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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阿尔乔姆没有走到椅子上的老人雕像前,而是沿着大图书馆台阶下面的路,左拐进了街角。再次经过这里,他依然用视线打量着这座宏伟的建筑,一想到里面可怖的居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眼下,图书馆重又归于阴森的静默,那些悄无声息的管理员,在经历过一场无礼的来犯后,大概已经分散到阴暗的角落中,舔舐着伤口,为了让下一拨探险者付出血的代价而积蓄力量。
眼前浮现出丹尼尔那张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孔。不知怎的,阿尔乔姆心上闪过一个念头:丹尼尔对这些野兽的恐惧,甚至到了拒绝谈论它们的地步,这并非无缘无故的。是他有所感觉,还是在夜晚的噩梦中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他的躯体将永远留在档案馆里,和杀死自己的图书管理员相拥而眠。不过,要是那些野兽不喜欢尸体的话……阿尔乔姆想不下去了。在两天的相处中,他几乎已经把同伴当成了兄弟,他永远都无法忘记他死去时的惨状。他觉得,丹尼尔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占领自己的梦境,用沾满鲜血的嘴唇,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对他发出无声的呓语。
步入宽阔的加里宁大街,阿尔乔姆立刻想起梅尔尼克的叮嘱:别拐弯,直走到这条路和花园环路的交叉路口……可怎么才能看出哪条路才是花园环路呢?他很好奇。不要走路中央,但也不要贴着楼房墙根走,最重要的是,要在日出前赶到斯摩棱斯克站。
加里宁大街上最为知名的高楼群[莫斯科地标建筑,由连续四幢像是打开的书的高楼组成],阿尔乔姆过去只在泛黄的莫斯科景点明信片上见过,眼下,它们当中最近的一座离自己不过五百米远。这一段路上,街道两旁始终是低矮的住宅,直到与新阿尔巴特大街交会处才有了起伏,而凸起的恰恰始于那四幢高楼。在一片昏暗中,远眺时模糊混杂的建筑物轮廓,正随着脚步的临近而愈发清晰。低空的云层遮住了月亮,洒下的月光有些微弱,只有在云层移开的间隙里,建筑物那如梦似幻的轮廓,才化为具体可感的实体。
街对面每隔一百米,就会出现一条垂直于大街的街巷。即便在昏暗的月光下,透过这些巷子,也能看到一座古教堂恢宏的轮廓。一个巨大的带翅膀的黑影,又开始在圆顶十字架的上空盘旋。
或许正是由于阿尔乔姆停下来,朝那个方向看了两眼热闹,才有了这个发现:在肉眼难以分辨的昏暗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似乎有个诡异的身影站在巷子深处,紧贴在残存的墙壁上,几乎和它融为一体。细看之下,他才发现那团东西在动,并且具有意识。隔得太远,他很难看清那个活物的形状和大小,只能确定它是用两腿站立的。于是,阿尔乔姆搬出了潜行者的通用做法:对着巷子打开手电筒,连晃三圈。
等了一分钟,没有回应。阿尔乔姆并没意识到在原地停留不动是很危险的。离开前,他忍不住又举着手电筒往巷子里瞧。这一瞧吓得他马上熄灭手电筒,以最快速度逃离了现场。
那不是人。在光照下,它的轮廓更加清晰,模样准确无误地呈现在视线中。它的身高不低于两米五,几乎没有肩膀和脖子,硕大的圆脑袋直接长在强壮的躯干上。尽管那个东西并没有挪动位置,阿尔乔姆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到一分钟,他就走到了一百五十米外的下一个巷口对面。细看之下,他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巷子,而是在战火中住宅区被豁开的口子,也许是炸弹留下的弹坑,也许是军事装备推倒了一整排楼房。阿尔乔姆细细打量着残迹深处那些半毁的房屋,他的视线再次停留在一团静止的模糊黑影上。只需要一秒钟的光照就能断定,就是那家伙,要么就是它的同类。它站在巷子正中央,远在两街区之外,甚至躲都不躲。
要是它就是刚才那只,并且一下子跑到了两街区之外,那就意味着它有一条跟自己这条路平行的路可走,而这也就意味着,它走得要比自己快两倍,因为当自己抵达下一个街区时,它已跑出三个街区了。更可怕的是,两次看到的黑影,一次比一次靠得更近。跟第一只一样,它也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活像一尊塑像。有那么一瞬间,阿尔乔姆觉得它也许并非活物,而是标志一类的东西,不知被谁摆在那里吓唬人,或者当作警示……
下一个十字路口,他是跑着去的。站在街角尽头的房子拐角处,他小心翼翼地朝对面张望,发现神秘的追随者已经如约而至。这一次,那庞大的身形多出了几只,云层此时已变得稀薄,它们的模样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和前两次一样,这些生物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在静候他的出现。可怎么知道它们是死是活?在下面的地铁世界里,他的第六感能助他一臂之力,但地上的这个世界不同,它处处令人迷惑,这里的生活完全依照另一套规则延续着,他的第六感和直觉在这里派不上用场。
阿尔乔姆以最快速度,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跑到了下一个巷口。他贴着墙根稍作等待,又朝对面望去,这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那些影子正以怪异的姿势移动着,它们使劲拉长脑袋,头还动来动去,像是在嗅着空气。其中一只竟然改用四肢着地,纵身一跃,就在角落里消失了。几秒钟后,其余的也跟着消失了。阿尔乔姆退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坐在地上喘匀呼吸。
毫无疑问,它们在追他。这些生物似乎想把他从大街上引到两边的平行街道上去。它们等待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在巷子里出现则是为了确认他还没有偏离路线,然后继续默默尾随他。为什么?是为了伺机进攻,还是纯粹出于好奇?为什么它们不到大街上来,而是躲在阴暗的巷子里?梅尔尼克叮嘱过他,千万别离开大道,难道他知道它们会暗中窥探,让他身陷险境?
为了让自己安心,阿尔乔姆给自己那把枪换了弹匣,哗哗拉动枪栓,又试了试激光瞄准镜。他全副武装,况且不同于在大图书馆里,现在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对那些未知生物开枪,更好地保护自己。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梅尔尼克都不会乐见他待在原地白白耽误时间。要快,在这个地上世界,干什么都要快才行。
又走过一个街区,阿尔乔姆放慢脚步,打量起四周。街道在这里变宽了,出现了一小片广场,它的一部分用栅栏和道路隔开,改造成了公园,这很容易看出来:树木都还在原地生长,只不过不是阿尔乔姆在明信片和照片里看到的样子了。粗大的树身长满树瘤,树冠张牙舞爪地支棱着,足有公园后面那座楼的五层那么高。很可能,潜行者们就是来这种公园寻找木柴,供给整个地铁采暖和照明的。树林间怪影重重,远处有团模糊的火焰在跳动,如果不是淡绿色的,阿尔乔姆就把它当成篝火了。那座建筑物看起来也阴森恐怖,给人一种感觉,似乎它饱经了腥风血雨的战火洗礼。楼的上层已经坍塌,很多地方留着黑黑的弹坑,只有两面墙还完整,透过墙上空洞的窗子,能看到迷蒙的夜空。
过了广场,楼房退避三舍,紧接着是一条宽广的林荫道。从他的方向望去,新阿尔巴特大街第一波高楼大厦叠加在林荫道上方,崛起在黑暗里,犹如瞭望塔。从地图上看,阿尔巴特站的入口应该就在对面某处。阿尔乔姆又看了看黑漆漆的公园。梅尔尼克是对的,不会有人甘愿为了寻找地铁站而深入这些密林。他越久凝视那片蔓延到楼前的黑暗树林,进入视野的神秘黑影就越多,正在巨树下移动——正是尾随他的那些生物。
一阵狂风费力地吹动树枝,沉重的树冠发出嘎吱轻响。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密林静默着,但并非死气沉沉。它的沉默类似于那些神秘追踪者的沉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阿尔乔姆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要是他继续待在原地,窥视密林尽头的秘密,就会难逃惩罚。他搂紧枪,一边观察着四周有没有那些偷偷靠近的身影,一边继续前进。
加里宁大街到头了。没走几秒钟,他在林荫道旁停了下来。这里的景象让他再也迈不动腿了。
此时他正站在宽阔的十字路口上,从前这里一定是车来车往。这个枢纽很特别,纵向的道路先是以地下隧道的形式穿过大街,又回到地面上的。大街右侧,两排林荫道上同样生长着巨树,繁茂的树影一直延伸到远方。大街左侧,是一个铺着沥青的大广场,它也属于这个交通枢纽的一部分。广场后面又是一片密林。发现自己可以看到那么远的地方,阿尔乔姆不禁自问,难道可怕的日出已经临近?
这些路上满是烧焦变形的汽车残骸。阿尔乔姆知道汽车。这里不会存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二十年间,潜行者往返于地面,已经带走了一切能带走的东西:加油站里的汽油、蓄电池和发电机、汽车前灯和信号灯、拆下的汽车座椅……这些东西在展览馆站都能找到,在地铁的其他大型市场里也可以。柏油马路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弹坑,巨大的裂缝随处可见,杂草和柔嫩的花朵从缝隙中冒出来。放眼朝左前方望去,就是新阿尔巴特大街的地标了,这几栋不可思议地得以保全的大厦,以四本打开的书的姿态呈现在阿尔乔姆眼前,宛如连绵的黑色峡谷。街对面的高楼就没那么幸运了,它们每一座都不低于二十层,每一座都有局部坍塌。身后这条路,则通向大图书馆和克里姆林宫。
站在这无比恢宏的文明之棺中央,阿尔乔姆觉得自己像是一名发掘古城的考古学家。即便历经数个世纪,古城残存的昔日辉煌与壮美,仍让后来者激动得不能自已。想象一下吧,过去居住在这些大厦里的人们,这些汽车残骸的主人,过着怎样的生活?那时候,这些车还车体锃亮,驰骋在平坦的柏油路上,车胎碾压过的路面微微发胀,发出好听的滋滋声;人们钻进地铁,只是为了从这个无边城市的一点快速抵达另一点……简直不可思议。他们每天都会想些什么?又会为何而烦恼?既然他们无需时刻担心自己性命的安危,也不必为多活哪怕一天而疲于奔命。那么,还会有什么可让他们烦恼的呢?
此时此刻,云层有了游移,一轮淡黄色的圆月在云中若隐若现。明亮的月光倾洒在这座恢宏的死城中,为它平添了几分凄美。房屋和树木虚幻的平面轮廓,此刻变得真实可感,细节和局部也一一显露在眼前。
阿尔乔姆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努力压抑住身体的颤抖,欣喜而着迷地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够。直到现在他才开始理解并且感同身受,当老人们追忆往昔,沉浸在对自己居住过的城市的回忆中时,声音里的那种怅惘。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意识到,人类距离早日的辉煌和成就,已经后退了太远太远,就像一只翱翔的鸟儿,由于受伤而落在地上,虽找到了缝隙藏身,却再也没法离开这缝隙。他想起了养父和猎人的争论:人类会不会幸存,以及,即便人类得以幸存,又是否能像曾经的人类那样,继续征服世界,自信地以世界的主宰而自居?此时,阿尔乔姆可以给出个人观点了:人类从文明的顶峰上跌落得太狠,他们对于美好未来的信心再也找不回来了。
宽广笔直的加里宁大街离他远去,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漆黑的远方。现在,阿尔乔姆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置身于无数属于过去的幻象和魅影中,试着去想象,曾有多少人不分白天黑夜地穿行在这些人行道上,又曾有多少车从他脚下疾驰而过,那些空洞漆黑的窗户里,曾亮起过多么舒适温暖的灯光。这一切都去了哪里?今天的世界看起来落寞而荒凉,但阿尔乔姆知道,这不过是种幻觉:地面之上并非死气沉沉,它不过是换了主人。想到这里,阿尔乔姆转过身,面朝大图书馆的方向。
就在一百多米开外的路中央,它们一动不动地站着,至少有五只。看来它们不打算继续藏在巷子里面了,这也意味着它们放弃了引他靠近的尝试。阿尔乔姆百思不得其解,这些生物是怎么做到如此敏捷又悄没声地靠近自己的?在月光下,它们的模样无比清晰:强劲发达的后肢,似乎比一开始站得更高了;即使看不清它们的眼睛也能知道,它们正打量着他,从潮湿的空气中嗅着他的气味,等待着。很可能,是他的气味里夹带的那股并不陌生的火药味让它们望而却步,只远远地观察他,从他的举手投足间寻找他的破绽和心虚的迹象。又或许,它们只是送他离开自己的地盘,并不想和他树敌?他怎么才能知道,这些违背了地球进化法则的生物,究竟是怎么想的?
阿尔乔姆强装镇定,回过身来,故作轻松地继续往前走,为防止不测,每走十步就用眼睛的余光扫一眼身后。那些生物起初按兵不动,后来,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应验了,它们变成四脚着地,慢慢跟了上来。
不过,一走到和他相距百米的地方,身后这支护卫队就回到最初的状态,又停下来一动不动了。对于跟踪者们的表现,阿尔乔姆已经见怪不怪了,为了防备它们猛扑上来,枪已经端在了手上。他们就这么披着月光,一前一后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前面的人警惕万分,神经紧绷,每走五十步就停下来左右顾盼,后面的五六只怪家伙则不紧不慢地跟着。趁它们重新换成两腿站立的时候,阿尔乔姆迅速拉大距离,想要甩掉它们。
过了十分钟左右,阿尔乔姆感觉它们又跟了上来。不仅如此,之前一直集体行动的野兽,现在分开形成了扇形的包围圈,像是企图两面夹击。阿尔乔姆还从没当过猛兽群体捕猎的对象,但他肯定它们就要扑过来了。该行动了。他猛地转身,举枪瞄准其中一个黑影,这一举动果真对它们奏效了:这次它们不再假惺惺地呆立不动,等他回过头去,而是一刻不停地继续慢慢朝他靠拢,直到形成一个半包围圈。必须赶在这个包围圈缩小到攻击范围之前,试着把它们吓跑。
阿尔乔姆微抬枪管,放了个空枪。一声巨响回彻在高楼的墙壁之间,一直传到大街另一头。弹壳掉在柏油路上,发出一声脆响。响声刚落,兽群暴发出愤怒的嘶吼,径直朝他扑来。只用了寥寥数秒,它们就前进了几十米,好在他早已预料到事态的发展。他瞄准离自己最近的一只,抬手就是一枪,然后撒腿朝一片楼房跑去。
毫无疑问,从它发出的哀嚎声判断,他打中了。这招能威吓住其他野兽吗?还是适得其反,会更加激怒它们?他也不知道。
这时,身后又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这绵长的叫声,并不是那些捕食者在对他发出威胁的吼叫,而是来自天上,即使隔着墙壁听起来也叫人毛骨悚然,血液凝固。阿尔乔姆明白,有新的玩家加入了游戏,显然是被枪声吸引来的,应该就是那只把巢穴建在大教堂顶上的怪鸟。
一片巨大的阴影骤然掠过头顶,阿尔乔姆马上回头,只见那群野兽正在四散,只剩下被自己打伤的那只还在街中央蹒跚。它也想躲起来,吱吱叫着,一瘸一拐地向建筑物挪动。但它没有机会自救了,大鸟在数十米高空中盘旋了一圈,呼扇着皮糙肉厚的巨翅,朝猎物俯冲下来。它的速度太快,阿尔乔姆还没看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听猎物声嘶力竭地发出最后一声惨叫,就被巨爪轻而易举地捏着,带到了某座大厦的顶端。
怪兽们一时不敢现身,生怕怪鸟回来,阿尔乔姆却不必为此担心。于是,他贴着墙根一路飞奔,根据推算,花园环路应该就在下一个路口了。他一口气跑出半公里远,又气喘吁吁地回头去看,好确认那些捕食者是否已经回过神来。只看到街上空荡荡的。又走了几十米,他朝一条巷子扫了一眼,吓了一跳:那些一动不动的熟悉的黑影又出现了。现在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些生物不愿走到开阔的空地上来,而是喜欢在狭窄的小道上追逐猎物了——它们是怕在猎食他的过程中,引起更大型猎食者的注意,成了别人的口粮。
现在,阿尔乔姆不得不每隔一分钟就环视一圈四周,他见识过那些野兽发起进攻时的惊人速度,并且可以悄无声息地进行,因此时刻提防它们的突袭。可突袭还是来了,当街道的尽头已经近在眼前,它们离开巷子,又一次包围了他。依照经验,阿尔乔姆当即放了枪空枪,想引来那只怪鸟把它们吓跑。它们果然贴着建筑物,伸长脑袋,一动不动地呆立了一会儿。可天上什么都没有,想必是怪鸟还没吃完上一只猎物。比捕食者更快地明白这一点后,阿尔乔姆拔腿就往右边跑,飞快绕过一座居民楼,钻进它最近的单元门。尽管梅尔尼克曾告诫过他,有东西定居在楼里面,但要在空旷的大街上迎战灵活健硕的敌人——例如那群追逐他的野兽——无异于送死。不等他拉好枪栓,它们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楼道里很黑,他不得不打开手电筒。墙壁上涂满了几十年前写的下流话,楼梯上肮脏不堪,残破的门板后面,是无数火烧后毁坏殆尽的房屋。老鼠肆无忌惮在周围跑来跑去,更为眼前的画面平添一丝悲凉。
他的选择没有错:楼道的窗户正对大街,每上一层,他都能确认一下,那些野兽暂时没有跟到楼道里来。它们已经聚集在楼下,又恢复了后腿着地,石化般一动不动的状态,但并没有冲进楼里围捕他。
要说它们会放任自己溜走,阿尔乔姆是不信的。它们迟早会对他来个瓮中捉鳖,当然了,前提是楼道里没有隐藏着什么让阿尔乔姆自己都想逃离出去的东西。
阿尔乔姆又上了一层,习惯性地用手电去探照房门,却发现当中有一扇门是关着的。他用肩膀撞了一下,意识到门上了锁。他略一思索,用枪口对准锁眼开了一枪,一脚踹开了房门。对他来说,出于防御的角度,选择哪个房子抵御捕食者的进攻都是一样的,可他绝不能错过这个能一睹前人住所原貌的机会。
进门后,他先砰的一声把门关紧,又用门厅的橱柜堵住了门。这道防线承不住猛攻,但至少能挡住它们的突袭。然后,阿尔乔姆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面的情况。这里真可谓一处理想的射击点位,从四层楼的高度上,他能清楚地观察到单元门入口的情况:有十只野兽坐在那里,将门口团团围住。现在优势在他这边,他立刻抓住机会,打开激光瞄准器,将小红点对准最大那只的头颅,深吸一口气,扣动了扳机。随着一阵短暂的轰鸣,怪兽没哼一声就倒向了一边。其余怪兽立刻以闪电般速度四散开去,只一眨眼的工夫大街上就空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并没有跑远。阿尔乔姆决定等一等,好确定它们是否真的能被同伴的死震慑住。
现在,他有一点时间来好好看看这个房间了。
尽管跟所有房屋一样,这里的窗玻璃早已破碎,所有家具和陈设却保存得惊人完好。地上撒满了一粒一粒的东西,很像是展览馆站使用的鼠药。说不定就是鼠药呢,难怪阿尔乔姆在房间里一只老鼠也没见到。他在屋子里待的时间越久,越能确信房子的主人并没有将它匆匆离弃,而是将它很好地封存了起来,期待着有一天能够重返家园。房子是精心打扫过的,厨房里没有留下食物招引鼠虫,大部分家具都被塑料纸包裹了起来。
阿尔乔姆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试着想象住在房子里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这里曾住过几口人?他们几点起床,几点下班,几点吃晚饭?谁能坐在桌子头上?对于那些习俗礼节之类的事情,阿尔乔姆都是从书里想象来的,看到真正的住所他才明白,原来过去的很多想象都是错的。
阿尔乔姆轻轻撩起半透明的塑料纸,打量着书架上的书。一些侦探小说,常见于地铁里的书摊上,还有不少彩色的儿童读物。他轻轻抽出其中一本,翻看着里面绘着的滑稽的怪兽插图,这时,一张硬纸片从书里掉了出来。阿尔乔姆弯腰捡起,是一张彩色照片,上面是一个笑盈盈的女人,手上抱着个孩子。
他呆住了。
刚刚调整均匀的心跳,这下被彻底打乱了。心脏急剧跳动起来,不合时宜地怦怦直跳。要不是这里的空气有毒,阿尔乔姆真想脱下紧箍着自己的防护服,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他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它轻轻一碰就化成粉末似的,从地上捧起照片,凑到眼前。
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她怀抱的小孩不到两岁,头戴一顶好笑的小帽,很难判断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直视镜头,眼神成熟又严肃,像是已经预知童年的即将终结。阿尔乔姆翻到照片背面,玻璃眼罩顿时模糊起来,那是一行蓝色圆珠笔的笔迹:“小阿尔乔姆两岁零五个月照”。
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他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又把照片摆在投进窗户的月光下,细细端详着。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微笑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为什么自己一看到她,就无法呼吸?……在这座城市灭亡之前,它曾拥有数千万的居民。“阿尔乔姆”这个名字,虽说不是最常见的,但在这个大城市上百万的孩子当中,叫这个名字的应该也有几万人。这个孩子恰好是自己的概率,就跟整个地铁的居民都叫阿尔乔姆的概率一样渺茫,这么想毫无意义。可是为什么,照片上那个女人的微笑,竟让他感到如此熟悉?
他试图唤醒记忆中有关童年往事的碎片残章,它们有时候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有时候会在睡梦中浮现。那是一个舒适的小房间,有着柔和的灯光,和一个正在读书的女人……趴在宽大的沙发椅上。他从地上蹦了起来,像一阵旋风似的再次扫过各个房间,想要找到一件同梦里的沙发椅相类似的家什。当他走进一个房间,他恍若相识,家具的陈设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沙发看起来略有不同,窗户的位置也不对,不过在三岁孩子的意识里,记忆有点走样也是常事……
三岁?照片上写的年龄也不是三岁,但这同样说明不了什么。底下没有日期,“两岁零五个月”可以是任何一天,未必是房子的主人永远离开前的那几天。他心想,照片可能是那之前半年或一年拍的,那么,这个戴小帽的孩子的年龄,就能跟自己对上了……还有他的母亲……这个概率一下子增加了几十倍。“但照片也可能是三年或者五年前拍的。”内心一个陌生的声音冷冰冰地说……是啊!
他灵机一动,又有了个主意。他推开浴室的门,四下环顾,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镜子上蒙了厚厚一层灰,阻挡了手电光的反射。阿尔乔姆从挂钩上摘下房子主人留下的毛巾,把镜子抹干净,镜中出现了头戴防毒面罩和防护头盔的自己。他用手电筒照着,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在这套设备的遮挡下,自己瘦削而虚弱的面庞几乎看不见,但只有那对深陷的黑眼珠,此时他正吃力地用它们望穿玻璃眼罩,让他觉得与照片中小孩的眼睛神似。阿尔乔姆把照片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小孩的脸蛋,然后又抬眼望向镜子,然后又借着手电光看了看照片,接着又端详起自己防毒面罩下的脸。他试图回忆起上一次在镜中端详自己的情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离开展览馆站之前没多久的事,但至今已经过了多久,他说不上来。从他眼前的模样判断,该有好几年了。要是能摘掉这该死的面罩该多好!那就能和照片上的孩子好好比对一下了!当然,人的面貌在成长过程中有时候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每个人的脸上总会留下某些特质,是从遥远的孩童时代起就不曾改变的。
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等回到展览馆站,问问苏霍伊,照片上这个正对自己微笑的女人,像不像在鼠群到来前把幼小的自己托付给他的那个女人——自己的母亲。尽管她当时的面庞因绝望和哀求而走样,但苏霍伊准能认出她来,他对人的面容过目不忘,一定能说出照片上的人是谁。究竟会不会是她呢?
阿尔乔姆又对着照片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以出乎自己意料的温柔,手指轻抚过女人的面庞,小心地把照片夹回书页里,装进了背包。他心想,可真怪,仅仅几个小时以前,他还置身于亚欧大陆最大的知识宝库中,可以从百万卷藏书中尽情挑选自己喜欢的带走,其中有很多都是无价之宝,能卖个大价钱。可他甚至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任由它们留在书架上蒙尘。来到这里,他却挑中了一本廉价的儿童画书,还觉得自己得到了世上最宝贵的财富。
他回到书架前,想再翻翻其他书,找找看有没有相册。但是,抬眼望向窗外,他感到那里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一丝不安掠过心头。有点不对劲。他靠近窗户,明白了问题所在:是窗外的夜色起了变化,天空开始呈现出淡黄色和粉红色。天更亮了。
那些野兽也回来了,它们蹲守在单元门口,犹豫着不敢进来。那只同伴的尸体不见了,不知是被怪鸟叼走了,还是被它们自己撕成了碎片。阿尔乔姆一时没弄明白,它们为什么没有疾风骤雨般地冲进房子,而是给了他喘息的时间。
日出前还来得及赶到斯摩棱斯克站吗?这主要取决于,能摆脱掉这些追捕者吗?要不,就留在这个算是设有防线的房子里,躲进浴室避开阳光,让阳光把那些凶猛的家伙驱走,等到下一个天黑再上路。可是防护服还能撑多久?防毒面罩的过滤器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要是没有在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找到自己,梅尔尼克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阿尔乔姆朝房子的门口走去,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安静极了。他轻轻移开橱柜,慢慢地把门打开一道缝。走廊里是空的,不过他发现,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楼梯上多了些之前没见过的东西,又或许是自己当初没有留意?
是一层厚厚的透明黏液,看上去像是什么东西爬过后留下的痕迹。尽管这些痕迹并没有靠近自己一直待的房子门前,但这并不能让阿尔乔姆感到宽慰,痕迹的存在,是否意味着那些废弃的房子并非真的被废弃了,呈现出的空寂也只是假象?
现在他可不想留在房子里了,更不用说在这里睡觉了。只有一个选择:吓跑那群不肯舍弃他这块肥肉的野兽,赶在阳光灼伤他的眼睛并唤醒梅尔尼克口中那些未曾现身的怪物之前,试着一路跑到斯摩棱斯克站去。
这次他顾不上瞄准了,只想尽量多撂倒几个怪物。一圈扫射下来,两只野兽咆哮着栽倒在地上,其余的全消失在了巷子里。路障似乎已经扫除了。
阿尔乔姆跑到楼下,担心有埋伏,又从楼道里细细观察了一阵,这才撒开腿拼命朝花园环路狂奔。要是绿化带上栽种的两排小树都能长成黑压压的参天巨树的话,那些昔日里的环路花园,如今该是多么壮观的一片绿色啊……更不必说植物园里的植物了。
就在身后的捕食者聚集成群的空当里,他几乎已经跑到街道尽头。天色越来越亮,可那些野兽看起来对阳光毫不畏惧,它们分为两组,顺着墙根蹿了上来,眼看离阿尔乔姆越来越近。在这个开放的空间里,它们占据了优势:阿尔乔姆不能停下来瞄准射击,而且,它们是用四肢奔跑,身高不过一米,几乎贴着路面。无论阿尔乔姆多么努力向前奔跑,身上的防护服、背包、两挺冲锋枪连同一夜鏖战后的疲惫,都拖累了他的步伐。
这群猛兽就要追上来捕食自己了,他绝望地想。脑海中浮现出单元门口血泊里的中弹野兽那丑陋而壮硕的身形,阿尔乔姆没时间仔细看它们,但只消一眼,就足够记住它们的样子:油亮的褐色兽毛,硕大的圆脑袋,满口细碎的尖牙足有几十颗,似乎里外长了好几排。阿尔乔姆把所有自己认识的动物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哪种动物能被辐射成这副模样。
幸运的是,在花园环路上——如果它真的就是花园环路的话——并没有多少树木。这不过是另一条宽阔的大街,从十字路口上看它的两端,都一眼望不到头。此时,那群野兽又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和他的半径距离已经不到五十米了,有几只几乎已和他平行。阿尔乔姆朝它们乱放几枪,然后拔腿接着跑。
环路上分散着几个深达五六米的巨大弹坑,他不得不在它们之间寻找道路,在同一个地方多走不少冤枉路,才能绕过去。这里的建筑看上去很诡异,不像是烧毁的,更像是熔化过。给人一种感觉,这片区域经历过特别的摧残,比加里宁大街遭遇的灾难更大。放眼望去,超出楼群数百米之上,耸立着一座无比恢宏的建筑,它没有遭受时间和战火的洗礼,像一座中世纪城堡傲然屹立。阿尔乔姆忙抬眼往上看,顿时松了口气:怪鸟可怕的身影正在城堡上空盘旋,此时它或许是自己的救星。只要吸引来它的注意,它就能帮他解决掉追捕者。于是,阿尔乔姆单手举枪,朝着怪鸟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枪没有响。
子弹打光了。
背上还有一支备用枪。这两支枪拖慢了他的奔跑速度。他钻进最近一条巷子,紧贴墙面换上了备用枪。现在他可以无惧于那些野兽的靠近了,这枪的弹匣还是满的呢。
一只野兽已经出现在街角,以熟悉的姿势两腿站立,将身体拉到了最长。它大着胆子靠了过来,阿尔乔姆终于看清了它的眼睛:两只藏在浓眉下的小眼珠,燃烧着邪恶的绿色火焰,和公园里那团神秘的鬼火倒是很像。
丹尼尔的这支枪没有瞄准器,不过离得这么近,他很难打偏。他把握十足地对准野兽呆立不动的身躯,把枪往肩上贴得更紧些,扣动了扳机。
然而枪栓毫无征兆地停下了。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在匆忙中把两支枪搞混了?这不可能,自己的枪上带有瞄准器……阿尔乔姆试着去拉枪栓,没拉动,枪栓卡住了。
他的脑中一时涌上无数念头:丹尼尔和图书管理员……原来,这就是他在档案馆遇袭时没有抵抗的原因!因为他的枪是坏的!在被图书管理员拖进走廊深处以前,他大概也曾如自己眼下这般慌张地拉扯着枪栓……
就在这时,又有两只野兽如幽灵般闪现在第一只的身边。它们端详着阿尔乔姆的举动,盯着他几近绝望地摆弄丹尼尔的枪,似乎正在研判形势。最近的那只应该是领头的,一下子跳到离他不到五米远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巨影在头顶掠过。野兽们立刻趴在地上,仰起脑袋。留在巷子里不会有一线生机,退回花园环路的路也已堵死。阿尔乔姆趁乱猛扎进一道拱门,尽管心知肚明已是在劫难逃,也要像那些野兽一样,尽量拖延自己的死期。
他来到一块由几座建筑的外墙围成的空地上,墙上修有拱门和过道。在他正对的这栋建筑物后面,就是那座高耸的城堡的昏暗轮廓,上次被它震撼时还是在花园环路上。
阿尔乔姆收回目光,发现对面的建筑物上写着“莫斯科地铁”,下面是“斯摩棱斯克站”,几扇高大的橡木门微微敞开着。
自己是怎么撞到这里来的,他也说不清楚。那感觉很奇特,既有对于危险的预知,也有对于气流的感知,而搅动空气的,就是那些甩不掉的尾巴,那些为捕食而东奔西跑的猛兽。
就在这时,一只野兽猛地空降到眼前半米远处,阿尔乔姆闻得到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他闪向一边,拼尽全力冲向地铁站入口。那里有他的家,他的世界,只要回到地下,他就能够重新掌控形势了。
斯摩棱斯克站的前厅看上去跟阿尔乔姆预想的一模一样,又黑又潮,空空荡荡。显然,这个站里的人没少到地面上来:售票处和所有办公设施都大敞着,已被洗劫一空。有用的东西早在多年前就被搬到地下去了,连进站口的旋转闸门和值班岗亭都没留下,只剩下水泥底座供人想象。后面能看见隧道的半圆拱顶,有手扶电梯通往最深处。光线最远只能照到隧道中央,阿尔乔姆无法确认,那里是否真的有入口存在。但他不能待在原地,从吱扭一声门响判断,那些野兽已经潜入前厅。再过一秒钟,它们就能抵达手扶电梯,等到那时,他将失去仅存的最后一线生机。
他宽大的靴子踩在晃动的台阶上,颤颤巍巍地开始往下跑。他本想试着跃一大步,多下几层,不料脚底湿滑,仰面重重栽了下去,脑袋和腰部磕着地,接连翻下十来层台阶才停下。他转身用手电光照了照滚下的这段路(竟然那么短!),却在扶梯上看到了自己不愿看到的一幕:那些石化般的黑影。它们习惯性地在发动进攻前先呆立不动,也不知是在观察形势还是悄悄商议。阿尔乔姆转过身,试着又往下连蹦两层台阶,这一次稳当了不少。他右手扶橡胶扶手,左手持手电筒,接连往下走了二十多秒,直到再次摔倒。
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那群野兽要采取行动了。
阿尔乔姆满心希望,那在自己脚下嘎吱乱响的陈旧台阶,会不堪野兽的巨重而坍塌。然而黑暗中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向他表明,扶梯承受住了负重。
一堵中间带有大门的砖墙出现在手电光中,距他至多只剩二十米了。阿尔乔姆吃力地站起来,用十五秒完成了最后一段路程。这十五秒就像一生一样漫长。
大门是钢板做的。他用拳头捶门的声音,听上去有如钟鸣。那些黑影在昏暗中已是依稀可见,阿尔乔姆拼命地砸门。过了几秒钟他才惊觉,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没按约定的暗号敲门。他的行为只会引起门卫的惊慌,眼下这门恐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了,从地面来到这里的人本就罕见,更何况还是在日出后……想到这里,他浑身直冒冷汗。
暗号是什么来着?三快三慢再三快?不对,这是SOS求救信号。确定是开始三下,结束三下,但究竟是快是慢,他已经记不得了。要是现在开始试验,进门的希望将化为零。还不如试试SOS信号呢……至少门卫能听明白,敲门的是人类不是怪物。尽管如梅尔尼克所说,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发生。
于是,阿尔乔姆又咣咣捶了几下门,发出SOS信号,接着从肩上扯下自己的枪,用颤抖的双手换上了丹尼尔枪上的弹匣。幸好还有子弹。他把手电筒贴在枪管上,对准上方的拱顶,神经紧绷地搜寻着。长长的阴影在光下交错游移,难保它们没有藏身其中……
另一边的大门还是跟先前一样,纹丝不动。天啊,难道这里并非自己要找的斯摩棱斯克站?阿尔乔姆心想,也许这道门几十年前就从里面堵上了,从此再无人用过?要知道,自己也是误打误撞到了这里,压根没按梅尔尼克的指示走。也许是他搞错了!
十五米外,近在咫尺,台阶有了响动。阿尔乔姆忍不住冲那个方向一通扫射,回音顺着隧道一直传到地面上,震得他耳朵生疼,却没听见任何类似野兽受伤或是惨死前的哀号。子弹白废了。
阿尔乔姆眼睛眨都不敢眨,他背对大门,又重重敲了一次:三快三慢再三快。这一次,门里传来沉重的金属扭动声。可与此同时,一只捕食者以惊人的速度从暗处猛扑上来。阿尔乔姆抬起右手的冲锋枪,本能地后退,几乎无意间扣动了扳机。子弹在半空中撕开了野兽的身体,它没法咬断他的喉咙,轰然跌落在两米开外的台阶尽头。之后它立刻爬了起来,不顾流血的伤口,继续向他靠近。它晃晃身子,又扑了上来,把阿尔乔姆死死抵在冰冷的门板上。但它没法继续进攻了,阿尔乔姆将所有子弹一股脑喷进它的头部,它在落地前就已经咽气了。不过,单凭它身体扑来时的惯性势能,也足以压碎他的头骨,而他也没了头盔……
门开了,明亮的白光倾泻而出。扶梯那边传来惊恐的吼叫,从声音判断,现在那些野兽不少于五只。几只强有力的手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进门里,又是一声金属扭动声,大门关上了。
“没受伤?”边上有个声音问。
“鬼知道……”另一个声音回答,“那些跟着他的东西,你也看见了。上次咱们好不容易才把它们甩掉,那还是在用了毒气瓦斯的情况下。更何况,它们现在都聚到了斯摩棱斯克站,阿尔巴特站几乎没有。他完全有可能受伤!它们就嗜好人肉……”
“把他留下。他是我的人。喂,阿尔乔姆!醒一醒!”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的呼唤,阿尔乔姆艰难地睁开了眼。
有三个人正俯身望着他。其中两个应该就是大门守卫了,他们身穿深灰色上衣,头戴针织帽,并且都穿着防弹背心。第三个人正是梅尔尼克,见到他,阿尔乔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怎么,他也是?”一个门卫略带失望地问,“那您就把他带走吧,不过别忘了隔离和消毒。”
“这还用你们教?”潜行者笑了,“起来吧,阿尔乔姆,你躺了够久的了……”说着便朝他伸出一只手。
阿尔乔姆尝试着站起来,可两腿不听使唤。他感到天旋地转,有点想吐,脑袋里一阵晕眩。
“得带他去医务室。你来帮我,而你,把密封门关好。”梅尔尼克吩咐。
在医生给他做检查的时候,阿尔乔姆始终盯着手术室的白色壁砖。房间里整洁明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漂白粉味儿,几只日光灯固定在天花板下方。手术台共有好几张,每张台子旁边都备好了器械箱,里面摆着各种器械。这个微型医院的条件相当不错,可是,印象中热爱和平的斯摩棱斯克站,为什么需要这样的医院?阿尔乔姆不得而知。
“没骨折,只有几处擦伤。还有几道划痕,我已经消过毒了。”医生边用毛巾擦手边说。
“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我有事要和他私聊。”梅尔尼克请求道。医生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待他离开后,梅尔尼克坐在阿尔乔姆的床沿上,听他讲述了事情的整个详细经过。按照梅尔尼克的推断,阿尔乔姆本应在两小时前就抵达斯摩棱斯克站,他已经打算到地面上找他去了。尽管兴趣不大,他还是从头到尾听完了他的被追捕经历,并用一个书面语“翼手龙”称呼那些怪鸟。真正让他感兴趣的,只有阿尔乔姆藏身住宅楼时遇到的事情。在得知他所待的屋外过道上曾有东西爬过时,潜行者皱起了眉。
“你确定自己没踩到楼梯上的黏液?”
阿尔乔姆摇摇头。
“上帝保佑,但愿你没把那些脏东西带进站里来。我跟你说过,不要靠近房子!你在屋里时,那东西没进去拜访你一下,算你走了大运……”
梅尔尼克站起来,走到阿尔乔姆留在门口的靴子跟前,把鞋底挨个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可疑的发现后,才把它们摆回原处。
“正如我说过的,你暂时不能回波利斯。我不能跟婆罗门讲实话,他们还以为你们俩在去图书馆的途中同时失踪了,还派我去找你们。对了,你的同伴到底出什么事了?”
阿尔乔姆又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这次他如实交代了丹尼尔的死因。潜行者拧起了眉头。
“这个结局你最好烂在肚子里。坦白说,我还是更喜欢第一个版本,第二个版本会招来婆罗门的无数问题。他们的人死在了你的手上,书你也没找到,他们会悬赏要你的人头的。对了——”他蹙眉望向阿尔乔姆,“这个信封里是什么?”
阿尔乔姆单肘撑起身体,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沾满血迹的袋子,定睛看了看梅尔尼克,打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