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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那里从没有什么秘密出口。你不知道?”特列季亚克不满地抬高了语调,连阿尔乔姆都听到了。
他们正走在从执勤点返回基辅站的路上。梅尔尼克和特列季亚克走在队尾,正热烈讨论着什么,可一见阿尔乔姆停下来等着他们,也想加入谈话,就转成了窃窃私语。阿尔乔姆只好回到队伍中。小奥列格急急迈着碎步,努力不落在大人后面,他拒绝让父亲扛在肩上,牵着他的手快活地走着。
“我也是导弹兵!”他一本正经地对阿尔乔姆说。
阿尔乔姆诧异地看着男孩。梅尔尼克向自己介绍特列季亚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大概是无意中记住了这个词。他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吗?
“不过别跟别人说!”奥列格接着补充道,“这是个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那个叔叔应该是你朋友,他要是问,可别告诉他。”
“好的,我谁也不说。”阿尔乔姆配合地说。
“我不是不好意思,正相反,我很骄傲。不过别人会嫉妒,有可能说你坏话。”尽管阿尔乔姆没问,男孩还是给出了解释。
安东走在前面十步远处,正为大家照路。男孩对着父亲瘦弱的背影点了一下头,说:
“爸爸不让给别人看,不过,看在你能保守秘密的份上——瞧!”他从内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布片。
阿尔乔姆将手电照了一下:原来是拆下来的臂章,厚绒布质地的小圆片,直径约七厘米。一面是全黑的,另一面是深色底,上面是个类似六角形雪花的图案——展览馆站在庆祝新年的时候就会用这种雪花装饰——由三个长方形的东西交叉而成。细看之下,阿尔乔姆认出中间竖着的是个子弹,像是机枪或狙击步枪的子弹,不过多了对小翅膀。另外两个长得一个样,都是黄色的,两侧各有一个圈,他无法断定是什么。神秘的雪花描着花体字,像是用字母镶边的老式帽徽。不过已经掉色了,阿尔乔姆只能辨认出“……和炮……部队”和图案下方不成词的词“我罗斯”。要是再给他多一点时间,或许就能弄清男孩给他看的是什么东西了……可惜他并没有。
“喂,奥列格!快过来,有点事!”安东冲儿子喊。
“这是什么?”趁奥列格把臂章夺走并藏进口袋的间隙,阿尔乔姆忙问他。
“是导弹和炮兵部队[俄语缩写为РВА]!”奥列格一脸自豪,有板有眼地说,然后冲他眨眨眼,一溜烟跑去找父亲了。
沿楼梯爬上月台,队员们各自散去。安东的妻子已经等在入口。一见到小奥列格,她泪汪汪地迎了上去,张开双臂搂住他,接着数落起丈夫来。
“你想折磨死我吗?!孩子离开家这么久,我会怎么想?你们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就不能把他送回来吗!”她哭诉道。
“列恩,别当着大家的面……”安东又窘又恼,低声含糊地说,“我不能脱岗。想想你说的是什么话,身为哨卡指挥官,怎么能擅自离开岗位呢……”
“什么指挥官!你倒是指挥去啊!别假装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情!邻居家的孩子一个星期前失踪了……”
梅尔尼克和特列季亚克从边上快步经过,连招呼都没打,留安东和妻子独处,阿尔乔姆赶紧跟上他们。走出很远,两人的对话已经听不清了,却仍可以听见女人的哭声和责备声。
三个人朝站长办公室走去。几分钟后,他们已经坐在装点着破挂毯的房间里。梅尔尼克请求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站长心领神会地点头离开了。
“你好像没护照?”梅尔尼克跟阿尔乔姆核实。
他摇摇头。证件被法西斯没收了。没了证件,他也成了没有身份的人,几乎在地铁里寸步难行。不论是汉萨、红线还是波利斯,都不会接受他。有梅尔尼克在身边,没人盘问他;可一旦梅尔尼克离开,他将沦落到只能在基辅站这样的废弃地铁站里流浪。至于重返展览馆站,怕只是痴心妄想了。
“没护照,就没法带你去汉萨。办这事得先找人,”梅尔尼克像是在试探他的想法,“可以新办一本,但得花时间。去马雅科夫斯基站最近的路,就是走环线,一点路都不绕,怎么样?”
阿尔乔姆耸耸肩。他感受到了梅尔尼克的有意引导。等是等不了的,让他一个人绕过汉萨去马雅科夫斯基站又行不通。那站的隔壁就是特维尔站,重回法西斯老巢,况且是已被改造成监牢的车站,这种想法是愚蠢的,结果只有一个——有去无回。
“不如这样,我和特列季亚克马上动身,”梅尔尼克给出了结论,“去马雅科夫斯基站找找D-6的入口,找到后就回来找你,或许到那时你的护照也有眉目了。我会先找人谈谈,给你准备一份合适的表格。我们找不到也会回来,不会让你等太久。我们俩到那儿很快,一天就够了。怎么样?”他注视着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没法强迫自己点头同意,又耸了耸肩。他感到自己可有可无,像个废物遭人遗弃。如今,他预警危险的任务已经结束,“成年人们”将完成其余工作。他们嫌他碍手碍脚,就把他推到了一边。
“好极了,”梅尔尼克说,“我们不到早上就能回来。时间宝贵,我们这就动身。你的食宿问题我会和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说好,他不会委屈你的。应该都交代清楚了吧……不对,还有件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沾有血迹的纸片,上面是计划和说明,“拿着,我抄了一份。谁知道事情会不会生变。千万别给任何人看……”
跟站长进行过短暂的交谈,不到一小时后,梅尔尼克和特列季亚克就走了。行事周全的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随即把阿尔乔姆送回帐篷,邀他共进晚餐,让他先休息。
客用帐篷的位置有点偏。尽管帐篷里面条件完善,阿尔乔姆却打一开始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探出身子往外看了看,再次确认其他住所都紧挨在一起,并且尽可能地远离隧道口。现在梅尔尼克走了,阿尔乔姆独自留守在这个陌生的车站,内心感到压抑难过,久违的失落感又找上门来。
基辅站带给他的感觉是恐惧,只有恐惧,没来由的恐惧。时候不早了,孩子们的喧闹声渐渐静下来,走出帐篷的成年人也越来越少。阿尔乔姆丝毫不想去站台上溜达。把丹尼尔的遗信看了三遍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比约定时间提早半小时前去赴站长的晚餐。
眼下,办公室的接待厅改成了厨房,一个比阿尔乔姆稍大的漂亮姑娘正在里面忙碌着。大锅上煎着肉块和某种菜根,旁边煮着他在安东家吃过的白色块茎。站长本人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正翻看一本书,书都被翻烂了,封面上画着支左轮手枪和穿黑丝袜的女人大腿。看到阿尔乔姆,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尴尬地把书放到一边。
“我们这里挺无聊的吧,”他善解人意地笑着说,“咱们到办公室去,卡捷琳娜会把桌子布置好,咱们先喝两杯。”说着,他递了个眼色。
现在,这个挂有地毯和头骨的房间,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一盏点亮的绿布灯罩台灯,令整个房间倍感舒适。一路上如影随形的紧张感,也彻底消散在这灯光中了。
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瓶棕色液体,往一个造型独特的大肚玻璃杯里斟了一点,那香气顿时熏得人脑袋直发晕。他就倒出指甲盖那么高的一小杯,阿尔乔姆心想,这一小瓶肯定比他在中国城站尝过的一整箱家酿酒都贵。
“这是白兰地,”面对他好奇的眼神,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回应道,“产自亚美尼亚,快三十年了。从上面带下来的,”站长一脸憧憬地望向天花板,“别怕,没毒,我用仪器测过了。”
这种陌生饮品口感醇厚,香气扑鼻。阿尔乔姆没有一饮而尽,而是学着主人的样子,小口细品着。有团火在体内弥漫,然后逐渐冷却,变成一股舒坦的暖流。房间里愈发宜人,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也更加可爱了。
“奇妙的东西。”阿尔乔姆眯缝起眼睛,满意地评价。
“挺不错,是吧?它是一年半以前,潜行者在红普列斯妮娅站一个从没被动过的食品商店里找到的,”站长解释,“在地窖里,以前人们常这么做。商店的招牌掉了,没人注意到它。是有个潜行者记得,城市毁灭以前,他有时候会去那儿,所以决定去搜查一下。地窖里的酒一放就是很多年,越陈越好喝。因为我们是熟人,他一百个子弹卖给我两瓶。在中国城站一瓶就要两百个子弹呢。”
他又抿了一小口,透过白兰地棕色的液体凝视着灯光,若有所思。
“这个潜行者,人们都叫他瓦夏。”站长开口道,“是个好小伙,做事认真,从不像他们捡树枝之类的玩意儿,带回来的都是好东西。每次从上面回来,他都要先到我这儿来,说一句‘谢苗诺维奇,上新货了’。”说完他无力地笑了。
“他出什么事了?”阿尔乔姆关切地问。
“他特别喜欢红普列斯妮娅站,总说那里是真正的黄金国,”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感伤地说,“什么都没被动过,有座斯大林式建筑[即“七姐妹”建筑群中的文化人公寓]……可以理解它为什么能完整保存下来……马路对面就是动物园。可谁会往红普列斯妮娅站凑呢?可怕的鬼地方……小伙子瓦夏准是绝望了,才不停冒险,虽说挣了不少钱,最后还是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他被拖进了动物园,他的搭档好不容易才跑掉。咱们为他干一杯。”站长深深叹了口气,又要给各自倒酒。
想起这酒贵得不同寻常,阿尔乔姆想要谢绝,可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坚决把玻璃杯塞进他手里,还说如果不喝就是对获得这珍贵甘露的无畏潜行者的侮辱。阿尔乔姆只得从命。
与此同时,姑娘已经将餐桌布置好,两人又换精酿的普通私酒接着喝。肉也烹饪得美味极了,晶莹的肉汁让人垂涎欲滴。
“你们站不怎么样,”一个半小时后,阿尔乔姆已经喝得口无遮拦,“这里很可怕,有种让人压抑的东西……”
“是你不习惯,”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含糊地摇了摇头,“人们在这里过得不差,相比其他一些……”
“不,您别多想,”阿尔乔姆自觉冒犯了这位基辅站站长,忙往回找补,“我明白,您肯定把能做的都做了……却于事无补。所有人都在说一件事,这里不断有人失踪。”
“他们胡说。”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斩钉截铁地说,可一杯酒下肚,他又改口了,“不是什么人都会失踪,只有儿童。”
“是死人把他们带走了?”阿尔乔姆哆嗦了一下。
“谁知道是什么人带走的?死人的说法我是不信的。我这辈子死人可见多了,没什么好怕的。他们不能把任何人带去任何地方,只能安安静静地躺着。不过,在塌方的另一头,”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手指胜利公园站的方向,几乎失去平衡,“那里是有人的。我肯定。我们不能过去。”
“为什么?”阿尔乔姆努力想让视线对准酒杯,眼前却总是模糊一团,目光也在游离。
“你等着,我拿给你看……”
站长往后一挪身子,艰难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朝柜子走去。他在某一层搁板上翻找了半天,将一枚末端粗钝的长金属钩子小心地拿到光下。
“这是什么?”阿尔乔姆皱起了眉头。
“我也很想知道……”
“您从哪里得来的?”
“从一名守卫右边隧道的巡逻兵脖子上。他躺在那里,一滴血也没流,浑身发青,口吐白沫。”
“是胜利公园站的人干的?”阿尔乔姆猜测。
“鬼知道,”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嘟囔着,同时打翻了剩下的半杯酒。他把钩子放回橱子里,补了一句,“可别告诉任何人。”
“您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别人呢?您会得到帮助,人们也能安下心来。”
“没有人会安下心来,到时候所有人都会逃跑,跟耗子一样!现在已经有人跑了……我们防不胜防,因为敌人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敌人才可怕呢。即使我给他们看了这钩子,又能怎样?你以为问题就能全部解决了?可笑!所有人都会逃走,这帮混蛋,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没有人我还算哪门子的站长?就像个没有船的船长!”他陡然抬高了嗓门,在一个破音后不说话了。
“阿卡迪亚,阿卡迪亚,别这样,一切都好好的……”那个姑娘吓坏了,坐在他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醉眼蒙眬的阿尔乔姆悲伤地明白了,她根本不是站长的女儿。
“所有人都会逃跑,这群狗东西!像耗子一样跳下船逃命!只留下我一个人!但我绝不屈服!”他仍无法平静。
阿尔乔姆艰难地站起身,摇摇晃晃朝门口走去,门口的守卫用手指在喉咙弹了一下。[俄罗斯习俗,此动作意为“喝多了”]
“喝得烂醉,”阿尔乔姆勉强说道,“天亮以前最好别去招他。”说完,他迈着缓慢的步伐,跌跌撞撞摸向自己的帐篷。
一路上,他好几次摸错了帐篷,直到男人粗鲁的咒骂和女人的惊叫声响起,他才知道自己又找错了。那私酒可比便宜的家酿酒更上头,这会儿酒劲才开始上来。拱门和圆柱在他眼前飘浮起来,最糟的是,他开始神志不清了。要是在正常时间,或许能有人帮他找到帐篷,可眼下车站里空无一人,就连隧道口也没人站岗了。
夜已深,整个站台一团昏暗。天花板上仅有三四盏昏暗的小灯还亮着,勉强能照亮下方一小片。阿尔乔姆驻足细看,却惊讶地发现,暗处有个东西正在微微动弹。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好奇心和酒劲的驱使下,慢慢靠近了那个可疑的地方:就在去菲利线的通道旁边的一个拱门里,黑暗的流动不同于别处,似乎有了形体和意识。
“谁!谁在那儿?”他越走越近。
没人回答,可他能感到,有道长长的黑影正从暗处慢慢显露出来。它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但阿尔乔姆越发肯定,有人正暗中窥视着他。阿尔乔姆有些摇晃,他站稳身子,又迈出一步。
黑影急剧变小,像是缩成一团,滑了过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鼻而来,熏得阿尔乔姆连连后退。这是什么味儿?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是他在即将抵达第四帝国的隧道里看到的一幕:数具两手反绑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那道黑影像一支离弦箭,朝他猛扑过来。一张苍白的脸闪现在眼前,这张脸上眼窝凹陷,布满诡异的斑点。
“死人!”阿尔乔姆撕扯着喉咙喊。
接着,他感到天旋地转,伴随着天花板的旋舞,一切都熄灭了。他浑身绵软,陷入虚无的寂静,只有一段对话、一些画面凌乱地闪过:
“……妈妈不让,她会担心的,”不远处有个孩子说,“今天绝对不行,她都哭了一晚上了。不,我不怕,你不可怕,并且歌也唱得好听。我只是不想让妈妈再哭了。你别生气嘛!那好吧,就一小会儿……咱们早上就回来,行吗?”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一个男人用低沉的声音重复着,“时间紧急,他们快赶上来了。起来,别躺着,起来!要是失去希望,要是动摇或投降,你的位置很快会被别人取代。我还在坚持战斗,你也该这样。起来!你不明白……”
“……他又是谁?来找站长的?还是过路的?当然得搬走了!你得帮帮我……抱着脚也行。太沉了……是什么东西在他口袋里丁零咣啷响?有意思。别别,我开个玩笑。好了,总算到了。我可再也不干这事了,再也不干了。我要走了……”
帐篷的门帘猛地被掀开,一束手电光落在他的脸上。
“你是阿尔乔姆?”看不见来人的脸,只听出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阿尔乔姆从床上惊坐起,顿觉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后脑勺一跳一跳地钝痛,一碰就火烧火燎地疼。那一块的头发也打结在一起,像是被血糊住了。脑袋这是怎么了?
“能进来吗?”来人问,也不等他回答就迈进帐篷,掩上了门帘。
他把一个微型的金属物件塞进阿尔乔姆手里。阿尔乔姆打开手电,打量着这东西:一粒冲锋枪弹壳改造成的密封胶囊,跟猎人给他的一模一样。阿尔乔姆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手心也紧张得沁出了汗。他试图打开盖子,却两手打滑,让胶囊掉在了地上。一张小小的纸片赫然暴露在手电光下。难道真的是猎人的书信?
“诸事不顺。D-6入口遇阻。特列季亚克遇害。等着我,别乱走。组织人手需时日,会尽快回。梅尔尼克。”
阿尔乔姆把纸条又读了一遍,竭力想要消化其中的信息。特列季亚克遇害了?二号地铁入口有阻碍?这意味着,他们的全部计划和本就渺茫的希望,统统将化为泡影!他不解地望着来人。
“梅尔尼克命你待在这里等他,”送信人重申,“特列季亚克死了,被杀了。梅尔尼克说他是死于毒针,不知什么人干的。他正在召集人手。好了,我该走了。要带信儿给他吗?”
阿尔乔姆想了想。能给梅尔尼克写点什么呢?问他该怎么办?还有什么指望?可不可以抛下一切回展览馆站,和最亲近的人度过最后时光?他摇了摇头。送信人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阿尔乔姆在床上躺平,陷入了沉思。他现在根本哪儿也去不了。没有护照和梅尔尼克,他既进不去环线,也回不了斯摩棱斯克站。眼下,只能寄希望于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在接下来的时日里,能够一如昨天那样以礼相待了。
基辅站已经“天亮”。站上的灯光加倍明亮,站长办公室旁边的水银灯管,此时更是亮得耀眼。阿尔乔姆后脑勺疼得直皱眉头,好不容易挪到了办公室门前,却被守卫用手势拦下了。屋子里很吵,有人正扯着嗓子说些什么。
“站长正忙,”守卫解释,“你要是愿意,可以等。”
不一会儿,只见巡逻队队长安东像出膛子弹似的从屋里跑出来。站长也紧随其后跑了出来,尽管他的头发重又梳得整整齐齐,却顶着两个大眼袋,面部明显浮肿,嘴巴边长了一层青胡茬。阿尔乔姆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估计一夜宿醉后,自己的形象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能做什么呢?!你说!”站长在安东身后追着喊,然后朝手心啐口唾沫,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阿尔乔姆在场,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啊……你这就醒了?”
“梅尔尼克还没回来,我只好继续赖在您这里。”阿尔乔姆难为情地解释。
“了解,了解,已经向我通报过了。咱们进屋去,把托付我的事给你办了。”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做了个邀他进屋的手势,“这样,趁着等梅尔尼克,你先来拍张护照相片。我们基辅站的设备还不错……说不定他能弄到护照表格,到时咱们就能给你办新证件了。”
他让阿尔乔姆在一张圆凳子上坐好,取出一架小巧的塑料相机,将镜头对准了他。夺目的闪光灯一闪,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阿尔乔姆眼前一团漆黑,无助地朝四周看来看去。
“抱歉,忘了提醒你……你一定饿了,进来吧,卡捷琳娜会给你弄些吃的。不过我今天没时间陪你,站里出事了,安东的大儿子昨夜失踪了。现在整个车站都被他搅得鸡犬不宁……这是什么日子?对了,他们告诉我,早上是在站台上发现你的,头上还带着血?出什么事了?”
“我记不得了……大概是喝醉后摔了一跤。”阿尔乔姆迟疑了一下,回答说。
“是啊……昨晚咱们可没少喝。”站长咧嘴笑道,“好了,阿尔乔姆,我该去忙了,你晚些再过来吧。”
阿尔乔姆滑下凳子。小奥列格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安东的大儿子……难道是他?阿尔乔姆回想起他昨天拨动他的音乐盒旋钮,把盒子贴在铁管上,还说只有小孩子才相信,要是走进隧道听管道声就会被死人抓走。阿尔乔姆打了一个冷战。难道这是真的?难道都是自己的错?他又无助地望向阿卡迪亚·谢苗诺维奇,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回到帐篷,他坐在地上,望着虚空的前方,呆坐了很久。此刻的他开始觉得,有个神秘的力量挑选他去完成使命,同时也给他施了诅咒:几乎每个愿意与他同行的人,哪怕只同行了一段路,全都难逃一死。一张张面孔在眼前划过:波旁、米哈伊尔·波尔菲里耶维奇爷孙俩、丹尼尔……可汗不知所踪,救下他的革命旅战士们可能也死在下一条隧道里了。现在是特列季亚克,还有小奥列格?……难道真的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把死神引到了同伴身边?
突然,毫无来由地,他噌地站了起来,背起背包和冲锋枪,抓起手电,走上了站台。双腿下意识地把他带到昨夜遇袭的地方。他凑近一看,顿时僵住了。在酒醉后模糊的记忆里,有一对眼窝深陷的死人眼死死盯着他。他全都想起来了,那不是梦。
必须找到奥列格!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帮巡逻队队长找回儿子。这是他的错,是他阿尔乔姆的错,是他没照看好男孩,让他玩了那个诡异的管道游戏。现在他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男孩却失踪了。阿尔乔姆相信他不会独自离开车站,夜里这儿一定发生了什么难以理解的坏事。那阿尔乔姆就是错上加错,他本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却没能做到。
他细细察看昨天那鬼影藏身的暗处,那里堆着成堆的垃圾。翻找半天,只惊动了一只流浪猫。在站台上的侦察一无所获,他走到月台边,跳到轨道上。隧道入口的守卫懒洋洋地打量着他,警告说进去以后责任自负。阿尔乔姆这次进的不是昨天和梅尔尼克去过的那条隧道,而是与之平行的另一条。正如安东所说,这条隧道也有塌方,就在和那条塌方的位置差不多的地方。执勤岗哨就在死胡同前,一个大铁桶当炉子,四周堆着一圈沙袋。旁边的轨道上停着辆手推车,盛着一桶桶煤。执勤队员们正坐在沙袋上低声交谈,一见他走近,都从位子上跳起来,神色紧张地盯着他。其中一人率先解除了警报,其余人也跟着放松下来,各回各自的位子。细看之下,阿尔乔姆认出那人正是安东队长。他窘迫地匆匆寒暄几句,转身就往回走。他无法正视安东的眼睛,脸红得发烫:是自己害他丢了儿子。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边走边轻声念叨着:“不关我的事……我也没想过这样……我又能做什么呢?”
突然,他注意到,在两条枕木间的阴影里,孤零零地躺着个小小的东西。即便离得很远,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它。阿尔乔姆的心狂跳起来。他从地上弯腰捡起音乐盒,转动摔得有些变形的手柄,盒子里传出清脆而忧郁的旋律。正是奥列格的音乐盒,准是他几个小时以前扔下或者不小心掉在这里的。
阿尔乔姆把背包留在原地,集中起十二分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地研究起隧道墙壁来。不远处有道门,打开一看,却是个已经损毁的公厕。二十分钟又过去了,他在隧道里没有任何发现。
回到背包处,阿尔乔姆背倚墙壁坐在地上,筋疲力尽地仰头望向天花板。下一秒,他又猛地站了起来:在摇曳的手电光下,一道黢黑的狭窄通道在阴暗的混凝土天花板间隐现出来,就在阿尔乔姆捡到音乐盒的地方的正上方。原来,是遮掩这条通道的盖板没有盖严。天花板足有三米多高,他够不着盖板。
他马上有了主意。他把背包丢在铁轨上,带着发现的音乐盒,跑回了执勤岗哨。他再也不怕看安东的眼睛了。
跑到近前,为了不引起队员们的骚动,他特意放轻了脚步。他绕到安东跟前,将自己的发现小声告诉了他。很快,两人轮流驾驶着手摇车,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离开了岗哨。
这条小通道太窄了,只有用力挤才能钻进去。它出现在天花板上方一米半的高处,和隧道平行。阿尔乔姆想象不出它的作用。是为了排风?防止鼠患?紧急避难?还是隧道被炸毁后挖出的一条逃生通道?
两人把轨道车停在盖板正下方,高度正好。阿尔乔姆踩在安东肩膀上,推开盖板爬了进去,随后把安东也拉了上去。
尽管这条通道有两个方向,安东却果断选择了胜利公园站的方向。事实很快证明他没有选错:走出没几步远,手电光就探照到地上一枚闪闪发光的椭圆形弹壳,正是梅尔尼克昨天送给男孩的。阿尔乔姆大受鼓舞,奋起直追。往前走了二十米左右,没路了,而在脚下又发现了一个黢黑的洞口,盖板被掀开,搁在一边。不等阿尔乔姆阻拦,安东已经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消失不见了。只听下面骂了一声,接着传来安东低沉的声音:“跳的时候要当心,这里有三米高。来吧,我给你打着手电。”
阿尔乔姆两手攀住洞口边缘,先把身子探了出去,荡了几次才松开手,让两腿落在枕木之间。
“到时候咱们该怎么回去呢?”他直起身子,边拍打两手边问。
“会有办法的,”安东摆摆手,“最重要的是,你确定你看到的不是死人?”
阿尔乔姆耸了耸肩。尽管后脑勺还在火辣辣地疼,头脑却是清醒的,夜里也不知是人是鬼在基辅站内袭击了自己,这事想来真够荒诞离奇的。
“咱们去胜利公园站,”安东决定,“要是真有什么古怪,只能是从那里出来的。你已经在我们站待过了,应该有所感觉。”
“昨天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阿尔乔姆一边问,一边去追安东,竭力跟上他的步伐。
“站长不让,”安东眉头紧锁,“谢苗诺维奇很怕引起恐慌,说是不能散播谣言,其实是担心自己的位子。可凡事总有个度。我早就跟他说过,纸里包不住火,秘密迟早会被发现……两个月来,有三个孩子不见了,还有四家人逃跑了。我们的人被针刺中了脖子。他却说,不能说出去,会引发恐慌,让局面失控。这个孬种……”说完愤怒地啐了口唾沫。
“用针害人的会是谁呢?……”阿尔乔姆话说到一半,站住了,安东也停下了脚步。
“这又是什么?你见过这种东西吗?”安东疑惑地问。
阿尔乔姆没有回答。他定定地站着,用手电光在地上扫来扫去,试图更好地看清那个东西。
地面上留下一抹巨大的痕迹,像是用白色油漆草草刷上去的,在轨道、枕木和沙土地上到处都是。这痕迹曲里拐弯的,宽约四十厘米,长约两米,很像是蛇或软体虫爬过的轨迹,宽的一头看着像个脑袋,叫人越看越觉得像是某种巨型爬行动物。
“是蛇。”阿尔乔姆推断。
“有可能,但怎么还会留下油漆一样的颜色?”安东说。
“头在那边……是往胜利公园站方向爬的。”阿尔乔姆肯定地说。
“那就是说,咱们跟它同路。”安东接着说。
走出几百米,沿途又在路中央找到三枚丢弃的弹壳,猜测得到证实,这下可以坚信方向没错了。两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好小子!”安东自豪地说,“他这是在留踪迹呢!”
阿尔乔姆点点头。种种迹象表明,被不明生物悄无声息带走的男孩还活着,他越发确信这一点。难道自己在昏迷中听到的对话是真实的?奥列格是自愿跟那个神秘的人贩子走的?那他为什么还要在沿途留下这些踪迹?
阿尔乔姆沉默着,安东也不说话了。两人低头赶路,默数着枕木。贪婪的黑暗一点点吞噬了他刚刚获得的快乐和希望,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为了弥补自己对这对父子犯下的错误,他把一切警告和恐怖故事抛到了脑后,忘记了梅尔尼克不许他离开基辅站,一定要在车站等他的指令。如果说安东此行是为找回儿子,那他阿尔乔姆去胜利公园站那个鬼地方干吗?他为什么要不顾自身安危,撇下自己的重要使命,跟他来这儿?他猛地想起林地站那两个奇怪的男人,和他们关于命运的谈话。不知怎的,心里竟一下子轻松起来。可惜这种情绪仅仅维持了十来分钟:那个蛇爬形的痕迹又出现了。
眼下,这个痕迹要比上一个大了两倍,似乎是想劝他们打道回府。阿尔乔姆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隧道仿佛没有尽头。他们走啊,走啊,照阿尔乔姆的估计,已经走了不止两小时了。安东越走越沉默。要知道,在黑暗和寂静中行走,时间会成倍地放缓。
当第三个蛇爬行的痕迹出现时,它已经有十来米长了,同时出现的还有某种声音。安东僵在原地,耳朵对着隧道倾听,阿尔乔姆也学着他的样子听。这怪声是从隧道深处传过来的,起初他没听出来,后来明白了,这和着微弱的鼓点般节奏的低吟声,跟他在基辅站管道里听到的音乐很相似。
“不远了。”安东边点头边说。
缓缓流动的时间突然变得凝滞了。阿尔乔姆望向同伴,清晰地看到他在疯狂点头,像是脑袋发生了抽搐,让他惊讶的是,安东的下巴始终没回到正位上。当安东缓慢地歪向一边时,动作滑稽得就像个填满碎布头的人偶。阿尔乔姆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扶住他,可肩上传来的微微刺痛感妨碍了他这么做。他困惑地望向肩头,发现衣服上刺进了一根带羽毛的金属针。他刚想把它拔下来,身体却动不了了,紧接着,这具身体仿佛顷刻间消失了,他再也感受不到它。软绵绵的两腿失去了支撑力,他立刻跌倒在地。此刻他们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听觉和视觉也没受影响,呼吸却愈发局促,只能小口进小口出了,四肢也动弹不得。
身边响起一阵轻盈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步步靠近的生物,不可能是人类,早在展览馆站巡逻时,阿尔乔姆就学会辨别人类脚步声了——在地铁里听得最多的,要数笨重的人造革长筒靴那震天响的踢踏声了。一股恶臭钻进他的鼻子,而视线中仍然只是几段枕木和通往反方向基辅站的轨道。
“一个,两个。是陌生人,都撂倒了。”高处有个声音说。
“我瞄的准,这么远。一个脖子,一个肩膀。”另一个回答。
他们的语气听上去很诡异,毫无语调可言,倒像是隧道里单调的风声。不过这的确是人类的声音,千真万确。
“是的,准。大虫想要这样。”第一个声音又说。
“是的。你一个,我一个,把陌生人拖回家。”第二个声音说。
于是,眼前的画面骤变——阿尔乔姆的身体猛地离开了地面。一张脸在他眼前一晃而过,窄窄的脸颊,乌黑深陷的眼窝。接着,他和安东那两盏正在地上打滚的手电就被熄灭了,四周变得一团漆黑。只有头部充血的感觉提醒着阿尔乔姆,他正被像拖沙袋似的拖往某个地方。
与此同时,奇怪的对话还在继续,里面还夹杂着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声音。
“麻醉针,不是毒针。为什么?”
“指挥官命令这样,祭司也命令这样,大虫想要这样,肉保存得好。”
“你真聪明。你和祭司是朋友。祭司教你。”
“是的。”
“一个,两个,敌人来了。闻到火药味了。敌人厉害。怎么来的?”
“不知道。指挥官和瓦尔坦审讯。我和你抓。好,大虫高兴。我和你得奖赏。”
“什么奖赏?软皮鞋?夹克衫?”
“多得是。不是夹克衫,不是软皮鞋。”
“我年轻,抓敌人。好。很多奖……奖赏。我高兴。”
“今天——好日子。瓦尔坦新带了小的。我你抓敌人。大虫高兴,人们唱歌。节日。”
“节日!我高兴。跳舞?伏特加?我跳舞娜塔莎。”
“娜塔莎,指挥官跳舞,不是你。”
“我年轻,我强壮。指挥官大了。娜塔莎年轻。我抓敌人,勇敢,好。娜塔莎和我跳舞。”
随着不远处响起一些新的声音,讨论中断了。阿尔乔姆猜测,他们已经进入了车站。这里几乎和隧道一样黑,整个车站只燃着一小堆篝火。他和安东被随手扔在篝火旁的地上。有人用钢刀一样的指甲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扳到正面朝上。
四周站着好几个模样古里古怪的人。他们几乎没穿什么衣服,看样子都不觉得冷。每人额头上都画着条波浪线,就像是隧道里出现的蛇爬行痕迹。他们都个头不高,脑袋剃得溜光,并且颧骨深陷,皮肤苍白,看起来病怏怏的,但从这样的躯体里却释放出某种超人的力量。梅尔尼克把老十从大图书馆里背回来时有多吃力,阿尔乔姆对此记忆犹新,而那两个怪家伙却只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把他们俩拖到了车站。
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根又长又细的管子,细看之下,阿尔乔姆惊讶地发现那是用于隔绝电线的绝缘塑料壳。他们年龄相仿,都不超过三十岁,腰带上都挂着硕大的钢刺刀,像是老款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上的。这些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们两个半天,当中唯一一个额上画着红线并且留胡子的男人开了口:“好。我高兴。他们是机器的主人,大虫的敌人。作恶的人,鲜嫩的肉。大虫满意。沙拉普和沃凡——好样的。我把机器的主人带到监狱审讯。明天过节,所有善良的人吃掉敌人。沃凡!用的哪种针?麻醉针?”他转向把战利品拖回来的其中一个人。
“是的,麻醉针。”额上是蓝色线条的矮胖男人回答。
“麻醉针好。肉不会坏。”大胡子赞许地说,“沃凡、沙拉普!带上敌人,跟我去监狱。”
眼前的画面又起了变换,火光渐渐远去。有新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有人正兴奋地咿呀乱叫,有人却发出哀嚎。接着听到了歌声,声音格外低沉,一点都不好听,似乎真的是死人在歌唱。阿尔乔姆联想起有关胜利公园站的那些传说。然后,他和安东又相继被扔在地上。阿尔乔姆躺了一会儿,睡着了。
……迷迷瞪瞪地,阿尔乔姆被什么东西给推了一把,像是告诉他该起来了。他伸了个懒腰,拧亮手电筒,把手捂在灯上,好让惺忪的睡眼逐渐适应刺眼的光线。他在帐篷里扫视了一圈(枪哪里去了?!),然后走出帐篷,来到车站上。他实在太想家了。然而此时此刻,当他再次站在展览馆站的月台上,内心却没有半点喜悦。熏黑的天花板,焦糊味的空气,布满弹孔的空帐篷……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在这里发生了。从远处大概另一头的隧道里传出一声声惨叫,像是有人在挨刀子。
两盏应急灯微弱的光线透过挥散不去的烟雾,淡淡地投下来。有个小女孩正在隔壁帐篷边玩耍,此外整个站台上就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了。阿尔乔姆本想问问她这里发生了什么,其他人都去了什么地方,可小姑娘一看到他就大哭起来。他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他望向隧道,那两条和植物园站相通的隧道。要是站里的人们果真去了什么地方,就一定是顺着这两条隧道,走向了那个被诅咒的地方。他相信人们若是想要逃跑,绝不会把他和小女孩留在这里不管的。
阿尔乔姆跳到轨道上,朝黑洞洞的隧道口走去。他心想,没有武器很危险,但也只能豁出去了,必须去侦察一下情况。不会是黑暗族已经冲破防线了吧?那他就是最后的希望了。他必须摸清情况,通知南部盟友。
一走进隧道口,黑暗即刻笼罩了他。只要迈进这个洞口,他就作别车站,进入隧道的世界了——这个恐惧和黑暗相伴相随的世界。前面什么都看不见,却听见了骇人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阿尔乔姆又为自己没枪而后悔了一遍,可退缩为时已晚。
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在阿尔乔姆前进的同时,脚步声也在靠近。他一停下,脚步声也消失了。类似的事情不是头一回遇到,但上次发生在何时何地,他已忘得一干二净。这太诡异了,即将面对的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究竟是敌是友?打颤的双膝延缓了他的步伐,内心的恐惧在随时间滋长。脑门上冷汗直冒,他越来越慌。当最近的一次脚步声在三米远的地方响起时,阿尔乔姆终于受不了了。他调转身子,跌跌撞撞地朝车站跑去,一路上不时跌倒又爬起来。当第三次摔倒在地上时,打软的腿已经彻底不听使唤了,他明白自己的大限已到。
“……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大虫的创造。整个世界以前由石头组成,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没有空气,没有水,没有光,没有火,也没有人类和动物,只有死气沉沉的石头。大虫就在石头里住下了。”
“那怎么有了大虫?它从哪里来?谁生了它?”
“大虫是永生的。别插话。它在世界的中心住下了,说道:‘这个世界将属于我。它虽是个坚硬的石头世界,我也要咬出自己的路来。它寒冷,我就用身体把它焐热;它黑暗,我就用眼睛把它照亮;它荒凉,我就让我的造物在这里生息。”
“造物是人还是东西?”
“造物,就是从大虫肚子里出来的生命。是你也是我,咱们都是他的造物,懂了吧?大虫又说:‘一切都将如我所言,因为这个世界从此属于我。’于是它开始在坚硬的石头里咬出路来。在它唾液和体液的滋润下,石头在它腹中变得柔软,有了生命力,能长出蘑菇来。大虫不停吞咬石头,让它们穿过自己的肠胃,接连做了几千年,直到它的道路畅通无阻才会停下。”
“什么是千?一,二,三?千是多少?”
“你有十根手指头,沙拉普也有十根手指头……不对,沙拉普有十二根……他不行。那就换一个吧,格罗姆有十根手指头。要是把你和格罗姆,还有其他手指头跟你一样多的人加在一起,十个人就是一百根手指头。那一千呢,就是十个一百加起来。”
“很多手指头。我数不过来。”
“没关系。就是说,大虫在世上有了自己的路,它的第一件事就完成了。于是它说:‘好,我已经在坚硬的石头里咬出成千上万条路,也把石头变成了碎石。碎石穿过我的肠胃,被我的体液滋润,有了生命力。过去这世上到处都是石头,现在有了一块空地。现在我生的孩子们有地方了。’于是,第一批生命从它腹中出来了。他们的名字如今已经没人记得。他们高大强壮,就像大虫。大虫爱他们,可是那个时候世上没有水,他们喝不上水,全都渴死了。大虫很悲伤。它从前不懂得悲伤,也不懂得孤独,因为从前它没有爱过。现在,它爱上了自己创造的新生命,再也离不开他们了。于是大虫哭了起来,它的眼泪填满大地,便有了水。于是它说:‘好,现在有地方住,也有水喝了。土地被我的体液滋润,有了生命力,能长出蘑菇了。现在我要造物,诞生自己的孩子了。他们可以住在我咬出来的道路上,喝我的眼泪,吃我体液滋养出的蘑菇。’因为地方、水和蘑菇都不够,它怕再生出跟自己一样庞大的生命,就先创造了跳蚤,然后老鼠,然后猫,然后鸡,然后狗,然后猪,然后人类。可一切并不如它所愿:跳蚤开始喝血,猫吃老鼠,狗又咬死猫,人杀死所有生命并把它们吃掉。当一群人杀死并吃掉了一个人的时候,大虫明白了,它的孩子不值得它爱,它哭了。每次人吃人,大虫都哭,它的眼泪在道路上流啊流,淹没了所有生命。”
“人好,肉香,甜甜的,但只能吃敌人。我知道。”
阿尔乔姆反复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关节。他的两只手被一根电线反绑在背后,已经麻了,不过至少又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了。就连遍布全身的疼痛感,眼下也是个不错的信号——看来麻醉针的药效仅仅是暂时的。陌生的讲述者说得头头是道,知识贫瘠的阿尔乔姆心里只有一个疑问:地铁里的鸡是从哪儿抓来的?猪是从展览馆一个展馆里赶回来的,这他是知道的,可是鸡……大概是商贩们从某个市场拉来的。他试图看清四周,但这里实在太黑了,只知道有人在不远处。阿尔乔姆恢复意识已经半个小时了,他屏住呼吸,倾听着这场奇怪的谈话,渐渐弄明白自己落到什么人手里了。
“他在动,我能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说,“我去叫指挥官,指挥官审讯。”沙沙声响了一阵,消失了。阿尔乔姆试着动了动腿,发现腿也被电线绑着。他试着翻了个身,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撞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
“安东!是你吗?”阿尔乔姆轻声呼喊。
没人回答。
“哦……大虫的敌人醒了……”黑暗中有人讥讽道。
正是那个充满智慧、有些发颤的声音。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正是这个声音娓娓讲述了大虫造物的故事。显而易见的是,这个人和车站其他居民不一样,他使用的并非简陋低级的词组,可以用句子正常表达,甚至有点咬文嚼字。他的嗓音也很正常,不像其他人那么古怪。
“您是谁?请放了我们!”阿尔乔姆吃力地卷起舌头,用嘶哑的声音说。
“就是这句。每个人都是这么说。很可惜,不行。你们已经是死路一条。他们会拷问你,再把你烤熟。你能有什么办法?那是一帮野蛮人……”黑暗中传来冷漠的回答。
“您……也被囚禁了?”阿尔乔姆问。
“我们都被囚禁着,即便今天放了你们也是一样。”看不见的交谈者发出咯咯的笑声。
安东又发出一声呻吟,在地上乱动起来,嘴里不断发出低声的呓语,却仍没恢复意识。
“咱们干吗在黑暗里坐着?跟史前的山洞人似的!”
打火机嚓的一声点着了,火光映亮了说话人的脸:长长的花白胡子,肮脏打结的头发,一对饱含嘲弄的灰眼睛几乎消失在满脸褶皱中,看样子已经过了六十岁了。一张铁栏杆将屋子一分为二,他就坐在铁栏杆另一边的椅子上。展览馆站也有这样的屋子,它有个奇怪的叫法“猴棚”——阿尔乔姆只在生物课本和儿童绘本里见过猴子的样子——实际上就是监狱。
“我怎么都适应不了这该死的黑暗,只好用这破玩意儿,”老汉眯缝起眼睛,抱怨道,“你们跑来这里做什么?是那边住不下了,还是怎么着……”
“请听我说,”阿尔乔姆打断了他,“您能自由活动……您可以放了我们!赶在那些食人族回来之前!您是正常人……”
“我的确可以,”老汉回答,“不过我肯定不会这么做。我们不和大虫的敌人做交易。”
“哪来的什么大虫?您在说什么啊?!我从没听说过它,更不可能是它的敌人……”
“你们是否听说过它并不重要。你们从那边来,从它敌人住的地方来,那你们肯定是探子了。”老汉语气里的嘲讽变成了咬牙切齿,“你们带着火器和手电筒!该死的机械玩具!杀人机器!不需要别的证据了,很显然,你们靠不住,你们是生命的敌人,大虫的敌人。”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铁栏杆前,“你们,还有跟你们一样的人,全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说完,老汉熄灭了过热的打火机。黑暗中能听到他在吹自己烫伤的手指。就在这时,不远处又响起了食人族含糊嘶哑的交谈声,直叫人周身血液凝固。想起死于毒针的特列季亚克,阿尔乔姆怕了。
“求您了!”他急切地低声恳求,“就快来不及了!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老汉不再回答。一分钟后,屋子里喧闹起来:赤脚踩在混凝土地面上的咣咣声,沙哑的呼吸声,鼻孔吸气的哨音……阿尔乔姆尽管看不见他们,却能感觉到他们有好几人,都在细细观察他,看他,闻他,听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响彻整个屋子。
“用武器的人。闻着有火药味,闻着叫人害怕。一个有那边车站的味儿,另一个是外来的。一个,另一个,都是敌人。”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让瓦尔坦干吧。”另一个声音吩咐。
“用火。”有人提议。
打火机又亮了起来。
除了手上火光摇曳的老汉,屋子里还站着三个光头野蛮人,都用手遮着眼。其中一个阿尔乔姆已经见过,正是那个矮胖大胡子。第二个他也似曾相识,此人直视着阿尔乔姆的眼睛,向前跨了一步,走到铁栏杆前。他身上散发的气味与众不同,是种若隐若现的腐肉味。阿尔乔姆无法将视线从他眼睛里移开,那对眼睛就像两股旋涡,能把周遭一切吸进去……阿尔乔姆打了个哆嗦,他想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了——他就是那夜在基辅站袭击自己的家伙。
阿尔乔姆感到身体被一种怪异的感觉控制了,类似他们麻醉针的药效。意识也完全放弃了抵抗,他的思维停滞了,顺从地向这个仅靠眼睛就能麻痹自己的非人非鬼的家伙打开了记忆之门。
“是盖板……盖板敞着……来找男孩。安东的儿子。夜里被偷走了。全是我的错,是我让他听了你们管道里的音乐……靠轨道车爬上来的。没告诉别人。两人来的。没关……”阿尔乔姆听着出现在头脑中的问题,并一一作答。
面对这无声的提问,想要抵抗或欺瞒什么是徒劳的。盘问了阿尔乔姆一分钟,他们就掌握了所有想要了解的情况。怪眼人点点头,退到了后面。火光熄了。伴随着双臂有了麻胀感,阿尔乔姆感到自己的意识重新掌控了身体。
“沃文、库拉克,回隧道去,关上门。”下令的应该是大胡子指挥官,“敌人留下。德龙看守敌人。明天过节,大家吃敌人,敬大虫。”
“你们对奥列格做了什么?对那个孩子做了什么?”对着他们的背影,阿尔乔姆声嘶力竭地喊。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