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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里,有一页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折了两折的纸片,和一张带有铅笔手绘隧道图的厚纸板,正是阿尔乔姆期待看到的东西:地图和地图说明。从加里宁大街跑到斯摩棱斯克站的一路上,他完全没时间去想丹尼尔交给自己的袋子里有什么。很显然,这是一个锦囊妙招,能解决那个正从展览馆站向外蔓延的难题,那个不可避免的灭顶之灾,悬在整个地铁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纸片中央洇上了一个红褐色斑点,那是丹尼尔的血渍。要想不破坏细密的笔迹,必须把它微微打湿才能看清下面的字。阿尔乔姆激动地念了起来:

“编号……隧道……D6……设备完好……达400000平方米……龙卷风……损坏……意外……”词语争先恐后地从横格纸上跳入阿尔乔姆的眼帘,混成一团,叫人费解。他放弃了尝试,把纸片递给梅尔尼克。梅尔尼克小心地双手接过,贪婪地注视着纸上的字符。他沉默了好一阵,接着,阿尔乔姆见他疑惑地扬起了眉头。

“这不可能,”潜行者喃喃地说,“全是胡扯!他们不可能放弃这么重要的东西……”他翻过纸片,看了看背面,然后又把纸片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没告诉军方……这不奇怪,这种东西给他们看了,只会当废纸片扔掉。”梅尔尼克喃喃自语道,阿尔乔姆则耐心等待着他的解释,“不过,难道他们真的放弃了?损坏……管他的呢……反正他们已经核实过了!”

“它真的有用?”阿尔乔姆终于按捺不住了。

梅尔尼克点点头:“要是这里面写的都是真的,那咱们就有希望了。”

“里面写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看明白。”

梅尔尼克没有立刻回答。他又通读了一遍纸片上的内容,沉思了几秒钟,这才开口解释:“我从前倒是听说过这个传闻。地铁里总是各种传闻不断,有真有假。我们不只靠面包过活,也要靠这些传闻活下去。什么大学站的,克里姆林宫的,还有波利斯的,很难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坐在伊里奇广场站篝火边的闲人想出来的。至于这个传闻,是这么说的……在莫斯科或者莫斯科地下某处,保留下来一整支导弹部队。当然了,这本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军事基地向来是打击的头号目标。传闻说,这支导弹部队没被击中,也可能是被遗漏或遗忘了,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据说,甚至有人曾去过那个地方,还亲眼目睹了导弹库里蒙在帆布下面的导弹设施。这些东西在地铁里派不上用场,这么深也够不着敌人。既然摆在那儿,就让它们继续摆着好了。”

“我们的事跟导弹设施有什么关系?”阿尔乔姆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两腿耷拉在床边,惊讶地盯着潜行者。

“黑暗族正从植物园站往展览馆站进发。猎人怀疑,它们就是从这片地上区域进入地铁的。从逻辑上推断,它们的老巢也应该在那儿。有两个版本的说法:第一种,它们住在车站口附近某个类似蜂箱的东西里;第二种,不存在类似蜂箱的东西,黑暗族是从外面跑进城里的。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别处没有发现它们呢?这说不通。除非是时候未到。总之,情况就是这样:要是它们的老巢离得远,那咱们拿它们没辙,即便是炸掉展览馆站以北的隧道,甚至把和平大道站以北全部炸掉,它们迟早也能找到新的入口。留守在地铁里当缩头乌龟,不再对重回地面抱什么希望,只能靠猪和蘑菇维系性命。作为潜行者,我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局面不会持续太久。不过呢,要是它们真像猎人以为的那样,住在蜂箱似的老巢里,并且就在附近的话……”

“导弹?”这下阿尔乔姆听明白了。

“十二枚高爆集束导弹齐射的落点面积为400000平方米,”梅尔尼克挑着念道,“用不了几轮,不管是植物馆站还是它们的老巢,都会化为一堆焦土。”

“您不是说了吗,这只是传闻?”阿尔乔姆表示难以置信。

“婆罗门可不这么认为,”潜行者扬了扬纸片,“这里面甚至记录了前往该军事区域的路线,还提到了部分设施的损坏。”

“那该怎么去?”

“D-6,里面提到了D-6,也就是二号地铁,还指明了一个入口的位置。他们能肯定那里有条隧道直通那里。不过也给了提醒,在穿越二号地铁时,会遭遇种种意外险阻。”

“隐形观察者?”阿尔乔姆想起了传闻。

“观察者?纯属瞎扯……”梅尔尼克皱起眉。

“导弹的事不也只是传闻吗?”阿尔乔姆插话。

“我没亲眼见证的东西,就是传闻。”潜行者的回答利落干脆。

“那二号地铁的入口在哪?”

“这里面写了,马雅科夫斯基站。奇怪……我去过马雅科夫斯基站多少次了,从没听过这一类消息。”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阿尔乔姆好奇地问。

“跟我走,”潜行者回答,“你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我正好考虑一下。咱们明天再议。”

不提便罢,一提到吃东西,阿尔乔姆突然觉得饥饿难耐。他跳到冰冷的瓷砖地板上,一瘸一拐地打算去穿靴子,却被梅尔尼克一个手势制止住了。

“留下鞋和全部衣物,丢进那个箱子里。会有人负责清洗消毒。背包也是。换上那边椅子上的衣裤。”

斯摩棱斯克站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阴森森的:低矮的半圆形吊顶,早已不再洁白的大理石厚墙,还有夹在这些墙壁间的窄小拱门。尽管拱门两侧雕刻着仿古圆柱,墙面上的装饰也保存得不赖,却只加剧了它阴森的氛围。车站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久攻不下的堡垒,守卫者不得不对它进行修饰,使之看上去简陋贫乏,低调无华,堡垒因此愈发显得阴森了。双层水泥墙,厚重的密封铁门,隧道入口的混凝土火力点——所有这些无一不说明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极其缺乏安全感。斯摩棱斯克站几乎没有女人,能看到的只有荷枪实弹的男人。阿尔乔姆径直问梅尔尼克车站怎么了,可梅尔尼克只摇了摇头,声称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可阿尔乔姆还是觉得,斯摩棱斯克站的气氛很不对劲,每个人像是都在等待着什么。这种感觉很快也传染给了初来乍到者。人们把居住的帐篷成排扎堆地搭在月台中央,所有拱廊一律清理得空空荡荡,像是怕堆砌物会妨碍他们的紧急撤退。不仅如此,左右每对拱廊之间的空地也全部保留着,从轨道这边可以径直看到另一边的情形。

月台边紧挨轨道的每个乘车点位上,都有人员坐在正中间值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头的隧道。整个车站几乎鸦雀无声。这里的人在交谈时也压低了嗓门,有时甚至是窃窃私语,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湮没了来自隧道的某个预示危险的声音。

阿尔乔姆试图从脑海中搜寻对斯摩棱斯克站的一知半解。也许是面临邻站的威胁?不会的。它的一头通向地铁的心脏——光明而强盛的波利斯,另一头则通向基辅站,阿尔乔姆只记得,那里大多数居民是“高加索人”,他在中国城站和普希金站法西斯的牢狱中都见到过,可他们不过是些普通人,有什么好怕的呢……

月台中央支的棚子就是餐厅。自制的简陋餐桌旁已经不剩几个人了,看来饭点已过。梅尔尼克安排阿尔乔姆坐下,很快端回一大碗粥。这粥看上去让人提不起食欲。望着梅尔尼克鼓励的眼神,阿尔乔姆只好尝了尝,没想到一口气吃了个底朝天。这粥的味道好极了,他尝不出是用什么做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厨子挺舍得放肉。

吃饱了饭,阿尔乔姆推开碗,心平气和地环顾四周。隔壁桌还坐着两个人,正安静地交谈。尽管他们穿着便装棉袄,但从外表上一看便知,他们已经全副武装,并且携带着轻机枪。其中一人和梅尔尼克攀谈起来,阿尔乔姆留心观察,却一个字也听不见。穿棉袄的家伙扫了他一眼,就继续回到自己慢条斯理的交谈中去了。

他们沉默了几分钟。阿尔乔姆试着引梅尔尼克聊聊车站的情况,可梅尔尼克的回答却总是一语带过。

接着,穿棉袄的家伙起身走到他们桌前,探身凑近梅尔尼克。

“基辅站那边怎么处理?时候快到了……”

“阿尔乔姆,你先去休息。”潜行者打发他,“从这里数第三个帐篷是给客人用的,床我已经铺好了。我还要待会儿,谈点事。”

阿尔乔姆有点不高兴,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以前大人们在谈话时也总要支开自己。他顺从地起身离开,心里安慰自己说,至少能自个儿去瞧瞧车站了。

细看之下,他又发现不少奇怪的细节。在有人定居的地铁车站里,大多不可避免地充斥着各种废品破烂,而这里的大厅却是彻底清空过的,什么都没有,这让斯摩棱斯克站看上去俨然像是个无人居住的车站。阿尔乔姆突然想起一本历史课本里的一幅图,上面画着古罗马军团的营地,同样从任一角度看都井然有序,没有多余的东西,卫兵散布各处,把守着所有出入口……他没能在车站里闲逛太久。人们怀疑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投在他身上,让他很快明白,自己已经引起了整个车站的注意。于是他便溜回了帐篷。

帐篷里,果然有一张铺好的折叠床在等待着他。角落里放着一大包用塑料袋裹着的东西,袋子上贴着他的名字。坐在嘎吱乱响的单人床上,阿尔乔姆拆开包裹。里面全是他背包里的个人物品。他迅速翻找出从地面上带回的那本儿童读物。真有趣,也不知自己这堆宝贝是否被辐射探测器检查过了,仪器在靠近这本书时准会乱响一通。阿尔乔姆可顾不上这些。他不停翻阅着褪色泛黄的书页,直到那张要找的照片出现在视野里。他的照片。真的是他吗?

现在,不管自己、展览馆站乃至整个地铁的命运将会怎样,他都要先回到自己的车站,向苏霍伊问上一句:“照片上的人是谁?是不是我妈妈?”阿尔乔姆用嘴唇亲吻照片,又把它夹回书页,放进了背包。恍惚之间,这个男孩感觉在自己的生命中,有什么东西正渐渐回归……他很快睡着了。

当他睁开眼睛走出帐篷,车站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他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周围的帐篷只剩下不到十顶,其余的都毁的毁,烧的烧。熏黑的墙面上满是坑坑洼洼的弹痕,天花板上的石膏也成片剥落,掉在地上。月台两边流淌着不祥的黑色溪流,它们预示着洪水的到来。月台上没有别人,只在挨着轨道的一顶帐篷前,有个小姑娘在玩她的玩具。车站的另一头出现了一排台阶,是通往地面的新出口。此时,从那个地方传来了低吼声,还有阵阵火焰不时将下面的墙壁映亮。除此之外,整个月台上就仅剩下两盏应急灯能驱散黑暗了。

那把冲锋枪,阿尔乔姆明明记得留在床头了,这会儿却不见踪影。阿尔乔姆把整个帐篷搜了个底朝天,不得不接受现实:必须赤手空拳地离开。

这里出了什么事?他想问问玩耍的小姑娘,可她一见自己靠近,就哇哇大哭。看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阿尔乔姆不再去招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转而小心翼翼地穿过廊洞,望向轨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钉在大理石墙面上的青铜大字:“国……成就展”。那亲切的“经”字不知哪儿去了,它的位置上只剩下黑色的旧迹,一道深深的裂痕贯穿了整面大理石墙壁。得去探一探隧道里的情况。要是车站被占领了,那么,在南下求援之前,必须先摸清楚状况,才好跟南部盟友解释他们正面临怎样的威胁。

一走进隧道,阿尔乔姆瞬间被黑暗吞噬了,连自己的胳膊都看不见。隧道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发出诡异的吧唧吧唧声,不带武器过去绝非明智之举。当这个声音短暂中止的时候,就听见轨道里弥漫着哗哗的水声,流水绕过他的皮靴,朝展览馆站奔流而去。

他双腿打颤,再也迈不动步子。

“前面危险,走下去太冒险了。”一个理智的警告声在他头脑中盘旋。而且隧道里实在太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另一个自己却对这一切毫不在乎,往里走,到黑暗里去,它起劲地撺掇他。他像是中了蛊惑,放弃了抵抗,又往里迈了一步。

周围已陷入绝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阿尔乔姆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的肉体已经消失,从前那个“我”只剩下了听觉,以及依靠听觉维系的理智。阿尔乔姆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离那个声音却还是那么远。与此同时,他还听到了别的声音——沙沙的脚步声,跟他上次在同样的黑暗里听到的一模一样。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上一次发生在哪里、身处怎样的环境了。在这深不见底的隧道里,每多走一步,他就感觉黑暗冰冷的恐惧在内心多滋长一分。经过无数次的挣扎,他终于受不了了,转身朝车站跑去,却绊倒在黑暗中的一块枕木上。他知道,为时已晚。

他大汗淋漓地醒来,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跌下了床。头异乎寻常地沉,太阳穴也一跳一跳地钝痛。阿尔乔姆在地上呆坐了好几分钟,这才恢复意识,站了起来。

然而,随着头脑逐渐清醒,残存的噩梦也褪尽了,他甚至记不得刚才梦到了什么。他掀起门帘,外面只有几名卫兵。看来已是夜里了。他深深呼吸了几口熟悉而湿润的空气,转身回到帐篷,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又沉沉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阿尔乔姆一觉睡到被梅尔尼克叫醒。

梅尔尼克穿着黑色高领防寒外套和军工装裤,看上去像是准备出发了,头上还戴着那顶深色旧军帽。两只熟悉的大包躺在他的脚边。梅尔尼克把其中一只踢到阿尔乔姆跟前,说:“给。鞋、衣服、背包、武器。换上鞋,准备一下。防护衣不用穿,不去地面,只是预备着。半小时后出发。”

“去哪儿?”阿尔乔姆睡眼惺忪,强忍住呵欠。

“基辅站。要是一切顺利,再走环线到白俄罗斯站,然后去马雅科夫斯基站,到了那里再看看情况。快准备吧。”

潜行者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从衣袋里摸出一小片报纸页,卷了支纸烟抽了起来,不时瞟一眼阿尔乔姆。在这凌厉的眼神中,阿尔乔姆收拾得手忙脚乱,反而比独自一人的时候花费了更多时间。即便这样,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已准备妥当了。

梅尔尼克二话不说,起身抓起自己的包,走到月台上。阿尔乔姆看了看帐篷,也跟了出去。

车站里没什么人,这次不会有人盯着阿尔乔姆看了。二人穿过廊洞,走向轨道。

沿木制台阶走下轨道,梅尔尼克冲守卫点点头,便朝隧道走去。直到这时阿尔乔姆才发现,这里的隧道入口设置奇特,就在通向基辅站的隧道外这一侧,有一半的轨道都作为混凝土火力点封闭了起来,仅开了几个狭窄的射孔。唯一的过道拦着铁栅栏,边上有两名卫兵值守。梅尔尼克和他们嘀咕了几句,一名卫兵开锁打开了栅栏。

隧道的一面墙上缠着黑色电线,每隔十到十五米,就亮着一盏微弱的灯泡。可在隧道里,这光亮对于阿尔乔姆来说已经足够奢侈了。走出三百步远,电线到头了,就在这个地方,竟然还有支卫队等待着他们。这些士兵没穿制服,可看上去比波利斯的军人还威严。当中一个认出了梅尔尼克,冲他点点头,准予放行。走到光亮尽头,梅尔尼克停下来,从包里掏出一只手电筒,拧亮了它。

又走了几百米,前面有了声音和手电光。梅尔尼克的枪不知何时已从肩膀滑落到手上,阿尔乔姆也跟着照做。

这应该是另一支斯摩棱斯克站巡逻小队了。两个荷枪实弹的壮汉,正和三个小贩争执不下。只见那两名士兵都身穿带有仿皮领的厚外套,头戴针织圆帽,胸前用皮绳挂着夜视仪。三个小贩里有两个佩带武器,不过阿尔乔姆敢肯定,他们只是商人。大包的破衣烂衫,手里的隧道地图,特有的狡黠神情,还有手电光下灼灼发亮的眼睛,这些他已经见识太多次了。通常,商人们能在除汉萨之外的各站间畅行无阻。但是看样子,斯摩棱斯克站并不欢迎他们。

“得了吧,老兄,别扯你那一套了,咱们不去你的斯摩棱斯克站,就是借个道。”一个穿着包身棉袄的瘦高个儿小胡子商贩说。

“咱们的家伙都在这儿,你们自己瞧。”另一个长发遮眼的矮胖小贩随声附和。

“咱们对你没害处,只有好处,瞧瞧吧,几乎全新的好牛仔裤,肯定有你穿的尺寸,送给你。”第三个想求通融。

卫兵沉默着摇了摇头,就要封上通道。见他始终没怎么说话,一个商贩把这当成了默许,试探着朝前迈了一步,这下子,两名卫兵几乎同时拉响了枪栓。梅尔尼克和阿尔乔姆就站在他们身后五步开外,潜行者尽管没动枪,但从他的姿势也能看出他很紧张。

“站住!给你们五秒钟,转身离开。车站有规矩,任何人不得入内。五……四……”一名卫兵开始倒数。

“那咱们该怎么过去呀?难道走环线不成……”一名小贩情绪有些激动,另一个绝望地摇了摇头,拽住他的衣袖。商贩们从地上提起大包,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等了一分钟,潜行者冲阿尔乔姆递了个眼神,二人跟在小贩们后面,也朝基辅站走去。从卫兵身边经过的时候,一名卫兵向梅尔尼克默默点了点头,两根手指从太阳穴那里挥出,像是打了个敬礼。

“车站有规矩?”走出哨卡几百米远,阿尔乔姆问梅尔尼克,“这是什么意思?”

“回去再说。”梅尔尼克一口回绝了他的所有提问。

阿尔乔姆和梅尔尼克本想离前面那些商贩远点儿,可他们的交谈声还是越来越近,到最后一下子没了声响。两人又走了十来步,突然有光线打在他们脸上。

“喂,谁在那儿?干什么的?”一个声音紧张地喊。阿尔乔姆听出这是其中一个小贩的声音。

“冷静,让我们过去。我们要去基辅站,不会打扰你们。”潜行者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过来吧,你们先走,咱们不急着赶路。”商贩们在黑暗里商量了一会儿,回答说。

梅尔尼克不满地耸耸肩,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约摸走出五十米,那三人果然在等着他俩。见两人走到跟前,小贩们礼貌地放下枪管,让出一条路来。梅尔尼克表现得跟没事人似的踏步走了过去,可阿尔乔姆很快注意到,他走路的姿态起了变化:现在梅尔尼克把步子踩得格外轻,像是怕盖过身后的声音。尽管那几个小贩紧跟了上来,他却不曾朝他们看上一眼。阿尔乔姆挣扎了足足三分钟,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

“喂!”后面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先停一下!”

潜行者停了下来。他怎么对这几个小商贩这么言听计从?阿尔乔姆有些纳闷。

“他们是因为基辅站出的那事儿,还是为了保卫波利斯?”一个小贩追上来问。

“显然是因为基辅站那事。”梅尔尼克马上回道。阿尔乔姆顿时感到妒火中烧:这个潜行者,竟然什么都不愿告诉自己。

“那就好理解了。眼下没人敢留在基辅站了,用不了多久,你们那小白脸士兵可就该喊热了。汉萨已经不让进了,基辅站的人都会涌向你们那里。你自己也清楚,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想留在那儿?还不如一颗子弹来得痛快……”瘦高个小贩像是对梅尔尼克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说得就跟你不怕挨枪子儿似的……”另一个小贩揶揄道,“别逞能了!”

“当然了,最好也别挨枪子儿。”高个子回应。

“那里出了什么事?”阿尔乔姆忍不住问。

那两人立刻向他投以诧异的目光,似乎他的问题愚蠢至极,连两岁孩子都知道答案。梅尔尼克始终沉默着,商贩们也沉默了,一行人就这么沉默着走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真的犯了蠢,还是因为延绵不绝的沉默变得有些可怕,阿尔乔姆突然不想再听那个解释了,他刚要向它挥手作别,瘦高个却不情愿地开了口:“事情是这样的,在通向胜利公园站的那条隧道里……”

听到这个站名,另外两个小贩不由缩了缩身子。阿尔乔姆立刻感觉到有股阴风袭来,仿佛隧道四壁都压了下来。就连梅尔尼克也抖了抖肩膀,像是想从寒冷里取取暖。

阿尔乔姆从没听说过胜利公园站的坏消息,事实上,他想不起来和这个车站有关的任何事。可为何一听到它的名字,他竟变得如此不安?

“怎么,事情更糟了吗?”潜行者严肃地问。

“我们能知道什么呢?不过是些小老百姓,只是偶尔经过那个地方。你们只要去那里待上一待就会明白……”大胡子瓮声瓮气地含糊着。

“不断有人失踪,”矮胖小贩压低声音说,“不少人都吓跑了。哪些人失踪了,哪些人是自己跑的,谁也闹不清,剩下的人就更怕了。”

“这些隧道全被诅咒了。”瘦高个朝地上啐了一口。

“所以隧道塌了。”梅尔尼克答非所问。

“它们已经塌了一百年了,可又怎么样呢?你要是外来的,最好先打听打听!是个人都知道,那边隧道里有蹊跷,他们恨不能炸它个稀巴烂,跟隧道彻底隔绝开。即便你只是用鼻子朝那边闻了闻,也会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连咱们的谢尔盖都不例外。”高个子指着自己的大胡子同伴说。

“没错。”大胡子谢尔盖证实,也不知出于何故,在身前画了个十字。

“可隧道不是有人把守吗?”梅尔尼克问。

“每天都有人巡逻。”大胡子点点头。

“那抓到过什么人没有?或是瞧见过呢?”梅尔尼克又问。

“咱们哪能知道?反正我是没听说抓到过什么人。”小贩两手一摊。

“那当地人怎么说?”

瘦高个没回答他,只无奈地摆了摆手。谢尔盖莫名地朝身后看了一眼,用压不住的嗓门悄悄说:“死人城……”

说完赶紧又在身前画了个十字。

阿尔乔姆差点笑出声来:有关地铁某地死人的故事、流言、传闻和理论,他已经听了太多太多,诸如此类还有隧道墙壁管道里的阴魂啦,某站正在挖掘地狱之门啦……现在又多了个胜利公园的死人城。可幽幽的穿堂风让阿尔乔姆笑不出来了,尽管穿得够暖和,他还是冷得直打颤。更不妙的是,对于这个荒唐的回答,梅尔尼克并没像他希望的那样报以轻蔑一笑,而是终止了提问,沉默不语。

剩下的路,就在众人的沉默中走完了。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段通向基辅站的隧道,是那么安静空旷、干燥洁净,但每向前多走一步,一种压在众人心头的反常的沉重感就会增强一分,那是对于前路的不祥预感……

一走进车站,一股不安和寒冷的感觉立刻扑面而来,有如决堤的洪水难以抑制。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整个车站已经臣服于这种恐惧感了。难道这就是那位高加索狱友口中“阳光明媚的基辅站”?难道他说的,是隔壁菲利线上的基辅站不成?

要说住在车站的人都跑了,车站已经废弃了,这纯属胡扯。站里人多着呢,但给人的感觉是,基辅站并不属于它的居民。所有人都尽可能扎堆住在一起,他们让帐篷依墙而建,挤挤挨挨地搭在月台中央。在这里,防火条例里规定的安全距离不过是句废话,住户们有比火更危险的东西需要防范。一看到阿尔乔姆盯着自己的脸,路人们赶忙移开视线,有的动作太慢,让阿尔乔姆捕捉到了他们的眼神,只看到满满的惊惧和疲惫。

月台夹在两排低矮的圆拱之间,一侧设有下行的自动扶梯,另一侧则是段平缓的短楼梯,能通向另一个车站。车站里好几个地方点着火炭,飘出令人垂涎的烤肉味,还能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尽管基辅站就在让小贩们闻风丧胆的所谓“死人城”大门口,站里倒是烟火气十足。

简短道别后,三名小贩消失在了去往另一条地铁线的通道里。梅尔尼克毫不生分地四下张望一番,毅然决然朝某个通道的方向走去,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了。阿尔乔姆脑子不够用了:既然这样,梅尔尼克干吗还向小贩细细打听车站的事?是想从他们的闲扯中不经意地翻找出蛛丝马迹,还是在清查潜在的内应?

他们很快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门板已经没了,有名警卫在站岗。阿尔乔姆心想,要见的准是站长。

一位长者从屋内走出来,迎接了潜行者。他的发型和胡髭都精心打理过,身穿地铁工作者的蓝色旧工装,已经水洗得褪了色,却十分干净。能在这个车站里把自己照顾得这么好,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长者把两根手指贴在太阳穴上,模样滑稽地冲梅尔尼克打了个敬礼,全无隧道守卫那样的正式感,两眼也好笑地眯缝起来。

“一切都好吧?”他用深沉的嗓音欢快地说。

“托你的福。”潜行者也笑着回答。

十分钟后,他们已经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品尝着必不可少的蘑菇茶。这次阿尔乔姆终于得偿所愿,没被打发走,也参与了讨论。只可惜,梅尔尼克与这位被唤作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的谈话,他一直听得云里雾里。梅尔尼克先是询问了某个名叫特列季亚克的人的情况,又问隧道里有没有变化。站长告诉他,特列季亚克去办私事了,应该很快就回来,让他等等。接着,他们又深入探讨了某些协议的细节,阿尔乔姆这下彻底放弃了。他干坐在那里,慢慢吞咽着热茶,在蘑菇的香气中怀念家乡,又时不时打量着四周。从室内的摆设可以看出,车站的生活一度是富裕而平静的:墙上挂着几张壁毯,尽管遭到了虫蛀,图案却保存得依然完好。壁毯正上方钉着几幅地铁隧道的铅笔素描,镶在宽大的描金画框里。身前的桌子看上去则是一件真正的古董,阿尔乔姆甚至想象不出,需要多少名潜行者,才能把它从地上不知哪家的空房子里抬回来,站长又要为此支付多少费用。一面墙上挂着把氧化发黑的长刀,边上还挂了把历史久远的手枪,肯定不能射击了。房间尽头的柜子上,一具硕大的头骨泛着白光,也不知是什么生物的。

“可这些隧道里,当真什么都没有。”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摇了摇头,“我们的监视,无非是让大家有个心理安慰。你自己也去过那儿,应该很清楚,两条隧道在离车站三百米远的地方都有塌方,出是出不去的。那些说法全是胡扯。”

“可还是不断有人失踪啊。”梅尔尼克皱起眉头。

“这倒是,”站长说,“这些失踪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想,可能是怕了,就跑了。通道里没有我们的人巡逻,而从那里,”他手指着通道的方向,“能去到地铁里任何地方,环线也行,菲利线也行。据说,汉萨现在也放我们站的人进去了。”

“有什么好怕的?”梅尔尼克问。

“还能怕什么?有人失踪呗,而且就是你身边的人。”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两手一摊。

“这就怪了,”梅尔尼克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反正要等特列季亚克,就趁这个时间去趟巡逻点,多了解点情况,否则斯摩棱斯克站的人会一直紧张下去。”

“我明白,”站长点了点头,“你们先去三号帐篷,安东住那儿,他是下一班巡逻队的队长,就说是我派你们去的。”

这顶涂着数字“3”的帐篷里,热闹极了。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趴在地上,正在玩冲锋枪弹壳。跟大多数出生在地铁里的孩子一样,他们的肤色像白化病人那样雪白。旁边坐着个小姑娘,只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哥哥们玩耍,并不给他们添乱。一位打扮整洁的中年妇女正系着围裙在案板前准备午饭。真是个舒适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家庭氛围。

“安东出去了,坐下等吧。”女主人亲切地笑道。

男孩们起初对他们投以警惕的目光,后来,其中一个走到阿尔乔姆面前,皱着眉头望着他,问:“你有弹壳吗?”

“奥列格,不许跟人家要东西!”女人一边切菜,一边严厉地说。

让阿尔乔姆惊讶的是,梅尔尼克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把罕见的长椭圆形弹壳,绝不是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的子弹。潜行者把弹壳虚握在拳头里,摇晃着让它们发出摇铃般清脆的响声,然后把这些宝贝送给了男孩。男孩的眼睛亮了,却并没有接过礼物。

“拿着吧,拿着!”潜行者冲他使了个眼色,把弹壳倒进男孩摊开的手心里。

“现在我赢定了!瞧啊,它们这么大!能凑成特种部队了!”男孩快活地喊。

阿尔乔姆注意到,男孩们把弹壳排成了两排,当成士兵小人在玩。他小时候也玩过这种游戏,幸运的是,他还能玩到真正的锡兵小人玩具,尽管小人长得五花八门。地板上的战斗刚要打响,孩子们的父亲走进了帐篷。他个子不高,很瘦,一头稀疏的淡褐色头发。见到陌生来客,他只冲他们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望着梅尔尼克,眼神里带些紧张。

“爸爸,爸爸,你还有弹壳给我吗?现在奥列格的弹壳比我多,他们给他的弹壳长长的!”另一个男孩拽着父亲的裤腿说。

“是站长让我们来的,”潜行者解释,“我们要跟您一起去隧道里执勤,类似增援。”

“那里有什么好增援的……”男主人嘀咕着,不过表情已经放松下来了,“我叫安东。咱们吃点东西就走。请就坐吧。”他指着家中用作餐椅的几只填充麻袋说。

两位客人也不矜持,随手端起了热气腾腾的大碗。碗里盛着阿尔乔姆没见过的块状食物,他犹豫地看了看梅尔尼克,却见他已毫不迟疑叉起一块,送进嘴巴里咀嚼着,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浮现出某种近似于心满意足的表情。这让阿尔乔姆吃了颗定心丸。这种食物的味道跟蘑菇很不一样,甜津津的,还带着点肥腻,下肚几分钟就让人有了饱腹感。阿尔乔姆本想问问他们吃的是什么,想了想还是不问为好。好吃就够了。有些地方还把老鼠脑子当成美味……

“爸爸,我能跟你一起去执勤吗?”名叫奥列格的男孩吃到一半,舔了舔碗边问道。

“不行,奥列格,你知道的。”男主人皱着眉头回答。

“小奥列格!你又想跟去执勤?你在想什么呢?他们不让小孩子去那儿!”女人攥住儿子的手,责骂道。

“妈妈,在你眼里,我还是个小孩子?”奥列格窘迫地望着客人,试图压低声音。

“想都别想!你想把我逼疯不成?”母亲提高了声调。

“那好吧,那好吧……”男孩嘟囔着。可一见母亲去帐篷另一头给餐桌添吃食,他就拉扯着父亲的衣袖,用响亮的声音说起了悄悄话:“可你上回都带我去了……”

“谈话到此为止!”父亲严厉地说。

“反正……”奥列格像蚊子似的说完剩下的话,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吃完饭,安东从桌边站起身,打开地上一只上锁的铁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支老式军用AK-47,对妻子说:“那我们就走啦。今天值班时间短,我六小时后就回来。”

梅尔尼克和阿尔乔姆也跟着站起身。小奥列格绝望地盯着父亲,在座位上躁动不安,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在黑漆漆的隧道口处,有两名守卫耷拉着脚坐在站台边缘,另有一名守卫站在下面轨道上,凝视着洞口。

墙上印着一排大字:“阿尔巴特联盟[指3号线上的基辅站、斯摩棱斯克站、阿尔巴特站、革命广场站四个地铁站点]欢迎您!”字迹已经模糊,显然早已无人问津。

守卫们交谈的声音都很轻,要是有人声音大了,其他人还会赶紧提醒。除去梅尔尼克和阿尔乔姆,跟安东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这两人都寡言少语,用不欢迎的眼神瞅着客人。至于他们姓甚名谁,阿尔乔姆也无从得知了。

和隧道口的三名守卫打过招呼,他们走下轨道,缓慢前行。这条隧道有着最为常见的圆形拱顶,地面和墙壁看上去也完好如新,没有遭受岁月摧残,可阿尔乔姆刚迈进隧道,就被小贩们口中那种“不好的感觉”笼罩了,一种无法明说的恐惧从漆黑的隧道深处扑面而来。隧道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说话声,那里很可能就是巡逻点了。

这可谓阿尔乔姆见过最奇特的岗哨之一了:有几个人坐在沙袋上,围成圈坐着,正中央立着一台烧火铁炉子,边上有一只盛满的油桶。一只挂链油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

从炉缝中蹿出的火舌,油灯灯芯上微微跳动的火焰,一起映亮了巡逻队员们的面庞。在无风的隧道里,灯火近乎静止,人们的影子也一动不动,似乎有了生命。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不同于别处,这里岗哨上的人都踏踏实实背对隧道坐着。

接收到来自接班队伍刺眼的手电光,队员们拿手挡住眼睛,准备收拾回家。

“情况怎么样?”安东往油灯里添了勺油,问。

“还能怎么样?”上一班最年长的那个满腹牢骚,“永远是那个样子,又空又静,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佝偻的身躯朝车站走去。

新到的队员们都忙着挪动沙袋,朝火炉边围拢。梅尔尼克对安东说:“咱们再走远些,去那边看看吧?”

“可那边没什么好看的,给堵得死死的,我都看过一百遍了。你要是想看就去吧,总共只能往前走十五米。”安东手指着背后的胜利公园站方向。

从巡逻点到塌方处的这段隧道,也已半塌。地上散落着碎石和土块,天花板有多处鼓包开裂,墙皮已经剥落。边上有个黑乎乎的门洞,也不知通向哪片办公区域,已经变形了。就在这段“阑尾”的尽头,混在一片圆石和泥土当中的锈迹斑斑的轨道,直插进大堆碎裂的混凝土墩里。沿着墙壁有一些铁制管道,也湮没进这厚厚的土层内。他们用手电筒照了一圈,也没在损毁的隧道里发现任何暗门。梅尔尼克耸耸肩,又回到那扇歪斜的门前。他用手电光探照着朝里张望,却并不跨过门槛半步。

“另一条通道里也没任何变化?”回到火炉边,他问安东。

“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安东回答。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此时此刻,当所有手电熄灭,只有虚掩的炉门里的火光,还有油灯熏黑的玻璃罩里的小火苗还亮着,四周的黑暗变得愈发浓稠,像盐水正排挤出它体内的异物。大概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所有执勤的人都尽可能地紧紧围拢在炉边:金黄的炉火能抵挡住黑暗和阴冷,叫人得以畅快呼吸。阿尔乔姆憋了很久,但最后羞涩还是被渴望听到声音的欲望打败了。

“我这是头一次来你们站,”他清了清嗓子对安东说,“我不明白,既然那里什么都没有,你们干吗要执勤呢?你们连看都不看那里一眼,不是吗?”

“这是我们的规矩,”安东解释,“据说,是因为我们这里的情况跟别处都不一样,所以需要执勤。”

“那塌方的后面是什么?”

“应该是隧道吧,一直通下去,”他顿了顿,扭头望向那处死胡同,“一直通到胜利公园站。”

“那边有人住吗?”

安东没有回答,只不确定地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后,他饶有兴趣地问:“怎么,难道你对胜利公园站一无所知?”

不等阿尔乔姆回答,他又接着说:“谁知道呢,那里如今还有没有人留下,不过那里以前可是相当大的一站,是两站合一,当中有一站建成得最晚,完全是新的。有些年纪大的人曾去过那儿……在塌方之前……他们说,那个站富丽堂皇,并且修得很深,跟其他的新站不一样。可以想见,那里的人应该过得很快活,但隧道很快塌了,好日子也结束了。”

“隧道怎么塌的?”阿尔乔姆问。

“按照我们这儿的说法,”安东扫视一眼众人,“是它自己塌的。没设计好,外加偷工减料什么的。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太久,没人能说清了。”

“可我听说的是,”一名执勤队员轻轻开了口,“是当局同时炸毁了两条通道。要么是为了跟胜利公园站竞赛,要么是别的原因……也可能是怕被胜利公园站渐渐碾压。而在当时我们基辅站,你们都清楚是谁当家……就是以前市场里的那帮水果贩子。他们热情似火,擅长动手。只要远离自己的车站,往这个隧道丢一箱炸药,再往那个隧道丢一箱,全部搞定,连流血都免了,问题解决。”

“他们后来怎么了?”阿尔乔姆饶有兴趣地问。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后来已经来到这个车站了……”安东刚开口,就被一名健谈的队友抢去了话头:“还能怎么样?全死光光了。你应该清楚,一个车站要是和地铁切断了联系,是活不下去的。不管是过滤器坏了,还是发电机坏了,还是发大水——全完蛋,就拿地上来说吧,你到现在也回不去呢。我听说,最初他们还想扒土出来,后来就放弃了。据那些最早来这里执勤的人说,能从管道里听到他们的喊叫……很快连这声音也没了。”

他咳了一声,把手伸到炉边取暖。等到两手暖和过来,他又盯着阿尔乔姆,说:“那里压根就没有打过仗。谁能这么个打法?他们那儿有女人有孩子,还有老人……有什么好打的?很简单,打了也没钱分。按说那边没有杀戮发生,可还是没留活口儿。刚才你问塌方后边是什么,告诉你,那里只有死亡。”

安东摇了摇头,但什么都没说。梅尔尼克仔细观察着阿尔乔姆的反应,张了张嘴,像是想给听到的故事加点料,却欲言又止。阿尔乔姆感到浑身冰冷,也把手伸向炉门的火舌。他试着想象,在这个车站,居民都相信从自己的家园延伸出的轨道一路通向死亡国度,生活该是什么样的呢。阿尔乔姆渐渐开始理解,在堵塞的隧道里面执这种奇怪的勤,与其说是必须,不如说是一种仪式。他们坐在这儿能吓跑谁呢?又能阻挡谁进入车站,进而前往地铁其他区域呢?阿尔乔姆感到越来越冷,就连铁炉子和梅尔尼克给自己的暖和棉袄都抵挡不住这寒气了。

就在这时,潜行者出人意料地猛转身体,面朝通向基辅站的隧道,噌地站了起来,聆听着,观察着。数秒后,阿尔乔姆也明白了他不安的原因:只听从隧道里传来了急促轻盈的脚步声,在昏暗的手电光下,远处似乎有个人影在跳过枕木,拼命朝他们奔来。

潜行者闪到一边,贴着墙壁,将冲锋枪瞄准了那个亮点。安东从容地站起身,观察着黑暗中的情况,从他放松的姿态就能看出,他并不认为隧道里会有什么巨大危险出现。

梅尔尼克摁亮了手电筒,黑影不情愿地后退了几步。就在离他们约三十步开外的路基中央,一个小小的身影高举双手,一动不动地站着。

“爸爸,爸爸,是我,别开枪!”毫无疑问,是个小孩的声音。

梅尔尼克挪开手电,掸了掸衣服,从地上站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男孩就走到了炉边,发窘地盯着自己的靴子。原来是安东的儿子,那个曾央求父亲带自己来执勤的小男孩奥列格。

“出什么事儿了吗?”父亲神情紧张地问。

“没有……我只是太想跟着你了。我已经不是跟妈妈待在帐篷里的小孩子了。”

“你是怎么过来的?那边不是有守卫吗?”

“我撒了个谎,说是妈妈派我来找你的。彼佳叔叔在那儿,他认识我,只嘱咐我别往侧路上瞧,尽快赶路,就放我过来了。”

“我会和彼佳叔叔谈谈的,”安东阴沉地对儿子说,“至于你,先想好要怎么跟你妈妈解释吧。我不能让你再一个人回去。”

“那我可以留下来了?”男孩难掩喜悦之情,乐得蹦了起来。安东挪到一边,把自己坐得热乎乎的沙袋让给儿子,脱下外套正想给他披上,可男孩立刻爬到地上,把随身带来的宝贝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一摆到一块破布上。那是一把弹壳和别的几样东西。阿尔乔姆就坐在他身边,这下能好好看看这些东西了。最有意思的要数一个带旋钮的金属小盒了。当奥列格一只手拿着它,另一只手转动旋钮,小盒子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音,演奏起简单机械的旋律。有意思的是,一把它贴在别的东西上,那东西就开始共振,让声音反复放大。最明显的就是铁炉子,不过没法坚持太长时间,因为小盒导热相当快。好奇心作祟,阿尔乔姆决定亲自试试。

“这算不了什么!”男孩把发烫的小盒递给他,吹着手指,神秘兮兮地说,“一会儿我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后面的半小时过得很漫长。阿尔乔姆忽视了执勤队员们的不满目光,一遍又一遍拨转旋钮,沉浸在音乐之中。梅尔尼克和安东始终在低声交谈。男孩趴在地上自顾自地玩着弹壳。

袖珍音乐盒播放着忧郁的旋律,对于阿尔乔姆来说,它似乎拥有莫名的魔力,一听到就再也停不下来。

“不,我不明白,”潜行者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要是两条隧道都塌了,还有人把守,依你看,这些人能藏到哪里去?”

“谁告诉你,整件事只跟这两条隧道有关系?”安东自下而上打量着他,“光是能通到其他地铁线的隧道就有两组,还有通到斯摩棱斯克站的那一组通道呢……我觉得,是有人在利用我们的愚昧迷信。”

“那可不是什么愚昧迷信!”为大家讲述被炸掉的隧道和滞留在另一侧的人们惨状的那名队员插话道,“我们站终将成为下一个胜利公园站,这是个诅咒,而我们所有住在车站里的人,也都被诅咒了……”

“你得了吧,萨内奇,别再瞎捣乱了。”安东不满地打断了他,“人们想要的是严肃的答案,不是你那些瞎编乱造的鬼话!”

“咱们去转转吧,刚才我在路上看见几道门和一个侧口,想去检查一下。”梅尔尼克提议,“斯摩棱斯克站的人也不安得很。特瓦尔特瓦泽本人对此也很感兴趣。”

“他现在倒是感兴趣了?”安东露出一个忧郁的微笑,“还是算了吧,装什么装,咱们的议会只剩个空架子了,各有各的盘算……”

“波利斯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给,瞧瞧吧。”潜行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报纸纸页。

阿尔乔姆在波利斯见过这种报纸。他在一个通道里见过有报摊卖报,但是一份报纸要十个子弹,为这么一份通篇都是谣言的印刷包装纸花费这么一笔大价钱,他可舍不得。看样子,梅尔尼克可真不缺子弹。

这报纸有个引以为豪的名字《地铁新闻》,印在切割粗糙的泛黄纸页上。几篇豆腐块小文挤在一起,其中一篇甚至还配了张黑白图片,标题是《基辅站神秘失踪案接连不断》。

“印刷术还没失传呢,”安东小心翼翼地接过报纸,展平了它,“好吧,走,我带你去认认那些支线。能把它留给我看看吗?”

梅尔尼克点点头。安东站起身,对儿子说:“我去去就回。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许淘气啊!”说完他又转向阿尔乔姆,“劳驾你费心,看管好他。”

阿尔乔姆只好点头答应。可父亲和潜行者前脚刚走远,奥列格就跳了起来,从阿尔乔姆手里一把抢走了小盒子,边喊着“来追我啊”,边往死胡同里跑。想到自己是男孩的临时监护人,阿尔乔姆歉疚地看了看大家,摁亮手电就去追奥列格。好在男孩没有跑进半毁的办公区去一探究竟,就在塌方的地方等着他。

“瞧着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男孩说着,爬上乱石堆,一直爬到消失在塌方中的管道的大概位置上,然后掏出自己的小盒子,把它贴在管道壁上,转动起旋钮。

“快听!”他兴冲冲地说。

管道有了共鸣,发出嗡嗡低响,似乎整段管道里都充满了小盒那简单忧郁的旋律。男孩把耳朵贴在管道壁上,像着了魔似的,起劲摇着旋钮,让声音接连不断地从金属盒子里发出。他停下来听了听,脸上露出快活的微笑。接着,他从石堆上跳下来,把小盒递给阿尔乔姆,说:“给,你自己试试!”

乐声穿过管道金属壁后会起怎样的变化,阿尔乔姆一清二楚,可看到男孩灼灼的目光,他决定不做惹男孩失望的讨厌鬼。他把小盒贴在管道上,耳朵也贴上去,开始转动旋钮。轰鸣的乐声猛然响起,震得他几乎缩回脑袋。他不懂声学法则,无法理解这块铁皮有什么奥妙,竟能把音乐盒里若有若无的叮叮当当声放大这么多。

他又转了几圈旋钮,坚持听了三遍短曲,这才冲奥列格点点头。

“很棒。”

“你再听!”男孩笑着说,“不用转,只听!”

阿尔乔姆耸耸肩,朝岗位上张望——那两人怎么还不回来?他只好又把耳朵贴在了管道上。现在这样能听见什么呢?风声?还是像在阿列克谢耶夫站和和平大道站隧道里听到的那种恐怖回声?……

可他霎时间明白了男孩如此开心的原因,只不过,他本人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只听到有些轻微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艰难地穿过厚厚的土层,传了过来。不用怀疑,它们正是来自死去的胜利公园站。阿尔乔姆呆住了,越听越感到浑身冰冷。他意识到,此时传进耳朵里的,本是绝不可能听到的一种声音——音乐。

一个音符接着一个音符,数公里之外,不知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正模仿着音乐盒发出的忧郁旋律。它绝非回声,因为那位神秘演奏者已经出了好几个错,个别地方还掉了音,但调子还是完全听得出的。

最重要的是,那声音一点不像是发条发出来的,它是刺耳的嗡嗡声……或是歌声?含混的合唱声?不对,就是刺耳的嗡嗡声……

“怎么样,有声音吗?”奥列格得意地问,“让我再听听!”

“这是什么声音?”阿尔乔姆微微张开嘴,用嘶哑的嗓音低声问。

“是音乐!管道演奏的!”男孩给出了简单解释。看来,这诡异歌声给阿尔乔姆带来的苦恼和困扰,并没有传染给男孩。对于他,这只是个好玩的游戏,不会让他产生这样的疑问:在一个与世隔绝、几十年前就没了活口的地铁站里,怎么会有乐声的回应?

奥列格又爬上石堆,正要重启自己的小盒子,阿尔乔姆突然莫名地为自己和男孩感到一阵不安。他抓住男孩的胳膊,不顾他的反抗,拖着他往铁炉走去。

“胆小鬼!胆小鬼!”奥列格高喊着,“小孩子才相信那些故事呢!”

“什么故事?”阿尔乔姆停下来,盯着他的眼睛。

“就是他们会把想在隧道里听管道声的小孩子抓走的故事!”

“他们是谁?”阿尔乔姆继续拖着他朝炉边走。

“死人!”

谈话不得不到此为止了。一听到这个词,先前提到诅咒的那名队员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死死盯着他们。阿尔乔姆不得不把要问的话咽回肚子里。

两人的冒险结束得刚刚好。才回到炉边,安东和梅尔尼克就回来了,同行的另有一个人。阿尔乔姆赶紧让男孩坐好。安东是让他看管奥列格的,可不是由着他胡来……谁知道安东本人是不是实际上也“迷信”什么呢?

“抱歉,有事耽搁了,”安东坐在了阿尔乔姆身边的沙袋上,“他没瞎胡闹吧?”

阿尔乔姆摇了摇头,内心但愿男孩够聪明,不要显摆他们的冒险。看来奥列格自己也心知肚明。他已经装出一副沉迷其中的表情,摆弄起了自己的弹壳。

那同行而来的第三个人,是个秃顶的瘦子,面颊凹陷,顶着两个眼袋。阿尔乔姆并不认识他。他一到炉边,就忙着跟队员们点头致意,又仔细打量了阿尔乔姆半天,不过并没有跟他交谈。梅尔尼克给阿尔乔姆做了介绍:

“这位是特列季亚克,后面的路他跟咱们一起走。他是导弹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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