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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老人先是生气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朝二人跨出了一大步,没好气地冲萨莎喊道:“萨莎!我有话跟你说!”
列昂尼德朝萨莎挤了下眼,起开身,故作顺从地将姑娘交还给老人,退到一旁。但萨莎已经没心思再想别的了。老人似乎在对她解释什么,说猎人还有被说服的机会,说了什么提议,又像是问了些什么,但她全然没听进去,只是越过老人的肩膀看向列昂尼德。后者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但嘴角泛起的一抹微笑告诉她:他都看见了,也都理解。萨莎朝荷马点点头,准备答应任何事情,只要老人能再让她跟列昂尼德独处一分钟,听他讲完,好亲自确认疫病有药可救。
“等我一下。”萨莎终于忍耐不住,打断老人的话头,朝列昂尼德跑去。
“还想听什么?”列昂尼德笑道。
“赶紧告诉我!怎么治?!”
“我也不知道怎么治。我只知道疫病可以治,也知道谁会治,还可以带你去见他们。”
“你不是说,你有办法……”
“你误会我了,”他耸耸肩,“我怎么治?我只是一个吹笛子的,流浪乐手。”
“那是些什么人?”
“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只不过需要走一段路。”
“他们在哪个站台?”
“就离这儿不远,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我不信你。”
“但你愿意相信,不是吗?我也不信你,所以暂时不能全告诉你。”
“为什么你非要我跟你一起去?”萨莎微微眯起眼睛。
“我?”列昂尼德摇摇头,“我无所谓,要救人的是你,我没义务也没本事救任何人,至少不是以治病的方式。”
萨莎犹豫片刻,问道:“你保证一定会带我去见那些人,对吗?你能保证他们一定会帮忙吗?”
“我保证。”列昂尼德坚定地回答。
“萨莎,你到底是怎么决定的?”聒噪的老人再次打断二人。
“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了,”萨莎用头指点着列昂尼德说,“他说疫病可以治愈。”
“他在撒谎。”荷马恨恨地说。
“看来,您对病毒的了解要远远胜过我的那些医生朋友喽。”列昂尼德毕恭毕敬地说,“您以前研究过?还是自己得过?难道您也认为,逐一清除是消除疫病的最好办法?”
“你怎么知道?……”老人慌乱地看向萨莎,“是你告诉他的?……”
“你们的专业朋友来了。”列昂尼德看见逐渐逼近的猎人,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好吧,你们整个急救大队全员聚齐了,看来我是多余的了。”
“等等。”萨莎请求道。
“他在撒谎!他只是想和你……就算他说的是真的,”荷马急切地对萨莎低声说,“你们也来不及的。猎人最迟一天之后就带着援军回来了。如果你跟我们一起,兴许还能阻止他……可这小子……”
“我做不到的,”萨莎神色黯然地说,“现在已经没人能阻止他了,我感觉得到。必须给他提供选择,让他自己承认错误……”
“承认错误?”荷马竖起眉毛。
“我会在一天之内赶回来的。”她一边后退,一边承诺道。
****
他怎么会放她走的呢?
他怎么会允许那个轻狂的流浪乐手抢走他的女主人公,他的缪斯,他的女儿呢?老人越琢磨这个年轻人,就越看他不顺眼。他那双大大的绿色眼睛不时射出贪婪的光芒,而在那张天使面孔上,当他以为没有人注意他时,会掠过可疑的阴影……
他会怎么对她呢?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将少女的纯真别在大头针上,做成皱皱巴巴的记忆标本,将青春魅力的花粉抖落一地。被欺骗、被利用的姑娘固然可以抖掉灰尘,逃离出去,但想要释怀却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这个魔鬼心肠的江湖艺人还想要耍弄手腕占有她。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放她走?
因为懦弱,因为荷马不敢跟队长争吵,甚至不敢向他提出真正令自己担忧的问题。队长容忍了萨莎的顶撞和鲁莽,但他会容忍一个老头子吗?
荷马私底下继续称呼猎人为队长,一半是出于习惯,一半是因为这样令他心安: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奇怪的,队长还是原来那个塞瓦斯托波尔站南部隧道的队长……但事实上绝非如此。并肩走在荷马身边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性格孤僻的不死战士了。老人慢慢发现,队长越来越不像从前……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可怕的变化。试图否认这一点是愚蠢的,纯属自欺欺人……
猎人又一次带上了他,这次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向他展示整个故事的残忍结局吗?现在他准备清除的不仅仅是图拉站,还有聚居在隧道里的那些异教徒,以及谢尔普霍夫站的全体居民和汉萨派入的驻军部队,而原因只是怀疑其中可能有感染者。塞瓦斯托波尔站同样可能面临着这样的命运。
为了杀戮,他已经不再需要理由了,他只是在寻找借口。
荷马鼓起全部力气,像在噩梦中梦游一般,踉踉跄跄地跟在猎人身后,跟踪记录着猎人的一切罪行。他只能尽量为自己开脱,想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赎,让自己相信这是最小的恶。残酷无情的队长在他看来是摩洛克神[在地中海东南海岸地区迦南人、希伯来人、腓尼基人的神话中,摩洛克(Moloch)是一个与火祭密切相关的邪恶神祇,故而也常被视为火神或者炎魔]的化身,而荷马从不敢违拗命运。
可萨莎看起来并不认命。老人已经默认了图拉站和谢尔普霍夫站必将灭亡的命运,而萨莎却继续为最渺茫的希望努力着;老人已经放弃了寻找解药、疫苗、血清的努力,只等猎人用烈火与枪弹消除疫病,而萨莎却仍在坚持寻找解药,直至最后一刻。
荷马既非战士,也非医生,更糟糕的是,他太老了,老到不再相信奇迹了。但他灵魂的一小部分仍然热切渴盼着奇迹的发生,渴望着救赎。他将这一小部分灵魂从胸膛掏出,交给了萨莎,让她一并带走。
他将自己没有勇气去做的事,一股脑推给了一个柔弱的小姑娘。
然后,在无法避免的死亡中找到了安宁。
再过一个昼夜,一切便会结束。在此之后,他会找个地方隐居,写完自己的书。现在他已经知道,这本书要写什么了。
他要写一头伶俐的野兽,找到了坠落的星星,上天的火花,将其吞进肚里,变成了人。人盗窃了天火,却无法控制,终于在一万年后将整个世界烧成了灰烬。作为惩罚,人被剥夺了那个使其化身为人的火花,然而,他却并未变回野兽,而是变成了一头可怕得多,甚至无法命名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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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队长将一把子弹揣进裤兜,跟列昂尼德友好地握了握手,提议道:“再添点钱,我可以安排你们俩坐电车。”
列昂尼德却说:“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浪漫地散步。”
小队长解劝道:“我没法放你们俩进入我们的隧道,你的女伴没有证件,再说了,你们反正也有卫兵跟着呢……可要是坐电车,嗖,一下子就到地方了,然后,嘿嘿,就能二人世界了!”
“我们不需要二人世界!”萨莎严正宣布。
“卫兵就权当仪仗队好了,而我们呢,则是微服出访的摩纳哥王子和王妃。”列昂尼德说着,朝萨莎躬身行了一礼。
“什么王妃?”萨莎忍不住怒道。
“摩纳哥,欧洲的一个公国,就在蔚蓝海岸边上……”
“听着,”小队长打断他道,“如果你想走路,那就赶紧吧,子弹归子弹,但兄弟们天黑前必须归队。喂,科斯佳,”他把一个战士叫过来,吩咐道,“把这二位护送到基辅站,遇上巡逻队就说要把他们驱逐出境,然后把他们带到辐射线,完事儿就立即返回。是不是这样?”他回头向列昂尼德确认。
“正是。”列昂尼德调皮地敬了个礼。
“欢迎再来!”小队长对他挤了下眼。
汉萨的辖地与地铁其他地方相比简直天差地别!从帕维列茨站到十月站的整个区间,萨莎没见到一个完全漆黑的角落。每隔五十步墙上就有电灯,每个灯泡的光亮刚好照到下一个灯泡。就连主隧道之外的辅助隧道和秘密隧道,入口处的一段也有灯光照明,看上去一点也不吓人。
萨莎恨不得跑步前进,好争分夺秒,可列昂尼德却一个劲儿劝她不必着急。到了基辅站之后怎么走,他怎么都不肯说。他优哉游哉地向前踱着步,脸上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看得出来,就算是这些监管严格的环线区间,这位乐手也是常来常往。
“我很高兴,你的朋友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套路。”列昂尼德开口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萨莎皱着眉头问。
“如果他跟你一样,那么渴望救下那些平民,那我就不得不把他也带上了。可眼下呢,兵分两路,各干各的,他去杀人,你去救人……”
“他没有想杀人!”萨莎厉声喊道。
“是是是,职责所在而已……”列昂尼德叹口气,“再说我算老几,哪里轮得到我来评判他呢?”
“那你又打算干什么呢?”萨莎毫不掩饰嘲讽的语气,“玩儿吗?”
“我只是站在你身边而已,”列昂尼德笑道,“这样我就足够幸福了。”
“你就会耍嘴皮子,”萨莎摇摇头,“你完全不了解我,我怎么可能让你幸福呢?”
“怎么不能,美丽的姑娘光是看着就能心情大好,要是再……”
“你以为自己很了解美?”萨莎斜眼睨着他。
“这是我唯一懂行的。”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
“我有什么美的呢?”萨莎嘴上这么说,眉头却终于舒展开了。
“你整个人都在发光!”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严肃,可下一秒钟却突然刹住脚步,上下打量了萨莎的背影一眼,补充道,“只可惜,你的着装品位太差。”
“这衣服有什么不对吗?”萨莎同样停住脚步,以便把对方黏在背上的目光甩下去。
“这衣服挡光。而我呢,就像个飞蛾,总爱扑火。”他一边说,一边滑稽地扑扇着双手。
“你难道怕黑吗?”萨莎浅浅地一笑,也打趣道。
“我怕寂寞!”列昂尼德装出一副忧伤的神情,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这位风流倜傥的少年乐师在拨弄少女的心弦时,根本没有预计会遭到抵抗,眼看这根最纤细、最温柔的心弦就要发出美妙的乐音,突然一声铮鸣,断了。
将萨莎心头的沉重思绪吹散、使她得以同乐手轻松谈笑的那缕微弱的隧道穿堂风,一下子息止了。萨莎猛然惊醒,不由得暗暗自责,竟然上了他的当,难道自己抛下猎人和荷马,就是为了跟少年打情骂俏吗?
“好像你知道什么是寂寞似的。”萨莎冷冷地说罢,扭过头,快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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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恐惧而变成灰白色的多勃雷宁站融化于一片昏暗中。
头戴军用防毒面罩的士兵从两侧切断了站台与隧道的通路,封锁了通往环线的通道,整个站台如临大敌,发出蜂箱般惊慌的嗡鸣。猎人和荷马在卫兵的引领下穿过了大厅,酷似什么大领导,站台上的每个人都想跟他们形成对视,想从他们的眼神中获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命运是否已经注定?但荷马却将视线死死钉在地板上,他不想记住这些面孔。
队长没有向他透露接下来的行程,但老人自己也猜到了。前面就是波利斯——由通道联系彼此的四个站台,一座拥有数千居民的真正城市。在这个被分割成数十个敌对公国的地铁世界,波利斯便是没有官方宣布的首都,同时也是科学和文化赖以生存的堡垒与避难所,任何人都不敢亵渎的圣地。
可现在,荷马这个瘟疫的使者就要染指这个圣地了。
不过,最近几天荷马感觉身体略有好转。他已经不再呕吐了,肺痨似的咳血——为这,荷马几乎快要将自己的防毒面具洗烂了——也略微减轻了。也许是肌体自身扛过了疾病?又或者他压根就没有被感染,只是他自己在疑神疑鬼?他知道自己有疑心病,但的确是被吓坏了……
前进线路上的区间黑黢黢、静悄悄的,且声名狼藉。据荷马所知,由此直至波利斯,他们都不会遇见任何一个活人,但多勃雷宁站和博罗维茨基站之间的荒僻小站——林地站却总是充满凶险。关于这个小站,地铁里流传着不少的传说。据说,林地站虽然很少谋害过往行人的性命,却经常摧毁他们的心智。
老人之前来过这里几次,但从没遇见什么异常。传说里对这种情况也做出了解释,荷马知道得很清楚。眼下他打心眼里希望,林地站这次也会像前几次一样,处于死亡和荒废的状态。然而,距离小站还有一百米远,荷马便开始心神不宁。前方大理石墙壁上白色灯光的遥远反光,以及从站台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响,都让老人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说话……但这是绝不可能的。更糟糕的是,百步之外便可感知任何活物存在的猎人,此刻却完全充耳不闻,无动于衷。
他没有回应老人惊惶不安的眼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荷马的发现……难道林地站住上人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荷马以前总在想,波利斯那么拥挤,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占领、开发林地站呢?唯一可能的解释只有那些恐怖传说,正是靠着它们,林地站才得以保全。
可现如今,竟有人克服了对于传说的恐惧,在这里搭起了帐篷,通上了照明……上帝啊,这里也太浪费电力了!还没完全走出隧道,荷马就不得不用手掌遮住眼睛,以免被天花板上亮如白昼的水银灯晃瞎。
不可思议,即便波利斯本身也未必能够如此富丽堂皇。墙壁一尘不染,大理石贴面熠熠闪光,天花板仿佛昨天才刷过白漆。在拱门洞里荷马没有发现一座帐篷,难道还没来得及安置?又或者,这里打算建成一座博物馆?管理波利斯的那帮怪人完全干得出来……
月台上渐渐地挤满了人,他们丝毫没有注意两个外来人,无论是头戴钛合金钢盔、身上挂满武器的亡命徒,还是畏缩在他身边的肮脏老头儿。荷马惊异地看着他们,双腿失去了知觉,再也无法迈动一步……
拥向月台边缘的每一个人都衣着光鲜,仿佛林地站正在拍摄战前时代的电影。簇新的大衣外套、鲜亮的羽绒服、时尚的牛仔裤……那些短棉袄哪儿去了?那些破了洞的猪皮衣哪儿去了?地铁——一切色彩的坟墓,那摆脱不掉的褐色哪儿去了?哪儿来的这么多鲜艳色彩?!
再看那些脸庞……长着那样脸庞的人,不可能经历过瞬间丧失全部家人的悲恸,老人敢拿脑袋打赌,他们今早还曾见过太阳,早起刚冲过一个热水澡。不仅如此,他们中的很多人,荷马恍惚觉得有些眼熟……
这些奇特的人越聚越多,拥挤在站台边缘,却并没有挤下车道。很快,两侧隧道口之间的整个月台都挤满了盛装的人群。但仍然没有一个人看荷马,有些看着墙壁,有些低头看报,有些偷眼瞧着周围的人,眼神里或冷淡或好奇,或嫌恶或关心,但就是没人看荷马,仿佛他只是一个幻影。
他们为何聚集在这里?他们在等什么?
许久,荷马才回过神来——队长哪儿去了?他会怎样解释这种怪象?为什么直至现在他还是一言未发?
猎人就站在稍远处。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从二十年前的照片上走下来的人群,而是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空间,仿佛几步开外有什么东西悬浮在与他眼睛平齐处……老人走到队长身旁,担忧地朝他的脸望去……
就在这时,猎人发出雷霆一击。
攥紧的拳头自左而右沿着怪异的弧线劈开空气,仿佛队长正握着一把无形的匕首,想要砍倒某个隐身人似的。险些中招的荷马慌忙跳到一旁,而猎人兀自继续搏击。他劈刺,撤步,防守,一会儿想要掐死对方,一会儿又像是自己被人扼住了咽喉,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立刻又发起攻击。搏斗令他越来越吃力,无形的对手逐渐占了上风。猎人无数次被无声却致命的重击击倒在地,一次比一次更难爬起身,动作也变得越来越迟缓,越来越无力。
老人总感觉眼前这种情形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而且就在不久前。但究竟是何时何地?队长到底是怎么了?荷马试着唤醒队长,但着了魔的队长毫无反应。
月台上的人完全没有在意猎人,对于他们而言他并不存在,反之亦然。那些人显然在关心别的事情,他们越发焦虑地抬腕看表,不满地噘起嘴,跟左右两旁的人说些什么,跟隧道口上方电子表的红色数字核对时间。
荷马眯缝起眼睛,跟其他人一起朝电子表望去……那是一个计时器,标记着上一班列车发出的时间。只是表盘被拉得无限长,上面的数字已经是十位数,在不断跳动的两位秒数前面还有八位数,已经是一千二百多万分钟。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叫喊……随后是呜咽声。
荷马抛开诡异的秒表,回头一看,猎人正一动不动地趴在铁轨上。荷马纵身跳下月台,朝队长跑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的身子翻过来。他的呼吸断断续续,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眼睛却像死人一样翻着白眼,右手仍然紧紧攥住,荷马这才发现,猎人在刚才那场搏杀中并非赤手空拳,他握着那把黑刀。
荷马拍打着队长的脸颊,后者像醉汉一样呻吟着,眨眨眼睛,用手肘支撑起身子,迟钝的目光盯着荷马。过了片刻,他眼神倏然一亮,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抖落了身上的灰尘。
幻觉在此刻消失。衣着华丽的人群凭空蒸发了,夺目的灯光熄灭了,二十年来积攒的灰尘重新覆盖了墙壁,站台重又变得黑黢黢、空荡荡,死气沉沉的了,正是荷马前几次来时见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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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十月站,两人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能听见被派来护送他们的卫兵在气喘吁吁地低声交谈,人造革靴不时绊在枕木上。萨莎其实并没有生列昂尼德的气,她只是生自己的气。他有什么错呢?他并没有说错任何话,做错任何事。到后来,萨莎甚至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是不是自己对他太苛刻了?
等到了十月站,事情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变化。看到这个站台,萨莎顿时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最近几天,她去了很多之前做梦都想象不出的地方,但十月站的陈设令所有这些地方都黯然失色。花岗岩地板上铺着地毯,虽然磨损了,但花纹仍然依稀可辨。火炬形的灯具被擦拭得锃亮,给大厅抹上了牛奶的光泽。这里那里摆放着一些桌子,坐在桌旁的人面色从容,偶尔才漫不经心地交换一两句话或一些纸片。
“这里好……富有。”萨莎难为情地对列昂尼德说。
“环线的站台总能让我联想起穿在铁扦子上的猪肉块,”列昂尼德若无其事地说,“同样富得流油……说起来了,想不想吃点东西?”
“没时间了。”萨莎摇摇头,希望他不会听到自己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
“好啦,”列昂尼德径自拉住她的手,“我知道这儿有一个地方……你肯定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兄弟们,吃点东西不反对吧?”列昂尼德把卫兵们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又来劝萨莎,“你不用担心,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到了。猪肉串我可不是随口说说的,这里做的猪肉串啊……”
他几乎为汉萨的猪肉串做了一首颂诗,萨莎终于被说动了,同意了。既然离目的地只剩下一两个小时了,花上半小时吃顿饭应该不会碍事……时间还剩下几乎一整天呢,再说,下顿饭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呢?
汉萨的猪肉串的确值得歌颂。这还不算,列昂尼德还点了一瓶家酿啤酒。萨莎经不住劝说,也好奇地喝了一小盅,剩下的则被列昂尼德和卫兵们分着喝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萨莎才如梦初醒,撑着绵软的双腿站起来,严厉地命令列昂尼德也站起来。
刚才吃饭时,萨莎被从未尝试过的家酿啤酒弄得醉意微醺,没有及时地将列昂尼德那轻柔灵巧的手指从自己的膝头打落。等萨莎反应过来,不禁又羞又怒。列昂尼德忙举起双手,嘴上连声说着投降。可萨莎的皮肤却仍记着少年的触碰,脑海里冒出个不安分的念头,何必这么快就打掉他的手呢……萨莎忙偷偷地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必须把这顿酸甜暧昧的午饭从记忆中抹去,于是,萨莎故意没话找话。
“这里的人都好奇怪。”她对列昂尼德说。
“怎么了?”列昂尼德一口气将杯中酒喝干,这才从桌子后面绕出来。
“他们的眼神里好像少些什么东西……”萨莎犹疑地说。
“饥饿。”列昂尼德肯定地说。
“不是的,不光是饥饿……他们好像无欲无求似的。”
“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应有尽有了。”列昂尼德冷哼一声,“他们每天吃饱喝足,靠汉萨供养着。汉萨的人全是这种眼神……”
“我和爸爸一起住的时候……”萨莎脸色凝重地说,“今天我们吃剩下的那些东西都够我们吃三天的了……也许,我们该把剩下的带走,分给吃不上饭的人?”
“没事,剩饭会拿去喂狗的,”列昂尼德回答说,“这里没有乞丐。”
“他们可以分给邻近站台的人哪!那里的人都吃不上饭……”
“汉萨可不是慈善基金会。”名叫科斯佳的那位卫兵插嘴道,“想吃饭自己干,我们可不想养懒汉!”
“你生来就是汉萨人?”列昂尼德问。
“我一直是汉萨人!从记事起就是!”科斯佳昂然道。
“难怪。你也许不会相信,那些没有出生在汉萨的人,偶尔也是需要吃饭的。”列昂尼德说。
“那就让他们吃彼此的肉好了!难道说要把我们的东西抢走分给他们不成?就像红线说的那样?!”
“哼,如果一切照眼下这种情形继续的话……”
“那又如何?你最好给我闭嘴,你说的这些话已经够驱逐出境的了!”
“这些话我说过很多次,我早就够被驱逐的了!”列昂尼德冷冷地说。
“我可以告你是红线奸细!”
“我也可以告你值班酗酒……”
“好啊……是你自己给我们喝的!你这个——”
“别!对不起……他不是那个意思。”萨莎赶紧打圆场,拽着列昂尼德的袖口,把他从喘着粗气的卫兵身边拽开。
她连拉带拽把列昂尼德带到车道,瞅了眼站台上的挂钟,不禁低呼一声:一顿午饭几乎花掉了两个小时。跟自己抢时间的猎人肯定一秒钟也没耽搁……
列昂尼德在她背后醉醺醺地笑了。
去往文化公园站的路上,卫兵们一直在充满敌意地低声斥责,而列昂尼德时不时会怼回去,萨莎只得好生劝慰。列昂尼德的酒一直没醒,酒精让他变得既大胆又无赖,两只手越来越不老实,萨莎只能勉强避开。
“你就一点也不喜欢我?”列昂尼德一脸委屈地问,“我不是你的菜,是吗?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你只喜欢肌肉男、刀疤脸……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来?”
“因为你答应过我!”萨莎把列昂尼德推开,“我不是——”
“我不是那样的!”列昂尼德细着嗓子替萨莎说完,忧郁地叹口气,“又是老一套。要早知道你这么高不可攀……”
“你怎么能这样?!那里有那么多人……还活着……如果我们赶不及,他们会全部死掉的!”
“我怎么了?我两条腿都迈不动了,你知道它们有多沉吗?至于人……总是要死的。不是明天,就是十年后。你,我,都得死。那又怎样?”
“你撒谎了?你骗了我!荷马警告过我了……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没有,我没撒谎!你想让我发誓吗?你自己会看见的!到时候你就会向我道歉了!到时候你会后悔的,你会对我说,列昂尼德,我对不起你……”他皱着鼻子说。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向着翡翠之城前进,跨过艰难险阻……”列昂尼德用双手食指当指挥棒挥舞着,唱起歌来。手中的笛子不小心掉落,他骂了一句,弯腰去捡,差点没倒在地上。
“喂,醉鬼!你们自己能走到基辅站吗?”一个卫兵喊道。
“托你们的福!”列昂尼德朝卫兵们鞠了一躬,继续唱道,“我们一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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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林地站的传说荷马从未当真过,但这次却没法不信了。
有人称林地站为命运站台,将其奉为神谕宣示所。
有人相信,每逢人生转折,来此朝觐便可微微开启未知的大幕,从中获得一些暗示,借以预知未来的道路。
还有人相信……
但怀疑论者坚称,林地站之所以会发生怪事,是因为附近经常会排放一些能够致幻的有毒气体。
让怀疑论者统统见鬼去吧!
只是,他刚才看见的预示着什么呢?老人总感觉自己就快猜出来了,但随即又思绪混乱起来,眼前再次浮现出对着空气挥刀劈刺的猎人。荷马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让他知道队长在那一刻看见了什么,在跟谁搏斗,他为何会失败,甚至差点死掉……
“你在想什么呢?”猎人突然开口问道。
荷马大吃一惊,五脏六腑几乎全部拧在了一起。在这之前,除非情不得已,猎人从来没主动跟他说过话,只会呼喝命令,就算回答问题也总是爱搭不理……面对一个没有心肠的人,怎么可能指望彼此倾心交谈呢?
“那个……没想什么。”荷马讷讷地说。
“你肯定在想什么,我听见了,”猎人平静地说,“是关于我的。你怕我?”
“现在不怕了。”老人撒谎说。
“不用怕,我不会动你。你让我想起……”
半分钟没等到下文,荷马小心地问:“我让你想起什么?”
“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情。我已经忘了我心里还有那些,而你能给我提个醒。”猎人将这些沉重的字眼从心底掏出,一个一个排列起来,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的黑暗。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带上我的?”荷马一时间既失望,又困窘。他本来还指望着……
“记住这些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队长说,“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很重要……否则就会发生……那些事情。”
“你是失忆了吗?”老人像在雷区里迈步一样小心翼翼,“你遭遇过什么?”
“我全都记得!”猎人厉声回答,“我只是偶尔会忘了自己。我害怕会彻底忘记,你要不时提醒我,好吗?”
“好。”荷马朝他点点头,尽管猎人并没有看他。
“以前一切都是有意义的,”队长再次艰难地开口道,“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就是保卫地铁,保卫人们,人们!任务也是清晰而明确的,就是消除一切威胁。而这是有意义的!”
“现在……”
“现在?我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想让一切变得像之前那样明白无误。我不是强盗,不是杀手!我杀人是为了人们!我试过离开人群,独自生活,以免伤害他们……但我害怕了,我很快就开始忘记自己……我必须回到人们中间,去保护他们,帮助他们……塞瓦斯托波尔站接纳了我,那里有我的窝。我必须拯救站台,帮助站台上的人,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如果我能干成这件事,消除威胁……这是一件大事,真正的大事,在这之后,也许我能回想起自己,应该可以的。所以我才要尽快,不然的话……一天一夜之内,我必须做完所有事,赶到波利斯,召集突击队,然后返回……在此之前,请你提醒我,好吗?”
荷马机械地点点头。他实在不敢想象,假如队长完全忘记了自我会干出什么事情。当之前的猎人永远消失,在他体内会留下谁呢?是不是那个……在刚刚那场幻想的搏击中将他打败的那个?
林地站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猎人大步流星地赶往波利斯,像一只被放开锁链、奔向猎物的捕狼犬,又或者,像一匹从枪口下逃命的孤狼?
隧道尽头出现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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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走到了文化公园站。为了跟卫兵们缓和关系,列昂尼德邀请所有人进了“一家极好的饭店”。但眼下卫兵们对他高度警惕,连去厕所都有人看着。那个叫科斯佳的卫兵跟另一个耳语了一阵,接着就去了什么地方。
“钱还有吗?”留守的卫兵毫不客气地问。
“还有一些。”列昂尼德掏了五颗子弹出来。
“拿来吧。科斯佳决定告发你,说你是红线奸细。如果被他猜中了,这里有通往红线的通道,你应该知道的;如果他没猜对,那你可以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等反间谍机关来了,你自己跟他们解释清楚。”
“被你们发现了,是吗?”列昂尼德努力地忍住酒嗝,“好吧!让他去吧……我们还会回来的!感谢你们的帮助!”说着他举起胳膊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一把拽起萨莎,以醉鬼难得的敏捷,踉踉跄跄地朝隧道口跑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萨莎一头雾水。
“哪儿,哪儿……去红线!你没听见吗?红线奸细,被抓住了,被揭穿了……”列昂尼德嘟嘟囔囔地回答。
“你是红线的人?!”萨莎惊问。
“我的大小姐!现在什么问题也别问我!我现在要么思考,要么跑路。跑路更要紧些……那个卫兵就要拉响警报了……搞不好还会开枪射击……我可没那么多钱赎命……”
两人钻进了隧道,将卫兵留在了外面,身子紧贴隧道壁,向着基辅站跑去。萨莎明白,他们是不会成功的。假如列昂尼德说的是真的,卫兵一定会报告他们的逃窜方向的……
列昂尼德突然左转,跑入了一个有光亮的侧面隧道,轻车熟路,像往自己家跑一样。又跑了几分钟,前方远远地出现了旗子、栅栏、沙袋堆成的机枪巢,还听到了狗吠。是边境哨卡?他打算怎么过去?哨卡那边是谁的地盘?
“我是阿尔贝特·米哈伊洛维奇介绍的,我要过去。”列昂尼德朝迎面跑来的哨兵塞去一个模样奇怪的证件。
“过路费照旧,”哨兵瞥一眼硬皮证件,瞅着萨莎问,“这位小姐的证件呢?”
“您给我弄个双人的吧,”列昂尼德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把最后的子弹全掏了出来,“您没见过什么小姐,好吗?”
“少来这套,”哨兵板起脸说,“你以为这是市场吗?这是法治国家!”
“您说的是哪里话。”列昂尼德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我只是觉得,既然是市场经济,那就可以讨价还价……是我不对……”
过了五分钟,萨莎和列昂尼德被关进了一间瓷砖墙壁的囚室,后者衣衫凌乱,垂头丧气,颧骨蹭破了皮,鼻子淌着血。
铁门轰然关闭。
黑暗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