仇者就会呼吁了:“银子是咱台湾人的血汗,想扛走,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颗脑袋!至于大烟,拿走便拿走吧,谁都晓得烟瘾发作之苦……”

夏威夷[此处指孙中山(此书注释均为译注,不再赘述)。]收购军火,欲趁战败日本之际,武力颠覆清政权。大战在即,最要紧的便是弄清敌方尚存多少余力。

大竹本欲奉劝夏威夷多加重视朝鲜与辽东的战局,但他心知肚明,当下局势已远非我方之力可左右。如今大事之日将至,与清决战,已在所难免。

经此一役,哪怕无法一举平定天下,如梁山泊一般割据中原、招兵买马、蓄势待发,则清军可逐——孙文这一席话,一扫大竹心中的顾虑:“就算宰不掉皇帝,占山为王也好呀……”

而如今,亲眼看见清廷在台官吏的懦弱无能,大竹对即将降临的这场起义又多了数分信心。

台北于六月初七沦陷。“隼”号在六月初抵台后,便一直徘徊于台南海域,无缘亲眼看见清军的惨败。但战败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台南。

“隼”号此趟航行,可不单纯为了收购军火。当时台湾物资匮乏,居民日常用度多依靠大陆供给。大竹在干正事的同时,顺道靠倒卖物资小赚了一笔。若是归途能满载军火,这趟航行算完美收官。

“隼”号的东家为港商洪咏城,这个男人亦是起义军的赞助者。洪咏城旗下有多艘货船,“隼”号是前年刚盘下的,这个名字自始至终便没改过。洪咏城在赠船时,曾勉励道:“鄙人捐赠此船不为其他,仅愿诸位欲成大事的同志,如鹰隼一般振翅高飞。夏威夷兄对此船名赞赏有加,所以,我把整条船粉刷了个遍,唯独没有动船头的名称。”

廖大竹却对这个船名不以为然:“鹰隼一贯是从高空飞下捕捉猎物,兆头不好……能不能换作个由下往上飞的鸟?”

“廖兄弟所言差矣,这世上,哪有一味向上飞的鸟?夏威夷中意此名,也是看中了隼的速度与凶猛。”

洪咏城却坚持己见,油漆脱落的“FALCON”由此保留至今。

海东青,乃隼中速度之最者,时速高达四百里,已远非人眼可捕捉。

沙漠牧民契丹人对此飞禽的渴求亦在情理之中,沙漠无垠,绿洲分散。在尚无通信的古时,部落间的消息,多靠飞禽传递。5世纪,横扫欧洲大陆、蹂躏西罗马的匈奴帝国阿提拉军,便是以隼作为军徽。

而讽刺的是,如上文所言,契丹人的覆灭,均源于对海东青的渴求。

视角回到“隼”号甲板上,大竹向伸老爷大倒苦水道:“我几次奉劝夏威夷,这种鸟不吉利。他愣是不听,看到的只有速度。”

“年轻气盛嘛,难免的。待他们知道错了,便会悬崖勒马。台湾的年轻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相较于顷刻间落败的台北清军,刘永福旗下的黑旗军能与日军胶着至10月,皆归功于台湾青年对家园的热爱。国难当头,吴汤兴指挥下的新竹义军、许南英组织的台湾团练等壮丁组织林立,甚至一举夺回了日军占领下的苗栗[苗栗县,位于台湾西北部。],让世人对台湾男儿有了崭新的认识。

大竹却对此嗤之以鼻:“无非就是对你们台湾人另眼相看了些,那又如何?”

大竹对清国的抵制尚不如夏威夷,但对清军战败的幸灾乐祸,却是货真价实。

刘永福于昨日——公历10月19日,也就是农历八月初一,搭乘德意志商船逃亡厦门。

日本早在明治六年(1873年)便废阴取阳,而中国的农历制,一直持续到清朝灭亡(1911年)才终止。因此,本是同日签印的《马关条约》,日方标注的日期是4月17日,而中方标注的却是三月二十三日。加之中国为闰年,二度五月,阴阳之差愈加明显。

大竹叹道:“听说日军要登陆,巡抚唐景崧、布政使俞明震等平日里悠然度日的官老爷们溜得那叫一个利索。同为逃逸,与日军周旋百余日后再作撤兵的阿福,倒称得上英雄。”

伸老爷深以为然:“也是,无论如今是官是兵,他从前一定是‘会’中好汉。”

“唉……不谈这些了。今后怕无缘再相见,有消息记得托会里同志传达。来,伸老爷,咱哥儿俩今儿要一醉方休。”

大竹取来一精致小巧的茶色瓷瓶,瓶里头的透明液体是米酒,也就是用大米酿成的烧酒。伸老爷笑道:“板桥(台北临县)[板桥现为台湾新北市的一个区。]的酒老板每日都得给假洋鬼子运去上等的米酒。你猜怎么着?每开封一罐,假洋鬼子们总会逼酒老板尝上那第一口。”

大竹即刻理解了日军的意图,放声嘲笑道:“哈哈,一准儿是怕酒里有毒……”

“我本以为阿福能有一番作为,黑旗军这趟可是名誉扫地了。”

“没法子。阿福在安南[越南古称安南国。]时麾下数万黑旗军,降清后,仅带回不足千人。赴台后,更是被削减至寥寥三百人。虽说朝廷又为其调配了数千潮勇(潮州军),但均为乌合之众,难堪大用。不需许多,只消再给阿福数百黑旗军,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定。加之既无军粮又无军备,就算阿福是关老爷再世,也无力回天。”

瓶中佳酿见底,两人互道珍重。大竹目送伸老爷的小舟缓缓朝鹅銮鼻驶去,自言自语道:“还好有阿福在,总算不会输得太难看吧。”

也不晓得伸老爷是从哪儿听闻的,刘永福在撤兵台湾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朝廷狗官这些年让我吃尽了苦头,我这一退兵,怕是也得害台湾百姓受苦了。”

日本派至接管台湾的兵力,陆海合计逾五万。随着刘永福的撤兵,有组织的抵抗告一段落,但民间的反抗活动仍是层出不穷。

经此一役,日军损失五千兵力,但传言死因多为水土不服。日军登台后,染患风土病者多达一万七千多人。

至于清国的人员损失,尚未有公论。据桦山大将给刘永福的劝降书记载,台北的八千战俘已悉数被释放归乡。

日军亦未想到,誓死抵抗到最后一刻的,竟是土匪出身的台南刘永福。

伸老爷的小舟早已消失在海平线,大竹脑中已经开始向孙文做汇报:“唉……夏威夷所言非虚呀。台湾地方官吏不作为,巡抚、布政使双双畏战而逃。两人平日里关系不睦,连潜逃时搭乘的船都是不同的。这样的人,没有丝毫拉拢的价值。”

其后,布政使俞明震写下《台湾八日记》一文,记录下5月28日日舰靠岸至6月4日自己逃亡之间的八天。在此基础上,计算至刘永福撤兵,日军占领台南,这场战争正好持续了一百五十天。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