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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说不准安娜·菲利波夫娜有多大年纪,不过,连德高望重的老人们也肯定说,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人们已经管安娜·菲利波夫娜叫奶奶了。不管他们怎么说,实际上,你要是看见她穿着肥大的套鞋,迈着快步,肩上压根白木扁担,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轻松地往家走时,你真不相信她已经老了。她干什么事都很麻利。从来没有人看到安娜·菲利波夫娜象老太婆那样慢慢吞吞地走路。有时候,有的街坊冲她背后喊道:“哎,菲利波夫娜,你干吗还满处跑哇,在家呆着歇歇得了。”她就举起一只干瘦的手,指着苍天回答说:“我到了那儿再休息。没多久了。” 她要做的事可多啦。安娜·菲利波夫娜有个孙女叫维尔卡,每当这轻佻的姑娘从邻居的窗前经过时,这条街上的人都满怀同情地叹息说:

“哼,这姑娘有点良心没有? 把老太太折磨得好苦。天天把孩子往这儿一送,自个儿就跑了,让老太太在家看着孩子。还经常呵斥老人。老太太总是花自己的钱给孩子买东西,孩子妈哪怕说个谢字,要不给老人买点礼物也好哇。可这想也甭想。唉,瞧这事! ……”

安娜·菲利波夫娜也知道别人有这些议论,可是很不以为然, 她说:

“扯什么闲话? 他们这都是打哪儿知道的?姑娘家年纪轻,走错了一步。她好玩、爱跳舞是应该的,可带着孩子怎么去得了呢?我反正在家呆着没事,也该帮帮忙,让她过舒心日子。岁月不等人哪。她感不感谢我,关别人什么事?她兴许已经送给我不少东西呢,这谁知道呀。”

可街坊什么事都知道,要不还算什么街坊。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们。

“什么,送了不少东西?!”人们瞧着老太太,笑话她说。“你这身衣服已经穿了四十来年了。”

过了两年光景,维尔卡出嫁了。大伙松了一口气,可是好景不长。老奶奶松快了没多久,又天天晚上照看起曾孙子来了。事情的原委街坊们一清二楚: 维尔卡新婚的男人常常拿东西换酒喝。

秋天,维尔卡带着孩子到海滨去休养。不几天,安娜·菲利波夫娜收到一个小邮包。她拿起一把旧的大剪刀剪开了包上的缝线,一眼就看见裹在厚纸里边一条毛茸茸的漂亮的大头巾。包裹是维尔卡寄来的,可是老太太在包裹里没找到片纸只字。安娜·菲利波夫娜收到包裹的消息一传开,左邻右舍的老太太纷纷来到她家,鉴赏了一番礼物之后说:

“瞧,维尔卡还真有点孝心。看来,这姑娘心眼倒不坏!”

至于维尔卡没写信来的事,那个一向说话慢条斯理,心肠再好不过的玛丽亚·玛特维耶夫娜毫不在意地解释道:

“送东西不附条,年轻人管这叫意外的礼物,为了让人心里更高兴。菲利波夫娜,你就欢欢喜喜地围上吧。”

街坊们看足了,说够了,就各自回家去了。

安娜·菲利波夫娜喜不自胜。虽说九月间天气还暖洋洋的,可一到傍晚她就披上头巾出门去。碰上有人叫她,她立刻高兴地站住和人闲扯,说着说着,她便有意把话题悄悄地引到维尔卡和那件礼物上去。

“这件礼物挺贵重的,”她说道,“我简直不知怎样才好,总觉着挺过意不去。”

“没什么,”别人劝她说。“比这更好的礼物你也配啊!”

十月初,晒得黑黝黝的维尔卡顺着大街径直往奶奶家走来。坐在街旁长凳上的老人们向维尔卡问好,她大为惊奇,不由得停住脚步。

“他们怎么向我问起好来了?”到了奶奶家她问起这事。

“这有什么……人家尊敬你呗。”

维尔卡哼了一声。

“忽然尊敬起人来了……包裹收到了吗?”她问奶奶。

“收到了,收到了……”

“你明白吗,我不愿意在疗养地随身带着这块头巾,寄回家吧,又怕我丈夫拿它换酒喝。后来想了想还是存在你这儿保险。”

“这么说,这东西……嗐,可不是吗……可我这傻老婆子! ……”

维尔卡吃惊地望着奶奶。

“你怎么了,奶奶?”

“哦,没什么,没什么,我随口说说。”

她慌忙地在屋里折腾开了,把头巾拿出来,端端正正放在桌上。维尔卡拿起头巾就走,到了门口她说:

“明天晚上我把孩子送到你这儿来。让他自个儿跑跑玩玩。我和我丈夫要去看电影。”

“行啊,你送来吧……”

第二天傍晚,安娜·菲利波夫娜牵着曾孙子的手慢吞吞地在街上走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头上紧紧包着一条破旧的毛头巾。

大家突然发现安娜·菲利波夫娜确实非常衰老。现在看来,在那些老一辈的人还年轻的时候,人家就管她叫奶奶,这个说法是可信的。

(查意楞 译)

选自《外国微型小说》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7月版

【赏析】

 安娜·菲利波夫娜是俄罗斯文学中常见的劳动妇女形象。她平凡、朴素,在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奢求,而只是一味地奉献。如果没有那件“意外的礼物”,也许她至今仍平静、朴素地生活在我们中间。

“意外的礼物”其实并不存在,只是安娜·菲利波夫娜周围那些善良的人们臆造出来的,但作者却围绕“礼物”安排了三组镜头,我们分别称之为:平静, 在尚没有什么“礼物”打扰安娜·菲利波夫娜时,她并不显老,“干什 么事都很麻利”,“从来没有人看到安娜·菲利波夫娜象老太婆那样慢慢吞吞地走路”。欣慰,当那条毛茸茸的漂亮的大头巾被人们解释为“礼物”时,老太太“喜不自胜”,以致于在“九月间天气还暖洋洋”时就披上头巾出门,并有意向人们说起这件“贵重”的礼物。失望,在终于明白这条头巾只是因为“存在”她这儿“保险”而寄给她,并非什么礼物时,她明显地衰老了。“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地在街上走着”。在这三组朴素、洗炼的镜头里,作者着力表现的是人物的外形和动作,并通过外形的变化: 从不显老到衰老; 动作的变化:从干事“麻利”、“迈着快步”到“慢吞吞”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我们不难看出人物的心灵经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作者几乎没有正面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也没有让人物长篇大论地叙说自己的痛苦,但从那透露人物心曲的一言半语中,我们仍然感受到她的善良、慈爱、希冀和痛苦,感受到那种沉郁、凝重的悲剧美。

“意外的礼物”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安娜·菲利波夫娜默默地吞咽着巨大的失望、巨大的痛楚蹒跚而去。留给我们的是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我们不无惆怅地读完了那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那隐藏在海水深处的大部分呢?我们读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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