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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过了片刻,荷马开始怀疑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隧道尽头模糊的街垒轮廓,以及被旧扬声器扭曲的、恍惚熟悉的声音。灯光和声音全部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像个临刑前被罩住头的死刑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与突然降临的寂静中,整个世界都仿佛消失了。荷马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以便确认自己还没有消融在这个宇宙黑洞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荷马才回过神来,摸到手电筒,将颤抖的光线投向前方——几分钟前那里刚刚爆发了激烈的枪战。在离他三十米远的地方,隧道被封锁了。一扇钢铁气密门,像一口轰然斩下的断头台的铡刀,将整个区间堵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他那时没有听错,的确有人启动了气密门。荷马知道这里有气密门,但没想到它居然还能用,功能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他那被常年案牍工作减弱的视力没能立即发现趴在铁门上的人影。荷马端起自动步枪,后退一步,以为那是对方的人慌乱之中被卡在了外面,后来才认出那是猎人。
猎人一动不动。被吓出一身冷汗的老人跌跌撞撞地朝队长走去,暗自为喋血铁门的悲惨场面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并非如此。尽管猎人无遮无拦地站在隧道当间,被人用机枪扫射,却仍旧毫发无伤。此刻他正将残耳贴在铁门上,捕获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波。
“怎么回事?”荷马小心问着,靠了过来。
队长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他嘴里咕哝着什么,像在重复气密门后面的人的话。过了好几分钟,他才从气密门上挪开耳朵,扭头看向荷马。
“我们得回去。”队长说。
“怎么回事?”荷马又问。
“里面是匪帮,我们需要增援。”
“匪帮?”荷马疑惑地问,“可我明明听到……”
“图拉站被匪帮占领了,得把它夺回来。我们需要喷火兵。”
“要喷火兵干什么?”荷马完全蒙了。
“以防万一。我们现在回去。”猎人转过身,大步走去。
荷马没有立即跟上去,他仔细地检查了气密门,也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钢铁上,试图听到只言片语,但里面一片沉寂……
老人隐约觉得,自己并不相信队长所说的。不管占领图拉站的人是谁,其行动都是不合常理的。有谁会用气密门来对付区区两个闯入者呢?又有哪个匪帮会跟全副武装的不速之客做那么长时间的交涉,而不是直接将其射杀呢?
最重要的是,神秘守军所说的那句不祥的“严惩”,又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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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莎的父亲说过,没有什么能比人命更宝贵。对他而言,这并非空洞的套话,也不是老生常谈的至理名言。父亲之前完全不这样认为,否则他何以成为地铁世界最年轻的卫戍司令呢。
人在二十啷当岁的年纪,对于杀戮和死亡的态度都十分轻率,甚至认为整个人生不过是场游戏,死了还能重新开局。正因如此,世界各国的军队才喜欢从刚出校门的学生中补充兵员。而作为这些将战争当儿戏的年轻人的指挥官,必须能够透过成千上万流血牺牲的活人,看见地图上的红蓝箭头。他必须忽略被炸飞的断腿、流出的肠子以及被打爆的头颅,在牺牲一个连或者牺牲一个团之间做出选择。
曾经的父亲既漠视敌人的生命,也漠视自己的生命,以令所有人都折服的干脆态度,接受了一项又一项足以让他掉脑袋的任务。他并不是疯子,相反,他的一切行动都是经过严密策划的。他睿智,勤奋,对生命却态度冷淡;他不受现实羁绊,不考虑后果,也不受良心折磨。当然,他从来没有朝妇女或儿童开过枪,但他亲手处决过逃兵,冲锋陷阵也总是身先士卒。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总之,他对一切都无所谓。
直到他遇见萨莎的母亲。
她的冷若冰霜让习惯于胜利的他受到了刺激。虚荣心——他唯一的弱穴,此前已经无数次将他抛向了机枪,而这一次又催他发起了新的猛烈冲锋。然而,这次冲锋意外地变成了旷日持久的围攻。
在此之前,他在情场上一向无往不利,女人们总是主动臣服在他的脚下。轻而易举的征服让他变得负心薄情,每一任女伴还没等爱上他就已经感到厌倦,一夜风流之后便失去了任何兴趣。他的显赫功勋和猛烈攻势总能蒙住姑娘们的双眼,她们中间很少有人能够想到采取传统而有效的策略——先让男人等待,然后利用这段时间去仔细了解他们。
唯独她觉得他枯燥乏味。无论是功勋、荣誉,还是战场与情场上的所向披靡都无法令她心动。她不去回应他的目光,对他的玩笑取悦只是摇头。赢得这位姑娘的芳心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比征服一个车站还要困难。
很快他就发现,和她的亲近不再只是他辉煌情史中新的一笔,而越来越获得了更加深刻的意义。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待上一个小时,就会令他喜不自胜。而她却时不时打击他,质疑他的战功,嘲笑他的原则,指责他的冷酷,不断动摇着他对于自我力量和目标的自信。
而他却忍受着这一切,甚至可以说,他喜欢这一切。直到跟她在一起他才开始思考、开始犹豫,后来又增加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感受:无助有之——因为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遗憾有之——为那些没有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恐惧亦有之——害怕失去她,尽管他还没有真正得到。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终于,当他已经完全离不开她的时候,她投降了,向他授予了新的奖章——一枚银戒指。
一年后,萨莎降生了。如此一来,已经至少有两条生命他再也无法漠视了。另外,对于他自己的命,他也再不能不当回事了。
当你年仅二十五岁,却执掌着世界可见范围内最强大的军队时,很难摆脱这样的感觉,即自己的命令足以使地球停止转动。然而,就算他能够轻易夺去很多人的性命,却无论如何也没法让死人复活。
命运给了他一个机会去确认这一点,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肺结核夺去了妻子的生命。妻子死后,他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死掉了。
那年萨莎刚满四岁,但她清晰地记得妈妈,也记得妈妈走后留下的像隧道一样可怕的空虚。近在咫尺的死亡像无底深渊一样呈现在她的世界,她经常向渊底凝望。深渊的边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闭合着,足足过了两年,或者三年,她才渐渐地不在梦中呼喊妈妈了。
而他,时至今日,仍时常在梦中呼唤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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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荷马应该转换一下思路?既然史诗中的英雄不想主动现身,那何不从他未来的爱人着手,然后再用她的美貌和清新将其引诱出来呢?
先将美人的故事写出来,英雄也许就会浮出水面?为了英雄美人的爱情故事能够功德圆满,英雄必然会理想地将其补充完整,也就是说,史诗当中的英雄应该是一出场就塑造完毕的。
英雄与美人应该彼此完全吻合,就像新村庄站同一块彩色玻璃的两块碎片。他们原本就是一个整体,注定会重新结合……将早已作古的经典作家们的这一成功套路窃为己有,荷马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但这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用纸笔勾勒出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对于荷马而言是个力不从心的任务,就连所谓的爱情他也未必真懂。
他与叶莲娜的结合充满了老夫老妻式的柔情,但他们相遇得太晚,没办法爱得义无反顾。到了他们这把年纪,心灵渴求的已经不再是激情,而是排解孤独。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今生唯一的真爱被埋葬在了地表。数十年过去,那场爱情的所有细节——除了一个——都已褪色、磨灭,无法凭记忆还原了。更何况,那场爱情并没有任何的英雄主义色彩。
就在莫斯科遭受核打击那天的早些时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终于得到通知,自己被擢升为列车司机,一星期后就将接替退休的谢洛夫。工资几乎比之前翻了一番,升职前还得到了几天休假。他激动地给妻子打电话报喜,妻子当即宣布要烤苹果奶油布丁庆祝,然后就出门去买香槟酒了,顺便带孩子们出去散散步。
而他还得站好最后一班岗。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以未来列车长的身份走进了列车驾驶室,他——婚姻美满,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踌躇满志,正站在隧道的起点,即将驶向美好、光明的未来。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会一下子苍老二十岁。抵达终点站的尼古拉已经变成了一个失魂落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正因如此,每当他看到奇迹般幸存的列车时,心头都会涌起难以抑制的愿望,想要占据列车司机的合法位置,以主人的姿态抚摸仪表盘,透过车头玻璃注视隧道前方,幻想着列车还能重新启动。
能够倒车,回到出发地……
队长一定有一种黑魔法,能在自己周身设立特殊的防护罩,阻挡任何危险。返途中,抵达纳戈尔诺站的路他们没用一个小时就走完了。隧道没有给他制造任何障碍。
荷马总有这样一种感觉:塞瓦斯托波尔站的商队和侦察队,以及任何胆敢踏入隧道的人类,对于地铁而言都是异类,如同进入其血液循环系统的细菌。只要他们一跨出站台界线,周遭的空气就会发炎红肿,现实就会出现裂缝,一些难以想象的生物就会凭空出现,那是地铁之神派来对付人类的。
唯独猎人是个例外,他于隧道而言并非异质物,也不会惹怒地铁之神。有时,他会关掉手电筒,自己也化身为填满隧道的一团黑暗。每当此时,他就仿佛被无形的气流托举一般,以加倍的速度向前疾驰。荷马在后面拼命追赶,但有时仍被甩开太远,只得叫喊停下,猎人这才如梦初醒,停下脚步,等老人赶上。
再次通行时,他们竟然被纳戈尔诺站顺利放行了。雾瘴已经散去,车站兀自沉睡。眼下整个站台一览无遗,完全设想不出,那些幽灵巨怪究竟藏身何处。看上去这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废弃站台:天花板上积攒着咸咸的附着物,地板上铺着羽绒褥子厚度的灰尘,被烟熏黑的墙壁上用煤炭胡乱涂写着脏话。只是随后,目光才会发现地板上的一些诡异花纹,像是某人的癫狂舞步留下的;以及被刮花的圆柱上、被打碎的吊灯上的一些红褐色斑点,似乎是有人擦碰所致。
纳戈尔诺站一闪而过,很快就被甩在身后。两人健步如飞,就连荷马,当他紧紧跟在队长身后时,仿佛也被纳入了那个魔法气泡中,受到结界庇护。老人自己也惊讶不已,他哪儿来的这么多体力完成这样的长途急行军……
至于聊天,老人实在是匀不出呼吸了。再说猎人也再没有回答过他一个字。在这漫长的一天里,荷马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问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沉默寡言、冷酷无情的队长俯首帖耳?况且,他还动不动就把自己抛诸脑后。
纳希莫夫大道站的恶臭悄然逼近,令人窒息。这个站台连荷马都顾不上小心谨慎,恨不得尽快通过,而队长却一反常态,放慢了脚步。老人纵然戴着防毒面罩也不堪忍受,猎人却若无其事,甚至还嗅来嗅去,仿佛在这窒闷的恶臭中察觉到了某种特殊气息。
这次,食尸者见到二人便乖乖散开,扔下没啃完的骨头,吐出嘴里没嚼完的肉。猎人走到站台正中央,走上不高的坟冢,脚下的腐肉没过脚踝,他缓慢地环视了站台一周。随后他不满地挥了挥手,驱走疑虑,继续朝前走去,终究没能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
而荷马却找到了。
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四肢着地趴在了地上,惊动了一只幼年的食尸者。他惊惧地发现,后者正在撕咬一件湿透的防弹背心,不远处还滚落着一只塞瓦斯托波尔站的制式头盔。老人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模糊了防毒面罩的玻璃视窗,几乎让他窒息。
他强忍住呕吐的欲望,爬到尸骨旁翻捡起来,试图找到战士的身份铭牌。铭牌没有找到,却发现了一个小笔记本,已经被血染红了。笔记本被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赫然几个大字:
“千万不要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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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小就告诉萨莎不能哭泣,但眼下,她再没有其他方式来回应命运了。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淌,微弱的悲恸哀号从胸腔挤出。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一事实。
父亲有没有呼唤过她?临终前有没有想要对她交代些什么?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也无法确定,眼下是否已经醒来。也许她仍在做梦,而在梦境之外的世界,父亲还活着,没被自己的昏睡、软弱和自私害死。
萨莎双手抓住父亲已经变凉但仍然柔软的手,想要给他焐热,嘴里不住地劝慰他,同时也在劝慰自己:“你会找到完好的汽车的。我们会一起上到地表,坐进车里,远走高飞。你还会冲我笑,就像那天你带回来那台带音乐CD的唱片机时一样……”
起初父亲坐在那里,背靠圆柱,下巴抵在胸口,看上去似乎只是在打瞌睡。但后来,他的身子开始慢慢往下滑,倒在逐渐黏稠的血泊中,仿佛他已经装腻了活人,不想再欺骗萨莎了。
父亲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几乎完全舒展开来。
她放下父亲的手,帮他躺得更舒服些,用一床破棉被将父亲连头盖住。她没有别的方式来安葬父亲。她很想将父亲背到地表,让他躺在地面,好让他能够望见天空。总有一天,天空会再次变得澄澈。但这样一来,父亲的遗体很快就会变成饥肠辘辘的地表畜生的腹中食。
而在这个站台,父亲的遗体不会被糟践。毁弃的南部隧道不会有任何危险,那里只有带翅膀的蟑螂可以生存;北部区间被阻断了,它通往一座生锈的、半坍塌的铁路桥,只有一条铁轨幸存。
铁路桥后面有人居住,但没有人会出于好奇而到这边来。所有人都知道,铁路桥这侧是一片荒土,只在其边缘地带有一个弹丸车站,里面住着两位等死的流亡者。
父亲是不会允许她独自留在这里的,而且继续留下去也不再有任何意义。只是在很久之后,萨莎才明白:无论她逃出去多远,无论她怎样努力地想要冲出这间囚室,她都永远无法真正摆脱它。
“爸爸……请原谅我。”她啜泣着,知道自己不值得原谅。
她从父亲手指上取下银戒指,放进上衣口袋,拎起鼠笼,向北踽踽而去,在布满灰尘的花岗岩地板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当萨莎走下车道、走进隧道之后,这个已经变成墓地的空荡荡的站台上,发生了某种异兆:从对面的隧道口里喷出一条长长的火舌,竭力扑向她父亲的遗体。但它终究没能得逞,又退回到了漆黑的隧道深处,极不情愿地承认了死者安息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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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他们回来了!”话筒里传来惊喜的大呼小叫。
伊斯托明站长将听筒从耳边拿开,难以置信地瞅了它一眼,好像它变成了活物,刚刚给他讲了个愚蠢的故事一样。
“谁回来了?!”伊斯托明没好气地问。
丹尼斯·米哈伊洛维奇上校从凳子上蹦起来,将茶杯里的茶溅出来,在裤子上留下一片尴尬的水迹。他低声骂了一句,也问了一声:“谁回来了?”
“谁回来了?”伊斯托明对着话筒再次机械地问道。
“队长跟荷马,”话筒里伴着沙沙的杂音,“阿赫梅特死了。”
伊斯托明用手帕擦掉秃脑门上的汗水,又撑起黑色的海盗眼罩,擦了擦鬓角。向牺牲士兵的家属通知噩耗是他最不愿意干的。他瞅一眼门外,对副官喊道:“把两个人都带过来!传令,备饭!”
他在办公室踱来踱去,莫名其妙地整了整挂在墙上的照片,在地图旁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扭头看向上校。后者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正龇牙咧嘴地坏笑:“沃洛佳,我说你怎么跟个大姑娘要约会似的?”
“还说我呢,你怎么不瞅瞅你自己,喏。”站长反唇相讥,朝上校被打湿的裤子努了努嘴。
“我咋了?我这边一切就绪。两个突击队已经整装待命,离总动员令还有一天富余呢。”上校爱惜地抚摸着放在桌上的蓝色贝雷帽,站起身,戴在头上,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接待室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餐具叮当作响,勤务兵打开一条门缝,手里拿着个水汽蒙蒙的装着酒精的玻璃瓶,用问询的目光望着站长。伊斯托明不耐烦地一挥手:“回头再说!”
终于响起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办公室的门一下子被撞开,门洞被一个宽肩膀的身影堵得严严实实,是猎人。瘦小干巴的荷马怯懦地藏在队长身后。
“欢迎!”伊斯托明坐到自己椅子上,旋即又站起身,随后又重新坐下。
“那里是什么情况?”上校直奔主题。
队长用沉重的眼光扫视了两人一眼,对站长说:“图拉站被匪盗占领了,所有人都被杀了。”
“我们的人也都被杀了?”上校浓眉倒竖。
“据我所知是的。我们到了站台边境,发生了战斗,他们关闭了气密门。”
“关闭了气密门?”伊斯托明微微站起身,手指紧紧抓住办公桌边沿,“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强攻!”队长和上校异口同声地说。
“不能强攻!”从接待室意外地传来荷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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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需要等到约定的时间。如果她没记错日子的话,轨道车很快就会从漆黑潮湿的夜色中钻出来了。站在入口处望去,开在厚厚土层中的隧道仿佛是被割开的静脉,她感到每多站一分钟都像一天一样漫长。但她只有一个办法:继续等下去。在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地铁桥的另一端,她只能牢牢地反锁气密门,一周才敢出来一次,在交易日这天。
今天萨莎没有任何东西要卖,而她想要买的,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得多。不管轨道车上的人想让她用什么来交换活人世界的通行证,她都已经无所谓了。父亲死后如坟墓般的冷漠和冰冷已经传染给了她。
萨莎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她和父亲能够来到另一个车站,周围全是活生生的人,在那里她可以找到朋友,遇到心上人……她一遍遍地向父亲询问他的青年时代,不仅仅是为了重温自己光明的童年,还因为,她会在心里偷偷地把故事中的母亲换上逐渐长大的自己,而把父亲换成某个相貌模糊、总是变来变去的男子,笨拙地构想属于她自己的爱情。她担心,即便他们真的回到了大地铁,自己也没法跟其他人找到共同语言。跟她能有什么好谈的呢?
可眼下,当距离轨道车的抵达越来越近,她忽然对其他人毫不在意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连回到大地铁的念头本身都是对父亲的背叛。假如她的留下能让父亲起死回生,那她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在这个站台过一辈子。
玻璃罐中的蜡烛头颤颤巍巍,垂死挣扎,她把烛火续到新的灯捻上。在一次地表搜索中,父亲带回来整整一箱蜡烛,她总是随身揣几支在男式工作服的宽敞口袋里。萨莎愿意设想,人的身体也像这蜡烛一样,父亲身上的某些分子在他本人熄灭之后,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轨道车上的人能看见她从迷雾中发出的信号吗?
一直以来,她都是计划好时间,从不肯在外面多待一分钟。父亲不允许,他肿大的甲状腺就是足够的警告。在这里萨莎感觉很不自在,像一只被逮住的地鼠,不安地四下环顾,偶尔才壮着胆子迈上地铁桥的头一级阶梯,从上面俯视桥下流过的黑色河水。
等了太久,她在潮湿的秋风中弯腰塌背缩成一团,朝前走了几步,在枯树后面的昏暗中现出了坍塌的多层楼房。油污泥泞的河水中,某种庞然大物掀起水浪,而在不远处,某种未知的怪兽发出酷肖人类的呻吟声。
突然,在这呻吟声中加入了凄苦哀婉的轧轧声……
萨莎跳起来,高高举起蜡烛,桥那头有人用急促的、鬼头鬼脑的手电筒光线给出了回应。迎面开来一辆老旧的轨道车,吃力地挤过棉花般的浓雾,以微弱的灯光楔进黑夜,将其劈开。萨莎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轨道车不是平时来的那辆。它行进得十分艰难,仿佛每走一步,转动摇臂的人都需要花费很大力气。
轨道车终于在离萨莎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从车上沉重地跳下一个大胖子,身上裹着防化服。防毒面罩的玻璃视窗上跳动着两点鬼魅的烛火,将胖子的眼睛隐藏起来。他手里抓着一把AK自动步枪,枪托是木质的。
“我想离开这里。”萨莎抬起下巴,大声宣布。
“离开这里?”胖子重复道,拖长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和挖苦,“你有什么东西好卖的?”
“我什么都没有了。”她盯着来人闪动着火焰的眼窝。
“任何人都有东西可卖,尤其是女人。”轨道车主哼哼一声,随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把你老爹扔下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萨莎垂下眼皮,重复说。
“到底还是死了,”胖子如释重负,又有些失落地说,“好吧。他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很伤心的。”说着,他用枪管挑起萨莎男式工作服的背带,慢慢往下拽。
“住手!”她嘶哑地大叫一声,使劲向后挣脱。蜡烛罐掉在铁轨上,咣当一声撞碎,黑暗立刻吞噬了火苗。
“你难道还不明白,来了这儿就回不去了?”丑八怪用已经熄灭的、死气沉沉的玻璃眼睛冷漠地盯着她,“你的身体还不够我一张单程票的,权当替你父亲还债吧。”说着,他将自动步枪在手中一转,枪托朝前,一下子敲在她的太阳穴上,熄灭了她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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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纳希莫夫大道站之后,猎人再也没有放荷马离开过自己身边,荷马根本找不到机会研究他捡到的那个笔记本。猎人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对他小心在意,非但不让他落下太远,甚至还刻意放慢速度与他并行。有那么一两次,他突然停住脚步,像在察看是否有人跟踪似的,将强光手电筒猛然向后一扫,每次都不可避免地照在荷马脸上,让老人感觉自己像个被突击审讯的嫌犯。他眨巴着眼睛,感觉队长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睃巡,像是要搜出他在纳希莫夫大道站捡到的东西似的。
想太多了!猎人不可能看到的,当时他离得太远了。也许猎人只不过觉察到了自己情绪上的波动,因此才会有所怀疑。但每次二人目光交汇,老人都会浑身冒汗。他在捡到的笔记本上只来得及读到很少的内容,但那已经足以令他对队长心生戒备。
那是一本日记。
有些纸页已经被干掉的血渍粘在一起了,荷马没去碰它们,害怕因紧张而过于僵硬的手指会将它们扯碎。前几页的记录前言不搭后语,作者显然连字母都已经无法约束,而他的思路则像受惊的马群一样,完全失控。
“纳戈尔诺站毫无损失地顺利通过,”日记本上写道,随即话锋一转,“图拉站一片混乱。进入地铁的通道没了。汉萨封锁了。家回不去了。”
荷马刚翻了一页,眼角余光便扫到,队长已经走下坟冢,正朝他走过来。他想,日记本绝不能落到猎人的手里。就在他把日记本塞进背囊的同时,眼帘中映入了下面几句话:“控制住了局面,封锁了站台,选出了卫戍司令,”紧接着便是,“谁会下一个死去?”
除此之外,在这个问号上方还注明了日期,并着重框了起来。尽管日记本那枯黄的纸页让人难免觉得上面记载的恐怕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了,但据日期显示,这几行字迹实际上是几天前才写下的。
老人迟钝的大脑以久违的敏捷将零散的马赛克碎片拼凑到一起:纳加金诺站那个不幸的流浪汉恍惚看到的神秘过客,图拉站气密门旁那个守卫熟悉的嗓音,“家回不去了”……他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幅完整画面。那些被粘在一起的纸页上的潦草字迹,不知能否为他解开谜团?
毫无疑问的是,图拉站根本没被匪帮占领,那里真正发生的要比这复杂得多,诡异得多。猎人在气密门前对守卫逼问了一刻钟,他所知道的绝不会比荷马少。也就是说,猎人在撒谎。
所以,绝不能让他知道这个日记本。
也正因如此,荷马才胆敢在站长办公室公然反对队长。
“不能强攻。”荷马又重复了一遍。
猎人缓慢地,像战列舰掉转大口径火炮一样,朝荷马转过头来。伊斯托明连人带椅朝后挪了挪,终于还是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上校则疲惫地皱起眉头。
荷马继续道:“爆破气密门绝对不行,图拉站四面全是地下水,瞬间就能淹没整条地铁线。图拉站最怕的就是决堤,这你们是知道的……”
上校反问:“那怎么办,难道要敲门,等着有人给我们开门?”
“还有迂回的路线。”伊斯托明提醒说。
上校似乎感到十分意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冲站长吵嚷起来,指责后者意欲葬送他最好的战士。
这时,队长发话了:“图拉站必须被清洗……形势所迫,我们必须逐个清除站台上的所有人。你们的人已经一个都没剩了,全死了。如果你们不想造成更大的伤亡,这是唯一的选择。我有确切消息。”
最后一句显然是冲着荷马说的。老人感觉自己就像只任性胡闹的小狗崽,被人抓着后脖子在空中筛糠,被迫学会一些规矩。
“考虑到隧道从我们这侧被封锁了,”伊斯托明将制服上衣拉平整,“只有一个办法突破图拉站,就是从另一侧进去,取道汉萨。但我们不能带武装人员过去,这是被禁止的。”
“人我来找。”猎人大手一挥说,上校闻言竟然猛一哆嗦。
“想要取道汉萨,必须沿着卡霍夫卡线走两个区间,直到卡希拉站……”站长突然意味深长地收住了话头。
猎人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那又怎样?”
上校代为解释道:“卡希拉站的隧道辐射超标,距那里不远处坠落了一块核弹头碎片。尽管没有爆炸,但也够受的了。受辐射的人,有一半会在一个月之内死去。”
房间里陷入一阵令人压抑的寂静。荷马趁此机会,开始不动声色地从站长办公室悄悄撤离。
最后,伊斯托明明显是担心桀骜不驯的猎人会私自跑去炸门,便做出让步:“我们有防化服,但只有两身。你可以带上最强壮的战士,任何一个。我们会等你们回来。”说罢,向上校投去探询的目光,“还有什么?”
“去跟弟兄们说吧,”上校叹口气道,“你来挑选自己的副手。”
“不必了,”猎人摇摇头,“我要荷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