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轨道车驶过了地面和墙壁上用明黄色颜料画出的警示带。驾驶员再也无法对辐射剂量检测仪越发尖锐的警报声充耳不闻了。他抓住刹车杆,用歉疚的语气低声说:“丹尼斯·米哈伊洛维奇……没有防化服不能再往前去了……”

“至少再走上一百米吧,”上校扭头看着他,用商量的语气说,“然后我放你一个星期的假,让你好好休息休息。咱们开轨道车两分钟就到了,可他们穿着这宇航服得走半个小时。”

“这里已经是车站边界了,丹尼斯·米哈伊洛维奇。”驾驶员抱怨着,但没敢减速。

“停车,”猎人命令,“接下来我们自己走。他说得没错,辐射的确升高了。”

刹车片吱吱作响,挂在车顶的灯泡晃了几下,轨道车停了下来。坐在轨道车边沿的猎人和荷马垂下双腿,爬下车道。含铅布制成的防化服十分笨重,看上去的确很像宇航服。它们难以想象地昂贵而稀有,整个地铁世界总共也找不出二十件,塞瓦斯托波尔站的这两身从来没用过,就为了等今天。这种防化服足以抵御最强烈的辐射,但穿着它连正常走路都变得十分吃力——至少对于荷马来说的确如此。

上校将轨道车留在身后,跟二人一起又朝前走了几分钟,跟猎人说了几句话。两人说得藏头藏尾,像是有意避讳荷马似的。

上校含糊地对猎人说:“你上哪儿去找?”

猎人直视前方,瓮声瓮气地说:“他们会给我的。”

“已经没有人在等你了,对他们而言你已经死了。死了,明白吗?”

猎人停顿了一秒钟,声音不大,似乎不是对上校,而是对自己说:“要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上校却急得大喊:“游骑兵惩治逃兵,比死刑还可怕!”

猎人什么也没说,抬手向上校敬了个礼,以此割断了无形的锚绳。上校只好还礼,留在栈桥上,目送猎人跟荷马缓慢地劈开逆流,离开岸边,驶向深邃无尽的黑暗之海。

上校将手掌从鬓角移开,招手示意驾驶员启动马达。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今后他再没有人可以提出最后通牒,也再没有对手可以较量了。作为深海孤岛上的军事长官,他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这支探险小队不会被海洋吞噬,有朝一日会平安返回——从另一侧返回,并以此证明地球是圆的。

最后一个岗哨设置在紧挨卡霍夫卡站的区间,几乎无人驻守。在荷马的记忆中,塞瓦斯托波尔站似乎从未遭遇过来自这面的攻击。

画在混凝土路面上的黄色边界线更像是一架宇宙电梯,将两个相距数百光年的星球连接起来。在电梯之外,有生命的地球空间悄然换成了死寂的月球表面,两者之间的任何相似之处都不过是欺骗性的表象。荷马全神贯注地挪动着因十几公斤的防化靴而负重的双脚,倾听着由波纹板和过滤器构成的复杂系统之下的沉重呼吸,感觉自己像一名着陆在遥远星球的宇航员。他没有责怪自己孩子气,这样的幻想能让他更为坦然地面对这身沉重的防化服,也能坦然地面对另外一个不争的事实:在接下来的数公里,自己和队长将是绝无仅有的生命体。

荷马想,无论是科学家还是科幻作家,没有一个准确地预言过未来。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听到过这样的豪言壮语,说到了二〇三四年,人类将统治一半的银河系,至少也得是整个太阳系。但科幻作家也好,科学家也罢,都是基于一个设想,即人类是绝对理性、一以贯之的。好像人类并非由数十亿懒惰、轻率、七情六欲的个体组成的,而是一巢具有集体理性和统一意志的蜜蜂;好像人类一旦开始探索宇宙,便会郑重其事地坚持下去,而不会在三分钟热度之后又转向电子学,继而又转向生物科技,最终在任何领域都没能达到伟大成就——当然,除了核物理学。

就这样,这个不会飞的、全靠笨重宇航服续命的宇航员,在自己的星球充当着异类,探索并征服着从卡霍夫卡站到卡希拉站的区间。至于其他什么宏愿,他,以及其他幸存者还是统统忘掉为好——反正在这里是无论如何也望不到星星的。

有一点很奇怪:在这里,在黄线以外,他的身体由于一点五倍的重力而不堪重负,而心灵却处于失重状态。一个昼夜以前,在告别叶莲娜前往图拉站时,他还指望着能够活着回来。但当猎人再次说出他的名字,连续两次将他选作自己的副手时,他便立刻放弃了苟且度过余生的想法。他那么多次地祈求考验、开悟,终于得到了回应,此时再去推诿无疑是愚蠢而可耻的。

他明白了,毕生事业不能当兼职做,不能跟命运卖弄风情,向它承诺一定会委身于它,但不是现在,要晚些时候,等下一次……也许根本就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如果现在他畏缩不前,那他之后的存在又有何意义?难道他要以无名小卒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身份了结此生,至死做个装疯卖傻的老说书的?

但是,为了从滑稽的说书人变成真正的荷马,从神话痴迷者变成神话创造者,为了从灰烬中涅槃重生,必须先焚毁原来的自我。他凭直觉感到,如果他继续犹疑不定,放任自己儿女情长,瞻前顾后,那他必将错过前方十分重要的东西。他必须当机立断。

他未必能从这次新的征程中全身而退,甚至可能根本回不来。当他回到站里时,叶莲娜起初喜出望外,丈夫竟然一天之后就平平安安地回来了,随后又痛哭流涕,因为转眼又要面对生离死别。不管荷马怎么心疼叶莲娜,他终归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承诺。他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越过她的肩膀望向钟表——他该走了。他知道,十年的夫妻生活绝非一刀就能斩断的,必然会以难以名状的疼痛提醒他。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一步三回头,然而,当他跨过那条宽宽的黄线时,他仿佛真的死掉了,灵魂挣脱了沉重的肉身和笨重的行头,升腾而起。他自由了。

至于猎人,防化服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不便。肥大的衣服将他肌肉发达的狼躯变成了庞大的一坨,却丝毫没有滞缓他的敏捷。他步履轻盈地跟气喘吁吁的老人并排而行,但这仅仅是因为自纳希莫夫大道站之后,他就开始密切监视老者的一举一动。

在一起通过纳加金诺站、纳戈尔诺站和图拉站,拥有那些所见所闻后,荷马原本很难再与猎人同行了。但他找到了办法说服自己:正是跟猎人一起,他才开始了期待已久的蜕变,有望迎来重生。他不在乎猎人究竟为何继续拽着自己,是为了引导他走上必由之路呢,还是想拿他充当行走的干粮?对他而言,必须不顾一切地抓住这次机会,充分利用好它,从中捕捉写作的灵感……

还有一点:当猎人点名要荷马跟他同行的时候,荷马隐约觉得,不光是他需要猎人,猎人也同样迫切地需要他。但并非为了让他在隧道里引路,或者预警危险。也许,在供给老人的同时,队长也在从他这里擅自获取什么东西,但又能是什么呢?

猎人冷漠的外表已经无法再欺骗老人了。在那僵死的面孔之下是汹涌的岩浆,偶尔会从火山口一样冒烟的眼睛中喷涌而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他同样在寻找什么。

猎人似乎正适合未来史诗中的英雄角色。荷马在几经犹豫和试探之后,终于选定了他。但与此同时,猎人身上的很多特质,比如对于杀戮的狂热、含糊的话语和吝啬的手势,都令老人心存戒备。他更像一个跟刑侦人员玩猫鼠游戏、渴望被抓捕的变态连环杀手。老人不知道他在猎人眼中是什么角色——接受忏悔的神父?英雄传记作者?还是行走的干粮?但他感觉得到,两人之间原本单向的畸形依赖开始变为相互的。这种感觉变得越发强烈,甚至压过了恐惧。

荷马一直有种感觉,就是猎人一再推迟着某场至关重要的谈话。有时他会扭头看向他,似乎想问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不过,这也许又是老人的胡乱猜测,也许猎人只不过是想将他带往隧道的更深处,以便扭断他这个多余目击者的脖子。

猎人的视线越来越频繁地打量老人的背囊,而在背囊底部躺着那本死亡日记。猎人当然不会透视,但他似乎猜到了,在荷马的背囊里藏着什么东西,一直在牵扯着老人的思绪。他追踪着荷马的思绪,逐渐逼近谜底,老人试图不再惦念笔记本,却怎么也做不到。

出发前,他们几乎没有收拾行囊的时间,荷马总共只跟日记本独处了几分钟。他来不及沤软、揭开粘在一起的纸页,但走马观花地翻看了一下其他纸页上的内容——那些潦潦草草、断断续续的文字。日记的时间顺序是被打乱的,仿佛记录者费劲地捕捉着四处游走的思绪,捉到一个便随手记在纸上。想要重现它们的意义,先得给它们正确排序。

通信断了。电话没有声音。可能是敌特破坏。是被驱逐者在报复吗?在我们来之前……

陷入绝境。无人支援。请示塞瓦斯托波尔站,就会害死自己人。只好忍耐……多久?

不放我去……都疯了。我不去谁去?必须跑出去!

还有其他别的字句。而最后一页,在警告不要对图拉站发动强攻的那些话下面有个模糊的签名,上面还按了个血指印。那个名字荷马不仅听说过,还经常挂在嘴边——是一周前被派往图拉站的商队通信兵。

他们走过了通往电机车车库的渡线,若非这里辐射过高,机车库肯定早被洗劫一空了。通往车库的铁轨被焊接钢筋条隔离起来,但焊接得很匆忙,很粗劣。钢筋条上用铁丝绑着一块铁皮牌,上面画着一个可怖的骷髅头,隐约还可辨认出红漆涂写的警示标语,不知是被时间磨损了,还是被人刮掉了。

荷马的视线陷进这口用格栅围起来的深井里,好不容易才抽回来。他想,这条线路也许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总是没有生命的。

二人走过了华沙站,这个生锈发霉的站台看上去很骇人,像一具被打捞起来的浮尸。贴着瓷砖的墙壁渗出脏水。从气密门微微开启的缝隙中,冷风从地表灌进来,似乎有个庞然大物正冲着这个腐烂已久的站台呼吸。辐射剂量检测仪歇斯底里地跳动,催促他们立刻逃离此地。

快走到卡希拉站时,一个辐射剂量检测仪坏掉了,另外一个指数已经爆表。荷马感觉舌尖发苦。

“辐射最高的区域在哪儿?”

队长的声音听上去很模糊,好像荷马将脑袋扎进了灌满水的浴缸里一样。荷马稍微顿住脚步,喘了口气,用戴着手套的手朝东南方向一指。

“在坎捷米尔站。那里地面大厅的屋顶破了,要不就是通风竖井坏了,确切情况没人知道。”

“这么说,坎捷米尔站废了?”

“早就废了。坎捷米尔站之后的整条线路都是荒的。”

“可我听说……”猎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并且示意荷马噤声,自己则屏息凝神,似乎在捕捉某种细微的声波,过了半晌,才继续问道,“你知道坎捷米尔站出了什么事吗?”

“我哪儿知道?”老人不知道从呼吸过滤器里传出来的瓮声瓮气中,能不能掺杂一些嘲讽的腔调。

“我来告诉你:那里的辐射一分钟之内就能把咱俩烧成煤渣。防化服也不顶事。不能去那里,我们掉头。”

“回去?回塞瓦斯托波尔站?”

“对。上到地面,从地表过去。”猎人沉吟道,似乎已经开始在头脑里规划路线。

“你打算一个人去?”荷马试探着问。

“在地表我没法一直保证你的安全,连我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咱们两个人根本过不去。”

“你不明白,我必须跟你一起,我得……”荷马慌乱地寻找由头。

“你得有意义地死去吗?”队长冷漠地替他把话说完了。

荷马这下听清楚了,防毒面罩的过滤器会滤掉一切杂质,放进去的只有无味无菌的空气,而放出来的只有机械冷漠的声音。

他眯起眼睛,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一切有用信息,关于卡霍夫卡线,关于被辐射污染的莫斯科河南岸区线路末端,关于从塞瓦斯托波尔站到谢尔普霍夫站的区间……什么都行,只要能不掉头,回到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去,回到对伟大故事和不朽传说的假妊娠中去。

“跟我来!”荷马突然嘶哑地说,以出乎自己意料的敏捷向东走去,“去坎捷米尔站,去那个炼狱!”

****

她梦见自己正在用锉刀锯镣铐,镣铐另一端锁在墙上。锉刀发出刺耳的尖叫,她总感觉锉刀的锯齿已经咬进镣铐有半毫米深了,但抽出来一看,只有一道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割痕。

但萨莎没有气馁,重新拿起工具,忍着手掌疼痛,保持着严格的节奏,继续跟坚硬的钢铁死磕。最重要的是不能挪位,照着一个地方下手,一分一秒也不停歇。脚踝已经被镣铐勒得肿胀发麻。萨莎很清楚,就算她锯断了镣铐,也不可能逃脱——到时候脚肯定已经不听使唤了……

她醒了,吃力地抬起眼皮。

镣铐的梦并不是假的,她的确戴着手铐。此时萨莎躺在一台老旧轨道车的肮脏车厢里,轨道车发出单调的吱呀声,速度慢得令人抓狂。她的嘴被一团沾满油污的破布堵住,鬓角隐隐作痛,还往外渗着血。

“他没有杀我,为什么?”

从车厢抬眼望去,只看见一角顶棚,破碎的光斑中不断闪现出弧形拼板——轨道车正行驶在地铁隧道里。萨莎想方设法试着将铐起来的双手从背后移到胸前。过了片刻,墙壁上的弧形拼板变成了脱落的白漆。萨莎心里一紧:这是哪个站台?

这里的情况很不妙:寂静而荒僻,一个人也没有,死气沉沉,一片漆黑。她以前想当然地以为,铁路桥后面的每一座车站都挤满了人,热热闹闹的。看来,她想错了?

头顶的顶棚不动了。绑架她的人气喘吁吁、骂骂咧咧地跳下轨道车,爬上月台,钉了铁掌的靴跟咚咚作响,像巡视要塞一样四下察看了一圈,然后用低沉粗重的嗓门喊道:“咱们又见面了!久违了!”听声音,他应该是摘下了防毒面罩。

说完,他从肺里呼出一口长气,重重地一拳——不,应该是一脚踢在某个笨重的死物上,听声音像个塞满东西的口袋?……

萨莎一阵惊惧,紧紧咬住发臭的破布,哞哞叫着,身体绷紧,拼命挣扎。她猜到了胖子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也猜到了他在跟谁说话。

****

想从猎人身边逃走简直是痴人说梦。猎人像一头雄狮,一个纵身就逮住了荷马,一只大手死死按住老人的肩膀,晃得他生疼:“你想干吗?!”

“前面不远……”荷马哑着嗓子说,“紧挨着莫斯科河南岸区,有个通道,还没到卡希拉站。穿过那个通道,能直接进入隧道,不必穿过站台。从那儿绕过去,就可以直达科洛姆纳站。应该不会太远。请放开我……”

荷马趁机从猎人手底下挣脱出来,一不小心绊到防化服的裤腿,摔在铁轨上,随即爬起来,又朝前走去。猎人像拽住拴在绳子上的小老鼠一样,轻而易举地将老人按在原地,扳过他的身子。他低下身,让两人的玻璃视窗平齐,盯着荷马看了几秒钟,这才松开了大手:“好吧。”

现在换成队长拖着老人走了,一秒钟也没停歇。血液敲击耳膜的声音盖住了辐射剂量检测仪的疯狂警告,荷马的两条腿变得木头一样僵硬,不听使唤,肺部像用力过猛被撕裂了似的,疼得要命。

他们险些错过了狭窄通道的墨黑洞口。他们挤进通道,行进了漫长的数分钟,终于钻进了另一条隧道。队长迅速扫视一圈,扭头朝老人怒吼:“你把我带到哪儿来了?!你之前来过这儿吗?”

通道口左侧三十米左右,他们即将前进的方向,隧道被一张巨大的白色蛛网封了个严严实实,上面满是变异蟑螂的残骸。

荷马匀不出呼吸说话,只是一味摇头。的确,他以前从没来过这里。至于那些听来的传闻轶事,眼下应该不是跟猎人讲的好时机。

猎人走到蛛网跟前,将自动步枪交到左手,右手探入背包,抽出一把方刃大砍刀,用力朝蛛网砍去,黏在上面的蟑螂残骸纷纷抖动,发出簌簌的声音,但蛛网韧劲十足,砍刀甫一抽出,被劈开的蛛网立即合拢,像是伤口自愈一般。猎人扒开蛛网半透明的丝线,将强光手电筒探进去,光线所及,全部被层层叠叠的蛛网覆盖,想要打通这条路得好几个小时。

猎人瞅了一眼辐射剂量检测仪,喉头发出一声奇怪的咕噜,忽然发疯似的对准蛛网一顿猛砍。蛛网极不情愿地向后退却,同时耗费着他们并不充裕的时间。足足十分钟,他们只前进了三十米,而蛛网却越发密集,像一团白色棉絮塞住了通道。

好不容易来到了被封死的通风竖井,地面散落着一只丑陋的双头怪物的残骸,队长颓然将砍刀扔到地上。两人也像两只蟑螂一样被黏在了这密集的蛛网上,就算织网的怪物早就死掉了,不会来吃他们,他们也会因辐射过量而难逃一死。

在猎人做出决断的短暂时间里,老人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什么。他单膝跪地,从备用弹匣中取出几颗子弹,用铅笔刀将弹壳旋开,将里面的火药倒在掌心。

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几分钟后,他们退回到隧道起点,在蛛网上撒上一小堆火药粉,用打火机点着。

火药刺啦一声被引燃,冒起烟气,随即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火焰迅速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爬到墙上,够到高高的顶棚,吞噬了整个隧道空间。火焰舔舐着蛛网,迅猛地向隧道深处突蹿。烈焰毕毕剥剥地响着,照亮被熏黑的弧形拼板,不可遏止地向前蔓延。随后,火势急剧合拢,火圈向科洛姆纳站滚去,像一个巨大的活塞吸入空气。隧道在前方转了个弯,大火也随之隐在了拐角后面,身后摇曳着一片深红色的火光。

当火势蔓延到遥远的前方时,在匀整的噼啪声中隐约掺入了一阵非人的绝望哀嚎,以及嘶哑的咝咝声……不过,那很可能只是荷马的幻听而已,他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催眠了。

猎人将砍刀重新装入背包,又从背包里掏出两个未开封的滤毒罐。

“原本留着回去的路上用的。”他更换了自己的滤毒罐,然后将第二个递给荷马,“大火让这里变得很脏,不亚于刚经历一场爆炸。”

老人点点头。火焰将长年累月沉积在蛛网上的、浸入蛛丝中的放射性粒子全部被扬起,融入了空气中。隧道的黑色真空如今充斥着致命颗粒,像数十亿颗悬浮在半空中的水雷,封锁住二人的去路,避无可避。

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

****

“真该让你老爹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胖子挖苦地嘲弄着。

萨莎坐在父亲尸体的正对面,父亲脸朝下倒在血泊中。她的男式工作服的两根背带都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洗出洞的汗衫,上面画着一头可爱的小兽。绑架者不想被她看清面目,每次她一抬头,手电筒强光便立即捅进她的双眼。萨莎嘴里的破布已经被拿掉了,但萨莎不愿开口求他任何事情。

“可惜,你长得不像你妈妈。我多么希望……”

裹着高筒橡胶靴的两条大象腿已经沾满了血,又开始绕着萨莎背靠的圆柱转悠起来。粗哑的声音从萨莎背后传来:“你的老爹可能会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被遗忘。但有些罪行是没有追诉期的……比如诽谤,比如背叛。”

肥大的剪影从另一侧的黑暗中凸显出来,停在父亲的遗体旁,用靴子践踏着,重重地吐了一口痰。

“可惜,老头子没用我帮忙就自己蹬了腿。”胖子用手电筒光束扫过凄凉单调的站台,扫过一大堆破烂家什,停在了一辆无轮自行车上,“你们这儿还蛮舒服的嘛。我想,要不是你,你老爹恐怕早就上吊了。”

趁着手电筒光束从自己身上移开,萨莎企图爬到一边,但没过一秒钟,就又被光束从黑暗中揪了出来。

“我能理解他,”绑架者一步跳到萨莎身边,“女儿长得这么标致。只可惜,你长得不像你妈妈。我想,他肯定也很失望。但没关系,”他用靴尖将她的身子掀翻,“也不枉费我穿越了整个地铁来这儿一趟。”

萨莎浑身颤抖,拼命摇头。

“你看,世道好轮回,别佳。”他扭头看向萨莎的父亲,“想当年,你把自己的情敌全部送上了审判庭。我得感谢你,你没有处决我,只判了我一个终身流放。一辈子很长,风水轮流转。现在我回来了,虽然比我计划的多花了十年时间。”

“回归从来不是偶然的。”萨莎低声重复着父亲的话。

“真是至理名言……”胖子挖苦地评论道,突然警觉地一回头,大喊道,“谁?!谁在那儿?!”

月台另一侧像是从棚顶掉了个什么笨重东西,随后隐约传来嚓嚓的声音,好像某头野兽在蹑足潜踪……不真实的、被撕裂的寂静重新笼罩了站台,萨莎和绑架者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南部隧道朝他们逼近……

胖子一把拉开自动步枪的保险栓,单膝跪在萨莎身旁,将枪托抵在肩窝,用颤抖的光束察看了邻近的圆柱。已经荒废近二十年的南部隧道竟然出现活物,这简直比中央站台的大理石雕塑突然活过来还要恐怖。

在扫向一旁的光线中,一个模糊的身形迅速一闪。无论是从轮廓,还是从移动速度来看,那肯定不是人。但当光线再次转回去时,神秘的影子已经不见踪迹了。直到一分钟之后,仓惶四窜的光线才再次探到了它——距离他们仅仅二十步左右。

“熊?!”胖子难以置信地嘟囔了一句,下意识地扣动扳机。

子弹射到柱子上,接着又射到墙壁上,但那头熊仿佛消失了形体一般,没有一颗子弹命中目标。突然,胖子中止了无意义的射击,自动步枪掉在地上,双手捂住腹部。手电筒滚落到一边,投下一道流转的圆锥体光束,从下方照出胖子那蜷曲的肥大身形。

从黑暗中不疾不徐走出一个人,步履惊人得轻盈,沉重的靴子落在地板上几乎悄无声息。他身上的防化服即便相对于他的魁梧身躯也过分宽松,不知情者真的会误以为是一头直立的熊。他脸上没戴防毒面罩,布满伤疤的秃头酷似一片烧焦的荒土。他的面孔充满男人气概,线条粗犷硬朗,犹如石刻,部分脸孔甚至堪称英俊,另一部分脸孔则丑陋可怖,纵横交错的伤疤看似神秘怪物的面甲,令萨莎不寒而栗。不过,最骇人的还是他那双眼睛:他的目光四处睃巡,几近疯狂,让他僵死的面部活动起来,但仍未给那张面孔增添丝毫生气。

胖子试图直起身,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被射穿的膝盖,嘶声叫喊。来人蹲在他身旁,将一根被消音器增长的手枪枪管抵在他的后脑勺,扣下扳机。哀号声瞬间中断,而回声则继续回荡了数秒钟,仿佛胖子被挤出天灵盖的魂魄。

子弹的炸裂令绑架者的下巴向后仰起,他躺在那里,望向萨莎……脸已经变成了一个血窟窿。萨莎将头缩进脖颈,吓得低声抽泣。可怕的来客缓慢地、思忖着将枪口对准她。

但随后他四下看看,改变了主意,将手枪插回肩下的枪套,向后退去,像是在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似的。他抽出一个扁平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放到嘴边。

被滚落的手电筒照亮的方寸舞台上,另一个人物登场了——一个老头,双手撑着肋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身上穿着跟杀人者一样的防化服,看上去不伦不类。他显然好不容易才追上自己的同伴,当下就累瘫在地板上,甚至没有察觉到周围淌满了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睁开眼睛,这才发现两具可怖的尸体,以及蜷缩在尸体中间被吓傻了的姑娘。

****

荷马刚刚平复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念头还没有来得及转换成语言,但他已经确切知道:他找到她了。在无数个深夜里,他徒劳无功地为自己的史诗设想着女主角,想象她的嘴角和手腕,衣着和体香,动作和心理,而眼下却突然遇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完全符合他的一切愿望。不,他之前的设想并非如此……要比眼前这个更优雅,更柔和,至少更成熟。而她却倔强得多,有太多的棱角,当老人注视她的眼睛时,看见的不是脉脉温情,而是两道冰凌。她完全是另外的形象,但荷马知道,她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错的人是他,是他没有猜中。

她那惊慌失措的眼神,扭曲变形的面孔,被铐起的双手,无不令老人疑窦丛生。即便他这个讲故事的高手,也很难设想这个姑娘经历过的悲惨遭遇。她的无助,她的绝望和离奇获救,以及她与他们命中注定般的相遇,都在向老人宣告,他的想法是对的。

尽管她还一言未发,但他已经预先相信了她。毕竟,除去其他一切不论,她那乱蓬蓬的、胡乱修剪的浅色头发,尖尖的耳朵,抹着炉灰的颧骨,白皙高突的锁骨,少女所特有的丰满下唇,一切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独特的美。

这令老人在好奇之外,又掺杂了一丝怜爱和意外的柔情。

他靠过去,蹲在女孩身边。女孩蜷缩成一团,眯起眼睛。“看来是吓怕了。”他想着,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想出言抚慰,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该上路了。”猎人突然说。

“那她呢……”荷马用头指点着姑娘问。

“不管。与我们无关。”

“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

“那就一枪打死。”猎人决绝道。

“我不跟你们走,”女孩突然鼓起勇气说,“我只求你们帮我打开手铐。钥匙应该在他身上。”她指了指近旁那具尸体。

猎人在尸体上搜了三处,从内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女孩,扭头看向老人:“好了?”

荷马仍在想方设法推迟分别,问女孩:“这个畜生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女孩用钥匙试探着锁孔,“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不是畜生,他是人,跟所有人一样残忍、愚蠢、记仇。”

“并非所有人都这样。”老人底气不足地反驳。

“所有人都这样。”女孩固执地说,皱着眉头,撑着麻木的双腿站起身来,“但没关系,做人也不容易。”

她竟然这么快就抛开了恐惧!她再也不垂下眼皮,而是蹙着眉头,挑衅地盯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她走向其中一具尸体,小心翼翼地将他翻正,摆正胳膊,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额头。

随后她走向猎人,眯起眼睛,嘴角抽动了一下,低声说:“谢谢。”

她没捡任何东西和武器,径自爬下车道,微瘸着走向隧道。猎人皱着眉头看着她的背影,一只手在刀和水壶之间的皮带上迟疑地游走。良久,他抬起下巴,冲她的背影喊道: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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