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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引水管站上到地面——原来那里不光有入口,还有出口。而且出入引水管站不需要证件,只要你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你这笨蛋,根本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廖哈数落阿尔乔姆。

好在廖哈擅长,他是个称职的第一门徒。

“我跟你们一起去。”廖哈不确定地说,“第一,在你们的地面世界我也没遇见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第二,潜行者的外快不比其他行业少,甚至还更好赚。第三,我的那个反正也是肿了,即便有辐射也无所谓了。走吧,只要你们找到什么,分我一份儿就成。”

“你这个菜鸟。”开车带阿尔乔姆去巴拉希哈的潜行者反驳说,“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笔学费,还有防化服的租金。所以你找到什么,得分我一半;我找到什么,跟你半毛钱关系没有。成交?”

“那样也成,”廖哈想了想,叹口气说,“但你得好好教!”

开车的潜行者名叫萨韦利。他脸上的皱纹长得跟常人不大一样,有点儿随心所欲:脑门上是竖纹,嘴角的皱纹向下,眼角全是十字纹,代替了眉毛,从鼻子到嘴角的褶子像是用铅笔刀划出来的,脑门下方一道深深的皱纹像是用钢丝锯锯出来的,以至于鼻子只好另立门户。他的头发很稀疏,同样皱皱巴巴的头皮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犬齿包着铁牙套,但不是全部,有一颗已经掉了。年纪看上去怕有五十了,如此说来,是个老练的潜行者。

阿尔乔姆一走路膝盖就会刺痛,伤痕累累的后背同样每走一步就钻心地疼,似乎皮肤已经爆裂,只剩下干结的褐色肌肉。

他们穿过林荫道,绕过在地表蔓延的树干,走过马戏团旁边被洗劫一空的购物中心。马戏团关闭了,购物中心被某种霉菌吞噬了。接着他们绕过购物中心,下到停车场,萨韦利的车子就停在那里。

“我们像是开着车来逛商场了。”萨韦利带着浓重的鼻音跟同伴分享感受,“这感觉还不赖。”

阿尔乔姆既不喜欢他的这种感觉,也看不惯他脸上乱七八糟的皱纹,还有那铁牙套和眯缝眼。最讨厌的是,这个人可以随时去找萨莎,然后用这些牙齿和这双眼睛享用她。他不愿意去设想,却又忍不住不想。

更何况他的个头刚到阿尔乔姆的肩膀。萨莎怎么会跟这种人……

“你也去找萨什卡?”萨韦利大大咧咧地问,“那咱俩有共同语言。很好的姑娘,论年纪能当我闺女了,好在我没有闺女,所以良心上用不着过不去。”

“你去死吧!”阿尔乔姆早就想对他说这句话了。

“理解!”萨韦利挤了个眼,一点没恼,“我要是再年轻几岁,我也会吃醋的。不过我年轻那会儿,可是有过不少姑娘。”

这简直让阿尔乔姆忍无可忍。

萨韦利的车是一辆多功用车,罩着车罩。车身银白色,保养得很好,黑色车窗玻璃,车顶竖着一根一米多长的天线。特别之处在于,这是一辆右舵车。阿尔乔姆对着黑色玻璃看了看自己。萨韦利给他的那顶钢盔很差劲,但那把带消音器的枪很棒。枪更重要。

地下停车场的其余车辆都已经腐烂,或者被劫掠了。这辆车在这儿应该不会开心,阿尔乔姆想,就只有它自己还活着,仿佛墓地里孤独的凭吊者。

车子一下子就启动了。

“日系车,”潜行者不无自豪地炫耀,“我每次到上面来都会看看它。现在虽然很少有人故意砸车了,但我总是担心。”

他们缓慢开出地下停车场,驶上了花园环路。

“去巴拉希哈?”

“巴拉希哈。”

“具体去哪儿?巴拉希哈可是很大的呢,好歹是个城市呢。”

“到地方就知道了。”

“真有你的!”萨韦利说。

他们沿花园环路靠右行驶。不能开太快,因为生锈的汽车残骸之间空出的通路很窄,而且曲曲折折。偶尔拐上一条小路,结果却是死胡同,于是只好再退回来。人行道上同样挤满了汽车残骸,当年人们逃离莫斯科的时候,在人行道上照样驾车狂飙,碾压行人也全然不顾。只是,能跑到哪儿去呢?

他们在黎明前动身,以便天黑之前结束考察。天空涂满了云朵,阿尔乔姆上次看见的那轮古铜光泽的太阳,这次没有见到。夜是漆黑的,黎明是灰色的,清晨是暗淡的。

阿尔乔姆此前整晚都在喝酒,只是为了避免去想,那个人竟然就是萨莎的主人。夜里只睡了两三个小时,醒来时还醉着。他觉得难受,也许是因为酒的缘故,但表面看去是因为伤病。

城市里没有乌鸦,没有狗,没有耗子。楼房里空无一物,只有风在游动,其余的早就被冻僵了。辐射剂量计嘀嗒作响,仿佛阿尔乔姆的寿命倒计时。廖哈一言不发,好似舌头被吞掉了一般。周围死气沉沉。

“巴拉希哈有什么?”

“红线的前哨阵地。”

“红线?前哨阵地?为什么?”

“他们要向地表移民。”阿尔乔姆绝望地说。

“巴拉希哈?那也没多远啊,出了环城公路就是。你看看剂量计,谁能在那儿生存呢?”

“人类。”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小伙子?”

“有人跟我说的……可靠的人。据他说,去巴拉希哈修建前哨阵地的人都是从罗科索夫斯基大街站派去的,都是囚犯,红线在那儿不是有一个营地吗?而且那里距离巴拉希哈很近,走路都能到。仔细想想,都讲得通。”

“为什么偏偏是巴拉希哈呢?那儿有什么特别的?”萨韦利穷追不舍,“那里有地堡吗?还是有军事基地?”

“据说有个无线电中心。所以,他们肯定是在跟其他人联系。”阿尔乔姆扭过头去,观察萨韦利的反应,“所以,肯定还有其他幸存者。”

前哨阵地。

当阿尔乔姆躺在萨莎小屋里那张坍塌的折叠沙发上时,曾经设想过它的情形。那也许会是个要塞,几米高的城墙,设有机枪瞭望台,用以御敌。但里面也许是水晶雪花球一样的温馨天堂。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嗯,不用说,人们不必戴防毒面罩,而是大口呼吸。孩子们玩游戏……所有人都能吃饱。有家禽家畜,也许还有鸭子?黄澄澄的小鸭子。嗯,蘑菇,自然是长得好好的。整个内部绿意盎然,树叶在风中簌簌摇摆。总之,人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而非仅仅活着。

萨韦利脸上戴着褪色的绿色防毒面罩,橡胶不是皮肤,自然不会因为阿尔乔姆的话而起皱或绷紧;取代眼睛的是两个椭圆形玻璃目镜,只会凸起,而不会眨动。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呢?觉得可笑?还是因为受雇于自己这样的笨蛋而恼火?也许他在自问:何苦冒这种危险?幸亏阿尔乔姆还没跟他讲,是谁向他讲述的巴拉希哈,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讲述的。

萨韦利沉默有顷,伸出手,摸到按钮,打开广播。跳过FM,调到AM,随后又调到VHF。无线电空间到处是低声呼啸,仿佛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一片荒芜。饥饿的地球无谓地旋转,空空荡荡,如同真空,唯独某个地点还有人类幸存,就像一只未被毒死的虱子。人类听天由命,昏昏欲睡,他们无路可去,而死亡迟迟不来。

“假如还有其他幸存者,那当然再好不过了。”萨韦利看着阿尔乔姆,“万一真的有呢?”

阿尔乔姆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

“我其实不是莫斯科人,”萨韦利继续说道,“我是从叶卡捷琳堡郊区来。服完兵役后就过来读书,学的摄影专业。我一直想拍一部战争电影,真是可笑的蠢货。我干过坦克兵,所以想拍坦克题材电影,然后在莫斯科一战成名。为了这个,我把一切都留在老家了——爸、妈、小妹,爷爷奶奶也还健在。妈妈暗示我说:‘等你在莫斯科扎下根来,让你小妹也过去。等我和你爸老了,没准也搬到莫斯科郊外去。要不你就来看我们,夏天把孙子孙女送回老家来,采采蘑菇,摘摘野果。’可毕业之后,工作总不见起色,只好年复一年地敷衍他们:好好,很快很快,再等等。可我的根在莫斯科怎么也扎不下来。房子一直是租的,一直是一居,一直在郊区。连自己都安排不好,怎么安置小妹?再说,小妹来了,女朋友怎么办?恋爱也谈了,却没钱结婚。上班挤公交和地铁,想买车一直没钱。攒啊攒啊,结果,卢布贬值了。总之,人生是一团糟。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但现在不是了。”

“你也经常监听广播?”阿尔乔姆问。

“听过,白费力气。说实话,我也不在乎这个广播。我的车子为什么总是装备齐全,加满了油?就因为我总在想,为什么不让这一切统统见鬼去呢?哪天早晨从地铁里出来,坐进车里,放上一张神童乐队[英国电子音乐乐队,1990年成立于英国的埃塞克斯郡,以大节拍、朋克舞曲和另类舞蹈闻名世界]的唱片,离开这该死的莫斯科,一路向东,走到哪儿算哪儿。怎么样?我囤了好多柴油和腌蘑菇,就在后备箱里,我用橡胶把那些玻璃罐包好,免得被机枪碰碎。全都准备妥当了,已经准备两年多了。”

“那你为什么没走呢?”

“为什么?就因为人太㞞,婆婆妈妈,做决定容易,下决心难。”

“理解。”

“但我隔三差五就会梦到老家的小屋、菜园、水井、马林果灌木丛。父亲在菜地撒粪,冲我喊:‘过来帮忙!’我却总是躲躲闪闪。妈妈叫我去喝羊奶。这你也能理解?”

“我理解。”睡得迷迷糊糊的廖哈从后座说,“不是全部,一部分。”

“所以说,”萨韦利说,“我很希望他们都还活着,或者至少有其他人还活着。哪怕是对门的大爷,虽然他经常揪我的耳朵,因为我用弹弓射他的母鸡。”

汽车开过列宁格勒火车站,开过喀山火车站,开过库尔斯克火车站。所有火车站都有生锈的铁轨通向荒芜。在梅尔尼克手下服役时,阿尔乔姆曾经到过那儿,他走到轨道,看着两段路轨在远方交会成一股,心想,地球的另一端是什么?铁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跟地铁很像,只是周围没有墙壁和顶棚。

阿尔乔姆说:“我听说在二号地铁某处,有一条隧道通往乌拉尔,通往政府的地堡。所有领导人都在那里,吃着罐头,等着地表辐射下降。”

萨韦利反驳:“他们不是吃罐头,而是相互吃。你不了解这些人,你没看过电视。”

阿尔乔姆的确不了解这些人,但他知道某些人。他想起了那个未及开启的信封,也许它已经在迪特马尔胸前的口袋里被子弹射穿了。梅尔尼克和他电话里的那个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终究未能阻止战争爆发。

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

阿尔乔姆突然想起,萨莎那个主人似乎就叫这个名字——难道他就是那个别索洛夫?!

“睡一觉吧。”萨韦利建议,“你的同伴睡着了,你也睡会儿吧。照这个速度,到巴拉希哈还早着呢。”

但阿尔乔姆睡意全无,一阵紧张让他恶心。

“停下,我想吐。”

萨韦利停住车,阿尔乔姆跳下来,摘掉防毒面罩,吐了一地。感觉好些了,但舌头因为地表辐射而发苦,这可不妙。周围那么死气沉沉,以至于阿尔乔姆无力再细想下去:谁是萨莎的主人?谁又是梅尔尼克的主人?

相反,他开始埋怨自己:真是白痴,你怎么会相信隧道里一个快死的人,相信临死前的那些鬼话?也许巴拉希哈什么都没有,梅季希也没有,科罗廖夫也没有,奥金佐沃也没有,哪儿都没有,从来就没有过。

“因为辐射?”隔着防毒面罩,萨韦利的声音瓮声瓮气,“还是因为酒醉?”

“继续走吧。”阿尔乔姆关上车门。

下了花园环路,汽车开始沿一条泥泞的河流行驶。河面上缓缓升起湿重的黄色蒸汽。随后又驶过了无数的空房子,路过了一座奇怪的红色小教堂,被挤在两栋低矮的房屋中间,十字架暗淡无光。阿尔乔姆的手不自觉地抬到脖颈,透过防化服摸到了萨莎送他的十字架。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意识全无。

随后他们拐上了一条大道,像地铁里的红线一样宽阔笔直,没有拐弯,没有分岔,双向六车道,外加一条电车轨道。路面上被挤得满满当当,全是汽车残骸,所有车辆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向东,远离这座被毒死的城市。

莫斯科的大动脉被堵死了。

“献身者公路[此路原名弗拉基米尔大路,是沙俄政府向西伯利亚流放政治犯的必经之路。1919年苏维埃俄国当局为纪念这些反专制斗士而将其更名为“Шоссе Энтузиастов”,意为“献身者公路”。另有译法译为“热情公路”或“狂热者公路”]。”阿尔乔姆读出蓝色标牌上的文字。

汽车全部变成了铁罐头盒。汽油早就被人抽光了,车上的尸体任由其留在车里,反正也没地方安置。汽车彼此挨得那么近,连车门都打不开。尸体早被啃得只剩下骨头架,黢黑而干枯。所有人至今仍在驱车向东,有的顶在方向盘上,有的半躺在后座上,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所幸他们不是死于饥饿,而是死于辐射或者毒气,没有遭太多罪。

原本走八排车的地方,硬是塞上了十二排。假设每辆车占地平均四平方米,姑且按一辆车可容三人计算——虽然很多车里都是塞得满满的——那总数有多少人?这条公路有多长?它通往哪里,终点在哪儿?

辐射剂量计鸣声大作,小个子的萨韦利像屁股上扎了蒺藜一样在驾驶座上动来动去,也许是为了坐得更舒坦些,也许是为了把屁股底下的白色毛皮座垫弄得更高些。由于车道过于狭窄,车子只能沿着路边挤过去。

“怎么样,献身者?”他问阿尔乔姆,“还是要去巴拉希哈?”

“又㞞又婆婆妈妈。”阿尔乔姆回击道。

他不再去注视那些被困在汽车残骸里的死亡乘客,已经厌烦了。他闭上眼睛。嘴里满是铁锈味。萨韦利的日系车正开向虚无。所有人都是正确的,唯独阿尔乔姆是错的。他思绪飘动。

萨莎说他还剩下多长时间来着?三个星期?

医生是这么说的。盖了医生印章的死亡判决。但医生只有印章,却没有药物。

这剩余的三个星期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找到所有人,向他们请求原谅?

请求阿妮娅原谅,因为自己不想跟她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能给她一个孩子;请求梅尔尼克原谅,因为自己拐走了他唯一的女儿;请求苏霍伊原谅,因为自己从未视他为父,无论是六岁那年,还是二十六岁的今天,每次临别只会说:萨沙叔叔,给我钱。

如果双腿还能支撑得住,还应该找到猎人,跟他喝上最后一杯,对他说:“你没能做到,我也没能做到。除了头发掉光,我再没有哪一点像你。在我死后,人们照样会窝在地铁里,吃虫子,在黑暗中游荡,胡言乱语,买卖猪粪,打打杀杀,直到咽气。我没能打开他们的囚牢,没能放他们自由,没能教会他们沐浴阳光。”

然后,拿上苏霍伊给他的全部子弹,走到花卉站,全部交给萨莎。有了这些钱,就可以静静地跟她拥卧,贴紧,彼此触碰额头,摩蹭鼻子,什么都不做,只是躺着,近近地凝视她的眼睛。还要拜托荷马,在自己死后把萨莎从那里带走。

计划还是不错的。

日本车似乎开得快了些?

阿尔乔姆眯起眼睛。

路面被清理出了一条车道。所有废车都被顶到一旁,被压扁,塞到其余车道,像是庞大的铲土机干的。在一堆铁锈之中,一条车道畅通无阻地通往天际。

“你看,”阿尔乔姆激动难抑,“看!这是谁干的?”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塞满了橡胶服下面的整个胸腔,密不透风的防化服已经被汗水湿透。由于紧张,一股酸水又涌了上来,但阿尔乔姆强忍住,把它咽回去。他不想停车,浪费哪怕一秒钟。

有人找到了机械设备,运到这里,在地表秘密作业,清除了永久的拥堵,开辟了通向东方的车道,通往巴拉希哈。能够做到这一切并完全保密的,地铁里除了红线之外,再没有第二股势力。也就是说,隧道里的那个人没有撒谎。只需要开到地平线,像闯终点线一样闯过去,就会发现前哨阵地,那里的人们奇迹般地在地表生存着。

不,一切并非徒劳。

他不是疯子,不是白痴,不是可怜的幻想者。

“踩油门!”阿尔乔姆请求萨韦利。

廖哈呼呼大睡,广播咝咝作响,风狠狠地砸在挡风玻璃上。萨韦利飙到一百迈,车道较之于车速显得过窄,但他根本不打算减速。阿尔乔姆有种感觉,在橡胶头套下,萨韦利那包着铁牙套的嘴同样咧开着在微笑。

道路两旁的建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奇特的密林。两侧的树木笼罩在变得狭窄的道路上空,树干彼此倾斜,树枝相互伸展,交织成顶棚,既像在相互拥抱,又像要掐死对方。但枝干上没有一片叶子,似乎它们为了争夺阳光和水分,已经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力。那些在废车之间开路的人,同样毫不犹豫地打通了这片密林。

随后,密林被甩在身后,眼前重又变得宽阔,献身者公路两侧又各加宽了两个车道,除了被开辟出来的这条,全部堆满了死车死人。终于,一座宛如混凝土绞索的庞大高架桥呈现在眼前。

“莫斯科环城公路到了。”萨韦利说,“巴拉希哈就在前面。”

阿尔乔姆从座位上微微站起身。

那里有什么,奇迹吗?就在环城公路后面?难道说,只要穿过这条环形公路,地表辐射就会立刻降低?并没有,剂量计的数值不降反升。这里的车道清理得相对潦草,开起来也相对困难些。

莫斯科环城公路无比宽阔,像通往死亡之国的驰道,似乎没有尽头。路面上,排队前往阴间审判的各色车辆秩序井然:小汽车,大货车,破破烂烂的俄国车,富丽堂皇的外国豪车。一些大卡车的车头被拗断,向前凸出,似乎惨遭斩首。所有车都被开膛破肚。铁畜群从天边绵延至天际。环城公路在远处看不见的地方画着弧线,就像大地本身。

但大地并没有穷尽,仍在继续。

他们驶过了一块标示牌——“巴拉希哈”。

莫斯科环城公路以外,与里面并无任何不同。

只是楼房没有那么密集,道路两旁不再是赫鲁晓夫式的五层楼房,而是工厂废墟。还有什么呢?倾覆的公共车候车亭,破破烂烂的售货亭。公共车像开了全景窗户的毒气室,堪比伦琴射线的风自东向西,直扑面门。白昼已经降临,却无一人见证。阿尔乔姆几乎已经灰心丧气,只有一点让他心存希冀:开辟出来的道路仍在向前延伸。它究竟通往哪里?

“在哪儿呢?啊?”萨韦利问,“往哪儿走?”

“往哪儿走?”阿尔乔姆也在心里问那个隧道里的死人。

他怎么会相信一个死人?萨莎不是告诫过他吗:不要相信任何人。

但如果什么都不信,那还有什么指望呢,萨莎?

“快看那边!那是什么?”廖哈从后座跳起来。

“哪里?”

“那边!那是什么,左边?还在动!还不止一个!”

在动。

在转动。

那东西站在路边的一片开阔地,塔不像塔,风车不像风车……似乎是用钢轨焊接起来的十字交叉式的构架,有四层楼那么高,下宽上窄,顶部有三个巨大的桨叶。闯进陷阱里的东风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带动桨叶缓缓转动。

“那边还有!看!又一个!”

奇怪的设施排成一列,沿路边一字排开:一,二,三,四……桨叶长达三米,表面凹凸不平地包着铁皮,被天空映成灰色。一眼便知,这不是机械制造的,而是人工打造的,而且是在大战结束之后才建的,也许就在不久前。

不久前!在地上!出于某种目的,有人建造了这些风车,还有这些磨坊!

螺旋桨步调不一地集体旋转,仿佛一整个飞行大队正从机场准备升空,也许正是那些长着透明翅膀的大肚子飞艇。又或者这是一些推进器,试图把整个地球推移,迁往某个可以居住的星球,以便人类通过太空移民而获救?

“这是干吗用的?”廖哈在后座上问。

“这就类似于我们车站的自行车,”阿尔乔姆像中了魔法似的呆呆地说,“这是发电机,风力发电机。”

“发电干吗用?”

“你是笨蛋吗?!这就是说,有人在这儿居住!不然要这么多电力干什么?你看看有多少!你数数: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那边还有!这些电力足够供应一整栋大楼!甚至是两栋,三栋!十四!十五!十六!你明白了吗?这是有人特意修建的!在地上!现在辐射多少?”

“没变。”萨韦利说。

“那就是说,他们想到了适应的途径!要么就是建了什么隔离设备。总之是在地上!红线的人干吗要来地上?他们肯定知道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这儿有这么多电!比我们整个地铁都多!这些电足够整整一个居民区用,可以昼夜点灯!停车,大叔,停车!我要走近点看看!”

萨韦利在路边熄了火。

阿尔乔姆跳下车,一瘸一拐地走到风力发电机旁,眯起眼,抬头望着缓慢转动的桨叶。绝对错不了,风推动这些桨叶,源源不断地产生电流。所有发电机都在工作。

萨韦利端着特种部队专用的消音狙击枪,警戒着走过来。他端详了一番风力发电机,四处环顾了一下,又凝神听了听动静。

“那你说的那些居民在哪儿呢?”他问阿尔乔姆,“你说的那个人们用电熬粥、连厕所里都装着灯泡的居民区在哪儿呢?啊?”

“我不知道,大叔,也许在隐蔽的地方。这里是公路,肯定不在附近。”阿尔乔姆试着解释。

“也就是说,有人正在监视我们?”

“有可能。”

萨韦利举起消音狙击枪,眼睛对准瞄准镜,四下侦察了一番。

“不像。这里跟莫斯科一样,阿尔乔姆,是座空城。”

“清理道路,修建发电机,哪一样不需要人手?工人,工程师,电工,肯定有!”

“一个人都没有,你眼瞎了吗?他们造完这些东西就又回到地铁了。辐射剂量无法承受!实验失败了!”

他们继续驱车向前,缓慢均匀,车窗全部摇下,以免错过任何一个哪怕最微小的人影。但一个人也没发现。光秃的树木向天空举起粗糙的手臂,像在祈求什么。树木后面矗立着电线杆,从远处看不见,被房子挡住了。风在桨叶间盘旋,笨重的螺旋桨不规则、不协调地吱呀作响,一秒钟都不曾中断。再往前,风力发电机就没有了,而前哨阵地仍然不见踪影。

“掉头回去,也许是错过了!”

萨韦利照办了。当车子掉头时,阿尔乔姆按捺不住,又钻出了车厢。他瘸着腿向前走去,凝神谛听察看。

你们在哪儿啊,人们?

你们就在这儿,对不对?!出来啊!别害怕,我是自己人!

不管你们是红线,还是褐线!难道在地上还有必要再区分地下那些颜色吗?所有地下的颜色在太阳底下都会被烤焦,不是吗?

路边出现了一条狗。

它嗅一嗅空气,懒洋洋地叫起来。

阿尔乔姆跛着脚靠近它。这不是军犬:没戴项圈,品种也不对。白色皮毛,带有浅色斑点,脏兮兮的。

“怎么了?”萨韦利跑过来问。

“看见了吗?!”

“一条狗而已。”

“它不怕我们,它不怕人!你看,你看看,它多肥!简直肥得流油!这是家狗!明白吗?啊?这里一定有村庄,就在树木后面。它是家养的,住在村子里,跟我们车站的看家狗一样。你看它喂得多饱!”

又有几条狗慢悠悠地凑到白狗身边。倘若在莫斯科街头遇上狗群,必须立即射杀头狗,否则休想通行。但这里的狗不一样,它们没有狂吠,没有散成半圆,以备包抄猎物,而只是温顺地眯着眼睛,不时轻吠几声。核辐射对它们稍有影响:一只狗五只爪子,另一只狗在大头旁边还长了一个没有眼睛的小头,但它们并不凶恶。主要是因为,它们都吃得很饱。

“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儿,看!树林后边有条小路!人们就住在那儿!”阿尔乔姆对萨韦利说。

萨韦利把车停好,拔下钥匙,廖哈跳下车,关上车门。廖哈在防毒面罩外面另戴了一副黑色太阳镜,装有粉色的心形镜框,是萨韦利借给他的。

狗群围着三人嗅来嗅去。萨韦利用枪托驱赶它们,它们只是懒洋洋地跑开几步,也许是因为拖着大肚子实在跑不动。喂得太好了。

阿尔乔姆高举空着的双手,沿小路走在最前面。

“人们!喂!不要开枪!我们只是路过!”

他们能听见吗?不好说。风力发电机桨叶转动的响声太大,足以将阿尔乔姆的声音湮没。

“有人吗?喂!别怕,我们没有恶意……”

呼吸困难——过滤器来不及供应阿尔乔姆眼下所需要的足够多的空气。目镜玻璃开始蒙上一层雾气。但他不想再无谓地增加辐射剂量了,眼下每呼吸一口都要减少一点寿命,而在死之前,他还要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还要为自己乃至全地铁寻找慰藉和希望。

萨韦利和廖哈跟在身后。

狗群起初跟在后面,随后又小跑到前面带路。透过光秃秃的树木,看不到任何房屋、板棚、围墙,但似乎有一堆红褐色的东西,就在小路侧旁五十步开外。

他们来到了一片林中旷地。

群狗像做错事似的摇着尾巴,看看访客的眼睛,朝旷地中央跑去,跑到地方,突然不见了。阿尔乔姆满心疑惑地朝近前走去。那是一座土窑吗?

不是,是一个坑。

一个巨大的坑,用挖土机挖出来的,准确地讲,应该是基坑。刚才看到的褐色是挖出来的沙土,堆成了一座小山,而根本不是什么土窑。

而在基坑里面,赫然堆满了死人!

穿着各色衣物……

全是男人。已经面目全非。是被野狗啃食的。

一共有多少?难以计数。仅最上面一层就有二十来个,但显然第一层的下面还有第二层,第三层,直至坑底。

野狗群数量庞大,但死人足够所有野狗敞开肚皮吃,所以它们才那么温顺,那么友善。它们跳下去,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吞食尸体。阿尔乔姆的哀号声惊扰到了它们。

“原来你的那些建造者都在这儿呢,”萨韦利冲着阿尔乔姆的后背说,“工人,工程师,电工,全都躺在这儿。卸磨杀驴。”

阿尔乔姆回头盯着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戴着心形眼镜的廖哈瓮声瓮气地说,“帝国那样对我们又是为什么?你怎么跟个外星人似的?你以为这里跟地铁能有什么分别?”

阿尔乔姆抓住橡胶管,一把扯下防毒面罩。他想要呼吸空气,以免窒息,却忽略了尸体的腐臭。一股甜腻而令人作呕的恶臭直冲脑仁,让他险些闭过气去,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他拖着伤腿尽快跑远,远离这个巨大的尸坑。风力发电机的桨叶在耳边嗡嗡转动。他走到它们跟前,这是一排庞大的队列,将它们竖在这里是一项残酷而艰巨的工程。但人们完成了。也许做了很久。一些人悄悄死掉,另一些人过来替补,也许是囚犯,他们不是自愿来的,而是被逼迫来的。几乎没有一个人活着回去,也许只有祖耶夫见到的那些人逃了回去,但他们立即被拘捕、处决,以免流言四起。

原来如此。

风车的铁皮翅膀不停地转动,在暗淡的白日中发出暗淡的光芒,但这不是幻想中的飞机螺旋桨的桨叶,而是绞肉机的刀片,从莫斯科地铁来的人被投进里面,人肉被绞成狗粮,人命被用来发电。

“为什么?”阿尔乔姆质问,“你们要这么多电干什么?!”

他吐出一口又酸又苦的汁水,戴上防毒面罩。

就在这时,树林后面传出一阵轰鸣——引擎!

阿尔乔姆迅速卧倒,随即挥手示意正从尸坑返回的同伴们。他们也迅疾卧倒,以免被树林后面的人发现。

一辆乌拉尔牌重型卡车驶入视野,有六个巨轮,车窗装着护栏,保险杠被獠牙状的开路器所取代,车厢被改造成密封铁皮箱,带有狭窄的射击孔和一扇小门,整个车身被涂成了灰色。重卡从便道驶入无限延伸的献身者公路,开上被开辟出来的那条车道。随后在阿尔乔姆一行人曾经驱车经过的地方停下,熄火。它在等什么?

阿尔乔姆屏住呼吸。难道他们听见了响动,正在搜索自己吗?他们发现了停在自己身后的日系车了吗?

没有。引擎的咆哮声再次传来,从转弯处驶出一辆一模一样的卡车,车身的油漆显然是刚喷过不久。两辆车一前一后,喷出股股黑烟,轰鸣着向莫斯科方向驶去。它们沿着开辟出来的道路,小心而熟练地穿行在汽车残骸之间,很快就在灰色柏油马路上不见了踪迹。

“从那边拐角处开过来的,”阿尔乔姆说,“那里有什么?”

那里恰恰是电线杆所在的地方。

阿尔乔姆沿着路边走去,下意识地握紧自动步枪柄,完全不理会萨韦利和廖哈有没有跟上来。他必须找到那个地方,必须搞清楚那里是什么,搞清楚这些人到底为何而死。

他从献身者公路拐下了一条与之相通的公路,标牌上写着:“巡逻路”。

还没等走到跟前,他就猜到了:这不是电线杆。

是无线电塔。

一,二,三……一共有多少个?这就是传说中的无线电中心!

他单腿蹦着靠向无线电塔,电塔也从其所藏身的树木后面逐渐露出面目。电塔高耸入云,用铁架编织成细网状。相比之下,阿尔乔姆在摩天大楼的楼顶摆弄的电线简直是小孩的玩具!这才是真正的天线,能够连接到世界尽头!如果连它们都无法接收到极地曙光城的信号,那还有谁能接收到呢?

“等等!”萨韦利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你难道要走正门?走刷卡通道?”

“我才不管,”阿尔乔姆说,“正门就正门。这是无线电,明白吗?天线!无线电站!那些发电机就是为了这个而修建的!为了供应无线电站!而不是居民区!压根就没有村庄!所有被埋在那里的人,全都是因为这个无线电站!你明不明白?!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跟某人联络!也许就是跟你的乌拉尔!也许是跟亚曼托山的地下堡垒!红线那帮混蛋在跟外面联络!不然为什么要保密?……大叔,你愿意怎么样随便,我反正只剩下三个星期了,我必须知道真相。”

他把胳膊挣脱出来,继续前进。

“站住,蠢货!”萨韦利低声怒叱,“你上哪儿去?我们三个人怎么跟他们斗……咱们先坐下来,合计合计。”

“你们合计吧,我去侦察。”

阿尔乔姆在树下走了一段,已经看到了混凝土围墙,墙内就是无线电塔。必须想办法越过围墙……只能走大门吗?

不,不需要。有一个地方的树干伸到了围墙近前,阿尔乔姆猫一样爬上树,围墙上方架设着带刺铁丝网。但无所谓,阿尔乔姆已经不怕这个了。他用自动步枪捅了捅,能不能禁得住?可以。他抓住铁丝网,手套立刻被划破,裤腿也被撕开,腿上的伤口又涌出血来,但当时他却没有察觉。他翻到围墙另一侧,用那条好腿先着地,跳了下来。

一旦被人发现,他立刻就会被干掉。

但他落地的角度很好,没有被立刻发现。这个地方位于灌木丛中,为砖砌建筑和垃圾堆所遮掩,角落里甚至还停放着一辆挖土机,或许就是给建筑者挖尸坑的那辆。

一条惊觉的警犬低吼着从角落里冲出,直扑阿尔乔姆,他举起带消音器的步枪朝它脑门射了颗子弹,警犬呜咽一声就倒下去了。

阿尔乔姆慢慢摸到正门旁的警卫室后面,从后窗玻璃望进去。里面有两个人,穿着防化服,看不出是红线还是其他阵营的。

他绕到前门,敲了敲。里面的人打开门,立刻一人吃了一颗枪子。以血还血。是对是错,暂且不论,三个星期以后再说。

桌子上有台小屏幕,显示着大门和围墙的画面。阿尔乔姆将录像回放,看见了自己从墙上跳下的画面,好险……守卫们想必是碰巧转过身去,看漏了。一定是上帝给他打了掩护。

他找到写着“大门”的按钮,按下去,蹿到屋外。

直到这时,他才中了一颗子弹,一颗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避免的子弹。子弹射中了肩膀。他及时跑到了一堵墙下,捡回一条命。他紧贴墙根,用未受伤的臂膀举起沉重的自动步枪,胡乱地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又一颗子弹射到了头部旁边的墙壁,迸起的砖头碎屑击碎了防毒面罩的目镜玻璃。他跑到对面的墙壁去,结果触痛了膝盖,一阵钻心似的痛袭来,膝盖一软,跌倒在地。这时一梭子子弹射到身边的地面,激起阵阵灰尘,眼看就要射穿肚皮,门口突然有人持枪猛射。阿尔乔姆独眼一看——廖哈!多谢兄弟,引开了火力。

阿尔乔姆在扬起的灰尘里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这时从建筑物里又跑出了三个人。他们全部穿着防化服,大概是临时穿上的,为此耽搁了一些工夫。廖哈藏到墙角后面,楼顶一挺机枪开始朝墙角扫射,压得廖哈不敢露头。那三人发现了阿尔乔姆,他还在地上爬,还差两步就能躲到掩体后面。阿尔乔姆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多亏一辆日系车从大门外急速闯入,漂移着撞到猝不及防的士兵身上,用车前盖将他们顶飞。楼顶的机枪调转枪口,对准日系车猛射。廖哈探出头,再次牵制住机枪火力。阿尔乔姆抓住机会,跑到了建筑物入口处。萨韦利跳下车,隐蔽到车后。他用狙击枪瞄准镜锁定了楼顶的机枪手,消音器两声闷响,楼顶的机枪哑火了。被汽车撞伤的一名士兵摇摇摆摆地站起身,用枪托重重地砸在廖哈的颌骨上,然后像个醉汉一样开始摆弄自己的自动步枪,想把昏倒在地的廖哈射死。幸好阿尔乔姆及时发现,朝他脸上射了一枪,救下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阿尔乔姆推开门,在走廊里疾走,有个人拿着手枪朝他冲过来,阿尔乔姆未及分辨,下意识地扣动扳机,那人仰面倒下,死了。战斗结束了。

周围变得空旷而安静,大院里也停止了射击。阿尔乔姆朝窗外望去,只见萨韦利用脚踢踹着另外两个被车撞死的人,检查他们是否已经断气。

建筑物并不大,只有一条廊道,几个房间。所有房门都四敞大开,有一条楼梯通往二层,那里是同样的光景。有一间控制室,但懂行的操控人员已经被阿尔乔姆顺手打发了。

操纵台上满是黑压压的按钮和硬胡子茬似的倒扳开关,虽然每个旁边都标注着俄文字母,但全是缩写,狗屁不通,没人能够破译。

阿尔乔姆坐到带小轮子的转椅上,摘下自己独眼的防毒面罩。

他将按钮乱按一气。哪个可以帮我接通极地曙光城,啊?

他似乎搞明白了如何切换频率。他戴上耳机,里面传来大海的呼吸:咝咝咝咝咝咝咝……

调到下一个频率: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如同肺结核隔离病房;如同那条黢黑的隧道,赤裸的野人在集体咳嗽,透过被丁字镐凿出的窟窿呼吸。他们哪儿也不想去,不愿意追随他到地上。他们说,无处可去,一切都被炸毁了,毒杀了,污染了。你自己一个人上去吧,你这个疯子。

咳咳咳咳……

砰!阿尔乔姆猛然一拳砸在操纵台上。

“工作啊!”

砰砰!

“工作,废物!工作,混蛋!你们在这里听到了什么?你们在跟谁联络?那些被埋在坑里的人是为何而死的?那些死在院子里的又是为了什么?!快工作!工作!”

砰砰砰!

咳咳咳咳……

咝咝咝咝咝咝咝……

这么巨大的天线!这么多无线电塔!整整十座!所有波段都能接收,都能发送!为什么你们这么大的耳朵,却听不见声音,该死的!

该怎样广播?该怎样向该死的世界解释这一切?难道七十亿人一下子全都被送下了地狱?!

萨韦利走进来。

“怎么样?我爸我妈还好吗?”

“不知道!不知道!”

“有人回应吗?哪怕一个人?还是说,我们白忙活了?”

“那些死人呢?他们到底为什么在这儿!”

萨韦利沉默了,心存侥幸地用脚踢了踢被打死的无线电员的胳膊,但那人断然是活不过来了。

“算了,赶紧离开这儿。他临死前有可能通知了自己人,比如那两辆乌拉尔,很有可能。等援兵赶到,我们就完蛋了,廖哈已经失去战斗力了。”

“还活着吗?”

“昏过去了,被伤得不轻。我把他抬进车里了。总之,得赶紧走。把死人的枪捡起来,回家,好歹没白跑一趟。”

阿尔乔姆点点头。

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去任何地方他都再也无事可做。他已经无能为力。

他从转椅上站起身。膝盖已经不能打弯。眼睛干涩。在席勒站被手推车把手固定成半圆状的手指,如今已经被自动步枪重新定型,扣扳机的食指稍向前伸。

他走到无线电员跟前,拿走了他的手枪。他并不可怜此人,他死得算痛快的。他的制服上没有名牌,没有标志。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他拖着双腿走到院子里,捡起了一把自动步枪,然后是第二把。他想起楼顶还有一台机枪。但他不想再回到这个无线电中心了。

汽车车门全部敞开。廖哈哼哼唧唧地,恢复了意识。汽车收录机里传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响亮而清晰,跟操纵台里传出来的一模一样。原本没有必要去那儿,原本可以不用杀死这些无辜者。何苦增加这些罪孽?三个星期之后的地狱审判全都得还回来的。

阿尔乔姆坐到地上,茫然环顾。

警卫室的门敞开着。一只手从门板后面伸出,手指抠进柏油地面。旁边是变压器间,挂着画有闪电的黄色警示牌,但两层楼高的无线电中心却又聋又哑。这里有什么好守卫的?为什么这里停着两辆乌拉尔运兵车?为什么要建这么多风力发电机?为什么要用挖土机挖坑埋尸?为什么把人们从地铁驱赶到这儿来?难道说就为了喂狗?为了搜捕逃跑者?

风机桨叶轧轧旋转,产生电力,供应配电板室,供应见鬼的无线电塔。

将灵魂磨成粉末,将生命碾成灰尘。

它们厌烦地叫着,叫着,将阿尔乔姆的肠胃缠到它们的桨叶上: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没用的聋哑电塔高耸在头顶。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阿尔乔姆从地上蹦起来,怀着满腔悲愤,瘸着腿全速跑向变压器间。他用枪托砸掉门锁,撞得铁门发出破钟一样的声音,闯了进去。他找到了带有无数指示灯和开关按钮的配电板,像一头笨熊一样,粗鲁地用枪托砸向配电板,指示灯咯吱碎裂。

“为什么,混蛋?你们要这么多电干什么?!”

他将自动步枪倒握,把它当成一根大棒,抡圆胳膊朝配电板一通猛砸。

塑料碎片、玻璃碴子四处乱溅,保险装置摔到地板上,屋里的灯熄灭了。

他抓起一团儿童玩具似的彩色导线,使劲儿往外拽。

阿尔乔姆心里烧着一团野火,五脏六腑全部绞成一团,怎么都冷静不下来。他只想把这些彻底捣毁,连根铲除,把这该死的没用的无线电站送去见鬼,宁肯让这些电流通到大地,通到太阳,通到宇宙,也不要注入这台绞肉机。

眼泪也许能帮助他缓解,但眼睛像干枯了一样。

“喂!过来!阿尔乔姆!”

他从熄灭的变压器间走到院子里,神经仍然紧绷着,尚未彻底摆脱狂暴、野蛮、阴郁的情绪。耳朵里嗡鸣不已,嘴巴里再次充满血液生锈的味道。

他看见萨韦利站在四敞大开的日系车旁,正冲他招手。

不知为何,萨韦利没戴防毒面罩。

“怎么了?”阿尔乔姆大喊,努力盖住耳朵里的嗡鸣声。

萨韦利喊了些什么,但完全听不清,又冲阿尔乔姆招手。阿尔乔姆朝汽车慢慢走过去。

“啊?”

“过来,蠢货!”

萨韦利脸上的皱纹挤出奇怪的纹路。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无比恐惧。他的笑是疯子的笑,伴随着铁牙的闪烁。

“怎么了?”

“你没听见?”

阿尔乔姆终于走到跟前,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从汽车里面好像……好像……

他惊异地扭头看着潜行者,跳上前座,开始用颤抖的双手在按钮上胡乱摸索:怎么调大音量?!

“这是你的CD?你在耍我,混蛋?!”

“蠢货!”潜行者笑着,从打开的车窗朝里张望,“神童乐队和Lady Gaga你都分不出来?!”

音乐流淌出来。

音量不大,不是很清晰,混杂着咝咝的杂音,完全不像阿尔乔姆在地铁里听到的那种音乐。那不是吉他,不是破旧的钢琴,不是忧郁低沉的胜利日歌曲,较之于音乐更像是可笑的大杂烩,但活泼、有趣、鲜活,让人忍不住想要跟着节奏摇摆。而作为背景音的,是那熟悉的咝咝咝咝——这是无线电广播,而非CD!音乐——不是呼叫信号,而是音乐!有人在哪里听音乐!放音乐!他们不是在说:我们这里幸存下来了,你们那儿呢?而是在放音乐,好让其他人伴着这音乐跳舞。

“这是什么?”阿尔乔姆呆呆地问。

“这个,叫无线电!”萨韦利说。

“哪个城市?”

“鬼才知道!”

阿尔乔姆旋转按钮,切换频率。万一还有其他的呢?

很快就搜索到了。很快,也就一秒钟!

“呼叫,呼叫!这里是圣彼得堡,这里是圣彼得堡……”

在车里没法回应,因此阿尔乔姆继续朝前调。有人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叽里咕噜,好像嘴里塞着蘑菇一样。

“英语!”萨韦利猛拍了一下他受伤的肩膀,“英语,明白了吗?!连那帮混蛋也活下来了!”

咳咳咳咳……

“Berlin……Berlin……”

“喀山……是否收到?收到!这里是乌法……”

“符拉迪沃斯托克呼叫米尔内岛……”

咿咿咿咿……咝咝咝咝……

“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州的公民们,大家好……能收到信号的人……”

阿尔乔姆被充裕的无线电信号灌醉了,起身离开收录机,瞪大眼睛看着萨韦利,用打结的舌头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砸碎了……配电板……应该是把电路切断了吧?反正我想这样干来着。”

“对了,就是电路被切断了。”

“什么……我不明白。”

“这还不明白?!”

“怎么了?”

“你以为这些无线电塔是干什么用的?”

阿尔乔姆从车里跌出来,仰起头,看着插入天空的巨型天线。它们跟半小时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都断了电。

“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你把它们切断了,无线电就活了?整个大地都活了!这说明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是干扰器!”

“什么?!”

“无线电干扰器!它们发送干扰信号!在所有波段发射大功率干扰信号!”

“那会怎么样?”

“整个无线电空间都会被屏蔽!整个!全世界!就跟过去一样!”

“全世界?”

“真是个傻纸(子)……”后座的廖哈用无法闭合的嘴巴有气无力地说。

“全世界,老弟!整个无线电空间!你明不明白,全世界都还活着!只是我们以为它们不在了!而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这些干扰器!但世界真真切切还活着呢,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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