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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 德米特里·格鲁霍夫斯基 繁体
蒙在阿尔乔姆头上的布袋被摘了下来。
他看看四周。
其实不用看他也能猜到自己被带到哪儿来了,听声音就知道——花卉站。他当初就是从这儿被带走的。还没出地堡他就被人蒙住了脑袋,以免他记得返回的路。
押运兵给他解开手铐,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黑色左轮手枪扔在脚下。
阿尔乔姆立刻抓住枪,是空的。扭头一看,押运兵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像两粒沙子消失在沙漠中。
在与别索洛夫的谈话结束之后,他立即就被踢出了地堡。服务生制服还穿在身上,好心的女医生趁机往他裤袋里塞了些药片。
他坐下来,整理一下头绪。周围的一切一如既往,毕竟生活还要继续。就连阿尔乔姆也要继续活下去,顶着那个不结实的、胶合板粘成的脑袋活下去。那里面装着他所获知的一切,它们拼命挤压着几毫米厚度的脑膜,令阿尔乔姆难以承受。
他无法相信地铁里所发生的一切,全部的地狱、黑暗和荒唐,竟然是有人一手导演的,而且导演者还对此津津乐道。人们被掺进泥土,用来填充隧道,更可怕的是,这是地铁世界成立的必要前提。阿尔乔姆无法理解这样的世界秩序。
他也无法原谅这一切。
他坐在那里,盯着某个起伏的臀部,将它当成了别索洛夫的脸,跟它争辩,对它说出了当时没有想到的话。
“当然了,如果人们听了那么多年的谎言,他们还怎么区分真相呢……他们一直被按着脑袋喝泔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挺直身板,上到地表,或者至少做出一些改变……当然,你们是这么设计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自己不愿意……你说你们征求过他们的意见?可你们又把标准答案塞给他们……”
跟屁股争辩是很轻松的,屁股又不会反驳。
“人们懂什么呢……该被消灭的是你们,该让你们下地狱,把你们的地堡炸掉,不然就没办法挑开这个脓包,什么都改变不了……必须把你们这群硕鼠……勒住你们的脖子,游街示众,让你们当着人们的面再讲一遍,你们是怎么把他们当牲口对待的,到时候再看看……你们这群混蛋,我要把你们全部赶出地堡……就算人们不相信我,看见你们就会相信了……我要逼你们说出一切,如果你们不说,我就用这支枪打爆你们的头!王八蛋……”
他握紧空纳甘枪的枪把。
单枪匹马做不到这些。一个士兵干不过一支军队。
但他有自己的队伍,虽然人数不多——飞鼠,荷马,廖哈。需要把他们召集起来。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半真相,现在要告诉他们另外一半。征求他们的意见,一起想办法,找到那个老鼠洞,将它们一网打尽。
过去了多长时间了?一周?还是更久?大家也许已经散落到地铁各处了,躲在某个角落里。飞鼠是为了躲避梅尔尼克,廖哈是为了躲避汉萨,荷马呢……帝国已经没了。也许,荷马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其他人?可是上哪儿去找荷马呢?不知道。
他站起身,大步朝前走去,推开手拿号码牌排队的嫖客,走过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帝国士兵,走过肥瘦不一的妓女,走过初尝禁果的忐忑少年,走过病入膏肓、只求过过眼瘾的潜行者,那些被生活打趴却又试图在这里通过女性打趴生活的败类。他走过所有这些人,他们的地下成年期有的才刚刚开启,有的已行将结束。
萨莎的小房间在哪儿?
找到了。
他没敲门,没排队,径直走进去,用纳甘枪抵住一个嫖客的脑袋,把他从萨莎身上拽起来,逼到墙角。这才跟萨莎打了招呼,别过头去,好让她裹住身子。
“荷马在哪儿?”
“你不能来这儿,阿尔乔姆。”她仰脸望着他,“你还回来干吗?”
“老头在哪儿?他不是说不会离开你吗?他走了?去哪儿了?”
“他被带走了。求你了,走吧。”
“被带走了?被谁?!”
“你……他给你治疗了吗?阿列克谢?你看起来好多了,像换了个人。”
“他给我治疗了,是你求他的。谢谢,该死。谢谢你们这些大善人。”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现在你知道了,不是吗?还是说,你宁肯死掉?”
“对不起……我,我不想欠他的,欠他们的。我不需要……之前不需要,可现在……谢谢你。”
“你为什么从那里离开了呢?那里不是……那里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对吗?”
“你难道没去过?他没带你去过?”
“他本来答应要带我去的,但我求他把机会让给你了。”
“也没什么好可惜的,那里跟这儿也没什么两样,无非吃得好些,还有医疗。怎么,你愿意跟他们一起生活?”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全都跟我说了:隐形观察者、政权、红线、帝国,一切的一切。”
“然后又把你放了?”
“对。”
“你必须离开这儿。你们的人全被抓走了,包括你的那个经纪人,就在你被带走的同一天……他们也许已经死了,我不知道。”
“谁干的?观察者?”
“不是。不是他的人,是你的游骑兵。”
“游骑兵……听着,你……我想不明白,他都跟你说了,对吗?你都知道,关于地上,关于世界。可是……你不是一直梦想着回到地面吗?跟我一样,想重新生活在地上。你不是跟我讲过吗,你亲口讲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留在这个污水坑?你为什么不逃出去?”
萨莎站在他面前,瘦削得如同一幅铅笔画,双臂环抱,蹙着眉头看着他:“你走吧!真的。”
他抓住她那树枝般纤细的手腕:“你问我,为什么我没有留在那里。因为其他所有人……我们,全在这里。人们需要知道真相,所有人,他们必须知道。我要把人们都带出去。你会不会再一次出卖我?会不会告诉他?”
“不会。”
她紧紧咬住嘴唇。阿尔乔姆耐心等着。
“但我不会跟你走。”
“为什么?”
“阿尔乔姆,我爱他。”
“谁?……”
“阿列克谢。”
“他?那个……老混蛋?变态狂?他可是……他简直没有心肝!你没听见他是怎么形容人们的!……你爱他?”
“对。”
阿尔乔姆像被烫到一样丢开她的手,身子往后一缩:“为什么?”
“我爱他,”她耸耸裹住的细肩,“他就像一块磁石,而我就像铁屑,就是这样。他是我的主人。他一直对我很好,从一开始就很好。”
“他随意使用你!他把你当物件!他喜欢看你被人……作践!”
“没错,”萨莎点点头,“他喜欢这样,我也喜欢。”
“你喜欢?”
“怎么了?你也接受不了吗?跟荷马一样?那就对不起了。”
“你在等……等他把你从这儿接走?接到他那儿去?”
“他们那里空出了一个名额,他原本已经获得批准了,可我……”
“好吧,我明白了,你把机会让给了我……好,我明白了。好。”
“你该走了。”
“你真的想去那儿?去找他?去他们那个从不打烊的小酒馆?去地堡?不去地面,反而去更深的地底?”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只要跟他在一起,我爱他。就这样。”
“好吧,我明白了。”
他又站了一会,从脖子上取下十字架,扔给她:“再见。谢谢。”
“再见。”
****
他走出来。世界天翻地覆。
他慢腾腾地走过那些醉生梦死的蜉蝣。他对萨莎说他明白了,但实际上他什么都不明白。她怎么可能爱上别索洛夫?怎么会把自己梦想中的飞艇换成地堡?怎么可能为了主人短暂的临幸,情愿在妓馆守候?别索洛夫从地堡里给她带来残羹剩饭,以及变态的爱欲,而她照单全收,毫不挑剔。她并不娇贵。
阿尔乔姆有什么不理解萨莎的呢?
他为什么要恨萨莎呢?
“喂,服务生!”有人拖长音调冲他喊,“来一升酒!”
“滚!”
他走到码头,水位很深,没过了边沿。
必须摧毁这一切,让它们统统下地狱。
这么说,是梅尔尼克把他的战友们全抓走了——荷马,廖哈,飞鼠。得把他们救出来,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单枪匹马什么都干不成。
梅尔尼克。
如果能把游骑兵争取过来就好了,有这样的奥援,即使对抗观察者也不怕。游骑兵捍卫过地堡,当然也能攻陷地堡。
该怎么说服他们?对他们讲述被出卖的兄弟们?可梅尔尼克到底有没有出卖他们呢?如果有,又卖给了谁呢?连他自己都被人买来卖去,这个老笨蛋;兄弟们全都白白牺牲了,就因为中层管理者的白痴想法。老头子知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没了双腿?
如果把这些都告诉他,向他解释呢?
他,梅尔尼克,关于地铁又知道些什么呢?无非是别索洛夫向他透露的那些,大概他也被告知了一半的真相。他总不会感觉到幸福吧:从一个大英雄变成了坐轮椅的死瘸子,而且并非是因为拯救地铁,而是因为被人隐瞒了另一半真相?
站台另一端的码头停靠着一艘塑料瓶筏子,一个身穿帝国制服的醉鬼正在旁边酣睡。阿尔乔姆看看四周,有了主意。坐船穿过被淹的帝国——那里会不会已经淹到了顶棚?——然后就能抵达波利斯。要求面见梅尔尼克,向他揭示他所不知道的另一半真相。就算争取不到他的支持,至少也得让他放掉自己的人。
朝筏子走去的路上,阿尔乔姆从一家妓馆顺走了一盏猪油灯。虽然比不上手电筒,但总归能在漆黑的隧道里照出点光亮。他走到筏子跟前,用鞋尖踢了踢酣睡的船夫,那人睡得跟死猪一样。
他解开飘飘摇摇的筏子,跳上去,顺着混浊的水流游向隧道。取代船桨的是一根木棍,末端绑着个水瓢。阿尔乔姆左划一下,右划一下,筏子在水里直打转,似乎很不情愿,但还是慢慢悠悠地驶向了黑暗。油灯的光亮只能照到一步开外,连水瓢都照不到。隧道越来越深,水位也越来越高,顶棚越来越低,都快蹭到阿尔乔姆的头皮了。空气能够用吗?
他再不能站着划了,高度不够,只好坐了下来。
一只大耗子迎面游过来,发现能落脚的地方,兴奋不已。
它爬上阿尔乔姆的筏子,安分守己地坐在筏子边沿。阿尔乔姆没有驱赶它。以前他很怕老鼠,但后来就慢慢习惯了。老鼠、猪粪、黑暗,是地下生活避无可避的要素,若非阿尔乔姆知道还有另外的生活,他也会跟其他人一样,将此视为理所当然。
油灯是悬挂式的,不仅努力照向前方,而且也向下窥探,照向透明的水底。
水下面有东西。
他想起了萨莎,想起了跟她道别的情形。为什么萨莎不告诉人们,他们不应该在窝在地下?为什么她自己也甘愿留在地下?为什么她会选择别索洛夫?
油灯散发出猪油烧焦的味道,耗子贪婪地吸着。
筏子底部撞上了一具浮尸,他正瞪着两只灌满泥沙的眼睛,透过塑料瓶的间隙盯着油灯。他怕是很久没见过灯光了,正试着回想起那是什么。他用浮肿的手指钩住筏子底部,拖住它不让它前行,过了好一会儿才放手。
顶棚更低了,阿尔乔姆蹲在筏子上,伸手就能碰到顶棚的焊缝。
耗子犹豫再三,终于跳进水里。它到底还是游回花卉站,去找自己的同伴了。
阿尔乔姆停下筏子,回头看了一眼,那里仍然一片漆黑,甚至比之前更黑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去摸胸口,十字架已经物归原主了。好吧,就这样吧。上帝保佑。
继续向前。
水位开始逐渐降低。
也许刚才经过的是一个凹陷的深坑。现在顶棚不再压迫头顶,拉开了高度,腾出了呼吸的空间。前方有光亮闪烁,安在棚顶的灯泡一眨一眨的。看来,还有一些发电机没有被水淹坏。
等抵达前方车站时,水位已经很浅了,站台上的水只没过膝盖。但逃难的原住居民还没有回来,没来得及跑掉的人绝望地漂在水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包围了整个口鼻。
地下的大洪水将瓦格纳站洗劫一空,使它重新变回了契诃夫站。之前墙壁上那些吃人的宣传标语、彩绘、领袖肖像画,全变成了脏兮兮的油彩,漂在水面上。
没关系。他们会重整旗鼓,恢复秩序,重建整个野兽帝国。会有迪特里赫取代迪特马尔,一切仍将照旧。元首会重新掌权,毕竟他是自己人,是被选定的。更何况在他的统治下,这里的一切曾经都运转得有条不紊:这边塞进去的是活人,那边就能出来肉馅,就跟巴拉希哈的绞肉机一样,跟地铁各处一样。
至于历史教科书,总会有人帮元首写完的,即使荷马被梅尔尼克干掉了,还有伊利亚呢。教员一定会把一切描写得绘声绘色,在他的书里,钢铁军团在席勒站对红线进行了英勇防御,变种人非但没有守卫站台,反而临阵倒戈。结局自然也会是振奋人心的:帝国由于敌人的阴谋遭遇了洪灾,然而不仅没被摧毁,反而凤凰涅槃,变得更加强大。
知道这一切的萨莎,怎么能睡得着觉?
水瓢拨开了被泡烂的纸片,仔细一看,是些字迹模糊的报纸。有些上面还能辨认出“铁”,有些上面能读到“拳”。这是某人记忆的残片。这里曾经有一个印刷所。迪特马尔没有撒谎,他们确实打算将“历史”刊印一万册。
他划过站台,前方又是隧道了。
****
他设想了种种说辞来应付岗哨,却完全没派上用场:执勤的不是呆头呆脑的普通守卫,而是绝不通融的游骑兵。
为了避免被射杀,阿尔乔姆离老远就冲游骑兵喊话,说自己是阿尔乔姆,要见梅尔尼克。游骑兵狐疑地靠近他,摸遍了他那滑稽制服的所有口袋,似乎认出他来了,但仍然没有摘下面罩。他们扣下了他的纳甘枪,带他走执勤通道,以免惊扰到对一切毫不知情的本地居民。
然而他们并没有带他去见梅尔尼克,而是把他带到了一个焊着铁窗、站着守卫的小房间,推开门,一把将他推了进去。
而房间里却是意外惊喜——大家都还活着!廖哈、飞鼠、荷马,连伊利亚·斯捷潘诺维奇也在。
众人七嘴八舌地欢迎阿尔乔姆,说他竟然活下来了,说他容光焕发,说他衣服穿得真漂亮。大家笑作一团,相互拥抱。
原来,他们还在花卉站就集体落网了,毕竟那里距离波利斯只有两站地。有个游骑兵跑到花卉站,认出了飞鼠和廖哈。荷马和无辜的伊利亚也被一道抓了回来,当时四人正一起吃晚饭,还没来得及分手。
“你呢,去哪儿了?”
阿尔乔姆没有答话,他心存疑虑地望着伊利亚,心里清楚他是谁的食客。但随后他想明白了,此事不能瞒着任何人。秘密是他们的武器,而阿尔乔姆的武器就是将秘密公之于众。
他将实情和盘托出。
地堡,酒馆,沙拉,酒杯,穿着制服、脑满肠肥的醉汉,抗生素,蜡像,取之不尽的电力,外国酒——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被操纵的傀儡,被把控的安全部门,愚蠢的战争,必要的饥饿,必要的吃人,必要的隧道厮杀,必要的、永恒的隐形观察者。
他既是对大家说,也是在对自己说。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所有的一切都严丝合缝。在别索洛夫的秩序中没有任何无意义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不可解释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答案,除了一个:为什么?
“就是说,我们在这儿吃大便,而他们在那里吃沙拉?”被仇恨攫住的廖哈嘶哑地嘟囔道,“喝外国酒?吃肉?啊?”
“而且根本吃不完,碟子里全是剩饭剩菜。就连我们在共青团站吃枪子的时候,他们也可能一直在大吃大喝。”
“婊子养的,”廖哈说,“狗杂种。你说还有医疗?”
“你自己也看见了,我自己不就被他们救活了么?嗯,至少暂时死不了了,我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但毕竟……”
“可我们这儿呢?随便看一眼,对你说:自己爬去坟墓吧,反正我们对你的癌症也无能为力了。这就是我们这儿的医疗!你说是不是混蛋?”
荷马一言不发地站着。他对此尚有疑虑,不像廖哈那样一上来就深信不疑。
“他们为什么把我们当狗屎,啊?!”廖哈问,“要是吃大便,就大家一起吃!不能说一些人吃大便,另一些人吃沙拉!那个狗屁地堡在哪儿?咱们去把它给淹了!”
“我回来时,脑袋上被罩了口袋,去的时候人事不知。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
“我去过那个博物馆,”荷马说,“战前的时候去参观过。当时它的全称叫作‘塔甘卡秘密指挥所’,从街道上开了一个入口,街道是老莫斯科胡同,就在莫斯科河旁边,那里有一些老别墅,其中有一栋二层别墅,实际上是伪装。解说员说,墙壁后面是一个混凝土盖子,保护电梯井不被轰炸。乘电梯向下二十层就是地堡。跟你所描述的一样,氖气灯、饭店、欧式装修。”
“那他们怎么出入地铁?”
“有出口,甚至不止一个。既可以到塔甘卡地铁站,也可以通过隧道抵达环线。”
“塔甘卡站?那里离共青团站只有两站地。”阿尔乔姆说,“两站地!难道他们就听不见哭喊声?我们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隐形观察者……”荷马摇头叹息,“要是翡翠之城也是真的就好了。”
“我们要把他们从那里赶出来!”阿尔乔姆激愤地说,“把他们赶到地铁里来!让人们好好看看这帮混蛋。让他们自己供认,让别索洛夫自己说,他们骗了我们这么多年;让他们告诉人们,地上有一整个世界,而我们在这里只是白白等死;让他们下令拆除干扰器。这件事能办得到!那里警卫很少,只要我们找到怎么进去……”
“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吃的?”廖哈问。
“国家仓库。此外也可能会从地铁征收,比如汉萨。汉萨就被他们装在口袋里!其他势力都一样。红线驱赶囚犯帮他们建风力发电机,汉萨供养他们,就连游骑兵……也帮他们擦屁股。这些你知道吗,飞鼠?”
“不知道。”飞鼠的目光越过阿尔乔姆,盯在墙上。
“梅尔尼克呢?”
“我想也不知道。”
“必须告诉他!”
“你会有机会说的。”
“他跟你谈话了?你见过他?”
“见过。他将对我们进行庭审,但实际上也就是他宣判,安佐尔签字——逃兵行径,这种罪名应该判我……极刑。廖哈也得治罪,毕竟他也被接纳为游骑兵了。现在你也跑不了了。”
“我妈把我生下来可不是为了这个的,她对我可是寄予厚望的。”廖哈声明。
“那你呢?”阿尔乔姆转向荷马,“他们凭什么抓你?”
“出庭作证。”荷马耸耸肩,“我又没犯事,梅尔尼克甚至都不记得我,也许会放我走的。”
“作证?”阿尔乔姆重复道,“你以为他用得着证人吗?我们必须得说服他,不然他倔脾气一上来,所有人都得完蛋。”
“那伊利亚呢?”
阿尔乔姆扭头看向伊利亚,他正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眼睛死死盯住阿尔乔姆。二人目光一交会,他立即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关于帝国?关于元首?关于他的女儿?”
“确实有一个装着照片的信封,我亲眼所见。别索洛夫所说的,我想是真的。”
“他潜逃了,元首潜逃了。”
“我知道。他们正在找他,想让他复位,还说会帮他重建新的帝国。”
“我也……生了……一个女儿。”伊利亚用干枯的喉咙咽口唾液,“他们把她带走了,然后……可他,他却把自己的女儿留下了。”
阿尔乔姆点点头。伊利亚将头埋进两腿之间,像蚌钻进了壳里。
“难道他们哪儿也没去?”荷马问,“自始至终?那些统治者?整个地铁都被他们控制着?”
“没错,但突破口也正在这里。一旦我们把他们赶出地堡,逮捕他们,就能把所有人带出地铁!带到地上!我们所有人都能出去,不是吗?”
“也许。”
“我们只要能说服梅尔尼克,告诉他,他自己也被人当猴耍。”
所有人都陷入沉思。每个人都各有心思。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人脸大小的小窗子吱嘎开启,铁丝网后面出现一个个子不高的剪影。
“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闻声一颤,急忙走到门口,低声道:“阿妮娅?”
“你回来干什么?他会杀了你的!”
“我得把自己的人弄出去,我还想跟你父亲谈谈,再谈最后一次。他并不知道全部真相。他不会杀我的,他会改变主意,只要让我跟他谈谈。你能求求他吗?”
“我没办法,他已经不再听我的了。”
“我必须向他解释!你跟他说,是关于‘隐形观察者’的!”
“听着,他安排了庭审,就在今天,不是法庭庭审,是同志审判会。”
“同志审判会?”飞鼠身子一颤,“他搞这个干什么?”
“为什么?”阿尔乔姆也问。
“我不知道……”阿妮娅哽咽着说,“也许是因为我。他想让所有人一起对你宣判,对你们所有人,而不是他自己。”
“阿妮娅,没事的。同志审判会也挺好……正好所有人都在,就让他们听听好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你别着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没用的。一半以上是汉萨来的,他们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投票,就算我们的人都向着你们,票数也不够的。”
“但我们总要试一试,试试看。谢谢你来。我原本还在想,怎么能跟兄弟们说上话,刚好他自己给了我这么个机会。”
“嘿,阿妮娅!”走廊里有人低声催促,“该走了!”
“阿尔乔姆……”窗口被关上了,阿妮娅看不见了,“我……”
阿妮娅被人拽走了。
“听着,我们可以做到的,飞鼠!听见了吗?只要你支持我,肯定能做到。”
“该怎么做?”
“别索洛夫很快就会去花卉站找萨莎,他随身一般只带两个警卫。我们可以把他劫持,逼他带我们去地堡。穿过中国城站,就可以到塔甘卡站,地堡里面基本没什么防御,只要我们能进去……”
“就我们几个人,办不到。”
“我想过了。我是从帝国划船到这儿来的,水已经退了,契诃夫站基本已经干了,水面上到处漂着报纸。荷马,那里是不是有个印刷所?在契诃夫站?”
“是,在办公区域。”
“那里有些地方还有电,我看见了。也许,印刷机也还能用。如果我们印刷一些传单呢?告诉人们,他们被愚弄了。告诉他们关于隐形观察者、干扰器的事。你觉得我们能做到吗,荷马?”
“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给我展示过印刷机的用法。”
“哪怕印上一两千份,啊?然后在塔甘卡站向人们散发,在路上也可以,让大家看完传阅,还有中国城站,一路发过去……在传单上直接曝光整个地堡!把人们带到地堡入口去!让别索洛夫亲自给我们开门,这个婊子养的!让他当着人们的面说出真相!到那时,我们就不是三两个人了,飞鼠!即便没办法组织强攻……但至少传单会扩散到全地铁!”
“从塔甘卡站把人们放进地堡?”廖哈确认道,“所有人吗?”
“越多越好。让他们亲眼看看,这些混蛋一直以来是怎么大吃大喝的。只要他们看见了,其他事情就都会相信了,是不是,廖哈?我们能做到的,是不是,大爷?”
“理论上……”荷马说,“只要纸张还在……为了防潮,那些纸都是裹在塑料袋里的……所以应该没被淹……”
“怎么样,飞鼠?我们的人怎么说?难道他们已经忘了被红线杀死的兄弟们?”
“怎么可能……”飞鼠叹口气,“这种事怎么会忘?”
“这么说,计划是可行的。虽然有些冒险,但有可能成功。不是吗?”
“有可能。”廖哈承认。
“你觉得他们会允许我们散发这些传单吗?”荷马提出疑问,“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国家政权哪儿都没转移……你能想象得到它有多么可怕吗?”
“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大爷!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们必须放手一搏!把一切告诉人们!把他们放出去!”
荷马点了点头,随即又提出疑问:“可是……到了地面你打算怎么办?该去哪儿,你想好了吗?”
“生活!像从前那样!先上去再说!像人一样生活!这还用问吗?”
“我得问,”荷马叹口气,“我其实想象不出。”
“这有什么分别呢?种蘑菇也好,种粮食也好,我都没意见!但首先……那里有那么辽阔的土地,愿意的话可以把它走遍,找到自己心仪的地方——城市,或者海边。怎么,难道你们就不觉得可恨?有一群吸血蝙蝠替我们做出决定,让我们永远看不见这些东西?!”
“还整天坐着大吃大喝!”廖哈补充说。
“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飞鼠再次断言。
“是有原因!就因为他们在地上会头晕!至于你,他们把你当牲口一样关在圈里!”
“我们要把他们从地堡里轰出来。”第一门徒廖哈做出了决定,“这个计划可行,只要我们不被绞死。”
“你明白了吗,兄弟?”阿尔乔姆抓住飞鼠宽厚的肩膀,“在地上,你能为人们做更多的事!你当初是怎么宣誓的?你宣誓保护人们!地铁里的所有人!我们得把他们带到地上,到那时我们才会真正被人们需要!在地上!因为我们有经验,我们知道在地上该怎么做,该如何应对各种风险,突变体,地表辐射,什么都行。地表才是我们的地盘!不是这里!我们游骑兵应该做的,不是清除外来幸存者,而是帮助我们的人找到活的土地!对不对,兄弟?”
“对。”飞鼠嘟囔道。
“大爷,你呢?”
“我不知道。”
“我知道,大爷,你害怕到地上去,毕竟你在地下待了这么多年,你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尽管黑暗,尽管拥挤,但毕竟习惯了,是吗?可地面上呢……并不只有你一个人这么想。在共青团站时,我劝人们跟我走,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没有一个人跟我走。这不怪你,也不怪他们。要怪,只能怪地堡那群混蛋,他们欺骗了你,欺骗了我们所有人。他们把我们驯化成鼹鼠,让我们相信自己是蠕虫,但这是一场骗局,精心设计的骗局!如果我们向人们揭穿真相,如果你——你是可以做到的!是不是,伊利亚·斯捷潘诺维奇?荷马是不是有这个才华?如果你不对他们说出真相,关于用小推车运尸体,用钢筋敲碎头颅,关于隧道厮杀,关于野狗尸坑,关于共青团站的屠杀——那谁来告诉他们?没有人!我知道,他们不会相信,就连你们都没有完全相信!这种事的确很难相信……但必须这样做!哪怕他们对我们指指点点,哪怕他们叫我们疯子、傻子,哪怕他们当我们是敌人。必须得有人告诉他们。谁愿意怀疑,就怀疑好了……可万一有人相信呢?万一有人跟我们走呢?这是我们必须为人们做的,哪怕他们起初会反对我们,但终究会明白的。不然,你打算怎么做?难不成继续帮帝国印刷宣传单?!”
伊利亚一直缩在自己的壳里,像死了一样。当世界被撕裂成碎片时,有一片插入了他的心脏。
“不会了,”荷马摇头,“绝对不会再印帝国的传单了。”
“那就说好了?只要有机会,我们就干!你们会帮我吗?”
“算我一个!”第一门徒廖哈响应,“打倒那些大吃大喝的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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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同志审判会的时间就像螺旋弹簧一样,越到临近就过得越慢。阿尔乔姆向看守要求面见梅尔尼克,但那些戴着黑色面罩的看守不认识阿尔乔姆,梅尔尼克也不愿意理睬他。
梅尔尼克在忙什么呢?难道在忙着准备绞刑架,因为已经预知了同志审判会的投票结果?因为已经和每一位游骑兵面谈过了,争取到了他们的投票?
但阿尔乔姆仍在准备。
他在牢房里来回踱步,不时踩到其他人的脚,在心里一遍遍演练着该说的话。机会只有一次,要拯救自己、飞鼠和廖哈,烧掉硕鼠的老巢,把人们从硕鼠手中解救出来。
同志审判会是好事,他对自己说,是好事。同伴们不是木头人,不是黏土捏的,也不是花岗岩凿出来的。虽然他们只共同服役了一年,但这一年抵得上别处的七年。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铁木尔,杜克,山姆。就让梅尔尼克去竖绞刑架好了,宣判自己的兄弟死刑可不是这么简单的。
这时突然来了一帮押运兵,开始逐个提人。
“飞鼠!”
飞鼠微微沉下熊一样的肩膀,任凭自己被戴上了手铐。
他怎么样?
刚才听阿尔乔姆讲的时候,飞鼠似乎被他的仇恨所感染,开始被带入他的思路。可是话一说完,飞鼠立刻恢复了常态。飞鼠属于那种一旦决定就至死不改的人,包括他的毕生信念和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而他早就对梅尔尼克铁了心,新的真相根本就伤不到他的钢筋铁骨。
“兹沃纳列夫!”
原来是廖哈。阿尔乔姆认识廖哈这么久都不知道他的姓氏,梅尔尼克是从哪儿知道的?他审问他们了?都问了些什么呢?
廖哈也被铐起来,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阿尔乔姆:“乔姆!别尿裤子!”——这是他作为第一门徒的约言。
“乔尔内!”
阿尔乔姆的心跳得厉害,原本以为自己会无所谓,可事到临头仍然很紧张。蠢蛋!你不是一周前还以为自己撑不过这个星期了吗?现在期限果然到了,不是吗?
不,不是的,不可以。现在我还不能死,还不到时候。
他突然问荷马:“你之前怎么说的来着,大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终点站?”
荷马抬起头,挤出一个疲惫而惊讶的笑容:“你还记得?”
“忘不掉。”
“把手伸出来!”押解队员大声呵斥。
阿尔乔姆把手伸过去,手腕被铐起来。
“终点站可能有很多个,”荷马纠正他说,“但每个人的目的站只有一个。必须要找到它,找到自己的使命。”
“你觉得审判不是我的目的地?”阿尔乔姆看看荷马,又看看手铐。
“我想这还不是终点站。”荷马说。
铁钳一样的手指掐住阿尔乔姆的后脖子往下按,同时把他的胳膊向后箍,让他更深地弯下腰去。
“回见。”阿尔乔姆对老人说。
他随着押解队员一起奔过走廊,眼睛盯着脚下的花岗岩地板。押解队员替阿尔乔姆看路,而阿尔乔姆则替他们思考。随时随地,皆可布道。
“兄弟们……我不知道你们是自己人,还是汉萨来的……但你们都被骗了,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你们知道干扰器的事吗?那只是为了让我们窝在地铁里才布置的……”
押解队员停下脚步。
坚硬的骨头抵在阿尔乔姆的颧骨,接着嘶啦一声,阿尔乔姆的嘴被一宽条黑色胶带封住,上面又交叉着封了一道。然后继续向前拖去。
糟了,阿尔乔姆急得浑身冒汗,万一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呢?
他被带到了阿尔巴特站的大厅。
整个车站挤满了黑色制服。游骑兵在内部审讯时,闲杂人等谢绝旁观。聚集在这里的游骑兵都没戴面具。“这是要搞实名投票。”阿尔乔姆想,“每个人随后都会为自己的投票负责,万一有人想发善心,那就必须要考虑好后果。”
阿尔乔姆被推到一个圆形空地,廖哈和飞鼠已经在那儿了,二人都被五花大绑,双手捆在背后,鼻青脸肿,显然是来时的路上企图逃跑,被教训了一通。
飞鼠看见阿尔乔姆嘴巴上的黑色十字,眨了眨斜愣眼。阿尔乔姆身子挣扎着,叫他们把胶带扯下来,同时眼睛四处寻找梅尔尼克,想向他讨回公道。
很快,梅尔尼克坐着轮椅,被安佐尔推出来了。
但梅尔尼克一眼都没看阿尔乔姆,一直看着其他方向。阿尔乔姆拼命扭动身子,嘴巴被封着,像煎锅里的一条蠕虫。他使劲咬嘴唇,企图好歹弄出一个缝隙,发出声音来,可胶带很宽,粘得死死的。
审判会尚未开始。
过了半晌,荷马和伊利亚也被带了过来,作为证人,他们没被上手铐。可他们要证明什么呢?阿尔乔姆紧盯着伊利亚。他面如死灰,在牢房里他听到了全部真相,他会怎么做?他有没有被收买?他不由得想到了迪特马尔那简单有效的治人公式,想到了自己为悼念他的亡灵而喝下的泔水。
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张开嘴巴,但胶带粘得实在太紧,两片嘴唇像是已经完全长在一起了。
“准备就绪。”安佐尔汇报。
“我们在此公审,三位前游骑兵的逃兵和背叛行径。”梅尔尼克声音嘶哑地说,“飞鼠、阿尔乔姆和新来的、刚被收纳的兹沃纳列夫。三人事先串谋,破坏了两项重要任务。任务的目的,在于终止红线和帝国之间的战争,这是符合游骑兵利益,符合全地铁利益的。他们先是未能将最后通牒送达元首,接着又阻挠了与红线的谈和。主谋是阿尔乔姆·乔尔内,至于飞鼠,在我们看来,只是受他蛊惑。我们建议,判处阿尔乔姆极刑,对飞鼠的量刑可以讨论。至于第三个,是阿尔乔姆的死党、间谍,也应当被处死。”
“你疯了吗?我干什么了?阿尔乔姆又干什么了?”
“让他闭嘴。”
有人从背后踹了廖哈一脚,然后堵住了他的嘴。
“为什么把阿尔乔姆的嘴堵上?”人群中有人嘟哝道,“他这样怎么辩护?”
“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坚信,他已经神经错乱。”梅尔尼克极不情愿地解释说,“但没关系,等轮到他的时候,我们会让他说话,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我个人已经很确定了,但公事公办,我们会做到公正公开。先是罪犯陈述,然后是证人发言。我们先就飞鼠进行投票,然后是这个傻子,最后是阿尔乔姆。我要特别声明,不要以为这是做戏,大家要严肃对待,是不是我的亲戚不用去管。他背叛了我们,就应该依法惩戒,我特地把他带到同志审判会来,就是为了免去麻烦。明白吗?”
人群爆发出嗡鸣,但这嗡鸣声也像合唱一样,秩序井然。
“好了,飞鼠,开始陈述吧。阿尔乔姆·乔尔内第一次试图拉拢你是在什么时候,他都说了些什么?他是怎么逼迫你交出紧急密件的?他是如何破坏与莫斯科温的谈判的?所有人都有权知道,在游骑兵内部没有秘密。还有,阿尔乔姆·乔尔内是为什么人的利益服务的?”
梅尔尼克脸上毫无表情,像麻痹症患者一样,唯一可以活动的手死死抓着轮椅的轮圈,直抓得手指发白。他盯住飞鼠的那两只眼睛活像青铜浇铸的,而瞳仁仿佛刻刀凿出的两个洞。飞鼠前跨一步,像一头被锁住的熊。他晃晃脑袋,负罪似的斜眼瞟了阿尔乔姆一眼,大声地呼出多余的空气,眼睛盯住花岗岩地面。人群沉默不语,阿尔乔姆没法撑开嘴巴,廖哈也被堵住了嘴。
“我们早就在监视阿尔乔姆了,”飞鼠开口说道,“最近整整一年。我们知道,他每周都要上到地面几次,从展览馆站出来,爬上雅罗斯拉夫尔的三色大楼。我们在大楼对面设了一个观察点,监视着他。他每次都会尝试用无线电联络。”
飞鼠出卖了他。阿尔乔姆听着,用舌尖抵住苦涩的胶带,用鼻腔哞哞叫着。仿佛冰冷锐利的石块,仿佛刚被刨开的湿土,逐渐埋住他的双腿、双手、胸口,一种无力感笼罩全身。
这里有阿尔乔姆的同伴们:山姆、斯杰潘、铁木尔、杜克。似乎还闪过了阿妮娅的身影,被隐藏在男人们的肩膀后面,等他定睛细看,身影又消失不见了。
“你们是知道的……”飞鼠继续说,“与西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敌人就等着我们自己露头呢。我们当然立即对阿尔乔姆起了疑心,以为他在试图联络哪里的敌人,暴露我们,甚至会引导敌人对我们进行导弹射击……毕竟,他是个新人,而且上校也吩咐了,让我们监视他,虽然他是上校的……后来还发生了无线电中心那档子事……你们想必也已经听说了吧。”
人群窃窃私语。
阿妮娅!
阿妮娅出现了。她挣脱了某人的钳制,挤到了头排,目光锁定了阿尔乔姆,从此再没移开过。
“你扯远了。”梅尔尼克严厉地说,“先跟我们讲紧急密件的事。”
“好。嗯,简单说吧,阿尔乔姆的情况基本上已经搞清楚了:他可能在为敌人效命,试图搅乱局势,暴露莫斯科,向我们发动打击。至于急件……”
阿尔乔姆扭动身子,竭力挣脱,但被人抓得死死的,嘴里连一个能发出声音的缝隙都没有。他没法对飞鼠说熊猫血的事,再说了,飞鼠早就把血还给他了,而阿尔乔姆本人又向别索洛夫借了血。为了什么呢?就为了上赶着把脑袋伸进绞索?
飞鼠已经不想再看见他了。
他的吐字开始变得清晰而生硬,似乎在播放CD。
就连人群里屈指可数的几个熟人,也开始眯缝着眼睛看阿尔乔姆,像看一个外人,甚至是一只该被碾死的毒物。
“关于莫斯科温呢?”梅尔尼克问。
“至于莫斯科温……”飞鼠回答说,“莫斯科温是这么回事。阿尔乔姆当时把我救出了地堡,就是我们对抗红线那次。当时好多人都阵亡了,老十、安德罗伊德、乌尔曼、红毛、安东——”
“所有人我都记得。”梅尔尼克打断他说,“不用说了。”
“您记得他们所有人,没错。您有那个阵亡名单,我们都看见了,我自己也差点死在那儿。阿尔乔姆对我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刚刚送了两万发子弹给红线?给莫斯科温?我们遵照梅尔尼克的命令,把子弹送给了那些杀害我们兄弟们的家伙!我明白了,我们出卖了他们。我明白了,他们为了什么而死。什么都不为,全因为政治。”
“飞鼠!”
“政治高于一切。昨天打仗,今天谈和。只可惜,昨天战死的兄弟们都白死了,因为今天就不用打仗了。今天我们给这些混蛋送去两万发子弹,好让他们明天重新开战的时候,用这些子弹把我们剩下的人杀死。”
“够了!”
“后来阿尔乔姆又说,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红线和帝国,也没有什么游骑兵,只有一个什么机构——隐形观察者,或者鬼知道是什么东西。而我们只不过是这个机构的一部分,红线也是,而且发生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战争,守卫地堡根本就是扯淡,全都是演戏。于是我就想,跟我们死去的兄弟们喝酒,难道也是演戏?”
“飞鼠!”
“让他说!”人群里有人喊道,“让他说话!飞鼠是我们的人!自己人!不能堵住他的嘴!”
“把他放开!为什么铐起来?!”
“够了,飞鼠已经说完了!我可是两条腿都丢了——”
“阿尔乔姆还说,汉萨在地堡战役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直到战后才给我们派人?而不是我们请求他们支援的时候?这是不是他用双腿换来的?”
“让飞鼠当司令!”有人高喊。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枪响,飞鼠的鲜血染红了身后的雪白墙壁,他身子瘫软,双膝跪倒,脸朝下栽到地板上,他的后脑勺上多了一个血窟窿。
阿尔乔姆的内心也一下子多了一个血窟窿。
“飞鼠!!!”
“飞鼠——!是汉萨的人干的!”
“消灭汉萨!”
有人飞奔上前,掀翻了梅尔尼克的轮椅,他栽倒在黏稠的血汪旁,一只胳膊努力挣扎着,像一只被翻了过儿的蟑螂,想要爬上轮椅。轮椅的轮圈在转动,辐条闪动,而在他身子上方已经厮打起来。人们虽然穿着同样的制服,但个个心知肚明,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
有人抓住阿尔乔姆,把他拽到一旁,撕去他嘴巴上的胶带,让他开口说话,并用身体护住他。廖哈也被人救出来,阿尔乔姆拽出了荷马,他们被自己人护在中间。人们发了狂,赤手空拳撕打在一处——武器是禁止带到审判会的,除了押运队和行刑手。
“机会!机会!”阿尔乔姆对着廖哈的耳朵大喊,一面用从押运队员手里夺过来的钥匙给他打开了手铐,“带人们去花卉站!荷马去帝国印刷所!按计划行事!我们能做到的!”
“是!是!”第一门徒大吼。
交织在一起的两股人潮逐渐分开,向相反方向涌去:一股带上了死掉的飞鼠,另一股抢出了单手挣扎的梅尔尼克和轮圈变形的轮椅。
但阿尔乔姆还不能跟所有人一起跑,他跳出人群,四下张望:她在哪儿?
“喂!喂——!”有人在对面喊。
阿妮娅被人抓住头发,衬衣被撕破了。
“主谋在哪儿?把乔尔内交出来!他老婆在我们手上!”
“阿妮娅!”
“到这边来,废物!不然我们就把她……明白了?快爬过来,该死的!”
“你敢!”
阿妮娅扭动身子咒骂着,一只眼睛上有块淤青,上衣被挑开几个窟窿。
阿尔乔姆抓住荷马的手:“传单!关于干扰器,幸存者,观察者!关于我们所有人被骗的事!揭露真相!真相,大爷!”
荷马不住地点头。
“廖哈!你见过他,别索洛夫,萨莎的姘夫!除了你没有别人了!带上人们去花卉站!让那个混蛋把你们——”
“说完了没有,乔尔内!”
“他要是不带你们去,就地干掉他!你们别碰她!狗杂种!”
廖哈眨了一下眼。
“行动!”阿尔乔姆高喊,“好了!我现在就过来!把她放开!听见了吗?!”
他和阿妮娅只相聚了短暂的半秒钟——在两队黑衣人之间——随即被迫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