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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康韦·杰弗逊从睡梦中醒来,舒展了一下身体。他伸开长而有力的双臂,那次事故之后,他身体的所有力量似乎都集中到了双臂上。

清晨柔和的光线透过窗帘照进来。

康韦·杰弗逊露出了微笑。在一夜的休息之后醒来,他总是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又恢复了活力。新的一天!

他就这样躺了一会儿,然后抬手去按那个专用的铃。突然,一阵记忆吞没了他。

爱德华兹敏捷无声地走进屋里,听到主人在呻吟。

爱德华兹拉窗帘的手停了下来,问道:“你是不是哪里感觉疼痛,先生?”

康韦·杰弗逊粗声粗气地说:

“没有,继续做你的事,把它拉开。”

明亮的光线立刻涌了进来。爱德华兹非常体贴地没去看他的主人。

康韦·杰弗逊表情冷漠,躺在那里回忆着、思考着。他眼前又浮现出鲁比那张漂亮而乏味的面孔。不过他的脑子里并没有使用“乏味”这个形容词。前一天晚上,他还会说那是单纯。一个天真、单纯的孩子!可现在呢?

一阵倦意袭来,康韦·杰弗逊闭上了眼睛,低语着:

“玛格丽特……”

那是他过世妻子的名字。

2

“我喜欢你的朋友。”艾黛莱德·杰弗逊对班特里夫人说。

她们正坐在阳台上。

“简·马普尔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班特里夫人说。

“人也很好。”艾迪微笑着说。

“有人说她喜欢散布丑闻,”班特里夫人说,“可她其实不是这样。”

“她只是对人性不抱乐观态度?”

“你可以这么说。”

“现在觉得精神多了,”艾黛莱德·杰弗逊说,“那件事情真是带来不少困扰。”

班特里夫人锐利的目光看向她。

艾迪辩解道:

“那么高的评价——把一个卑微的东西理想化!”

“你是在说鲁比·基恩?”

艾迪点点头。

“我不是有什么恶意,她本人也没有坏心。可怜的小耗子,必须为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而奋斗。她并不坏。平庸、愚蠢,不过天性不坏,只是下定决心想要骗钱。我并不认为她刻意策划或者预谋了什么,她只是迅速抓住了机会,并且知道如何去吸引一个——呃——孤独的老人。”

“我想,”班特里夫人若有所思,“康韦很孤独吧?”

艾迪不安地动了一下,说:

“今年夏天——是的。”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忽然开口说,“马克会觉得这都是我的错。也许吧,我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抑制不住想说话的冲动,于是艰难地、很不情愿地开口说道:

“我——我的生活很不顺。我的第一个丈夫迈克·卡莫迪在我们婚后不久就去世了——当时我几乎垮掉了。你知道,彼得是遗腹子。弗兰克·杰弗逊是迈克的好朋友,所以我们常见面。他是彼得的教父——这是迈克所希望的。我非常喜欢他——而且——哦!也很遗憾。”

“遗憾?”班特里夫人显然很感兴趣,追问道。

“是的,就是这样。这听起来很奇怪。弗兰克要什么有什么。他的父母亲对他好得无以复加。可是——该怎么说呢?你看,杰弗逊先生个性太强。和他共同生活,你就不可能有自己的个性。弗兰克就是这样认为的。”

“我们结婚后他很快乐——非常快乐。杰弗逊先生很慷慨,他给了弗兰克一大笔钱——说他希望孩子们能独立,不需要等到他死后才能得到这些钱。他真是太好了——那么慷慨。但这一切太突然了。他应该一步步地让弗兰克逐渐适应独立。”

“弗兰克因此昏了头。他想和他的父亲一样出色,善于理财、照料生意,有远见,而且成功。当然,他没做到。他并没有拿那笔钱去投机,却在错误的时间把它投到了错误的地方。那太可怕了,要知道,如果你不善于理财,钱会流失得非常快。损失越多,弗兰克就越想一举捞回来,于是情况越来越糟。”

“可是,亲爱的,”班特里夫人说,“难道康韦不会给他一些建议吗?”

“他不想听。他只想靠自己的能力做好。因此我们从没告诉过杰弗逊先生。弗兰克死的时候,留下的钱很少——只给我留下很少的收入。我——我一直没让他父亲知道。你看——”

她突然回过头。

“如果告诉他,我会觉得自己背叛了弗兰克,弗兰克也一定会不高兴。杰弗逊先生病了很长时间。康复后,他以为我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寡妇。我一直没告诉他,这事关荣誉。他知道我精打细算——不过他对此很赞成,觉得我是节俭的人。当然,从那以后彼得和我实际上和他住在一起,生活开支都由他负责,所以我不必担心。”

她慢慢地说: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像一家人——只是——只是——你明白(或是不明白?)在他看来,我从来就不是弗兰克的遗孀——而是弗兰克的妻子。”

班特里夫人领会了其中的含义。

“你是说他从没接受他们的死?”

“是的。他其实非常了不起,但他是靠着拒绝承认死亡的方式来克服自己的痛苦。马克是罗莎蒙德的丈夫,我是弗兰克的妻子,虽然弗兰克和罗莎蒙德实际上已经不和我们在一起了——但他们依然存在。”

班特里夫人轻轻地说:

“真是不同寻常的忠诚。”

“我知道。生活在继续,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可是突然——就在今年夏天——我觉得有问题了。我感觉——感觉到了叛逆。这样说很可怕,可我不愿意再去想弗兰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和他的爱以及伴侣情分,还有他死后留给我的悲伤。这些都曾经存在过,而现在不再继续了。”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就像是抹掉一切,重新开始。我想成为我自己——艾迪,我年轻、健康,可以玩乐、游泳、跳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雨果——你认识雨果·麦克莱恩吗?他是个可亲的人,想和我结婚。不过,我当然没有认真考虑过。可是今年夏天,我真的开始考虑这件事了——并不是认真在考虑——只是模模糊糊地……”

她停下来,摇了摇头。

“所以我想这是真的。我忽略了杰夫。并不是说真的忽略了他,只是我的心神不在他身上了。看到鲁比能让他开心,我很高兴。这能让我更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做梦也没想到——当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如此——为她着迷!”

班特里夫人问:

“当你发觉以后又怎么样了呢?”

“我惊呆了——完全惊呆了!而且,恐怕还很生气。”

“我也会生气。”班特里夫人说。

“你知道,还有彼得。彼得的将来全靠杰夫了。杰夫实际上把他看成自己的孙子,或者这只是我一相情愿。他当然不是他的孙子,甚至连亲人都不是。一想到他将——被剥夺继承权!”她那双搁在膝盖上的漂亮结实的手微微颤抖,“这事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那个粗俗的、一心想发财的蠢货——哦!我真该杀了她!”

她痛苦地停了下来,漂亮的淡褐色眼睛中带着乞求般的惊恐,她看着班特里夫人,说:

“这事说起来真可怕!”

雨果·麦克莱恩从她们背后悄无声息地走过来,问道:

“什么事说起来真可怕?”

“坐下,雨果。你认识班特里夫人,对吧?”

麦克莱恩已经和她打过招呼了。他执著地低声问道:

“什么事说起来真可怕?”

艾迪·杰弗逊说:

“我希望我杀了鲁比·基恩。”

雨果·麦克莱恩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不,如果我是你,便不会这么说。这可能会造成误解。”

他那双沉静发亮的灰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他说:

“你行事要小心,艾迪。”

语气中带有警告的意味。

3

几分钟后,马普尔小姐从酒店里出来找班特里夫人,雨果·麦克莱恩和艾黛莱德·杰弗逊则沿着小路一起朝海边走去。

马普尔小姐坐下后说:

“他似乎非常执著。”

“已经执著了很多年了!他是那种男人。”

“我知道。和伯里少校一样。他追求一位英印混血寡妇,追了有十年。成了她朋友圈里的笑柄!最后她终于同意了——然而,在离结婚还有十天的时候,她和司机私奔了!那也是个非常好的女人,做事一向稳重。”

“人有时候确实会做些奇怪的事。”班特里夫人表示同意,“简,你刚才要是在场就好了。艾迪·杰弗逊跟我说了她的一切——她丈夫如何败光了所有的钱,还一直不让杰弗逊先生知道。然后又说今年夏天,她觉得一切都变了——”

马普尔小姐点点头。

“是的。我想她开始反叛了,不愿意继续被迫生活在过去。毕竟,任何事情都有期限。你不能永远坐在与世隔绝的屋子里。我估计杰弗逊夫人拉开了窗帘,脱掉了寡妇的丧服。当然,她公公很不高兴。他觉得自己被忽略了,不再受到重视,不过我认为他根本没意识到是谁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总之,他对此肯定很不高兴。所以,像巴杰尔老先生一样,妻子开始学习招魂术时,他也开始等待时机。任何一个愿意认真听他说话的漂亮姑娘都可以。”

“你有没有想过,”班特里夫人问,“是她的表姐乔西刻意安排她来的?也就是说,这是有预谋的?”

马普尔小姐摇摇头。

“不,我完全不这么看。我觉得乔西的头脑还不足以预测人的反应。她在这方面很迟钝。她很精明实际,但眼界狭隘,不可能预见未来,而且常常被事情的发展弄得手足无措。”

“似乎每个人都对此手足无措。”班特里夫人说,“艾迪——显然还有马克·加斯克尔。”

马普尔小姐笑了。

“我敢说他有自己的目标。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眼神闪烁不定。无论以前多爱他妻子,他都不是那种能服丧鳏居几年的男人。我认为,在老杰弗逊先生永恒记忆的束缚下,这两个人都不很安分。”

“只是,”马普尔小姐用嘲讽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对男人来说显然更容易些。”

4

就在这时,马克与亨利·克利瑟林爵士的谈话证实了这个判断。

马克以他特有的坦率直奔问题的核心。

“我刚刚才知道,”他说,“我是警方的头号嫌疑人!他们正在调查我的财务困境。你知道,我破产了,或者说几乎破产。如果亲爱的老杰夫像预期的那样在一两个月后去世,艾迪和我也能如预期的那样分到财产,那就平安无事了。实际上,我欠了很多债……如果垮了,就会不可收拾。如果能避免,情况就会完全不同——到时我会出人头地,成为一个富翁。”

亨利·克利瑟林爵士说:

“你是个赌鬼,马克。”

“一直都是。敢冒任何风险——这就是我的座右铭!是的,有人勒死了那个孩子,对于我是件幸运的事。这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人。我想我也杀不了任何人。我太随和了。不过我恐怕无法让警方相信这一点!我只能指望犯罪调查员的结果对我有利。我有动机,也在场,我没有道德规范的约束!无法想象我现在居然不是在监狱里!那个警司的眼神非常凌厉。”

“你有个有用的东西,不在场证据。”

“不在场证据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无辜的人从来都没有不在场证据!而且,现在完全依靠死亡时间,或类似的东西。我敢肯定,如果有三个医生说那女孩是在午夜被杀的,那么至少可以找到六个医生发誓说她是清晨五点被害的——我那个时间的不在场证据又在哪里?”

“无论如何,拿它开玩笑还是可以的。”

“非常粗俗,是不是?”马克开心地说,“实际上,我非常害怕。这人——和谋杀有关!别以为我不为老杰夫难过。我很难过。不过比起查清她的底细,这个结果其实更好——虽然对他的打击很大。”

“你这是什么意思,查清她的底细?”

马克眨了眨眼。

“那天晚上她去了哪里?我敢打赌,她肯定是去见一个男人,赌什么都可以。杰夫不会高兴的,肯定不会高兴。如果他发现她在欺骗他——发现她不是那个表面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呃——我岳父是个性情古怪的人。他有着极强的自制力,不过那种自制力也会崩溃。到时候——可要小心了!”

亨利爵士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那你喜不喜欢他?”

“我很喜欢他——不过同时又恨他。这么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康韦·杰弗逊这个人喜欢控制周围的一切。他是一位君主,善良、慷慨、仁慈——但要由他来定基调,其他人都得跟着他的节奏舞蹈。”

马克·加斯克尔停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爱我妻子,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有那样的感觉。罗莎蒙德是阳光、欢笑和鲜花,她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场上被击倒的拳手。可事到如今,裁判倒数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毕竟,我是个男人。我喜欢女人。我不想再结婚了——完全不想。嗯,这样就很好。我得小心谨慎——不过,日子过得也不错。可怜的艾迪就不行了。艾迪是一个真正的好女人,是那种男人愿意娶她、而不仅仅是一起上床的女人。哪怕给她一半的机会,她就会再结婚——会很快乐,而且让对方也很快乐。然而老杰夫总把她视为弗兰克的妻子——并且迫使她也这么想。他自己不知道,但这让我们感觉像在坐牢。很久以前,我就悄悄越狱了。艾迪今年夏天也逃出来了——带给他不小的震动。他的世界垮了。结果是——鲁比·基恩。”

他情不自禁地唱道:

可是她在坟墓里,哦,和我大相径庭!

“来吧,我们去喝一杯,克利瑟林。”

亨利爵士想,要是马克·加斯克尔不被警方怀疑,那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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