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成谜:李白的身世、家庭、婚姻及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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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顶级诗人,李白以一己之力,提升了唐诗的整体气质,成为彪炳文学史的巨无霸存在。

但奇怪的是,有关李白的诸方面,却存在极多疑点、极度混乱之情形,直到现在,学界就一些基本问题仍无法达成共识:他到底是胡人还是汉人?他父亲是富商还是从事其它职业?他本姓李还是后改为李?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反观同时代其他几位大诗人,如王维、杜甫、孟浩然,尽管亦存在疑点,但大部分信息是可以指实的,确定的。宋人郑樵《通志·氏族略》:“自隋唐以上,官为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家谱是任官和婚姻的凭证,于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中国人向来重视历史,重视家族传承谱系,很少有像李白家这种信息模糊到如此程度的。

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何以成谜:李白的身世、家庭、婚姻及子女

南薰殿李白像 陈大章绘、图自江油市李白纪念馆

关于李白出身,所能参考的权威资料,大体有四种:一是李阳冰《草堂集序》,一是魏颢的《李翰林集序》,及刘全白《唐故翰林李君碣记》、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前两位为李白同时代人,又与其有密切接触,资料的可信度高一些,但未必能全信——他们所得信息应为李白亲口所讲,我们考察李白的言行风格,经常性隐瞒、篡改、美化自身的信息,这是要警惕的一点。后两人比李白稍晚,但年代仍离得近。尤其是范传正,他父亲与李白有过交往,他又曾亲自寻访过李白的孙女,他们所记比后世显然更为可靠。即便如此,这四种之间又矛盾重重,难理出一个完全清晰的主线。

相较之下,以《草堂集序》最为准确——此文是经李白审定并认可的,不是客观意义的准确,是李白认为的准确。我们来看《草堂集序》中相关叙述: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蝉联圭组,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然自穷蝉至舜,五世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叹焉。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

李阳冰的叙述,与李白对外宣称的出身大体相似——他来自“陇西李氏”,如其诗“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先祖直指飞将军李广,凉武昭王李暠则是李广的十六世孙,如此算下来,李白为李广的二十五世孙,仅从时间线上来看,是可以对应的,这一记述也有说服力。

但真正的问题是,李暠是不是李广之后本就是一大疑点,唐人房玄龄等人所修《晋书》在李暠世系中添枝加叶,实乃迎合李唐宗室乃陇西李氏后裔这一政治需求。[1]我们注意到另一个细节,李白至安陆与许氏婚配时,许家要看李家谱牒,李白拿不出来——有理由怀疑,李白家世谱牒早已散失(如果有的话),为了应对各种情况(如干谒),他伪造了身世,攀附李姓宗室,并完全按照李唐伪造的家世渊源打造了自己的出身。

李阳冰语焉不详处甚多,如“中叶非罪,谪居条支”,中叶是什么时间,条支是什么地方,争讼纷纭,弄不清楚,唐高宗龙朔元年,始设条支都护府,其地多被学者认为是今阿富汗中部,隶属于安西大都护府。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新墓碑并序》指“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此一说被多数专家推认李白生于碎叶城(今吉尔吉斯坦境内)的证据,就地理而言,碎叶与条支相距两千里,而中叶与隋末是否抵牾?如认为碎叶是李白出生之地,理由则极不充分。

陈寅恪先生认定李白是胡人,郭沫若认为李白是突厥化的汉人,虽各有道理,但在论证链条上都无法形成闭环,只能认为是合理推断。

由“易姓与名”及“隐易姓名”可知,李家一度是改了姓的,回到四川之后重新又改为李。

无论如何,李白出生总有一地。目前学界有两说,一是碎叶,一是江油,因资料太过有限,两种说法都无法驳倒对方。

多数学者认为李白的父亲李客之身份是胡商,这个说法有很强说服力,但依然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证据——提及李客信息的只有范传正:“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䘵仕”。只看这些,感觉李客更像一个追求清静的隐士,而非商人。有学者指出,这个客是客商之简称,即来大唐做生意的胡商,这就有些牵强了,严格地说,客对应的是主,亦即外来移民。

郭沫若认定李客是富商,其证据和推论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李客必然是一位富商,不然他不能够携带着那么多的人作长途羁旅”(指从西域迁回四川),“李白的家在经营商业,在李白的作品里也有痕迹可寻。他在《与贾少公书》里说‘混游渔商,隐不绝俗’;又在《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里说‘青云豪士,散在商钓’”郭沫若大概误用了这两份资料——《与贾少公书》意在求去、退隐,“混游渔商”是说要去归隐,跟商业没有半毛钱关系;“青云豪士,散在商钓”依然是寻求隐居之意,与经商亦无关系。

这个结论最为致命的一个破绽是:如果是胡商或者巨商,李客为何不远万里跑到偏远的绵州定居,而不去长安、洛阳、扬州这样更适合经商的通都大邑?再不济还可以去成都。从诸种资料含糊不清的交待中,我们可以推断,迁家江油似有隐情,李客目的是为求得清静,低调地生活,尽量减少或避免与人交往。

李家有钱倒是事实,否则李白不至于出蜀一两年时间,散尽三十万金,就算打个折扣,这依然是一笔巨款——这大概是人们怀疑李客是商人的核心原因——这怀疑极有道理,但不能断定李客就是胡商。我们还可以推测,李家在李白三十岁以前发生了变故,不再予以李白财富上的支持——证据是李白到安陆后,经济已十分紧张、窘迫,此后再未有散金三十万的壮举。

从李白有限的交待中,可知的是,李客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在李白幼年成长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识字、读经、阅史等等课业,应是在父亲指导和要求下完成的,他又说“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让李白的文学天赋获得了开发。大约可以看出,李白童年似乎没上过正式学校,大部分时间跟隨父亲攻读。

至于李白的母亲,我们无从得知她的任何信息,李诗中也没有任何地方明确提及,但只要读读他那些思乡诗,其中应也包括对母亲的思念,“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等等。

李白可能还有至少一个妹妹或弟弟。《彰明县志》载:“有妹月圆,前嫁邑子,留不去,以故葬邑下。墓在陇西院旁百步外”。李白一生写月无数,他的生命密码也与月紧紧相连,下面还会展开论述。

何以成谜:李白的身世、家庭、婚姻及子女

天生我材必有用 戴敦邦绘、图自江油市李白纪念馆

李白有过四段感情,《李翰林集序》有记: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其中透露的明确信信息是,李白正式婚姻有两段,一是安陆许氏,二是河南宗氏,中间两段感情应为“同居”,这两位女子,一位为刘氏,另一位姓名不详,一般称为“鲁妇”。

李白自24岁“辞亲去国,仗剑远游”,再未回到家乡,在江淮地区浪荡三年后,于安陆成家,做了赘婿,夫人许氏是前宰相许圉师孙女,许家看中了李白的文采,李白相中了许家的藏书和家世,或者还有许氏的相貌,借助于这次联姻,李白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阶层跃升,从“商人之子”一跃而入士绅序列。在李唐时代,众多世家大族已经衰落,但门第依然是整个社会看重的事情,此时许圉师已死,但许家在安陆当地依然有一定声望——这是他在当地展开仕途的敲门砖。

唐代社会风气较为开放,但依然存在贱视赘婿的风气,李白下定决心入赘,是承担着一定社会压力的。赘婿虽被贱视,在彼时却有一定市场,据陈鹏《中国婚姻史稿》,“然权贵之家,往往以女招赘士人,而士之未达者,亦多乐于就赘,藉为趋附之梯。”说到底,许李两家联姻,双方各有所需。

从《李翰林集序》可知,许氏为李白生子女二,女儿在先,名平阳,儿子在后,为明月奴,一般认为是伯禽。《寄东鲁二稚子》称,“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为女儿取名平阳,为儿子取名伯禽,寄予了李白的期许和理想。

历史上有两个平阳,一是汉景帝刘启之女平阳公主,她是汉武帝的亲姐姐,先嫁曹寿,后嫁卫青,是个极有心计和主意的女人;二是唐高宗祖李渊第三女,胆识过人,为大唐开国立下过军功。李白大概是期待女儿巾帼不让须眉,做个性自由举止洒脱甚而建功立业的大女人。可惜天不佑李家,平阳“既嫁而卒“,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伯禽是周公长子,姬姓,伯是排行老大,鲁国第一任国君,治鲁有方,广有业绩。这不是李白期待儿子同样建功立业么?《李白评传》作者周勋初认为,伯禽名鲤,谐“理”或“李”,从“李耳游西”说。个人以为,此说法不大站得住,“伯禽名鲤”一说从何而来?《史记》中没有,周氏所引证据出自《太平广记》。

何以成谜:李白的身世、家庭、婚姻及子女

独坐敬亭山 汤义方绘、图自江油市李白纪念馆

李白诗《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其中有“高堂倚门望伯鱼,鲁中正是趋庭外”,这里借用《论语》典,借孔夫子和儿子孔鲤之身,喻自己对伯禽的思念。

平阳和伯禽出生之时,正是李白于安陆四处干谒一心建功立业之时,“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他身上的儒士底色于此时最为闪耀,为孩子取名平阳、伯禽再合理不过,以李白的狂放不羁,当然可以自比周公、孔子。

明月奴又有何意?奴在古人的小名中经常出现,南朝宋武帝刘裕,小名寄奴,南朝陈后主陈叔宝,小名黄奴。奴在名字中有“小可爱”之意,与之对应的,唐太宗长孙皇后,小名“观音婢”。有专家称,古人认为日出东方,月出西方,明月奴意指“西方来的小家伙”[2]。其实,月亮是李白诗中一贯的意象,也是唐诗中出现最多的意象之一,明月的指向是思乡,是归家,是团圆,李白为儿子取名明月奴,更像今人为孩子取名“小月亮”一样,它是否有明确的西方含义值得商榷。大概只是喜欢月亮,即为孩子取名明月奴而已。

第二位夫人宗氏,亦是宰相之后,其祖父是宗楚客,此人曾三任宰相,后被诛杀。宗氏应是李白于天宝十载再游梁园时结识,这年李白五十岁,二人如何相识已不可知,大诗人再次入赘。

婚后二人关系颇佳,有李白不少写给宗氏的诗的为证,款款深情,颇为难得。安史乱后,宗氏离开梁园,和李白一起定居庐山。李白好道,宗氏亦笃信道教,二人志趣在此得以融合,“拙妻好乘鸾,娇女爱飞鹤”。

永王李璘应永王之邀欲入其幕,宗氏极力阻止,“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时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宗氏出身相门,对政治有一定的洞察,因而阻其入幕,李白则建功心切,不管不顾,由此而跌入人生至暗之境。

李白遭厄,宗氏为之奔走,四处求人搭救,可见其非一般女子,有定见,有主意,有勇有谋。后李白流放途中遇赦,急匆匆返回豫章与妻子团聚。上元二年,李白投奔安徽当涂县令李阳冰,宗氏则选择到庐山修道。

“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生子曰颇黎”,许夫人去世后,李白与刘氏结合,我们不知道此刘氏是安陆当地人,还是移家东鲁后所合,大概二人感情不睦,二人同居时间甚短。李白携子女离安陆迁往山东,又与鲁妇同居,生颇黎,又有唐人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并序》称,“有子曰伯禽、天然,长能持,幼能辩”,故很多人认为这个天然便是颇黎,李长之则认为天然是李白的另一个儿子。颇黎即玻璃,但与今日之玻璃又非完全同义,熊忠《古今韵会举要》:“玻璃,亦西国宝,此云水玉,千岁冰化。亦书作玻璃”,可见是西域名词的音译,是一种天然的水晶石,古时归之玉类,在唐人诗文中频频出现,是唐人比较熟悉的外来宝物,韩愈和李贺诗中都有提及。[3]如此说来,颇黎与天然应系同一人。

李白去世前,长子伯禽大概是在身边的,他将家安在了当涂。范传正在当地寻访李白后人,历三四年,找到李白了两个孙女,“衣服村落,形容朴野,而进退闲雅,应对详谛。且祖德如在,儒风宛然”,两个孙女都嫁给普通农民。据孙女交待,父亲伯禽于贞元八年去世,她俩还有一个哥哥,出门远游,不知所踪。

说李白在政治上幼稚,可能有点不妥

看传记多了会发现,那些作者信誓旦旦的叙述,言之凿凿的结论,很多经不起推敲。

传记的底色是误解,既使伟大的传记也不例外。

作为读者,我们被调动起来的各种情绪,往往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这几天翻李白,积攒了很多疑问,最想不明白的一点是:这个写诗的天才,饱尝过人间冷暖的求仕者,见识过形形色色人等的社会观察家,何以一而再再而三犯那些让普通人看起来低级的错误?

以致于后人评价他,在政治上太过天真幼稚。

这种结论其实很危险。

——因为我们无法真正体验李白的处境,不清楚他处理很多事情的动机,不了解他行动背后的逻辑。

只说最重要的两件事,它们改变了李白的人生走向:一是得罪李林甫和高力士,导致他被“赐金放还”;一是入永王李璘幕府,导致他坐了大狱。

得罪权臣和皇帝身边红人,等于在政治上宣判个人死刑,即便李白不太了解现实的政治运作,但至少明白得罪二人的后果,辛苦半生获得的职位,怎么就这样轻易丢弃?

从这个角度说,他不太会主动碰瓷。

但他为什么仍然出手?

我们甚至可以推断,得罪二人是李白的主动运作,是他谋划的仕途计划的一部分。李白被皇帝宣召进京,成为翰林待诏,得益于他的大名远播,入京之前,其人其事已被人们交口传诵,李白已成为活着的传奇。像唐玄宗这种顶着盛世光环好大喜功的帝王,自然乐意拥有求贤的名声,这才有了李白进京。或者说,李白和唐玄宗,是一场双向奔赴的合作,是共赢,李白在仕途上获得了突破,唐玄宗则得到了爱惜人才的美名。

李白巨大的知名度从何而来?除了诗,除了才华,人设可能起到更大的作用——大唐人民心目中,李白狂傲不羁,潇洒飘逸,神彩飞扬,举止迷人。你看,这不正是盛唐的标志吗?人们安居乐业,文艺获得了复兴并且蓬勃发展,诗人的每一个句子让人神魂颠倒,酒精和荷尔蒙都可以找到安放之处。

要继续获得关注,继续拥有巨大名声,继续实现仕途上的突破,必须做些出格的事情,我相信,李白评估过得罪权臣的风险,但与风险相伴的,可能是巨大的收益。李白有勃勃野心,他绝不甘心在翰林院里浪荡,写几首歌词供皇帝在后宫中娱乐。

得罪李高,可以让他的形象更为高大迷人,从而赢得舆论,获得更大重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在这个角度上,李白得罪李高的行为是否好理解了一点?

稍加梳理李白的求仕轨迹,就会发现一个隐藏的真相:他在政治上非但不幼稚,而且称得上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到处干谒,求取仕进;干谒走不通,以退为进做隐士,实际为谋求名声,获得任用。他两次婚姻,都娶了前任丞相家的姑娘,谋求实现阶层跃升;到处跟人讲自己是“陇西李氏”,跟皇帝家攀祖宗;极力隐瞒自己的商人出身,凡此等等,都经过缜密筹划。

第二件事是入永王幕府。不只身边朋友劝他不要投奔永王,连妻子宗氏都劝他,李白能不明白个中利害吗?当时,肃宗已经即位,玄宗成为被抛弃的太上皇,永王完全失去了登上大位的资格,别人都能看得见的道理,为何李白视而不见?

我们仍然要换个角度理解此事。

其一,李白已经五十七岁,赐金放还后,这个披着道士外衣的儒生,一直渴望着建功立业,可以说安史之乱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机会,借此可以匡扶天下,使大唐回归正途。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的一生再无翻身可能。因此,他要毫不犹豫地抓住,他参军的目的不是推翻肃宗,而是直捣安禄山。

其二,按照李白一贯的处事原则,他一直坚信高风险高回报的道理——甚至可能打算利用玄宗父子的间隙谋求自身发展。玄宗被迫让位,心中自然不甘,对肃宗多有怨恨,永王李璘成了太上皇重夺皇位的唯一希望,因而大力扶持永王,李白此时站队永王,其实就是站队李隆基。在他而言,这就是政治正确,就是能让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当然,他失败了,他成为阶下囚,他成为皇室内部政治集团斗争的牺牲品。

历史书写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注释:

[1] 《陇西李氏初论——北朝时期的陇西李氏》,张金龙,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22(4)

[2] 周勋初《诗仙李白之谜》

[3] 周勋初《诗仙李白之谜》

来源:菜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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