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萨莎跑到窗边,敞开护窗板,将新鲜的空气和胆怯的日光请进屋内。木板窗下面,白茫茫一片轻柔的晨雾深不见底。第一缕阳光便会驱散雾气,届时窗外不仅能够看到峡谷,还能看到远处覆满松林的山峦,山峦间延绵的青草地,散落在山谷中的火柴盒大小的木头房子和子弹壳一样的钟楼。

清晨是属于她的时光。她总能预感到日出,然后早起半小时,抢在太阳前面爬上山顶。在他们那个不大、打扫得一尘不染、既温暖又舒适的窝棚后面,一条砾石小径蜿蜒爬上山顶,小径两侧开满了明黄色的野花。脚下的碎石经常向下滑落,在挨近山顶的几分钟路程里,萨莎有时会连摔几跤,磕破膝盖。

萨莎想得出了神,用袖子揩一揩被夜气打湿的窗台。夜里她做了个很不好的梦,足以将她无忧无虑的当下生活一笔勾销,然而,只消凉爽的轻风一触到她的肌肤,残存的不安幻想便会烟消云散。现在她已经懒得去回忆梦里让她伤心的是什么了。眼下,她要赶到山顶去迎接太阳,然后沿着砾石小径下山,赶回家里,做好早饭,叫醒父亲,帮他准备好出门用的包袱。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父亲会在山里狩猎,而萨莎就在家里尽情玩耍。直到晚饭前,她可以捉一整天的蜻蜓和蚱蜢。草丛里的野花开得那么明黄,像地铁车厢里涂的黄漆。

她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过吱呀作响的木地板,微微开启一条门缝,静静地笑了……

父亲已经有好几年没在女儿的脸上见过如此幸福的笑容了,他实在不忍心打断她的美梦。那条伤腿先是肿胀,继而麻木,血怎么都止不住。据说,被野狗咬伤是无法愈合的。

叫醒她吗?但他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了。当初在他动身前往车库之前,他决定先到离站台两个街区之外的楼房一趟。但等他咬牙爬到第十六层,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了。他知道,在这期间萨莎肯定一直没合眼——在父亲“散步”回来之前,女儿是永远不肯先睡的。

“还是让她再多睡会儿吧。”他想,“都是瞎说的,伤口会好起来的。”

他很想知道,女儿这会儿在梦里见到的是什么。不知怎的,他自己就算在梦里也没法对现实释怀。只是偶尔,潜意识才会施舍他一两个小时,放他回到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但通常情况下,他会没完没了地在熟悉的、被掏空内脏的死屋之间来回游荡,若能发现一间没人动过的房子,里面堆满了奇迹般幸存下来的家电和书籍,那便是求之不得的美梦了。

每次临睡前,他都祈祷能够回到过去,至少回到与萨莎母亲初识的那段时间,那时他才二十岁,但已经是站台卫戍部队的指挥官了。起初所有站台居民都相信,站台只是临时的避难所,不想后来却变成了服苦役的矿井,将他们终生囚禁。

但梦境却总是将他抛回不远的过去,让他记起五年前的那段恩怨。那一天不仅决定了他的命运,也决定了女儿的命运,而这才是最可怕的。尽管理智上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和流亡,但只要理智一打盹,心灵就会渴望复仇。

……他又一次站到了卫队前面,卫兵们向前斜挎着AK自动步枪,严阵以待。而他自己则佩戴着与军阶相符的马卡洛夫手枪。在当时的情境之下,这把手枪顶多能够用来自我了断。除了他身后的二十名弟兄,站台里已经没有人再效忠于他了。

暴乱的人群汹涌而来,百十双手摇撼着路障,原本嘈杂不堪的呐喊,在一根无形指挥棒的引导下,变成了整齐的呼啸。眼下他们还仅仅要求他退位,但过不了几分钟,他们就会想要他的脑袋了。

这并非自发的抗议示威,而是外部奸细的挑拨离间。将奸细逐个甄别清除已经没有意义了。想要镇压暴乱、捍卫权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命令士兵朝人群开枪。如果当时下令,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的手指握紧一个无形的手枪柄,眼珠在微肿的眼睑下不安地转动,嘴唇翕动着,发出含混的命令。在他的身下,黑色血汪每一分钟都在扩大,不断吞噬着他那逐渐逝去的生命。

****

“它们在哪儿?!”

刚从昏迷的黑色沼泽中拔出身来,荷马就像一条被鱼钩钩住的鲈鱼一样,胡乱挣扎着,急促呼吸着,呆滞的眼睛定定地望向上方。纳戈尔诺站的守护者,那神秘巨兽的庞大身形仍在眼前晃动,朝他伸出尖利的巨爪,轻而易举便可扯下他的一条腿,或者挤碎他的肋骨。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它们就会朝他围拢过来,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才不慌不忙地、极不情愿地向后退去。

荷马试图坐起身,但那只按在他肩头的大手,重新变回了将他拽出昏睡沼泽的铁钩。他逐渐调匀呼吸,终于将视线聚拢在一张刀砍斧凿的脸孔上,聚拢在一双漆黑的、闪动着机械油光的眼睛上……猎人!他还活着?老人小心翼翼地将头转向左侧,再转向右侧,生怕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被诅咒的站台。

不,眼下他们正置身于空旷、安全的隧道中间,几乎看不到纳戈尔诺站的雾瘴了。荷马用迟钝的脑子估摸着,看来,队长至少将他背出了半公里。他心下稍安,但以防万一,又问了一遍:“它们在哪儿?”

“这里谁也没有。你很安全。”

“那些怪物……是它们攻击了我,把我打晕了?”老人皱着眉头,轻轻揉着头顶隆起的一个大包。

“是我打的。你当时发了狂,很可能会误伤我。”

猎人终于松开了虎钳般的大手,慢慢站起身,一只手捋过宽宽的军官皮带。皮带上束着斯捷奇金手枪皮套的另一侧有一个皮革套子,不知道是装什么的。他“咔嗒”一声弹开套扣,从里面掏出一个扁平的军用水壶,摇了摇,打开水壶嘴,也没让荷马,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眯起眼睛呆了一秒钟,似乎很享受的样子……老人浑身一阵发冷,他看见队长的左眼没法完全闭合。

“阿赫梅特呢?他怎么样了?”想到自己的同伴,荷马又扭动起来。

“死了。”队长冷漠地说。

“死了……”老人呆呆地重复道。

当怪兽把同伴的手腕从他手中拽走时,他就已经想到了: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能从这样的巨爪之下逃出来。荷马走了狗屎运,纳戈尔诺站没有选中他。老人再次环视四周,他无法相信阿赫梅特已经永远消失了。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血肉模糊……这双手没能抓住自己的同伴。一时间,他感到大脑缺氧。

“阿赫梅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荷马低声说,“为什么被吃掉的是他,不是我?”

队长道:“他比你生命力旺盛,它们是靠活人续命的。”

老者摇头道:“这不公平。他还有两个小孩子,他是有家室的人……而我,只是一个流浪汉、糟老头子……”

“放着肥肉不吃,谁会啃骨头?”队长打断老人,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够了!走吧,我们快来不及了。”

荷马小跑着跟在昂首阔步的猎人身后,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他们当时怎么会又回到了纳戈尔诺站呢?那个站台就像食人兰一样,用自己的瘴气使他们产生幻觉,将他们又引诱到了自己身边。要知道,逃命时他们从来没有掉头,对此荷马百分之百确定。他几乎已经要相信莫比乌斯环的传说了,他本人就非常热衷于向天真的哨兵们讲述这一传说。但忽然间,他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顺向道岔!

在纳戈尔诺站后面几百米的地方,左右隧道的正线之间有一条单轨支线,是用于机车掉头的。它的偏离角度很小,他们当时摸着黑,扶着墙壁前进,起初走的是平行车道,随后,当阿赫梅特说墙壁消失了时,走上了单轨支线,误打误撞地又折返回了站台。

“根本就没有什么鬼怪。”荷马并不十分确定地想。他需要再确认一件事。

“喂!”他冲猎人喊,“等等!”

但猎人充耳不闻,继续大步向前,老人只好气喘吁吁地加快了步伐。走到与队长并排,老人盯住队长的眼睛,厉声质问:“你为什么丢下了我们?”

“我?丢下了你们?”

在队长金属般冰冷的声音中,老人听出了讥讽,不禁轻轻咬住了舌头。的确,逃离站台的人可是他跟阿赫梅特,是他们抛下了队长,让他一个人面对一群怪兽……

他回想起来,猎人当时是怎样激烈而毫无效果地与怪兽搏斗的。他一直无法摆脱一种印象,那就是怪兽根本不打算接受猎人的挑衅。是它们害怕了,还是在猎人体内感受到了同类的灵魂?老人鼓足了勇气,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艰难的一个问题。

“请告诉我,在纳戈尔诺站,它们……为什么没把你吃掉?”

足足过了漫长而又沉重的几分钟,荷马才听到猎人低沉的声音:

“它们嫌弃我。”

****

“美拯救世界。”父亲经常半开玩笑地说。

萨莎每次都会面颊一红,将一个画着图案的空茶叶盒掖进工作服的胸前口袋。这个塑料方盒,纵使世界毁灭,仍然奇迹般地留存着绿茶香气的遥远回甘,是她最珍爱的宝贝。它时刻提醒着她,宇宙并不仅仅局限于他们的站台,这个站台没有头,只有躯干和四条残肢——隧道,而且被深埋于墓地之城莫斯科地下二十米深处。它还是一个魔法通道,能够带着萨莎穿越数十年和数千公里。总之,它是无可比拟的珍宝。

在这里的潮湿空气中,任何纸张就像肺结核病人一样,会迅速朽烂。霉菌吞噬的不仅仅是书籍和杂志,它们将人类的过往也连带销毁了。没有了图画和文字,人类的瘸腿记忆就失去了拐杖,跌跌撞撞,难以前行。

但这个盒子是塑料的,不受霉菌和时间的侵蚀。父亲告诉萨莎,直到数千年之后,它才会开始分解。萨莎想,这么说,她的子孙后代可以将这个盒子作为传家之宝世代传承下去。

这是一幅真正意义上的图画,尽管小了点。盒子的金边依旧那样鲜亮,大概仍跟它从生产线的传送带上下来时一样,而金边画框圈住的景色令萨莎为之窒息:悬崖峭壁,云雾缭绕,枝繁叶茂的松树生长在近乎垂直的岩壁上,湍急的瀑布飞流直下,坠入深潭,冉冉升起的太阳映红了天边的云霞……萨莎平生从没看见过如此美妙的景象。

她可以整日整日坐着,将盒子放在膝头,怎么看都不会厌倦。她的视线也陷入了那笼罩远山的黎明前的薄雾中。尽管在换子弹之前,她把父亲带来的书籍全部看了个遍,但她在那上面读到的所有文字加起来,仍然不足以向父亲描述,当她凝视那些几厘米高的山岩、呼吸着松针芳香时的确切感受。这个幻想的世界注定是无法实现的,但也正因如此才拥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那种甜蜜的忧伤,以及第一时间迎接太阳的欢喜……她总是忍不住设想,在那个写着茶叶品牌名称的小牌子后面会藏着什么。一棵神奇的大树,老鹰的巢穴,还是依山而建、能住下她和父亲的一所小房子?

这个盒子是萨莎还不满五岁那年,父亲带给她的。当时这个盒子里的茶叶还满着——那可绝对是稀罕货!父亲想用真正地道的茶水给萨莎一个惊喜,可萨莎的表情却像吞药汁一样洋溢着某种“勇敢”,让人哭笑不得。不过,那个塑料盒子却令她爱不释手。那时萨莎还小,还需要父亲给她讲解盒盖上画的是什么——那是中国的山水景致,最适合用来装饰茶叶包装盒了。一晃已经十年过去,可萨莎看这幅画时的眼神依旧如此着迷,就跟她第一次见到时一样。

而父亲却愧疚地认为,这个盒子充当了女儿对于整个世界的可怜幻想。

每当女儿沉浸在愉悦的幻想中,为拙劣画者的蹩脚想象陶醉不已时,父亲就隐隐觉得,女儿是在为自己黯淡贫瘠、了无生趣的生活而向他发出谴责。他总是尽量压制自己的不快,但每次都按捺不住,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第一百遍质问萨莎,一个破盒子有什么好看的。

而女儿总是慌忙将小盒子掖进工作服口袋,难为情地回答:

“爸爸……我觉得它好美!”

****

若不是因为猎人一秒钟也没停歇,荷马恐怕要花上三倍的时间才能走完这段去往纳加金诺站的路。他永远也不可能像猎人这样肆无忌惮地在隧道里疾行。

他们的小队向纳戈尔诺站缴纳了可怕的过境税,但毕竟三人当中有两个活了下来。假如他们当时不在雾瘴中迷路,三个人也许都能活下来。但实际上这份过境税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无论是在纳希莫夫大道站,还是在纳戈尔诺站,他们所遭遇的境遇之前已经上演过无数次。

这就是说,问题出在通往图拉站的区间?眼下,这些隧道阒寂无声,但这种寂静是紧张的、不祥的。诚然,猎人能在数百米外嗅到危险,哪怕他一次也没有到过那里,也能预感到前方站台等待他的是什么。但在这些地方,他的直觉会不会背叛它?就像此前被直觉出卖的数十名经验丰富的战士一样?

或许,所有的秘密,就隐藏在这个他们正一步步靠近的纳加金诺站。荷马尽力克制住被加快的脚步搅得纷乱的思绪,试图集中精神设想,在这个他曾经至爱的站台,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以收集传说奇谈为癖好的老人,随便就能想到无数种可能性,比如撒旦在站台上设立了魔鬼巢穴啊,比如站台被沿着人类无法通行的鼠洞蜂拥而至的耗子大军啃光了啊……

没错,假如老人孤身一人,那他行进的速度也许要慢得多,但他是绝不会掉头逃跑的。在塞瓦斯托波尔站生活了这么多年,老人早就不怕死了。

在踏上这段旅程之前,荷马就很清楚,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历险了,他已经做好准备为之献出全部残生。

在遭遇纳戈尔诺站的怪兽之后,仅仅过了半小时,他就忘却了恐惧。不仅如此,当他倾听自我内心时,竟依稀捕捉到了某种含混、怯懦的蠕动,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萌芽或者觉醒了,而那正是他无比期冀的东西,是他在一次次历险中苦苦追寻的东西。

眼下他有相当重要的理由,尽力延缓死亡的到来。只有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他才肯坦然赴死。

末日之战比以往任何一次战争都更加惨烈,因此没用几天就终结了。当时距离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更迭了三代人,最后一批“二战”老兵已经溘然长逝,生者的记忆中已经没有了对于战争的真正恐惧。战争,再次从一种夺去数百万人性命的“集体疯狂”变成了标配的政治工具。筹码急速飙升,根本来不及做出理智决定。核禁忌被轻而易举地打破,它就像戏剧开场时挂在墙上的那杆猎枪,在倒数第二幕终于打响了。至于究竟是谁率先按下了死亡按钮,已经不再重要了。

地球上的所有大都市瞬间化为废墟和灰烬。少数部署了反导弹系统的城市同样一命呜呼,尽管表面看去还完好无损。强辐射、军用毒剂和细菌武器将居民赶尽杀绝。所剩无几的一小撮幸存者起初还拥有脆弱的无线电通信,但没过几年便彻底中断了。对于如今的地铁居民而言,那些处在边缘但尚有人居住的站台,就是世界的边界。

曾几何时无比熟悉、过于拥挤的地球,重新变成了上古时代那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与忘却之海。

脆弱的文明之岛一个个相继沉没,失去了石油和电力的加持,人类迅速野化。

大荒时代开启了。

千百年来,学者们努力从出土的莎草纸和羊皮纸上,从残存的古抄本和巨著中重现历史的脉络。随着印刷术的发明和报纸的出现,印刷机开始通过报纸记载历史进程。在最近二百年的记录中没有任何疏漏,每一位书写世界命运的人物的每一个姿势和感叹词都被详细记录在案。但突然之间,全世界的印刷业尽数毁灭,被永远遗弃。

历史的织布机停滞了。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有谁还会关心历史呢?布匹被撕裂了,只剩下一根细线勉力支撑。

在末日浩劫之后的头几年,荷马,也就是当年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人头攒动的各个车站苦苦寻觅自己的家人。希望破灭了,茫然无措的他继续在地铁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该如何规划自己的地底生涯。那个揭示其存在意义、在这无穷无尽的隧道迷宫中为其指引正确方向的阿里阿德涅线团,从他手中滑落了。

怀着对往昔岁月的依恋,他开始收集杂志,以此唤醒自我回忆,沉浸于幻想世界中。为了解答末日战争能否避免的疑问,他迷上了编年史和报纸评论。后来自己也开始尝试写作,模仿着新闻报道的语气讲述他在地铁里漫游的所见所闻。

就这样,丢掉了引路线团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找到了另外的人生指引——他决心成为一位编年史作者,书写当下历史,从世界末日直至自己生命终结。原本毫无头绪、漫无目的的收集如今获得了确定意义,现在他需要细致耐心地修复遭到破坏的时间布匹,并一针一线地将其继续编织下去。

对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热衷,别人只将其视为无伤大雅的怪癖。他舍得用自己的份粮交换一堆旧报纸,无论命运将他带到哪个站台,他都会将自己在那里的立锥之地变成名副其实的档案馆。他当上了一名哨兵,因为只有在距离站台三百米远的篝火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男人们才会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听故事、传故事,从中他能够提炼出若干可信的信息,以此了解到地铁另一端发生的事情。他经常会比对数十种流言蜚语,从中甄别出一些较为可靠的事实,认真地记到自己的学术笔记本上。

工作能让他投入、忘怀,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总摆脱不掉一种感觉——这些工作都是徒劳无功的。在他死后,那些记载着由他精心收集整理的新闻摘要的笔记本,将因得不到妥善保管而迅速化为灰烬。假如有一天他去了岗哨就再没回来,他的那些报纸和编年史将会被人拿去生火,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烧光。

那些年深日久、昏黄乌黑的纸张将只剩下一堆堆灰烬,原子将重新排列组合,获得新的形式。物质几乎是不朽的。而他想为子孙后代保存的那些东西,那些捉摸不定的、转瞬即逝的、拥挤在纸页上的,将永远消失,彻底破灭。

人类历来就是如此:中学课本上的内容在其记忆中只能保存到毕业考试结束。在将那些死记硬背的内容抛诸脑后时,他会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轻松。“人类的记忆就像沙漠里的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想,“数字、日期和政治家姓名在其中留存的时间,不会长于木棍在沙漠中划出的记号。一阵风吹过,便会了然无痕。”

唯一能够奇迹般留存的,只有那些能够激发人类幻想,让人们心跳加速,鼓动人们去思考、去感受的事物。伟大英雄的传奇和爱情将比整个人类文明更为长久,它会像病毒一样植入人脑,父子相传,直至百千万代。

当老人终于领悟到这一点时,他开始刻意地由自封的学者转型为神话作家,由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转变为荷马。现在每天晚上,他不再忙于记录编年史,而是寻找不朽的公式:像《奥德赛》那样具有旺盛生命力的故事情节,像吉尔伽美什那样流芳千古的英雄。在这个英雄史诗中,荷马将串联起自己积累的全部知识……在现实的地铁世界,所有纸张全部被拿去取暖,历史被轻易背叛,以便换取当下的短暂一瞬,而荷马的英雄史诗将感染人们,将他们从无限蔓延的失忆中拯救出来。

然而,这个梦寐以求的公式却迟迟不来,千呼万唤的英雄迟迟不肯现身。对报纸文章的模仿没有教会老人该如何编造传说,向泥胎中注入生气,虚构出比现实更引人入胜的故事。笔记本纸页被一张张撕下,揉成一团,堆满了他的办公桌,上面全部是未完成的第一章,其中的人物苍白无力,这让他的办公桌如同人流室。无数个不眠之夜,唯一的成果就是黑眼圈和咬出血的嘴唇。

尽管如此,荷马仍不愿放弃自己的新使命。他极力避免去想,也许他天生就不是这块料,他并不具备创作传世巨著所需要的天赋。

只是缺少灵感而已——他这样安慰自己。

生活在这样一个沉闷的站台,叫他上哪儿去寻找灵感呢?这里的家庭聚餐、种植劳作乃至巡逻执勤都循规蹈矩,更何况,随着年纪增大,连巡逻也越来越少让他参加了。他需要震撼,需要历险,需要激情——也许只有这样他才会茅塞顿开,文思泉涌?

即使在最最艰难的时代,人们也没有彻底放弃纳加金诺站。这个站台其实并不适宜居住:这里寸草不生,通往地表的出口也被封死了。但对于那些被放逐者、躲避追捕者或者私奔男女而言,这个站台还是很不错的临时之所。

眼下,站台上空无一人。

猎人轻手轻脚地沿着吱呀作响的铁梯爬上月台,驻足察看。荷马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忐忑不安地四下环顾。大厅很昏暗,空气中悬浮着尘埃,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银光闪烁。地板上胡乱扔着一些破布或者硬纸板,那是纳加金诺站访客的铺盖。

老人背靠圆柱,慢慢坐到地板上。曾几何时,纳加金诺站拥有各色大理石拼凑而成的精美马赛克,是他最心仪的地铁站台之一。如今,那些马赛克变得黑黢黢的,生气全无,较之于原本的样子,正如墓碑上的陶瓷头像较之于活人——墓主在一百年前拍摄这张证件照时,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注视的将不再是镜头,而是永恒。

“一个活人都没有。”荷马失神道。

“你不是吗?”队长反驳道。

“我是说——”还没等老人说完,队长就用手势打断了他。

在站台另一端,在柱廊尽头,连队长的强光手电筒都无法彻照的地方,有什么东西缓缓地爬了过来……

荷马当即被吓瘫了,双手撑住地板,吃力地爬起来。猎人关闭了手电筒,整个人融化在了黑暗中。老人被吓得冷汗直流,哆嗦着摸到保险栓,将后坐力极强的自动步枪的枪托抵在肩窝。远处响起两声噗噗的射击声。荷马壮着胆子从圆柱后面钻出,疾步朝枪响处走去。

在月台中央,猎人昂身而立,脚下蜷缩着某个可怜兮兮的模糊身形,像是用破纸盒子和破布头拼凑而成的,一点也不像个人,却又分明是人无疑。那人肮脏透顶,看不清年龄和性别,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拖着两条刚被射穿的伤腿,拼命想从凶神恶煞的猎人身旁爬走。

“人们在哪儿?为什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猎人用靴子踩住那人的破衣烂衫问。

“都走了……把我扔下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人哑着嗓子,双手在光滑的花岗岩地板上竭力扒着,却丝毫不能挪窝。

“去哪儿了?”

“图拉站……”

“那里出了什么事?”荷马插嘴问。

“我哪儿知道?”流浪汉撇着嘴道,“凡是去了那儿的人,都死了,你自己问他们去吧。我没有力气走了,我就在这儿等死了。”

“他们为什么走了?”猎人追问。

“他们害怕。这个站台越来越荒,于是他们决定铤而走险,之后就再没有一个人回来过。”

“一个人都没有?”猎人抬起枪管。

“没有……只有一个。”流浪汉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慌忙改口,身子缩成一团,活像被放大镜炙烤的一只蚂蚁,“那人往纳戈尔诺站方向去了……不过,我当时在睡觉,也许是看花眼了……”

“什么时候?”

“我又没表,”那人摇摇头,“也许是昨天,也许是一周前。”

问题都问完了,猎人的枪口仍旧对准流浪汉的眼睛。他陷入沉默,仿佛上满弦的发条突然用尽了,呼吸也变得出奇困难,仿佛与流浪汉的对话耗费了他太多力气似的。

流浪汉怯懦道:“我能走了——”

“你去死吧!”猎人突然咆哮一声,没等荷马反应过来,便连续两次扣动扳机。

黑色的血液涌出被射穿的脑门,淹过了不幸者瞪大的眼睛。他被子弹揳在地板上,重新变回了一团破布和硬纸板。猎人连眼皮都没抬,往斯捷奇金手枪里续了四颗子弹,纵身跳下车道。

“我们很快就会搞清楚了。”他对老人喊。

荷马朝尸体俯下身子,顾不得恶心,捡起一块破布,盖在流浪汉被射穿的脑门上。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你为什么要杀他?”他无力地问。

“问你自己。”猎人沉声回答。

****

眼下,即便集中全身力气,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垂下或者抬起眼皮而已。奇怪,他竟然醒了过来……在他昏迷的一个钟头里,麻木感像一层冰裹住了他的全身,舌头被黏在上颚,胸口像压着一个二十公斤重的壶铃。他甚至没办法跟女儿道别,尽管这是支撑他醒来的唯一动力,为此他甚至中断了梦中的那场陈年战斗。

萨莎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现在她似乎正在做一个紧张的梦,身体在小床上缩成一团,环臂抱住自己,眉头紧蹙。从小到大,每次见女儿做噩梦,他都会叫醒她,但眼下他的力气只够眨动眼皮。

渐渐地,连这个动作也变得极为艰难。

为了等萨莎自己醒来,他还要继续咬牙坚持。最近二十多年来,他从未间断战斗,日日夜夜,每分每秒,他已经厌倦透顶了。他厌倦了斗争,厌倦了躲藏,厌倦了狩猎,厌倦了证明,厌倦了希冀,厌倦了掩饰……

在他那逐渐消逝的意识里,只剩下两个愿望:一是再看一眼萨莎的眼睛,二是让灵魂获得安息。但两个他都无法如愿……他的眼前又开始闪现来自过去的场景,与现实相互交织。他必须做出最终决定了:毁灭,还是自我牺牲;惩罚,还是宽恕。

……卫兵们合拢了队形,他们每个人都对他忠心不二,每个人都做好了两种准备:或者被平民扯碎,或者向暴民射击。他,是最后一个独立站台的卫戍司令,是已经不复存在的独立站台联盟的盟主。对于卫兵们而言,他的权威无可撼动,而他本人绝对正确,他的任何命令都将得到立即执行。他将一如既往,为一切担负全责。

假如他退却,站台将陷入无政府状态,继而被日益膨胀的红线吞并,像其他所有的邻近站台那样;假如他下令向暴乱者开火,他将守住自己的权力,但终究无法长久;假如他毫不手软地实施大规模死刑和严惩,那他就能永远大权在握。

他举起手枪,所有卫兵立刻步调一致地重复了他的动作。瞄准镜里与其说是一群疯狂的暴民,莫如说是一群看不清面目的野兽:龇牙咧嘴,双目圆睁,双拳紧握。

他打开保险,卫队同样照做。

是时候锁住命运的咽喉了。

他将枪管抬高,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巨响,石灰从顶棚纷纷掉落。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他示意战士们放下武器,上前一步。

这就是他的抉择。

回忆终于放过了他。

萨莎仍在酣睡。他吸入最后一口气,想最后再看她一眼,却终究没能抬起眼皮。但呈现在他眼前的,并非永恒、无尽的黑暗,而是不可思议的蔚蓝天空,清澈明亮,宛如女儿的眼睛。

****

“站住!”

荷马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差点就把双手举起来了,但随即稳住了心神。从隧道深处传来的鼻音浓重的扩音器喊声,只吓到了荷马,队长却毫不在意,他像眼镜蛇预备攻击那样绷紧身子,不动声色地从背后抽出了自动步枪。

从纳加金诺站到图拉站的一千五百米,荷马感觉像通往殉难地的路途一样漫长难熬。他知道,这段区间几乎会确定无疑地将他引向死亡,因此很难强迫自己加快脚步。趁眼下还有工夫,荷马抓紧时间开始了临死前的回忆。他想到了叶莲娜,咒骂自己自私,向她请求原谅;他带着明媚的忧伤回到了那个神奇的夏日,走在特维尔大街,沐浴在清凉的细雨中;他想到了自己珍藏的报纸,后悔上路之前没处理好它们。

他已经准备好赴死了,被怪兽撕碎,被巨鼠啃光,被毒气熏死……不然还能怎样呢?图拉站为何会变成了一个宇宙黑洞,将一切东西吸进去,却什么也不吐出来?

而如今,当他在图拉站的要冲前听到寻常的人声时,他完全蒙住了。难道车站没有被毁灭,只是被人占领了?可是,有什么人能将塞瓦斯托波尔站的几个突击队悉数歼灭呢?又有什么人会将所有前来投奔的流浪汉统统杀害,甚至连妇女和老人都不放过?

“前进三十步!”遥远的人声说。

这声音听上去无比熟悉,假如给荷马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够锁定声音的主人。难道是塞瓦斯托波尔站的人?!

猎人手持自动步枪,开始顺从地计算步数,但猎人走三十步的距离,老人整整走了五十步。前方隐约出现了街垒,像是用乱七八糟的东西随意堆砌的,但守卫者不知为何没有开灯。

“关闭灯光!”街垒后面有人命令,“你们两个人中的一个,再前进二十步!”

猎人“咔嗒”一声关闭手电筒,继续向前走去。荷马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不敢违拗。四周漆黑一片,为了安全起见,荷马原地坐到了枕木上,小心地摸到墙壁,贴了过去。

猎人的脚步声在规定的步数之后停下,传来人声,有人在盘问他什么,猎人以断断续续的咆哮作为回答。气氛焦灼起来,原本紧张但克制的音调变成了叱骂和威胁。似乎猎人向守卫者提出了什么要求,但后者拒绝执行。

双方后来几乎已经是扯着嗓子相互对骂了,荷马感觉就要听清楚了……但他只听出了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字眼:

“严惩!”

与此同时,带消音器的自动步枪噗噗响起,打断了对话,立即招来了佩切涅格机枪的嗒嗒嗒嗒声。荷马扑倒在地,拉开保险栓,但不知道该不该开枪,该往哪儿打。但还没等他瞄准目标,事情就出现了转机。

在机枪摩尔斯电码似的“嗒嗒嗒嗒”的短暂间隙,隧道腹部传来一阵拖长的轧轧声——荷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它和其他声音混淆。

那是气密门关闭的声音!随即,像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似的,前方传来咣的一声,数吨重的铁门将喊叫声和射击声轰然斩断。

通往大地铁的唯一出路被切断了。

塞瓦斯托波尔站的最后希望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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