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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

他一直很好奇,死后的世界会有什么?还是说一团漆黑?能不能跟管事的商量一下,把他送回过去,送回童年,送回战前时代,回到活着的妈妈身边,回到活着的地球上?那才算得上真正的天堂。

但死后的世界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跟活着时没什么两样:也是密闭封锁的,无非更干净些,墙壁涂料更新鲜些罢了。墙壁是深红色的——既然整个生活都被涂成了深红色,天堂和地狱自然也应如此。

除了四面墙之外,还有一张床。旁边还有几张整洁的空床。奇怪,总不该就他一个死人吧。

旁边还竖着一根金属杆,上面挂着一个装有某种液体的透明袋,通过一根橡胶软管连接到阿尔乔姆手上,正把他的血替换成什么鬼东西。

这么说,我还没死。

他抬起手,手指握拢又张开,确认自己没有被捆起来;活动一下双脚,也是自由的。掀开床单,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张皮,身上的弹孔已经用白色药膏糊住了。这是谁干的?为什么?

他扭扭后背,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鞭伤差不多愈合了。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烟头烫伤,疮痂已经蜕去,露出粉色新肉。

这是怎么回事?

他逐渐回想起来:后脑勺花海……跟萨莎的谈话……左轮手枪握在手里。他怎么会躺到了病床上?给他输的不是血液,是什么东西?

他把双脚放到地板上,一手像拄拐杖那样撑住金属杆。站立已经有些不太习惯了,头晕目眩,耳朵里嗡鸣不已。

房间是四四方方的,只有一道门。

他拄着挂有假血的金属拐杖,像踩着高跷一样,跛脚走向门口。伸手一拽,门是锁着的。敲了敲,没人应。

但门后显然有人。他听见经门板过滤的人语声,音乐声,笑声——笑声?也许,外面真的是天堂?这里是等候室?必须先把自己破败的血液完全换掉,换成透明的天使血液,才能进入天堂?

门后的锁孔窸窸窣窣地转动起来——被人察觉了。

阿尔乔姆思考该用什么东西自卫,但没容得他多想,门已经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穿着白大褂——干干净净,熨烫平整的白大褂。她在对他微笑。

“你终于醒了,我们都开始着急啦。”

“着急?”阿尔乔姆谨慎地问,“你们?”

“当然啦,你昏迷了那么久。”

“多久?”

“已经一周了,现在都第二周了。”

“不过我倒是睡饱了。”阿尔乔姆一边说,一边试图越过女人的肩膀,查看走廊里给他预备着什么,“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死了以后该干什么了。”

“你就这么急着要死?”女人摇着头说。

她长得很好看,浅色雀斑,褐色眼睛,头发齐整。还有那笑容,看得出来她喜欢笑,笑起来满面生花。

“医生说了,我顶多再活上一两个星期,就该上路了。”

“我也是医生呢,我却不这么认为。”

“那照你看呢?”

阿尔乔姆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希望。

“嗯……照我看,你吸收的辐射剂量大概在五到六戈瑞[戈瑞,简称“戈”,是物理量“电离辐射能量吸收剂量”的标准单位]。时间嘛,应该是入院前两周?从血液来看是这样的。”

“入院?”

“如果辐射之后立即入院接受治疗的话,你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可现在,我不想骗你……不过输液治疗的效果还是不错的,我们选对了抗生素。”

“输液?抗生素?”阿尔乔姆眯起眼睛。

“当然还有其他的。大概你自己也注意到了吧,溃疡在愈合。再怎么说,也不止一两个星期。康复的概率还是蛮大的。你的机体反应也不错……”

“抗生素是从哪儿来的?”

“嗯?你是担心保质期吗?这点你大可放心……”

“我这是在哪儿?这里是哪儿?汉萨吗?”

“汉萨?您是说外面那个什么环线联盟吗?”

“外面那个?外面?”

话音未落,阿尔乔姆一把将她推开,冲出了房间。

“你往哪儿跑?站住!哎呀,你还没穿衣服哪!”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感觉很奇怪,像是建在隧道里头的。顶棚是浑圆的,由弧形拼板构成。但弧形拼板不像地铁里那样锈迹斑斑,而是干干净净的,涂着天堂的釉彩。到处都干净清爽,亮着长明灯泡。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车站,地铁里没有这样的车站。

某处响起一个小乐队的演奏,欢乐而酣然。

“我们这是在哪儿?”

“你最好别光着身子到处乱跑,阿尔乔姆,我建议你还是先回病房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卡片上写着呢。”

“卡片?”

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两年前被帝国关在囚笼里时,怎样等待天亮,等待绞刑。当时他说什么都睡不着,但后来还是睡过去了,就在那么几分钟时间里,不争气的脑子就梦到自己获救了:猎人出现了,干掉了所有敌人,救出了阿尔乔姆。那真是个不错的梦,只可惜后来被打断了。

阿尔乔姆看着自己抬起的双手。

他像着了魔一样渴望相信这一切:机会,概率,康复。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接纳了死亡,但事实上并没有。刚有人用一小块生命做诱饵钓他,他立刻就上钩了。

如果是梦,那穿不穿裤子并不打紧。

他跨步向前,朝着声音走去。

顶棚在某个地方突然中断了,出现了带有很高的天花板的广阔空间。从这里可以看出此地的构造:类似于隧道,但规模庞大,足有三层楼高。一条铺了红地毯的宽大楼梯通往高处,楼梯顶部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球体,球体表面镶满了方形镜片。某个发光装置将光线射向镜片,被反射的光斑四处散射,如同激光瞄准器的光点。球体像颗大行星一样缓慢转动,光斑在墙上闪烁。

高处传来豪迈激昂的乐声,笑声也来自那里。阶梯顶部的整面墙上铺着一面巨大的旗帜——底色鲜红,镶着金边。中间是一枚徽章图案:一个为螺旋纹所环绕的地球,地球表面是交叉的锤头和镰刀,跟红线的国徽很像。旗帜表面同样跳跃着玻璃球体反射的光斑。

难道这里是红线?……

红线为什么要给他治疗?

他一定是在做梦。

“我可要叫警卫了!”女医生在他背后警告说。

阿尔乔姆将拐杖拄到第一级台阶上,离音乐又近了些。双腿很虚弱,气还没有打足。他休息了一下,又上了一级台阶。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眯着眼睛,慢吞吞地往上爬。一道拱门浮现在眼前,里面有白色天花板,还有亮如白昼的灯光。

终于,一座大厅从阶梯背后浮出水面……

大厅极其宏伟。蓝白色穹顶熠熠生辉,枝形吊灯从天花板垂下,璀璨夺目。地板上严严实实地铺着地毯,图案艳丽异常,令人眼花缭乱。到处是桌子,桌子,还是桌子。全部是圆桌,上面铺着溅有污渍的雪白桌布。盘子里有残羹剩饭,细长颈玻璃瓶里的亮红色液体只剩下一半,地板上散落着一些刀叉。

还剩下很多人,散坐在这里那里。其他人已经酒足饭饱,先行告退了。

剩下的人围拢在圆桌前。有些搂肩搭背,脑袋抵在一处,就像阿尔乔姆和那个濒死的红线政治犯在死亡隧道里所做的那样,但他们不是出于悲伤,而是由于酒醉。有人在严肃地讨论着什么。这些人的衣着很奇特:西装下面不是光秃秃的,而是穿着皱皱巴巴的衬衣,有的甚至还打着领带,就像旧世界老照片里的人一样。

阿尔乔姆像隐身人一样,光脚踩在柔软舒适的地毯上,朝这群人走过去。有人从桌边抬起头,向他投来混浊惊异的目光,但没过一会儿,就又把目光收回去,重新回到丰盛的沙拉和未尽的酒杯上去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乐队在大厅远端吹吹打打。一个大胖子急促而笨拙地踢踏着舞步,在乐师之间来回穿梭,坐在邻桌的人无聊地鼓掌起哄。

“阿尔乔姆?”

他停下脚步——被人发现了。

“请坐,别害臊。不过照我看,你也并不觉得害臊。”

说话的人正微笑着注视他。乌黑油亮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蒙眬的醉眼下面两个大大的眼袋,衬衫解着领扣。坐在他旁边的胖子好似一头秃顶骟猪,满脸通红,不住地打着酒嗝。

“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

“哈!你还记得我?”

“我找的就是你。”

“那恭喜你找到了。阿尔乔姆,这位是根纳季·尼基季奇。根纳季·尼基季奇,这位是阿尔乔姆。”

“幸会!”骟猪哼哼着说。

阿尔乔姆直到这时才想起来遮羞,直到这时才开始怀疑,万一这不是梦呢?这一切确实匪夷所思,但人总不会在梦里想到自己正在做梦,而且很快就会醒来的吧?因为一旦这样想,通常情况下会立即醒来。

他光着屁股坐在天鹅绒垫布的凳子上,用一块餐巾布遮住私处。自己眼下这副尊荣,如何审问别索洛夫?我的纳甘枪呢?该用什么胁迫他说出真相?餐刀吗?

“我怎么会在这儿?”

他想确定这不是梦。

“你的女友求我这样做的,我们共同的女友。”

“……萨莎?”

“萨莎。她眼泪汪汪地求我,而我呢,心太软。此外呢,我还想起你到底有多好笑,那次我们一起还是蛮尽兴的……同乳兄弟,可以这么说。所以我就心软了。当时是我把你从地上扶起来的,还记得吗?那回你好像是蠕虫吃多了,有点不在状态,不过所有指定项目都完成了。”

“有趣!”骟猪哼哼道。

阿尔乔姆用桌布将身子挡住。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么赤裸,又羞臊,又愚蠢。萨莎竟然求这个吸血鬼救他的命?他之所以得救,全亏萨莎求情?

“我不稀罕!我不需要你救,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你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兄弟。你当时多有战斗力啊!何况还是吃了蠕虫的。你渴望恢复世界公平。特别是当我跟你谈起梅尔尼克时,你费了我两根烟才把文身抹掉。难道这一切都白费了?”

“我们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吗?地堡。不,不是你英勇战斗的那个地堡,用不着这么瞪眼。在莫斯科地下,这样的地堡多得是。我们挑了一个像样点的,重新装修了一下,欧式风格。其他的地堡就不怎么样了,有些地方进水了,有些地方根本进不去,门被锈住了。”

“正是!”骟猪搭腔道。

女医生带着几个警卫走过来,警卫个个制服笔挺,像刚刚接受过检阅似的,上来就准备扭住阿尔乔姆。

“你们这是干什么,上来就抓人?”别索洛夫不悦地说,“让他跟人聊聊嘛,我想他肯定有一大堆问题。”

女医生点点头,带着警卫退下。

“是萨莎把我送进来的?”

是她救了我——无力的、快没气的衰货?

“是的。她说你受辐射了,因为你一个人破解了所有可怕的秘密。她说你太渴望上到地面,你来到巴拉希哈,甚至攻下了那里的无线电中心,把干扰器都关掉了!还向人们做了广播!英雄!好汉!”

“是她跟你说的?”

她把我出卖了?

“是她说的没错,但我也有自己的耳目。老实说,我的确低估你了。你当时醉得连舌头都捋不直。我喜欢跟普通人聊天:对他稍微透露一点真相,然后闻他脑袋冒烟的气味。这里有很多人一辈子不出地铁,而我,是个好奇心强的人。更何况,我的工作本来就要跟人打交道。”

“好人!”骟猪说。

“我们……在莫斯科?”

“当然。”

“地堡?为什么……这里看上去这么奇怪?为什么是苏联国旗?我……我不明白。难道说是红线在操纵汉萨?还是汉萨在操纵红线?”

“有区别吗?”

“什么?”阿尔乔姆皱起眉头,感觉白色大厅开始向侧旁、向上方游走。

“红线和汉萨之间有区别吗?”别索洛夫微微一笑,“甚至说,红线和帝国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明白。”

“很好,我可以解释。我们去四处走走。唔,你还没穿裤子,到底是不够雅观……喂,小伙子!”

一个头发花白、长着小胡子、扎着领结的老服务生,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别索洛夫命令他脱掉自己的裤子和衬衣,给阿尔乔姆穿上。阿尔乔姆要求归还自己的衣服,却被告知全被烧掉了。无奈之下,他只好穿上了服务生的黑白制服,但领结自然除外。服务生长着白毛的肚皮瑟索着,恭顺肃立。女医生将天使血液的输液针管取下,往手上的针眼处贴了一张创可贴。

阿列克谢·费利克索维奇站起身,用餐巾擦了擦嘴,带着阿尔乔姆离开桌旁。

“再会!”骟猪向阿尔乔姆告别。

两人一路走,一路跟酩酊大醉、昏昏欲睡的宴客们打招呼:康德拉特·弗拉基米罗维奇,伊万·伊万诺维奇,安德烈·奥格涅索维奇,等等。

“他们是谁?什么人?”

“好人!”别索洛夫断言,“最好的人!”

二人走到阶梯口。

“你刚才问,为什么会有苏联标志,现在我回答你。”别索洛夫用手臂从周围划过,“大战爆发之前,这里曾是莫斯科的‘冷战博物馆’,为私人所有。但是博物馆所在的地堡,却是真正的冷战时期的国家设施。在动荡的九十年代,它是怎么被私有化的,不得而知,也并不重要。那时它被淹了,脏兮兮的,荒废掉了,因为大家都觉得,地堡不会再派上任何用场了。新的主人按照自己的怀旧品味对它进行了改造,似乎模仿的是旧时代风格,但又带有资本家情调。装修非常棒,这点要感谢他们。打个比方说,他们接手的是破铜烂铁,留下的却是原子弹。他们陈列了众多的历史物件,然后开始带外国游客参观。但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他们立刻被提醒,地堡乃是国家设施,谁才是其真正主人,而谁只是临时租户。因为每个到过这里的人,都会对那些真正的国家设施再无兴致,那些地方都太过寒酸,远没有这里豪华舒适,毕竟私人财产总会料理得更好些。再说,这里的装饰无与伦比,令人心旷神怡。一看见这些国旗,立刻就会想到我们那个强大的祖国。所以我们对这里没有进行任何改动,又时尚,又有情怀,又舒适。”

玻璃球体发出的光点挑逗着房间里的装饰物。

“强大的祖国?可现在呢,红线用机枪扫射人群!就是现在,在共青团站!昨天!一周前!有个小男孩在我怀里被杀了!……他不是我的孩子,可是……”

“请问,那又如何?跟我们毫无关系。”

“是你们强迫梅尔尼克送子弹给他们的!你们汉萨!在共青团站,把子弹给了莫斯科温!”阿尔乔姆终于完全清醒了。

“首先,我们——不是汉萨。其次,我们没有强迫任何人。子弹是我们的,游骑兵只不过是提供押运服务罢了。这些子弹是为了帝国行径而支付给莫斯科温的赔偿。至于红线如何使用这些子弹,那就是他们的事了。至少我们阻止了战争。而战争爆发的原因,并非出自元首的意志,而是由于中层管理者的白痴想法。顺带一提,你们当年的地堡事件同样如此。难道你希望爆发内战吗?”

“他们用那些子弹在共青团站杀了那么多人!你还想拿战争吓唬我?那里的人饿得连机枪都不怕!你能想象得到吗?啊?!”

别索洛夫陷入沉默,直到完全走下楼梯才开口:“我们能怎么办?我们试图找到治愈蘑菇白腐病的方法,还用了农药。可是终究还有一些自然规律在起作用,我们姑且称之为‘地铁生态’吧。不妨认为,这是种群数量的自我调节。”

“可你们自己却在这里大吃大喝!”

“表面上看的确如此,”别索洛夫并不否认,“但是,你若以为其他政权的高层不大吃大喝,那就太愚蠢了。不管是莫斯科温还是梅尔尼克,都没有什么区别。统治者毕竟是统治者,国库的罐头不够所有人吃的,世界秩序本就如此。即便我离开这里,用我吃剩下的去喂养不幸挨饿的小女孩,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我的残羹剩饭可不是耶稣的面包和鱼干。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会经常出去,喂养一个饥饿的小女孩。虽然这什么都改变不了。”

“因为你们汉萨跟帝国是一丘之貉!”

“我已经跟你说了,汉萨,实际上也就是帝国。”

“什么?”

“跟紧我。”

阿尔乔姆瘸着腿紧跟在后面。

二人自下方的台阶右转。头顶上方是老派的装饰物,还亮着大红的题字——“42号地堡”。这标识看上去非常重要,得到了充足的电力保障。二人沿着走廊来到一个空荡荡的酒吧,吧台上亮着一支由小氖气灯泡编织成的AK自动步枪。没有服务员,打开的酒瓶可以随意享用。别索洛夫拿过一瓶外文标签的酒,咬掉软木塞,喝了几口。他邀请阿尔乔姆共饮,但后者拒绝了。

“欢迎来到‘冷战博物馆’!”别索洛夫拐进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侧是用方形铆钉连接起来的钢板。

他们走进博物馆大厅:墙上是一幅带有底光照明的老地图,地图上布满了导弹和飞机的标志,灰色的欧洲小国全部挤成一团。墙角站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人偶,身穿滑稽的老式夏季军服,守卫着一枚巨大的、弹体涂着灰色颜料的大肚子炸弹。

“这是非常珍贵的展品,苏联研发生产的第一枚原子弹的模型……”

原子弹头部有一个玻璃罩,大概是为了让参观者看见地狱的内里。但那里自然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带指针的仪表。

但阿尔乔姆对原子弹没兴趣,只是注视着巨幅的欧洲地图。

“干扰器是你们干的吧?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到处找你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把人们锁在地底下,囚禁在地铁里?既然整个世界都还活着……”

别索洛夫故作惊讶地耸起眉毛:“怎么,世界还活着?好吧,好吧。的确还活着,被你发现了。”

“地图上所有这些导弹、飞机早就成为历史了!这地图快有一百年了吧?根本就没有什么敌人,不是吗?梅尔尼克所害怕的那些敌人,干扰器用来对付的敌人,根本就不存在,对吧?!战争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你这么说太主观臆断了,阿尔乔姆。对于敌人而言,战争也许仍在继续。”

“他们,那些所谓敌人,根本就懒得搭理我们!不是吗?也就只有梅尔尼克会上你的当!”

“每个人都倾向于相信他所相信的东西。”

“既然如此,为什么造那些干扰器?为什么清除外来人?为什么制造世界已经毁灭的假象!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非要窝在地铁里?”

“因为,”别索洛夫像蝮蛇蜕皮一样蜕去脸上的玩笑神情,“一旦出了地铁,我们就不再能成为统一的民族,不再能成为伟大国家。”

“什么?!”

“我试着来解释一下。你先别嚷,好好听我说。顺便说一句,干扰器不是我们造的,它们是老物件,从苏联时期传下来的——结实!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曾经租用给商人,用来播放音乐。”

老服务生的制服像口袋一样吊在阿尔乔姆身上。身后某处,警卫不时发出声响,提示自己的存在。别索洛夫从胸前口袋掏出一方边角绣着文字的手帕,走到原子弹旁,擦拭上面的灰尘。

“不过,我们还是从它开始吧,睡美人。”

“你们留着这个干什么?”阿尔乔姆感到一阵恶心,仿佛别索洛夫在亲吻死人的嘴唇。

“这还用说?必须记住自己的根。”别索洛夫转过身,冲他一笑,“我们对这里的一切都维持原样。这枚原子弹,是我国主权的源泉和支撑!”他抚摸着原子弹的大肚子,“事实上,多亏了她,我们才能抵御西方的蓄谋侵吞,捍卫我们的社会秩序,我们的文明。如果我们的科学家没有造出她,早在‘二战’结束初期国家就被迫下跪了!”

“可是‘三战’时,也正是它把我们给毁灭了……”

“‘三战’?”别索洛夫打断他说,“‘三战’时我们玩得有点过火了。或者说,我们太过执迷于电视里的真相了。人有这样的本领:用幻想替代现实,完全生活在幻想世界。原则上来讲,这是有益的特性。比方说,整个地铁就在幻想出来的坐标体系中活得很好。”

“整个地铁都活得很好?”阿尔乔姆说着,悄悄逼近对方。

“我的意思是说,秩序运转得很好。所有人都很投入:红线的人坚信他们在跟汉萨和帝国斗争,帝国的人坚信他们在跟红线和变种人作斗争,汉萨的人用莫斯科温来吓唬孩子,诬告邻居是特务——似乎一切都跟真的一样!”

“似乎?我亲身经历过!”阿尔乔姆感到这个博物馆令他难以呼吸。“在隧道里,普希金站和库兹涅茨克桥站之间的隧道,红线的人跟帝国的人相互厮杀,几十个活生生的人,你死我活……用丁字镐、刀子、钢筋条。这都是真事!你明白吗,混蛋?这!都是!真的!”

“我很遗憾。但这又怎样呢?有谁受到损失了吗?帝国?红线?汉萨?都没有。无非是一定数量的基因残次品和一定数量的有害分子罢了——可控冲突。客观而言,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动净化。打比方说,我们的体制是一个活的机体,那些妨碍生存的细胞会死去并脱落。但我再重申一遍:这场战争不是我们挑起的。是帝国谍报机关的中层,为了向上级邀功请赏而擅自攻击了红线。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无论红线还是帝国,事实上都不存在。”

“什么叫‘不存在’?”

“也就是说……当然,从名义上来讲,是存在的。人们不是很在乎名义吗?喜欢把自己当成什么人,而且还要跟另外的什么人作斗争。我们只不过投其所好而已。我们可不是极权国家!我们向他们提供最丰富的选择:想教训变种人?可以加入钢铁军团。什么信仰也没有,只想经商?可以移民到汉萨。知识分子?喜欢幻想翡翠城?可以去波利斯。多么完善的秩序!还在花卉站的时候,我就在向你灌输这一思想。可你为什么非要去地表呢?想要自由的话,我们在地底下也能给你。你还落了什么东西在地上?”

别索洛夫在出口处停下,回望了炸弹墓穴一眼,把灯关掉。阿尔乔姆仍在思索答案。

“你们真的不是汉萨?这里不是汉萨的地盘?”

“哪个汉萨?”别索洛夫大摇其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根本就没有什么汉萨?明白了?只有环线,以及自以为居住在汉萨的人。”

“那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就从这里,”别索洛夫抬眼望向由弧形拼板组成的拱形天花板,“就是从这儿。更准确地讲,是从那儿。跟紧我。”

两人走进一个小房间,房间铺着木地板,一张桌子上亮着绿色台灯——这是一个哨岗,穿制服的哨兵起立敬礼。这是某人的接待室吗?有一座扶梯通往第二个半层。房间似乎是另一时代的产物:并非来自二十一世纪,而是从古老时代封存下来的。

沿梯而上,来到一扇门前。

门后是一间办公室,带有玻璃门的书柜里摆满了书籍,房间中央是一个高出地面的看台,墙角摆放着一张行政办公桌,跟斯维诺卢普或者梅尔尼克的办公桌差不多。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

他身子后仰,眼望天花板,眼球泛出塑料的光泽。

他身穿军服,顶着明黄的肩章,浓黑的小胡子,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

“这是……”

“很漂亮,是不是?”

“苏联的领导人……”

“等高蜡像。你可以走近看一下。”

阿尔乔姆完全被搞糊涂了,梦游似地走上看台。

领袖将无骨的手放在桌上,一手握笔,似乎正准备签署什么命令。另一只手掌心向下,手指前伸。小胡子底下露出微笑,因是刀刻,永不消退。旁边摆着永不枯萎的布花。

阿尔乔姆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鼻子。对方毫不介意。他根本无所谓自己是死了,还是复活了;无所谓自己变成了木偶;无所谓世界灰飞烟灭,唯独自己幸存着;无所谓别人送他鲜花还是揪他鼻子。

“跟真的一样,是不是?”别索洛夫说。

“他也是……博物馆里的展品?”

阿尔乔姆走近书柜,用手指擦去玻璃上的灰尘。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的全部是同一本书,被无意义地繁殖了无数次,书脊上全部印着一行字,但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在搞什么?”阿尔乔姆扭头问别索洛夫。

“当这里还是真正的地堡时,这儿曾是指挥层的办公室。当然,据解说员说,领袖并没有在这里办过公,还没等交付使用,他就去世了。后来筹建冷战博物馆时,这间办公室被收拾停当,并制作了这尊蜡像,供游客参观。当我们进驻时,蜡像已经在这里了,而我们将其保留了下来——对于本民族的历史必须尊重!”

别索洛夫也走上看台,走近蜡像,坐到他的办公桌上,晃荡着双腿。

“这就是传承!过去是他,现在是我们。到头来,他这座地堡倒是为我们建的。他考虑到了后代的将来,真是伟大的领袖。”

除了地铁张贴的肖像画,阿尔乔姆从未在别处见过国家领袖。当他触摸领袖的鼻子时,感觉到了什么呢?——蜡。

“这怎么能算传承呢?真正的传承不应该是红线吗?”

“阿尔乔姆,你呀你!”别索洛夫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还不明白?红线,汉萨,帝国,统统是木偶而已。当然,他们会臆想自己是独立的,彼此之间激烈竞争、对抗,忘乎所以时甚至会打打仗。”

“那你们是谁?!”

别索洛夫冷笑一声道:“地铁系统是个好东西,就像多头蛇怪。你可以任意挑选一个脑袋,然后跟其他脑袋打架,想象敌人的脑袋是怪龙,战胜它。可它的心脏呢?”别索洛夫抚摸着桌面,扬起下巴划过办公室,“就在这里。你既看不见它,也无从知道。倘若我不向你展示,你仍会继续跟脑袋搏斗,不是跟帝国,就是跟汉萨。”

阿尔乔姆离开书柜,逼近别索洛夫:“你不会后悔告诉我这些吗?”

别索洛夫既没后退,也没躲闪,他丝毫不惧怕阿尔乔姆,似乎他才是这场梦境的主导者。

“去吧,跟随便什么人讲述这里的情况,甚至是你的梅尔尼克。他会对此作何评论呢?他会说你神经错乱了。”

阿尔乔姆咽了口唾沫:难道醉酒那次,自己把这事也跟他说了?

“他难道没来过这里?”

“当然没有。这里岂是谁都能进的?这里是神庙,是圣地。”

“那我呢?”

“你嘛,你是圣愚[俄罗斯东正教的特有人物,指的是那种外表看起来疯疯颠颠,其实心怀圣德的人],阿尔乔姆。圣愚是可以进入神庙的,他们甚至会见证奇迹。”

阿尔乔姆突然灵光一闪:“隐形观察者!”

“大声点!”

“你们就是‘隐形观察者’!”

“对了!总算孺子可教。”

“可是……那不过是天方夜谭、神话,就像传说中的翡翠之城……”

“没错,”别索洛夫赞同,“就是神话、传说。”

“一切早就毁灭了!连一个月都不到国家就毁灭了,然后是一片混乱,从此之后……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没有人领导我们,我们只能依靠自己,自生自灭。隐形观察者不过是个神话!”

“可是,是谁告诉你们这是神话的呢?也是我们,明白吗?我们一上来就给了你们一个完备的形象,好让你们对我们加以想象。你心地单纯,你是用心灵、用形象思考的,而不是用头脑。没关系,我给你现成的形象——隐形观察者。好了!一方面呢,你事先就对我拒不相信;而另一方面呢,你又似乎知道我的全部事情。传言,比电视更可靠。”

“可是你们……也就是说,之前的领导人,政府,总统……你们不是都转移到乌拉尔去了吗?统治秩序不是土崩瓦解了吗?国家不是——”

“你自己想想,我们何苦要去乌拉尔呢?我们要一座远在天边的孤零零的地堡干什么?做孤家寡人吗?我们在那儿有什么可干的呢,难不成相互厮咬?再说,我们怎么能离开你们呢?我们的位置,在群众中间!”说罢,他伸了个懒腰,像一只吃饱了的肥猫。

“那你们到哪儿去了?当我们挨饿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当我们自相残杀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当我们在地面上因为你们而死掉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就在旁边,一直都在。一墙之隔。”

“这不可能!!”

“我不是说了吗,地铁秩序运行得很好,就算我们喝醉了都不会误事?”

别索洛夫从桌上跳下,举起手中琥珀色的酒瓶喝了一口。

“我们在这儿待得够久的了。走吧,我给你看看这里的生活。实际上是相当节制的,你自己会看到的。”

他殷勤将蜡像摆正,走下看台。阿尔乔姆动作迟缓,太多的信息一时间令他难以消化。

“你们这群混蛋!”

“我们难道干了什么坏事吗?”别索洛夫问,“相反,我们尽可能地不对地铁进行干预。我们不过是‘观察者’罢了,而且还是‘隐形’的。只有当秩序失调时,我们才会做出必要的校正。”

“秩序?人们饿得吃自己的孩子!”

“那又怎样?”别索洛夫不满地瞟了阿尔乔姆一眼,“又不是我们喜欢吃你们的孩子,是你们自己喜欢吃你们的孩子。再说,我们也并不喜欢你们吃自己的孩子,我们只是喜欢管理你们。但如果我们想要管理你们,就必须允许你们吃自己的孩子!”

“胡说!是你们把我们拽进了这里,也是你们不让我们出去!你们对待人们就像对待牲口!到处都是密探!有的叫安全局,有的叫克格勃,有的叫……到处是斯维诺卢普兄弟那样的混蛋!的确,帝国和其他的有什么区别——”

“不这样就没法管理民众!”别索洛夫厉声打断阿尔乔姆,“人的本性如此,稍有宽纵,立刻暴动!必须时刻严加防范。就拿你所亲历的共青团站来说吧,这不是他们自找的吗?非要起义,结果呢?血流成河!对红线造成撼动了吗?根本没有!安全部门是上帝的赐予!你说的机枪……还不是他们自己靠上去的,抢占了第一排?而善于忍耐的人都活了下来,这也是人种的优化。不这样,怎么管理地铁?需要时时刻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给他们戴上笼头,或者说,进行心理疏导,向他们灌输某种理念、宗教信仰或者意识形态。要不断给他们制造假想敌,没有敌人,他们就活不下去!没有敌人,他们就无法自我界定,自我认知。两年前,我们有一个理想的敌人——黑暗族,再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外部威胁了!他们来自地表,皮肤黑得跟煤炭一样,甚至连眼白都没有,跟魔鬼一模一样,令我们的人民感到恐惧和厌恶——完美的敌人!人们一下子就明白了:既然他们是黑暗族,那我们就是光明族了。我们对它们百般呵护,让它们作为‘人类威胁’而存在。可是,不知道打哪儿蹦出一个白痴,忽悠了梅尔尼克那个老笨蛋,用导弹把我们亲选的魔鬼给连窝端了!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

“我们本来试图通过波利斯议会施压,向梅尔尼克暗示,黑暗族暂时构不成任何威胁,可他根本不听,到底把我们原来的脚本给扔进了壁炉。所以我们才不得不给他点教训。假如我们是独裁者,我当场就把他的两只手给剁了。走吧。”

阿尔乔姆顿觉五雷轰顶,梦游似的跟在别索洛夫身后。他们走过岗哨,哨兵再次跳起敬礼。他们来到狭窄通道,鞋跟在钢板地面咣咣作响。他们走过饭店所在的转角。玻璃球体的光斑朝他们飞来,射入阿尔乔姆的眼睛。旋转的玻璃球体像极了阿尔乔姆的脑袋:原本是一块完整的镜面,里面容纳了整个世界的映像,而如今镜面被打成无数碎片,粘贴到不知道什么鬼东西上,然后像探照灯一样抽打在他身上,只是为了好玩和好看。

走过转角,继续向前。

阿尔乔姆呆呆地问:“你们是怎么驯服梅尔尼克的?还有其他人——莫斯科温?元首?靠收买吗?”

“这个嘛,不可一概而论。投其所好。莫斯科温贪财,毒杀了自己的兄长。至于元首,他老婆给他生了个无指的女儿。他是很感情用事——自己颁布的消灭变种人的法律,自己都没能恪守,所以我们就给他送去几张照片。瞧,叶夫根尼·彼得罗维奇,这是你抱着无指的女儿,妻子就在旁边,铁证如山。所以,只能按规矩玩,叶夫根尼·彼得罗维奇,而且要玩得投入,让你的子民们信任你。不能让任何人对你的帝国的合理性心存疑虑,要让他们心甘情愿为帝国献身。”

“帝国已经不存在了,它把自己也吃进了肚子里,消化掉,变成粪便排出来了。你的元首也潜逃了。”

“我们会把他找回来,让他复位,还会给他建设一个比之前更强大的新帝国。我们已经把他的妻女抓过来了,他一定会找上门来的。”

“为什么?他是个食人魔!”

“因为,你这个榆木疙瘩,我们对他已经习惯了,知道怎么控制他,他的把柄还捏在我们手里呢。放着现成的人选不用,难道要辛辛苦苦地培植新人,还要寻找他的死穴,给他下饵料,钓他上钩?没错,他是搞出了乱子,但处罚他就是了。没了帝国怎么能行呢?”

“帝国全是败类!野兽!除了野兽,就是懦夫!”

“野兽岂止帝国有?全地铁都有。所以才在帝国为它们修建了既漂亮又坚固的兽栏——钢铁军团。全地铁各个角落的野兽们都会主动钻进去,杀戮变种人,借此发泄兽性。倘若没有帝国,它们该怎么办?与其让它们祸害人间,还不如让它们为帝国血战而亡。或者为红线,为游骑兵,随意选择——自由!这就是自由!”

“人们需要的不是这个!”

“就是这个。为了免于无聊,为了有事可做,为了拥有选择。我们的地铁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自给自足的真正世界。我们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地表世界。”

“我需要!”

“也许。但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了。”

“地表也许还有他们的亲人!至少为了这个,他们也应该返回地面!”

“他们所有的亲人如今都在这里了。至于你,老实说,我实在无法理解。你无非在损害自己的身体罢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来,笨蛋。你在上面到底在找什么呢?”

“我们都是在地表出生的,那里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在那里,我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呼吸!完全不同的感受!而在这里,没有足够的方向,只有前进和后退。我在这里感到窒息,明白吗?你自己难道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我跟你恰好相反,一到地表我就头晕目眩,恨不得立刻回来,钻进舒适的地堡里,这里有我们的小天地,居住舱。”

他们转了个弯,走进一条漆黑的,截面直径足有十米的庞大隧道。隧道向前延伸,通往未知的地底深处。这样的隧道这里还有多少?

时间似乎已经很晚了,地堡居民从墙壁雪白的小酒馆各自回家,一个个衣衫凌乱,脚步踉跄。阿尔乔姆透过窗户,朝一户建在隧道的住宅内部窥视,然后又看另外一家。的确很舒适,接近于真正的人的生活。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告诉我这些?”

“你知道吗,我喜欢这样做——跟人打赌?你不是要改变一切吗?你守在萨莎那儿想干什么,不就是在等我吗?你这个幻想家。你想用自己的左轮手枪打死我?难道你以为,杀了我,你就大功告成了?我算个什么呢,不过是个内务主管而已。杀了我,立刻会有新的脑袋长出来。在花卉站初次见面时,我就试着让你开窍,可惜,看来你的记性实在糟糕。”

“在花卉站?”

“我就说你记性不好吧。但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呢?理应如此。你们的健忘症于我们而言是好事。谁也记不住任何东西,昨天记不住,明天不去想,只活在眼下。”

“哪里有什么明天?你们让他们怎么去计划明天?他们今天才勉强填饱肚子,这还算好的!”

“这就是我们的平衡艺术了。食物必须永远只够今天吃的,而且得是勉强才够。只有饿着肚子,才能想些实在的。如果让他们吃饱喝足,他们就会消化不良,胡思乱想。一旦饲料不加控制,政权——或者说,他们所理解的类似政权的东西——就会岌岌可危。怎么样,为我们的艺术干一杯?”

“不!”

“可惜。你应该多喝点酒。救赎就在酒中,而且还对辐射有好处。”

这让阿尔乔姆想起了什么。

他感到自己血管里流动的——外来的干净血液——像凝胶一样黏稠,发烫,阻碍血液流通。阿尔乔姆宁愿要回自己那稀薄的、被污染的、有毒的血液,只要不欠这帮混蛋任何东西。哪怕再活完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星期,但燃烧的毕竟是自己的生命,而不是被施舍的。

“你把人说得好像……那你自己呢,你从哪儿来的?”

“是啊……听上去好像我不热爱地铁人民,甚至鄙视他们似的。事实上,恰恰相反,我对人民是全心全意的!我爱他们,你相信吗?我总是走到他们中间,跟他们认识、交流,就像跟你一样。只不过,在热爱人民的同时,需要完全理解他们。而且要真诚,不能被迷惑。没错,我们的同族就是如此。你需要感知自己所管理的人民,要帮助他们。必须有人统治他们,调教他们。”

“统治?谁统治谁?埃洛伊人统治莫洛克人[在威尔斯的科幻小说《时间机器》中,八十万年后的世界,人类分化为两种怪物——埃洛伊和莫洛克。前者柔弱娇小,居住在地表颓败的宫殿中,过着幽闲优雅的生活,由于长期不劳而获,体力、智力极度萎缩;后者状如猿猴,粗野怪戾,生活在黑暗的地下世界,在机器工场从事劳动。埃洛伊靠莫洛克供养,反过来,莫洛克又以埃洛伊为食]吗?唯独你是贵族?啊?”

“我吗?”别索洛夫笑了,“我哪儿是什么贵族!贵族早就被杀光了!我甚至都不是莫斯科人。我最初只是个电视记者,电视台伙食不好,于是就转行当了政治评论员,后来才逐渐发迹的。全是靠我自己打拼出来的。”

阿尔乔姆突然想通了:就让他们的凝胶在自己血管里流动好了,借着这个死缓的机会,他还可以来得及干成某件事。

他四下察看,这里的守卫并不多。当然,这得走完整个地堡才可断言,万一在某条隧道里藏着军事基地呢?不然他们靠什么保障自身安全?

“那边是什么?”

“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过去看看。第三隧道是我们的仓库,第四隧道目前还荒废着。那些商人在战前没来得及修复,我们就更没那个工夫了。怎么,你在考虑我们该如何充分利用它们吗?”别索洛夫对阿尔乔姆挤个眼,“我完全可以把你收为助手,只要你开口。”

“我在想,你到现在都还没有解释我为什么要待在这儿。你难道不明白吗?不管好还是赖,总之都是在地下,在地铁里。谁稀罕这些个破烂?地面上有一座座城市!森林!田野!海洋!”

他们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条空旷的巨大隧道,疙疙瘩瘩,被锈水淹没了,再没法往前走了。一台水泵嗡鸣着,从洞穴里抽出渗水。

“你怎么知道地上有什么呢?也许跟我们这儿没什么两样呢?无非没有顶棚罢了,顶多再加上无线电。难道这就叫天堂了吗?这就是自由了吗?兄弟情谊?笑死人了。大地上的幸存者七零八落,没有政权,没有国家,他们会逐渐变成野人,忘记如何读书、写字。我跟你讲过独特性吧?正是地铁赋予我们独特性!五万人住在同一个地方,只有在这样的密度之下,文化和文明才有可能维系。只能依靠地铁。地面上又如何?他们在新鲜空气中只会加速兽化,更快忘记何为人类!没错,野蛮行径将泛滥成灾!而人类,崇高的、理智的人类,只存在于这里!”

“崇高?人们在吃自己的孩子!”

“唉,鲁滨逊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让星期五不吃人的嘛。我们只是不想操之过急而已,但或早或晚……”

“为什么不让人们自主选择是去地面,还是留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们征求过,”别索洛夫笑着说,“一直在征求。”

“你根本就没东西给他们吃!蘑菇都生病了!放他们走吧,至少别让他们活活饿死在这里!”

“我们的伟大民族经历过比这严峻得多的考验。他们会挺过去的。你知道他们的生命力有多么顽强吗?简直难以想象。”

“放他们去地上吧!给他们一线生机!”

“去地上?你以为地上就是牛奶河和果酱岸吗?你是知道的。就说巴拉希哈吧,他们在那儿有的吃吗?”

“他们会找到食物的!”

“你真是不可救药!我怎么会在你这个笨蛋身上浪费时间?”

“那你就把我放出去!我又没求你救我!你们这帮人……”

“怎么,你以为只要我把你放了,整个地铁都会追随你到地上吗?你以为你向人们说明真相,就能把他们带离地铁,而地面上将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

“没错!”

“好,那你去吧。”别索洛夫平静地说,“滚吧。我甚至把你的纳甘枪还给你!外面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你的,就像你不相信我一样。难道你还不明白,你所能做的,无非是把关于隐形观察者的神话向人们再复述一遍而已?醒醒吧,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点点头,也笑了:“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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