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vchan.cn
- 陈舜臣 繁体
常言道,想致富,修铁路。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开通,让传统的“驿马快信”(Pony Express)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仅留下横贯美利坚大陆东西岸,相隔十六公里的一座座中转站,见证了其往日的辉煌。
孙文在萨克拉门托站登上了此趟纽约之旅。这条凝聚了华工血汗的铁路,让美洲的东西两岸仿佛近若咫尺。东部的白人求职者们,纷纷蜂拥去了富饶的西海岸。失去了赖以维生的矿场与铁路,部分华工仍滞留在美利坚,以微薄的薪水勉强过活。
日清战争爆发同年,美国政府正式发布了《华工入国十年禁止法案》。留学生与商人并未在禁止范围内,好歹保住了《宪法》的颜面。
有了这段时日的宣传经历,孙文是彻底想明白了。他曾向洪门弟兄坦言:“五人为伍,只要能凑齐五人听众,孙某就不吝啬耗费一番唇舌。”
起程前,孙文委托洪门弟兄尽可能地收集身边的中文读物与报刊,他自己则搜刮一切感兴趣的英文读物。旅行箱中满满当当地塞满书籍。孙文嗜好读书,从意奥兰尼学校起至西医书院,熟人们对他的评价出奇的一致——书不离手之人。
距下一站丹佛有数小时车程,好在有书籍做伴,旅途倒不寂寞。当时,旧金山、纽约、芝加哥等主要城市早有出版中文刊物的报社,其内容多半是照抄同时段的香港报刊。
随着在美唐人文化素养的提高,部分报社扩大中文报刊发行范围,例如纽约的《华美新报》便把业务拓展到了芝加哥,但发行数期便无疾而终的中文报刊亦屡见不鲜。
“咦?有点儿意思……”一篇报道吸引住了孙文的眼球:
曾经反对对清宣战的日本进步人士胜海舟,批判因胜仗而得意忘形的日本民众道:
日本,将自食恶果!
孙文对这个名讳略有耳闻。在举国欢腾之际,竟唱出这等反调,这胜海舟也着实是胆大。编辑者唯恐天下不乱,还登载了开战时胜海舟写给政府高层的一首《偶感》:
邻国交兵日,其军更无名。
可怜鸡林(指朝鲜)肉,割以与鲁(沙俄)英。
清军并未侵犯日本领土分毫,胜海舟借诗批判日本政府出师“无名”。
科罗拉多州首府丹佛,西邻“美洲骨脊”洛基山脉。此地矿产丰富,是在美唐人活动范围的最东端,时有云“洛基以东,再无唐人”。1600米的高海拔,孕育了这座“百米一公园”的自然之城。身在海拔4000米的洛基山之巅,放眼望去,方可体会这座城市的壮美。对看惯了广东、夏威夷等热带景致的孙文而言,心中震撼可想而知。
丹佛车站人头攒动,孙文费大劲儿才挤出人群,一时间驻足在原地,百感交集。美景常见,让自己如此感铭至深的,又有几何呢?孙文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三年前……
那时,孙文谏言受挫,哀莫大于心死,随即与陆皓东结伴南下游历。两人途经武昌,自然少不了游览长江。望着怒涛般的长江水,身旁的陆皓东忘情地喊道:“看呀,此时此刻,我们站在中原的心脏!”
孙文亦放开嗓门,生怕自己的声音消逝在怒涛之中:“这里,亦是革命的中心!”
两个挚友相视而笑,均能感受到对方眼神中所迸发出的热意。而如今,挚友已逝,能与自己并肩欣赏眼前极景的,又有几人?孙文正暗自神伤,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洛基之壮美堪称美洲之最,日暮时分尤甚。”
说话的是一个蓄着长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
起程前,洪门弟兄已与孙文打过招呼,在丹佛站,若有陌生人这般与他搭讪,那便是前来接头的自己人。孙文仍不放心,向洪门弟兄确认道:“若这负责接头的兄弟,出了意外来不了,该如何?”
“孙先生宽心,接头人可不止一人,还有二人在暗中保护您的周全,绝不会将您一人晾在车站。”
“此处并非清国地界,会里是否小题大做了些?”孙文有些受宠若惊。
“先生是妄自菲薄了。莫忘了,您一人志在‘灭国’,可有千万人意在‘护国’呀。尤其是近日李鸿章便要访美,多一层小心总不会错。”
孙文一想也是,便不再推辞。回到丹佛车站,孙文朝中年男人微笑行礼道:“劳驾阁下前来相迎。”
“先生这趟是着实累了,但我不敢叫你歇下。会上聚集了二十多个弟兄,今晚都等着聆听您的教诲呀。”
长年的演讲经验,让孙文练就了一项本领。他只消在台上溜一眼,便可将台下观众归类为“上、中、下”三等,还专程准备了三套演讲方案。
接头的兄弟着实是谦虚了。孙文到精心布置的会场一看,好家伙,听众何止二十余人,偌大的厅堂竟座无虚席。孙文照例往台下扫了一眼,心中颇为满意——中上等。
台下那叫一个肃静,百余双期待的眼神,汇集在孙文身上。这反叫习惯了嘈杂演讲环境的孙文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搬出了久违的第三套演讲方案:
“台下可有同志有过归乡经验?若是有,一定会深恶痛绝于清吏的腐败无能。”
孙文以“腐败”入题,略加回忆后,与听众分享了一个他亲身经历过的案例:
从火奴鲁鲁返回清国,航线会途经香港。清政府限制外籍船靠岸,乘客必须换乘香港的小客轮,再辗转至内地。而小客轮离港后,势必会停靠在清政府“厘金局”所在的小岛旁。清政府于同治辛末年(1871年)出台“厘金制度”,说白了,就是变相地收取过路费。但凡是归故乡的唐人,都免不了缴纳“厘金”。
“且不谈这‘厘金’是否合理。乘客上岛后,还未等缴纳‘厘金’,便会先受到小吏百般刁难,给了‘孝敬钱’后才得作罢。不愿给?那你便等着这帮小人以搜查鸦片为幌子,愣是将你的货物扣留几个时辰。到那时,你不愿给,船家也会替你给。否则等着他的,哼哼,便不是那几块铜板的‘孝敬’,而是巨额的停靠超时罚单。”
孙文本就是话痨的性子。早年在香港求学时,“四大寇”便成天混在一起胡天侃地,练就了如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加之又是在批判清朝,他更是说得绘声绘色。
演讲正到高潮处,台下一个男人举手打断了他:“孙先生,慢来!”
“噢?这位兄弟,可是对孙某的观点有所疑义?”孙文问道。
“孙先生标榜‘爱国’,却字字诽谤朝廷,句句辱骂君父。在座的弟兄们,可曾见过如此滑稽之事?”
男人话音刚落,台下瞬间笑场。
孙文也不发作,沉声应对道:“孙某演讲,一不求名,二不求财。若阁下嫌孙某的演讲脏了尊耳,去留请自便,也好给其他听众空出席位来,孙某在此拜谢。”
台下观众感叹孙文的凛然正气,纷纷鼓掌。可笑这找茬儿的男人错以为掌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正欲再作讥讽,周边却谩骂声起:
“滚犊子!孙子敢情是到这儿砸场子来的。”
“回家吃你娘的奶去!莫要搅扰了老子听演讲!”
“Go home!”
男人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变紫,哪还见方才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嘴上却不服输:“走便走!你们这帮反贼,等着砍头吧!”
负责接头的洪门弟兄也坐不住了,笑骂道:“哎,且慢且慢,别忘了,将与你一道来的犊子们也领了去,端的[端的,多见于早期白话,为到底、究竟的意思。]占了座位!”
“你们……你们走着瞧,别让老子见着……”男人放下几句虚张声势的狠话,就灰溜溜地逃了,大伙也不屑与这泼皮多作计较。
孙文看似浑不在意,清了清嗓子便继续演讲。这个插曲让孙文认识到,单纯抨击清廷怕是难以激起多少共鸣。说直白了,还是得“煽动”听众的“反心”。
最富“煽动”效果的话题,莫过于16世纪中叶,江南在后金(满洲族)铁蹄践踏下的悲惨历史。但凡是良知尚存的汉人,听及此段历史时,无不捶胸顿足。明末名士王秀楚将清军在扬州犯下的种种暴行记载在《扬州十日记》一书中,此书堪称孙文最趁手的理论武器。其实,此作一经问世,便被清廷列为“私藏者死”的禁书,早早便在中国大陆绝迹,后世人仅闻其名,却无缘拜读。
然天不绝杰作,此书于江户时代流传至日本。文政十一年(1828年),斋藤南溟为其校订,后被清国留学生争相誊写,其中一册手抄本便传到了孙文手中。这还得归功于日本非“易姓革命”之国,后世统治者不会对前朝书籍心存戒备,否则,此著作怕再无法重见天日了。
反观中国,当世统治者多持有“前朝事物尚存则统治不稳”的观念。自秦“焚书坑儒”以来,“思想钳制”便成了历朝历代的常态,而其中“翘楚”非清朝“文字狱”莫属。
清雍正朝(1723—1735年)的某次乡试,考官查嗣庭以“维民所止”为题。此句出自《诗经》名言“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出题的原意是提问考生“民之所安为何处”。
然这道稀松平常的考题却成了查氏一门的催命符。查嗣庭病死狱中,亲子被当街问斩,查氏族人多受株连。
究其缘由,实是荒谬之至——“维民所止”中的“维”与“止”,碰巧是去了顶儿后的“雍”“正”。暗藏祸心之人便以此做文章,参了查嗣庭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诗经》中的名句,尚且难逃“谋逆”罪名,世人自然草木皆兵。身边的书籍仿佛成了一道道催命符,恨不能统统烧掉才心安。在这种环境中,还能有多少名篇能残存于后世?
南梁皇侃(公元488—545年)所著《论语议疏》,为后世人研究《论语》时必不可少的文献。其实,此作的原文至南宋时便亡佚,好在其内容频繁被其他作品摘录引用,东拼西凑之下,多少还能还原部分原文。
然而正是这样一本令中原文人怅然不已的亡佚名作,竟有一拓本尚存于日本足利学校。宽延年间(1750年)[宽延是日本的年号之一,指的是1748—1750年这段时间。这一时期,日本的天皇是桃园天皇。《论语议疏》的抄本是在清乾隆年间又传回中国的。],其校刻版重返中国大陆,中原学界震惊。这也是邻国日本以“古籍之国”的姿态,首次走进妄自尊大的清国人的视野之中。
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赴日开展的第一项工作,便是聘请“大清藏书第一人”杨守敬,搜寻遗散在日本坊间的汉文古籍。
杨守敬归国后著《日本访书志》,记录下这一段经历。他在书中称日本为“汉籍宝库”,《扬州十日记》便是深藏其中的“珍宝”之一。也是多亏了有杨先生,至少在日清战争前,眼高于顶的清国人对这个爱护古籍的邻邦岛国还是颇具好感的。
丹佛,演讲会场后台——
孙文从行囊中取出一册装订粗糙的《扬州十日记》拓本:“老杨,这本《扬州十日记》是残存于日本的反清‘禁书’,若不嫌弃请收下,权当见面礼。”
负责接头的洪门弟兄姓“杨”,当地同志多敬称他为“Mr. Yang”。老杨毫不避讳地收下见面礼,笑道:“这样的‘演讲’,在丹佛这地界还真是头一遭。方才那捣乱的多半是清公使馆安插在当地的眼线。瞧他那狼狈样,怕是从未处理过这番局面吧。”
“孙某薄才,亏得有数年演讲经验,唯有这识人相面的本事。”孙文先谦逊了一阵,继而摇头笑道,“据我观察,算上那闹事的,统共有三名眼线混在听众之中……可惜了,全是‘雏儿’。与另两人相比,那闹事的算训练有素。别看他逃得颇仓皇,好歹还能直起腰杆。反观那二人,那时,怕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这也算是给他们上了一课。”老杨笑道,“孙先生果真慧眼,加上那带头捣乱的,正是三人!带头的在离去前还给另外两人使了眼色。但那俩‘雏儿’给吓得呀,头都不敢抬……我已派人盯上那男人,咱就等信吧。”
“说真的,还真得感谢他。若是没他今日这番一闹,孙某怕要麻痹大意了。”
“彼此彼此吧……北京那头可是发了狠话,打今儿起,尸位素餐的公使馆,清闲日子算到头了。”
“清廷那头怕是下了令,要拿孙某了。早在夏威夷时便有密探在孙某周边虎视眈眈,挨到现在,怕是要收网了。”
“我早年在唐山时便在海关辑私局任差。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却将‘官老爷’的阴险手段看得透彻。他们若是瞧谁不顺眼了,可从不明着来。孙先生要切记谨慎,切记谨慎呀!”
丹佛的“致公堂”分会便设在老杨的宅邸之中,孙文本打算随意找一家旅店落脚,老杨或许是考虑到他的盘缠,也不说破,坚持邀请其到府上寄宿。
“囊中羞涩”一词,可与孙文半点儿不搭边,他兜里可是揣着先前在夏威夷筹集的六千美元军饷。孙文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老杨倒是发急了:“孙先生若是这样想,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我是担心有人要对您不利,住在外边终归危险……”
让老杨这样一说,孙文心中也打起了鼓。自打在横滨起,身边友人便时常语出调侃——逸仙的头颅是金子铸的。想通此节,孙文也不再作推辞:“那孙某便客随主便,到您府上打扰一晚。”
“好说,好说。据线报,最近‘总署’向朝廷申请了大笔银两,怕是不久就会有大动作,孙先生最好是在我府上将歇数日,静观其变。”
“总署”即清国的“外交部”。大清帝国自成立起,便自恃“天朝上国”。正所谓“天朝以外皆蛮夷”,前来通商的“蛮夷”被归类为“朝贡国”,其事务交与六部中的礼部,抑或下层机构“理藩院”打理。然鸦片战争失败后,过往的“蛮夷”纷纷晋升为“海外友邦”,清廷这才专门设立外交机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略称“总署”。“总署”成立之初,并未设首席职务,外交总理大臣由各部堂官一同兼任。
但凡“总署”增大开支,便意味着驻外公馆将会有所动作。凑巧的,这一年(1896年),统领“总署”的不是别人,正是西太后的小舅子、咸丰帝的胞弟、“保皇派”肱骨——恭亲王奕訢。
孙文听得其中隐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凶险:“这增加的开支不会是……用以筹划暗杀孙某的吧?”
“这不明摆着的吗?我明敌暗,孙先生切记处处提防才是。”
“杨兄且宽心。早在广州时,孙某便九死一生于清廷的屠刀,对他们的惯用手段还是颇有了解。打今儿起,我出门在外,会频繁与‘致公堂’的弟兄联络。”
“如此自然最好。在我来看,孙侠生还是尽量少外出为妙。只要在自己地界上,我就能确保那帮刺客伤不到孙先生分毫。”
老杨说完,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抿了一口后,眉头一皱,随即又晃了一晃。
孙文将这一连串动作看在眼里,会意道:“茶,是否淡了?”
得此答复,老杨满意地点点头。方才的一“动”一“问”,为洪门人士互道身份的暗语。哪怕是身处“致公堂”大本营,同志们仍会时不时得互通暗号,以表亲近。
孙文从老杨身上仿佛看着了陆皓东的影子。相识不过数个时辰,两人已推心置腹。孙文原计划暂寄一晚便起程,不想与老杨相谈甚是投机,不自觉地竟逗留了三日之久。
从旧金山起程前,当地“致公堂”的书记便告知孙文,丹佛分会有个可以全盘信赖的同志。想来,此人便是老杨了。
既然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孙文也不避讳了,问道:“恕孙某直言……杨兄既是‘洪门’一员,又长居海外,为何还留着那脑后的玩意儿?”
老杨一身洋人打扮,思想上亦没有清国人的禁锢迂腐,甚至还娶了当地的白人女子为妻。单从“Mr.Yang”这个称呼便可看出,他是个被“美化”到骨子里的新唐人。也正是因此,孙文才会对他迟迟不削辫感到费解。
“早便料到你会有此问了……近几年,日本人的风头可不小。少了这玩意儿,难免会被误认为是‘假洋鬼子’。这是咱唐人的标志,与‘满仔’的习俗可不搭边。”
孙文在杨府寄宿的数日,时常与老杨的夫人爱丽丝闲谈。他对这个爽朗的白人女性亦是颇有好感的:“这座城市,莫非在冥冥之中与孙某有着某种联系?夫人的芳名牵起孙某对母校的回忆。而这壮美的洛基山脉,仿佛将已逝挚友的灵魂引领到了孙某的身旁。”
杨夫人眼浮泪光,感动道:“孙先生高才,随口一句话语,便是最美丽的情诗……稍等,待我取来纸笔记录下来。”
孙文并非有意卖弄,仅仅是表达出心中最真实的情感罢了。
离别之际,老杨夫妇到车站为孙文送行。登车前,孙文不舍地望了一眼洛基山脉,恍惚间,似乎看到皓东在山脚下向自己挥手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