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当置身于黑暗中时,人类除视觉之外的感官会变得尤为敏锐,气味会变得更加浓郁,声音会变得更加响亮。禁闭室里只能听见指甲挠地板的嘎吱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尿骚味。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列昂尼德连疼痛都没感觉到。起初一段时间他还在嘟囔着什么,随后便闭了嘴,打起鼾来。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被人抓了,也毫不关心无证擅闯汉萨边境的萨莎会有何下场,至于图拉站的命运自然更是与他无关了。

“我恨你。”萨莎恨恨地低声说。

他同样无所谓。

在笼罩囚室的黑暗中,很快便发现了一个洞,是门上的玻璃窥孔。其余的一切依旧看不见,但这丝光线已经足够了,萨莎慢慢地适应着周围的黑暗,朝门口爬过去,用粉嫩的拳头捶打着铁门。铁门轰然作响,但只要一停止捶击,寂静便立刻又围拢过来。守卫对于铁门的轰响和萨莎的呼喊充耳不闻。

时间迟缓地向前流淌。

他们在这儿被关了多久?列昂尼德是不是故意把她带到这儿来的?好让她离开老人和猎人?好让她落入自己的圈套?而这一切,都是为了……

萨莎将脸埋在袖子里,低声啜泣。袖子将哭声和眼泪都吸收了……

“你见过星星吗?”突然响起的声音仍然带着醉意。

萨莎没理他。

列昂尼德兀自说道:“我也只是在照片上见过。可就在刚才,被你的哭声吵醒时,我还以为自己见着真正的星星了呢。”

萨莎吞下眼泪,哽咽着说:“那是监视孔。”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列昂尼德清了清嗓子,“从前是谁在天上监视着我们呢——那些星星大概就是他们的眼睛吧?可他们为什么又不看我们了呢?”

“天上什么人都没有。”萨莎猛一摇头。

“我一直乐于相信,有人在天上看着我们。”列昂尼德慢悠悠地说。

“就算在这间囚室里都没人愿意搭理我们!”萨莎瞪着哭红的眼睛,“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就为了让我赶不及?”说着,又拼命捶起门来。

“既然你认为外面没有人,何苦还要敲呢?”

“你根本就不管那些病人会不会死!”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是吗?太伤心了。”他叹口气,“照我看,你这么着急也不是为了救病人,你只是担心你的心上人,害怕他跑到那儿去杀了人,自己也会感染,却无药可救……”

“你胡说!”萨莎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朝他打过去。

“就是这样的……”列昂尼德故意惹恼她,“那个光头有什么好?”

萨莎不想对他解释,甚至根本不想跟他说话,但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需要我!他真的需要我,没有我,他会迷失自己。可你不需要我。你只是没人陪你玩而已!”

“好吧,就算他需要你——当然也没那么需要,只是不要白不要而已——可你呢,你要他干什么呢?你就这么喜欢暴徒?还是说,你就喜欢拯救堕落的灵魂?”

萨莎沉默了。她感到羞辱,自己的心事竟然这么轻易就被人看穿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想法太过稀松平常,或是因为自己不会掩饰内心的想法?那些细腻的、捉摸不透的,甚至她自觉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感,从列昂尼德口中说出来竟然如此普通,甚至庸俗。

“我恨你。”沉默了半晌,她说。

列昂尼德毫不在意地冷笑一声:“没关系,我自己也不喜欢自己。”

萨莎瘫坐到地板上,眼泪又开始不听使唤地流淌,起初是因为生气,后来是因为无助。只要还能够做出改变,她就不会放弃。可眼下,被关在这间囚室里,面对着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同伴,她恐怕再没机会了。敲门是没用的,喊叫也是徒劳,劝说也没有对象,完全无计可施。

眼前突然闪过一幅画面:高耸的楼房,绿莹莹的天空,飘浮的云朵,欢笑的人群,她脸颊上的热泪突然变成了老人对她讲过的夏日的雨滴。不到一分钟,魔力消失了,只剩下轻松、奇妙的心情。

“我想要奇迹。”萨莎紧咬着嘴唇,坚定地自言自语。

话音刚落,囚室内射入一道刺目的白光。

****

距离地铁的神圣首都、文明的大理石公墓波利斯尚有几十米远,周围便被笼罩在一片雪白的水银灯光和安定繁荣的氛围之中了。波利斯从不吝惜电力,这里的人相信光的魔力。充裕的灯光能让人们回想起往昔的生活,在那遥远的年代,人类还不是夜行动物,也还不是野兽。即便是边缘站台的野蛮人到了这儿,也会约束自己的举止。

波利斯边境的哨卡较之于工事,更像是某个政府部门的门房:一桌一椅,两个身穿干净制服、头戴大檐帽的哨兵。他们查验证件,检查个人物品。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了护照。签证制度据说取消了,不该有什么问题。他伸手将绿皮证件递给其中一位哨兵,偷眼瞟着队长。

队长似乎正在沉思,没有注意到哨兵的问话。荷马甚至开始怀疑,队长到底有没有护照。可假如没有,那他为什么还那么急着要往这儿赶呢?

“最后重复一遍,”哨兵将手放在擦得发亮的手枪套上,“请出示证件,否则马上退出波利斯领地!”

荷马确信,队长仍然没听懂哨兵在说什么,只是对摸枪套的动作做出了条件反射。他瞬间出离了古怪的神游,闪电般探出铁钳似的巨手,一把捏碎了哨兵的喉骨。哨兵脸色发青,连人带椅仰面跌倒。另一个哨兵见状扭头就跑,但老人知道,他是逃不脱的。猎人手里,像老千袖口里的爱司牌[在大多数的纸牌游戏中,爱司牌通常是最大的一张牌。玩牌时,作弊者常常将此牌藏在衣袖中作为应急的王牌,伺机用之取胜]一样,出现了一把烧蓝钢手枪……

“不要!”荷马急得大喊。

趁队长迟疑的一秒钟工夫,逃命的哨兵爬上了月台,连滚带爬地避开了子弹。

“不要杀他们!我们还要去图拉站呢!你需要……是你让我提醒你的……不要!”老人呼吸急促,语无伦次。

“去图拉站……”猎人讷讷地重复着,“好吧。最好忍到图拉站。你是对的。”他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将沉重的手枪放在身边,垂下脑袋。

荷马抓住机会,高举双臂向前跑去,迎着从拱门跳出去的士兵们高喊:“不要开枪!他缴枪了!不要开枪!看在神明的分上……”

但士兵们还是将荷马捆了起来,一把拽下他的防毒口罩,这才听他解释。猎人又一次陷入沉思,任凭士兵们缴了械,顺从地走进了看守所。他坐在板床上,抬起头,目光锁定老人,呼出一口气,缓缓道:“你去找个人,梅尔尼克,把他带过来。我会等……”

荷马连连点头,转身挤过堵在门口的卫兵和看热闹的人群,刚要撒腿开跑,就听猎人在背后大喊:“荷马!”

老人怔在原地,大感意外:猎人从来没叫过他的名字。他走回用钢筋条焊接的栅栏门前,疑问地望着猎人,后者正用粗壮的手臂环抱着身子,像是浑身发冷一样。

半晌,荷马才听到猎人像死亡一样冰冷的声音:

“要快。”

****

囚室的门开了,一名士兵向里面探头探脑,正是几小时前抽列昂尼德耳光的那个哨兵。哨兵屁股上忽然被人踹了一脚,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囚室,险些趴倒在地板上。而后他直起身,怯懦地朝后看去。

过道里站着一位戴眼镜的枯瘦军官,弗伦奇式军装肩章上缀着好几颗星,稀疏的淡褐色头发向后梳得溜光。

“快说,浑蛋!”军官咬牙切齿地对哨兵说。

“我……我……”哨兵被吓傻了,期期艾艾。

“别紧张。”军官给哨兵鼓劲儿道。

哨兵面对列昂尼德,眼睛却不知道该看哪儿:“我为我的行为道歉。请你……您……我,我说不出……”

“再加十天。”军官说。

“请您打我吧!”哨兵一咬牙,冲列昂尼德说。

“啊,阿尔贝特·米哈伊洛维奇!”列昂尼德眯着眼睛,对军官笑笑,“我等得花儿都谢啦。”

“晚上好。”军官也扬起了嘴角,“这不,我来主持正义了,您要不要亲自教训他?”

“我的手可还得好好保养呢。”乐手站起身,活动活动腰,“我相信您自会处置的。”

“一定严惩不贷,”军官点点头道,“一个月禁闭。我本人也为这个笨蛋的愚蠢行径向您道歉。”

“嗯,你们也不是故意的嘛。”列昂尼德揉着蹭破皮的颧骨说。

“那,这件事就不必对外讲了吧?”军官金属般的声音里透着谄媚。

“您看,我在走私货物,”列昂尼德朝萨莎一扬头,“能否通融一下?”

“当然。”军官满口答应。

犯错的哨兵当即被锁进了这间囚室,军官插上门闩,走在狭窄走廊的前面为列昂尼德和萨莎引路。

萨莎高声对列昂尼德说:“我不会再跟你走了。”

列昂尼德犹豫了片刻,低声对萨莎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真的要去翡翠之城呢?如果我告诉你,我对翡翠之城的了解胜过你的爷爷呢?我不仅听说过,还亲眼见过,不仅见过,还亲自去过,不仅去过,还——”

“你撒谎。”

列昂尼德不以为意,用头指点着走在前面的军官低声说:“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巴结我?因为他知道我从哪儿来,所以他怕我。在翡翠之城一定能找到你需要的解药。到那里只剩下三站地……”

“你撒谎!”

“听着!”列昂尼德低声喝道,“如果你想要奇迹,你就得相信奇迹,不然你会错过的。”

“还要学会分辨奇迹和戏法,是你教会我的。”萨莎毫不示弱。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人放我们出来的,我只是……不想出来得太快。”

“你就是想拖延时间!”

“但我没有骗你!疫病真的可以治!”

三人走到了哨卡。军官好奇地打量着二人,将列昂尼德的笛子、子弹和证件物归原主,朝他敬了个礼,睨着萨莎问道:“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您的私货咋办,带走还是留下?”

萨莎吓得连忙缩紧了身子:“带走。”

“悉听尊便。”军官微微一笑,引领二人走过三层胸墙,走过纷纷跳起敬礼的机枪手,走过栅栏和铁轨焊接的菱形拒马,打趣地问道,“我想,进口手续不会有问题吧?”

列昂尼德笑道:“会搞定的。也许我不该对您说这话,但廉洁的官员哪儿也没有,规定越死,官员就越好收买,只需要知道,该给谁塞钱。”

军官嘿嘿一笑:“何须塞钱呢,对您而言,一个魔法词汇就够了吧。”

列昂尼德又摸了一下颧骨:“眼下可不是对谁都管用。再说我还算不上魔法师呢,还没出徒。”

“等您成为真正的魔法师,还请多多关照。”军官郑重其事地垂首致意,转过身,向回走去。

前方一道厚厚的栅栏从顶到底将隧道整个封住,栅栏上开了一扇小门,一位士兵将小门打开。门后是一个空荡荡、亮堂堂的区间,墙壁有些地方被烧焦了,有些地方弄出了豁口,像是长久的激战留下的,而在区间尽头可以看见新的工事和一面面通天彻地的旗帜。

萨莎一看见那些旗帜便不禁心头一颤。

“这是谁的地盘?”她猛然停住脚步,问列昂尼德。

“还能是谁的?”列昂尼德惊讶地看着她反问,“当然是红线的了。”

****

啊,荷马梦想了多久重新造访这些地方啊,他又有多久没来过这些神奇的地方了啊……

充满知识分子气息的博罗维茨基站,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消毒剂味,拱门洞里安置着一座座舒适的小房子,大厅中央是为自诩“婆罗门僧侣”的嗜书如命者设立的阅览室,书桌上摆满了书籍,布灯罩的吊灯低垂在书桌上方。整个站台像极了战前人们在茶余饭后纵论天下的厨房……

被粉刷成白金两色、酷似克里姆林宫宫殿的阿尔巴特站一派皇家气度,秩序井然,往来穿梭的都是军容肃整的军人,他们照旧吹胡子瞪眼,对于世界末日完全置身事外……

历史悠久的列宁图书馆站,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没来得及改名字。当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尼古拉刚进地铁系统时,这个站台就已经和世界本身一样古老了。漏水的天花板上的雕塑装饰被精心修复过了,尽管手艺并不高明。

而亚历山大花园站的光线总是如黄昏般幽暗,瘦长而又棱角分明,像极了一位老眼昏花、患了痛风的退休老人,在没完没了地追忆着自己的热血青春。

荷马总在想,地铁站台会不会长得也像自己的建造者?它们能否被视作设计师的自画像?它们会不会吸纳建筑师的一部分精髓?但他确切地知道一点:站台会给自己的居民烙上烙印,塑造他们的秉性,让他们感染自己的情绪和疾病。

就荷马而言,他的思维方式,他的多思多虑,他的多愁善感,当然不是来自不苟言笑的塞瓦斯托波尔站,而和他的过去一样,是属于波利斯的。

而命运却将他带到了另一个方向。

即便现在,当他终于又回到这里,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能在大厅四处走走,好好欣赏一下雕塑装饰和艺术铸造品,任由自己的幻想恣意驰骋……他不得不急速奔走。

猎人好不容易才将那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吃人的可怕怪物制服,关在内心的囚笼里。只要怪物咬坏猎人内心的囚笼,那关押猎人的外部囚笼转眼便会被摧毁。他必须争分夺秒。

猎人让他找到梅尔尼克……这是个人名,还是绰号,抑或是一句暗语?当猎人说出这个字眼时,看押的卫兵们立刻发生了不可言喻的变化:关于将猎人移交法庭审判的议论止息了,刚要铐在荷马手腕上的手铐又被放回了抽屉,一位矮胖的军官亲自押送他。

荷马和押送军官上了台阶,穿过通道,来到阿尔巴特站。二人停在一扇门前,守门的两人虽然身着便衣,脑门上却分明写着杀手二字,在其身后是一排办公室。矮胖军官请求荷马稍等,自己沿着廊道向前走去。没过三分钟,他就急匆匆地跑回来,惊异地上下打量了老人一眼,毕恭毕敬地请他进去。

狭窄的廊道将二人带到了一间轩敞开阔的办公室。房间四壁贴满了地图和示意图、便条和密码电报,以及照片和图片。宽大的橡木办公桌后面端坐着一位已不年轻的瘦削男子,肩膀宽阔得像穿了件斗篷。制服上衣披在肩上,衣服下面只露出一只左臂,荷马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的右臂几乎被齐根截断了。那人身材魁梧,即便坐在那里,视线仍几乎与站着的荷马齐平。

“下去吧。”办公室主人对矮胖的军官说,军官带着难以掩饰的遗憾退出办公室,在身后掩上了门。

主人转向荷马,问:“你是谁?”

老人有些慌乱:“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尼古拉耶夫。”

主人眉头一皱:“少跟我装蒜。你说你是跟我最亲密的战友一起来的,而我一年前亲手埋葬了他。你到底是什么人?”原来此人便是猎人要找的梅尔尼克。

荷马忙道:“我谁也不是,猎人没死,真的。我可以带您去看,只是要快。”

“我在想,这是圈套,是愚蠢的把戏,又或者仅仅是搞错了。”梅尔尼克点着一根烟,向老人脸上吐出一团烟雾,“既然你知道他的名字,并且把他带到了我这儿,那你一定知道他的故事。你应该知道,我们找了他一年多,为此还损失了好几个人。你同样该知道,他对我们有多么重要。甚至可以说,他是我的右手。”说着,他撇嘴冷笑了一声。

“我、我不知道……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老人将头缩进脖颈,“求求您了,跟我去博罗维茨基站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不,我哪儿也不去,我还有要务在身。”梅尔尼克将左臂垂下办公桌,做了一个奇特的动作,没站起身,却神奇地向后退去。荷马怔了一下才想到,他坐在轮椅上。

“让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我想知道,你来这儿到底是什么目的。”梅尔尼克的语气稍有缓和。

“上帝啊,”老人几乎快崩溃了,“您就相信我吧,他还活着,正关在博罗维茨基站的囚室里。至少,我希望他现在还在那儿……”

“我也想相信你,”梅尔尼克停下来,深吸一口烟,老人清晰地听见烟卷噼啪燃烧的声音,“只是,奇迹是不可能的……好了,我大概可以猜到,这是谁搞的恶作剧。有专门的人会去查证……”说着,他将手伸向电话机,一把抄起话筒。

“为什么他那么害怕黑人?”荷马出乎自己意料地问。

梅尔尼克愣住了,缓缓放下话筒,将整根烟卷抽完,把烟头吐进烟灰缸,终于说:“见鬼。那我就跟你走一趟好了。”

****

“我不去那儿!放开我!我宁肯留在这儿……”

萨莎没开玩笑,也并非矫情。她父亲这辈子最大的仇敌就是红线。正是他们夺了他的权,敲断了他的脊梁骨,然后没有痛快地了结他,而是出于可怜或者捉弄,又给他增加了很多年的屈辱和痛苦。父亲无法原谅那些起来反对他的人,但他更无法原谅那些鼓动怂恿、为反对者提供传单和武器的人。尽管在临死前,父亲说他不再仇恨任何人,也不再想要复仇,但萨莎感觉,他只是在为自己的无力辩解。

“这是唯一的路。”列昂尼德满不在乎地说。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基辅站吗?!”

“汉萨跟红线打了二十年仗,我总不能跟汉萨的人说,我们要去红线吧……我只好撒个小谎。”

“你总是撒谎!”

“通往翡翠之城的大门就在运动场站后面,而运动场站恰好归红线管,我也没办法。”

“我们怎么过去?我没有证件。”萨莎警惕地死死盯住列昂尼德。

“相信我,”列昂尼德一笑,“万事皆可通融——腐败万岁!”

列昂尼德不顾萨莎反对,抓起她的手腕,拽着就走。第二道防御线的探照灯将从顶棚垂下的两面旗帜照得闪闪发亮,隧道的穿堂风将它们鼓荡得猎猎作响,萨莎恍惚觉得眼前是两道鲜血汇成的瀑布。这难道又是征兆吗?

按照萨莎之前听到的关于红线的传闻,他们很可能会被打成筛子……可列昂尼德依旧神态自若地向前溜达着,嘴角依旧挂着自信的微笑。走到离哨卡三十米远,一束粗壮的探照灯光线顶住了他的胸口,乐手将笛子放在地上,顺从地举起双手。萨莎也跟着照做了。

查验的哨兵们走了过来,睡眼惺忪,惊讶不已。看来,他们从未遇到过从这个方向来的访客。这次乐手没等哨兵长询问萨莎的证件,便将他招呼到了一旁。他贴在哨兵长耳边谄媚地耳语了几句,随后依稀响起了一些黄铜碰撞的声响,哨兵长立刻像中了魔法一样,眉开眼笑,亲自将他们护送过了所有的岗哨,甚至安排他们坐上了一辆手摇轨道车,命令士兵将他们载到伏龙芝站。

两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转动摇把,启动轨道车。萨莎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们的衣服和面孔,受父亲的影响,她自然而然地把他们也当成了敌人……但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棉袄、便帽、高突的颧骨、凹陷的脸颊……诚然,他们不像汉萨士兵那样容光焕发,但人的特征一点也不少,不仅如此,在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动着男孩子式的好奇,这是环线居民所完全不曾拥有的。他们俩也许根本就没听说过十年前的汽车厂站暴动,这样怎么能算是萨莎的敌人呢?对陌生人又怎么可能产生真正的仇恨呢?

两位士兵不敢贸然跟车上的乘客搭话,只是呼哧呼哧地转动摇把。

萨莎低声问列昂尼德:“你是怎么做到的?”

列昂尼德故弄玄虚地对萨莎挤了下眼:“我会催眠。”

萨莎狐疑地盯着列昂尼德:“你给他看的那些证件是什么?为什么你拿着它们就能到处畅通无阻?”

列昂尼德漫不经心地回答:“只是几本用于不同场合的护照而已。”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了避免其他人听到,萨莎只得紧紧贴在列昂尼德身边。

“观察者。”列昂尼德翕动着嘴唇答道。

若非萨莎紧紧地闭住嘴巴,一连串的问题也许便会脱口而出。但红线士兵显然在试图捕捉二人谈话的意义,甚至连转动摇把的声音都放低了。

她只好耐着性子忍到了伏龙芝站——一个枯萎、暗淡的车站,唯有旗帜为其增添了一抹血色。墙上残缺不全的马赛克,被时间啃得坑坑洼洼的圆柱……破旧的电灯吊在圆柱间拉的电线上,只比站台居民的脑袋稍高一些,以免珍贵的电力白白损失一分一毫。这里干净得令人生疑:月台上同时有好几个清洁工在手忙脚乱地打扫着。车站里人很多,但奇怪的是,萨莎的眼睛看向哪里,哪里的人群就装模作样地活动起来,而她背后的人群则立刻停下动作,开始窃窃私语。但只要萨莎一扭头,人群就又立刻鸦雀无声,各自忙活起来。没有一个人愿意看萨莎的眼睛,似乎这是不体面的。

“这里经常有外人来吗?”萨莎看着列昂尼德问。

“我自己也是外人。”列昂尼德耸耸肩。

“你在哪儿不是外人呢?”

“在一个人们没有这么死板乏味的地方……”列昂尼德冷笑一声,“那里的人们明白,光靠吃的救不了人命,那里的人们不想忘记昨天,哪怕回忆只会给他们带来痛苦。”

“给我讲讲翡翠之城吧。”萨莎低声请求,“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你们要躲起来?”

“因为管理层不信任地铁居民。”列昂尼德收住话头,跟隧道入口处的卫兵说明了情况,带着萨莎潜入了漆黑的隧道,掏出一个铁皮打火机,点燃一盏油灯,继续说道:

“因为地铁居民正在逐渐丧失人性;因为在他们中间至今仍活着一些那场可怕战争的始作俑者,尽管他们连自己的亲友都不敢承认;因为地铁居民习性难改,对他们只能怕而远之,暗中观察。一旦被他们发现了翡翠之城,他们很快就会把它也吃掉、再拉出来,就像他们曾经毁掉的那些。他们会烧毁伟大画家的名画,烧毁一切印刷品,那样一来,地下世界唯一公平和谐的社会就会毁灭,大学的教学楼就会坍塌,伟大的诺亚方舟就会沉没,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他们就是一群野蛮人……”

“为什么你们会认为,我们没办法变好?”萨莎愤愤不平。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列昂尼德用眼角斜睖着她,“有些人也试过采取措施。”

“但看来他们并没有很努力,”萨莎叹口气,“既然连大爷都没听说过的话。”

“某人自己其实就亲耳听到过。”列昂尼德意味深长地说。

“你是说……音乐?”萨莎猜测道,“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你们试图改变我们?怎么改变?”

“通过把美强加给你们。”乐手半开玩笑似的说。

****

副官推着轮椅,荷马疾步跟在旁边,不时瞄着紧贴在自己身边的高大护卫。

“如果你当真不知道那个故事,我可以讲给你听。如果我在博罗维茨基站看见的不是猎人的话,那你就可以把这故事讲给你的狱友听了……”梅尔尼克威严地看了老人一眼,继续道,“猎人是游骑兵团最优秀的战士,真正的猎手。他的感觉和野兽一样敏锐,总能全身心地投入战斗中去。也正是他,一年半前预感到了黑暗族的威胁……在展览馆站。你难道连这也没听说?”

“展览馆站……”老人努力检索着记忆,“对了,说是有一群打不死的突变体怪物,能够阅读人的思维,还会隐身……可我怎么听说它们被叫作‘黑裔’?”

“叫什么无所谓。”梅尔尼克不屑地说,“是猎人第一个发出了警报,但我们当时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理会……我对他说,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忙,于是猎人就一个人去了。他最后一次跟我联络时说,这些畜生会压迫人的意志,让整个地铁陷入恐惧。但猎人是个不可思议的战士,天生的斗士,一个人能干掉一整个排……”

“我已经见识过了。”荷马喃喃道。

“他从来不知道畏惧。他派了一个小伙子给我带了张字条,说他自己上到了地表,去跟黑暗族算账,如果他回不来,那就说明,威胁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后来他失踪了,死了。我们有自己的联络体系,每个活着的人一周必须联络一次,必须!而他已经一年多没有消息了。”

“那黑暗族呢?”

“我们用导弹把它们的老巢炸飞了。在那之后,我们就再没听到任何有关黑暗族的消息,哼。”梅尔尼克冷笑一声,“既没人写信,也没人打电话……展览馆的出口被封死了,生活又恢复了原样,只是那个送信的小伙子精神错乱了。但后来也好了,结了婚,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至于猎人……我一直有愧于他。”

梅尔尼克沿着钢板坡道驶下台阶,将底下聚集的婆罗门僧侣吓得纷纷溜走。他掉转轮椅,等着老人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又补充了一句:“最后一句不要对别人讲。”

又过了一分钟,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囚室。梅尔尼克没有命人打开囚室的门,而是扶着副官,咬紧牙关,从轮椅上站起身来,将眼睛凑向监视孔。

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梅尔尼克便筋疲力尽地,似乎是他自己撑着残肢一路走过来的一样,跌坐在轮椅上,用黯淡的眼神盯了老人一眼,像宣布判决似的说:

“不是他。”

****

“我不认为我的音乐属于我。”列昂尼德突然正色说道,“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儿跑进我脑子里的。我感觉我不过是一个轨道,或者说一把乐器。就像当我想演奏时,便将笛子放到唇边一样,有谁把我放到了自己的唇边,于是就诞生了旋律……”

“这叫灵感。”萨莎低声说。

“姑且这么叫吧。”列昂尼德双手一摊,“不管怎么说,这并不属于我,而是外来的。我也没有权利私自占有它,它……在人群中间旅行。当我演奏时,我会看见所有人都朝自己围拢过来:穷人、富人,满身伤疤的、油光满面的,善的、恶的,平庸的、伟大的……所有人。我的音乐会让他们发生变化,将他们调整到统一的调性。我就像一个音叉……我可以将他们变成和音,尽管不会太久。而他们会发出纯粹的声音,会齐声歌唱。我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语来形容。”

“你说得已经很好了。”萨莎沉吟道,“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我必须努力让他们感受到这些,”列昂尼德补充道,“但我不会去拯救任何人,我没有这个权限。”

“为什么翡翠之城的其他人不愿意帮助我们呢?为什么你不敢承认你在做的这些事?”

列昂尼德沉默了,直至运动场站都一言未发。运动场站同样暗淡凋敝,透露出一种造作的肃穆和凝重,只是比伏龙芝站更低矮、更拥挤、更难看。这里充斥着一股烟味和汗臭味,散发着贫穷又傲慢的气息。一个告密者立刻盯上了萨莎和列昂尼德,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十步开外。萨莎恨不得当下离开这儿,但乐手把她拦住了。

“现在不行,得等等。”

“为什么?”

“入口只在特定的时间开启。”

“什么时候?”萨莎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如果显示的时间无误,离猎人限定的时间只剩下少一半了。

“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你又在拖延!”萨莎皱起眉头,跳到一旁,“你一会儿承诺帮忙,一会儿又想方设法把我拖住!”

沉默有顷,列昂尼德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着萨莎的眼睛道:“没错,我就是想把你拖住。”

“为什么?!你在耍我?……”

“我没有耍你!相信我,我若想玩,有的是姑娘乐意奉陪。我想,我大概是爱上你了……”

“你想?你根本连想都没想过!你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知道如何区分真爱和游戏。”列昂尼德正色说。

“你为了得到一个人而撒谎,这难道就是真爱?”

“真爱会毁掉人的一生,它完全不管不顾,而游戏则可以随时开局……”

“我无所谓,”萨莎皱着眉头看着他,“我的一生早就毁了。带我去入口。”

列昂尼德直直地盯住萨莎,后背靠在圆柱上,双臂抱在胸前,做出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像是打算反驳,最后却什么也没说。终于,他垂下头,神色黯淡地承认了:“我没法陪你进去,我回不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萨莎疑惑地问。

“我没法再回诺亚方舟了。我被驱逐了。”

“驱逐?为什么?”

“我犯了案子。”他扭头看向一旁,声音低到即便站在身边的萨莎也勉强才能听见,“我……有个人羞辱了我,一个图书管理员,当着众人的面。当天夜里,我喝醉了酒,纵火烧了图书馆。图书管理员全家都被烧死了。可惜我们那儿没有死刑……我死有余辜。最后我被驱逐了,终生不得返回。”

“那你为什么还把我带到这儿来?!”萨莎愤怒地握紧了拳头,“为什么要浪费我的时间?!”

“你可以试着自己敲开入口大门,”列昂尼德喃喃说道,“在侧面隧道里,离入口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用白颜料做的标记。在标记正下方,与地板齐平,有个橡胶套,下面就是门铃按钮。三短三长三短,这是观察者返回时的暗号……”

列昂尼德帮助萨莎通过了全部的三个岗哨,然后便只身返回了站台。临别时,他试图把临时搞到的一支老式自动步枪塞给萨莎,但萨莎没要。三短三长三短——这就是萨莎现在所需要的全部。外加一只手电筒。

运动场站后面的隧道漆黑死寂。这个车站是整条地铁线路最后一个有人居住的,乐手刚才带她通过的三个岗哨,每一个都戒备森严,几乎是一座座小型堡垒。但萨莎毫不畏惧,一心只惦念着,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能找到翡翠之城的入口了。

假如翡翠之城根本不存在,那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

侧面隧道果然在列昂尼德交代的位置。隧道口封着一道残破的栅栏,萨莎轻易就找到了一个足够宽的缝隙钻了过去。又走了几百步,隧道果然到了尽头,被一道气密门堵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坚不可摧。

萨莎量着步子后退了四十步,在黑暗中的墙壁上找到了白色标记,紧接着又找到了橡胶套,拔开橡胶套,果然摸到了一个门铃。她拿出乐手送给她的手表看了看时间——赶上了!还来得及!她又等了漫长的几分钟,然后闭上了眼睛……

三短。

三长。

三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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